女兒的嫁妝
(2008-09-03 11:10:33)
下一個
孩子們跟著這位鋼琴老師學琴一年,我對他們的琴技不很滿意,但是老師告訴我,他們兩個人進步的速度很好,都是好孩子。我估計自己是從中國帶來的舊病未好,對現實缺乏實際的認識,以為孩子學琴,就都得彈出驚天地的水平。這不滿,不應該給孩子,而要給我自己。我自己得從中學習麵對生活的正確態度。
端正態度的第一步,我決定要支持孩子們的學琴生涯,去給他們買一架鋼琴。
他們用的鋼琴是借來的。從一開始,我就有些三心二意,沒覺得能把音樂融入居家生活,隻是知道有學音樂這樣一種選擇,就請了老師來。第一個老師是個江湖藝人,彈吉他為生。看中他是因為他上門服務,我無法承擔更多接送孩子的任務,美國郊區中產階級的生活已經讓我焦頭爛額,能減輕一點兒我的負擔,就是雪中送炭的好老師。
吉他老師教孩子們一點兒吉他,也教他們一點兒電子琴。他是一個典型的美國老師,隨身攜帶一個大口袋,口袋裏花花綠綠的小玩具、小獎品,隨時拿出來籠絡孩子們。跟著吉他老師學了一陣子之後,孩子們都迷戀上了老師的各種小玩意兒,他們希望老師來,拿那些小玩意兒哄他們,他們就像小寵物一樣在老師麵前搖頭擺尾,稍微擺弄幾個音符,算是對主人的回報。
這種方式,至少讓孩子們跟老師保持了良好的師生關係,因而的到我的肯定。我對老師的教學工作給予了很大的精神支持。家裏來了客人,不論是親戚的孩子還是其他國家來的交換學生,我都積極向他們推薦這位吉他老師,並讓吉他老師給這些小客人們表演吉他,再給他們上一些簡單的課。有的孩子跟著他玩兒了一次之後,回家就也嚷嚷著買吉他。後來買了吉他卻沒能堅持彈下去,就是另外的故事了。
不久,一位朋友提出可以把家裏的鋼琴借給我們,因為他們的孩子大了,不再彈琴了。挺大一件家具,他們希望它發揮一些力所能及的作用。鋼琴抬來之後,孩子們立刻發現了它的優點,聲音比電子琴好很多,鍵盤也比吉他弦容易使用,就雙雙做出不彈吉他,隻彈鋼琴的決定。這對吉他老師來說,多少是個打擊,難免讓他有點兒懷才不遇的感覺。
鑒於孩子們對這個老師的小玩意兒的喜愛,我還是留用了這位老師,讓他來教孩子們彈鋼琴。女兒除了在老師麵前搖頭擺尾之外,也弄一些惡作劇,耍弄老師。老師年紀比較大了,倒也能忍受這些捉弄。但是老師也告訴我,該找新的老師了,他自己堅持不了太久。
我在網上發現了另一位願意上門服務的老師,欣然聯係。新老師寄來一份簡曆,看樣子是學鋼琴出身的,她上了一些音樂學院,參加了一些培訓,也教過一些學生,除此之外,那份簡曆上的信息,從師於某某老師之類的,沒有太多的作用。多半也是因為能上門服務,我便雇了這位新老師。
我告訴新老師,孩子們不願意練琴,我也不想跟孩子們把關係搞得太緊張,大概不會催孩子們太緊,你可接受這樣的學生?老師說,不練習,進步會很慢很慢,但是她會對學生有要求,不會放任自流。
新老師開始教琴之後,孩子們沒了那些雜耍的玩具,也沒了討價還價。老師上課的時候沒有遲到早退、或者中間娛樂的內容,上課都是硬梆梆地一整節課。女兒不適應這個新情況。有時候她會心不在焉,有時候會開小差,更有時候會用沉默對付老師的問題。有幾次,我在樓上偷聽,發現師徒二人誰也不說話,也沒有琴聲,象是一場戰鬥即將開始,雙方劍拔弩張,空氣凝固。我也沒敢出麵打破這沉寂,隻能等著她們倆自己劃破緊張空氣,把課程繼續下去。
兒子上課的情況比女兒好,但是練習的情況一如既往的糟,或者說比以前更糟。老師沒有教他們簡單的曲子,很快就給了他們正規的練習曲。生活在音盲家裏,孩子也挺不容易。老師一個星期上一次課,課堂上沒記住的東西,下了課也沒地兒去打聽,一個星期琢磨不出來,就隻好用煩躁麵對鋼琴。兒子悶悶不樂。我以為他消極抵抗學琴,也對他不大滿意。
這種情況持續了數月。有一天突然聽到孩子們的琴聲有些悅耳,便停下手上的雜事傾聽。聽罷,給他們鼓掌,他們也給自己鼓掌,大家都高興起來。再次上課時,老師做示範,彈得好聽,孩子們也給老師鼓掌,老師笑納。那段時光,三方互動,形成了短期良性循環。
差不多是半年多以後,我才意識到孩子學習是需要很多示範的。看到一位家長說,孩子彈琴困難的時候,他用笛子吹給孩子們聽,孩子跟著音樂走幾遍,便能彈過去。我才想到,去youtube尋找示範演奏。果然,幫助很大。雖然那裏的演奏不一定都很好,但有個大致的輪廓,多聽幾次,多看幾遍,孩子也能摸索出點兒門道。管子內外的臭皮匠們互相幫助,開創了音樂學習新局麵。
