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不作繁華主
劭離舅舅的房子是英國人留下來的兩層小樓,靠近曼德勒皇宮的護城河。替他打理房子的是一個叫采采的年輕女子,膚色黝亮,非常健康,笑起來的時候,緊挨著唇角有圓圓的酒窩,隨著笑容一漾一漾的,引人遐思。采采的爸爸是克倫族人,在一次賭石中輸得傾家蕩產,自殺而亡,留下采采與媽媽辛苦度日。
采采叫我和範然“德欽”,說是劭離大人交代過的。等我們弄明白那是主人的意思之後,堅持讓她隻叫我們名字就好。她扭扭捏捏開口叫貌然和瑪悅波時,頭垂著,手指緊張而害羞地絞在一起。采采走路的時候,象微風,悄無聲息,手腳極其麻利,屋裏屋外樓上樓下收拾得幹淨整潔有條不紊;即使對麵無人,她的臉上也一直掛著清淺溫和的笑。
曼德勒的夏天,是一隻火上烤著的封閉鐵罐。群鳥在黎明飛翔,太陽出來後進入夢鄉,空氣是凝滯的,地麵上象下了火。城市的電力供應不足,空調更象一個裝飾品。腹部愈發隆起,我在悶熱難擋中,經常濁氣上升,脾氣暴躁,更是明白原來肉體的歡愉是要付出代價的。範然見我辛苦,更加自責,曲了心意地迎合我。他不知從那兒弄到一把蒲扇,我在白晝昏睡時,他坐在我身邊,輕輕為我打扇子。我偶爾睜開眼,看見他在身邊,心裏方才覺得踏實。就近的案頭,放著采采送過來的裝在竹筒裏、已在涼水裏浸過的芒果汁。
緬甸,是獨立在世界之外的,時間仿佛失去了軌道。沒有網絡,中文電視台永遠在播放三流的連續劇。我們帶來的有限的幾本中文書,已經翻來覆去讀了好多遍,最後忍無可忍,買來英文書,於是不期邂逅了英國人Rudyard Kipling那首叫做“Mandalay”的詩。當範然好聽的嗓音在悶熱的午後讀出這首詩,從最初的生澀停滯到後來的誦詠成流,仿佛伊洛瓦底江的江水,帶走我所有的悶燥和焦慮。我認認真真地開始享受起這種與世隔絕的、農業社會般的、慢節奏的和諧生活。
到晌午,太陽式微,範然磨好香木粉,在我臉上頸上塗了,采采站在門口,目送我們出門。我們叫一輛三輪車,從城北穿越大半個城區去城南的烏本橋,當地人也叫愛情橋的地方看日落。烏本橋由一千零八十六根拆自阿瓦皇宮的珍貴柚木建成,之字形跨越東塔曼湖,從橋頭到橋尾一共六座亭子,暗示佛教的“六合精神”。範然和我,相互挽著,從湖西過橋到湖東,尋一家僻靜的茶館,靜靜看日落。
太陽下去的時候,湖麵是紅的,附近寺院的百多個和尚著了紅色的袈衣,在夕陽下靜靜地用晚餐,遊人行走於橋麵,而太陽卻反而墜到了橋麵之下,我恍惚以為他們,是行走在天堂之上的。烏本長橋落日,見證多少愛情。這愛情,即使低微如螻蟻,也在那低微裏發出耀眼的光,我不知道這是宗教的慈悲還是信仰的智慧。我那些曾經執著的貪戀,幾乎遺忘在異國陌生城市裏詩人情懷一般的落日中。
這一段人人反對,仿佛自討苦吃的異國生活,帶給範然與我的變化,也許隻有我們兩人自己看得見。北京的範然,曼德勒的範然,他們就連臉上微小神情的變化都是不一樣的。精明如他,在沒有了西服領帶的算計之後,日漸習慣籠基與人字拖,幼時的憊懶神態,越發多地出現在他臉上。他說從前是南橘北枳,現在是重歸故裏。就連他說話的聲音,也日益剔除華麗,更象我最愛的低音提琴。
“三皮,你記不記得從前場部辦公樓的樓後,有兩株曼陀羅。”
“嗯。”
“開花的時候,漂漂亮亮的倒掛著白色的小喇叭,人人都喜歡,隻有你,一聞到那甜香就喊頭暈。”
“是啊,然後所有的小孩都說我嬌氣。”
範然笑笑,“那時候我們都不知道曼陀羅有毒。也許,凡是美好的,都是有毒的,可再毒,還是無法忘懷。我有記憶以來,印象最深的一幕,你知道是什麽嗎?”
“不知道。”我疑惑地看著他。夕陽隻打亮了他一側的臉,另一側隱在陰影裏。
“是五歲的那個下午。那時候,你的頭發隻到耳朵,劉海齊著眉毛,眼珠黑黑的,眼白卻發藍,你穿著白色荷葉領短袖上衣,黃色起紫色小花的短裙,裙子左下角蹭了黑色的泥。我問你怎麽了,你鼻頭一紅,哇一聲哭出來說:哥哥,有蛇。那個畫麵真象個儀式,我醍醐灌頂一般一瞬間就長大成人了。想要和你在一起,永