就在兩個孩子都把一段略長的曲子彈熟了的時候,我決心去買一架中等質量的鋼琴。孩子處於熟練掌握當前曲目的時機非常重要,一方麵讓我自己琴買得安心,另一方麵我回家能夠理直氣壯地報賬。
既然想到了第二條,隱含著的背景狀況也容易猜到。別管人前如何吹噓自己女權又獨立,我在心理上還是個低眉順眼的小媳婦。花錢的事兒,除了買房子汽車,其餘的都要看老爺的臉色。
帶著女兒去琴行,一路琢磨,這琴該買什麽樣的呢?能想到的是亞馬哈,著名品牌,深受亞裔同胞歡迎,既是本田也是奔馳,橫掃由窮到富的整個人口頻譜。到了店裏,熱情的老太太果然首先把我們領到了幾架亞馬哈琴前。一通視鋼琴為己出的介紹,幾乎讓人覺得老太太根本不舍得賣這幾架鋼琴。
女兒在店裏四處亂轉,一會兒玩玩具,一會兒在琴上摸幾下。我突然覺得,要把這架即將購買的鋼琴給女兒做嫁妝。讓她日複一日地熟悉這架琴,直到她自己的永遠。這樣想,便覺得鋼琴得女兒自己選,就算是抓周一般盲目,至少也是她一時高興的選擇。
女兒試了一下那架亞馬哈,就走開了。她不喜歡那種黑乎乎的大盒子,光亮的麵板,看著漂亮,沒準在木頭叢中還夾雜著一塊金屬皮。這是兩個孩子在那架借來的鋼琴上練習了將近一年才發現的秘密。那架琴隔一陣子就發出一些奇怪的聲音,調音師也說不出所以然來。有一天孩子們突然宣布,琴鍵上方的那塊材料是金屬片,時常發出共鳴的弦外之音。他們也找到了治理的辦法,用手摁住擋板,或者把擋板拆了重裝,都會短時間內讓雜音消失。長遠來看,這套程序還是麻煩了點兒。
走到一架原木色的鋼琴前,女兒高興了,說:這都是木頭,沒有金屬。然後她彈了幾下,聲音比亞馬哈要輕而且悶很多。如果說亞馬哈琴的聲音有些拘謹,每發一個音都正襟危坐生怕偏離了正確的頻率,音量上也怕虧欠了演奏者而盡可能地嘹亮,那這架產於捷克、手工製作的鋼琴則有些左右逢源的自在和閑散,聲音不主動衝擊聽眾的耳朵,似乎在等待某種不期而遇。
不知道是因為寵愛孩子還是因為真的喜歡這架鋼琴的聲音,我也覺得非這架琴莫屬了,便問了價錢,準備第二天攜夫率子,買將回去。
再來的時候,老爺陰沉著臉,仿佛我準備暴殄家產,也仿佛店主前生欠了我們家長輩沉大麥數鬥。我低頭跟在老爺身後,討好地介紹這裏的鋼琴,講述前一次帶孩子們來時碰到的那個來買琴的葡萄牙黑人小夥子,小夥子琴彈得極好,店裏的客人都停下來聽他的琴聲。轉過身,我跟店主說話,確認價格,老爺則拒絕與陌生人交談,以自閉者自居。店主也被拒絕得有些緊張,不敢大聲宣揚自己的鋼琴,跪在地上,輕輕打開鋼琴下麵的擋板,給我看裏麵的結構,和最重要的,鋼琴後麵那塊用紋路極為細密的木料製作的sound board。為了鼓勵我的選擇,他悄悄告訴我,這麽好的木料隻有歐洲能找到,亞馬哈若是能買到這種材料,早就高興死了。
我告訴店主,我要先把老爺和孩子送回家,回頭自己來買鋼琴。
回到家裏,老爺臥床不起,用沉默抗議我的激情。孩子們依然嚷嚷著買鋼琴,但是看到爹爹不高興,也就知趣地一邊兒玩兒自己的。我開始推心置腹,講述這架鋼琴對我們來說並不是特別大的經濟負擔,隻是一架樸素的家用琴。孩子們喜歡,長大的過程,會跟琴彈出感情來。出去讀書,想起家,會想到這架鋼琴。特別是這麽物質的年代,女兒出嫁的時候,有什麽比一架伴隨她長大的鋼琴更適合做嫁妝呢?
老爺的鐵石心腸基本上可以抵禦原子彈。我越說越委屈,年年月月,我連隻口紅都不曾買過,不就是看不上花小錢的小日子嗎,可算有了花整錢的機會,就得看人臉色。看你臉色是尊重你,你還真覺得自己有麵子了。就算從投資的角度來說,這點兒錢存到女兒出嫁,別說嫁妝了,老兩口前往婚禮的盤纏都不夠。你以為我不是在科學持家?
女人就是這樣,自己給自己找傷心,越傷心,越不願意停下來,其中有一種快感,有一種需要。我說著說著,淚就出來了。眼淚是一種發泄,是一種儀式,也是一種信號。兒子過來,踮起腳尖給我一個擁抱,拍拍我的背,女兒機靈地看一眼,趕緊跑開,遠離是非現場。
幾天後,女兒看到我有一隻很好的筆,問我:哪兒來的?我說:自己買的。女兒壓低聲音道:別告訴Daddy。唉,這丫頭一招一式,與爹媽周旋摩擦,哪一招不屬於嫁妝呢?練就一身的功夫,好好對付夫婿吧,萬一也碰上一個階段性自閉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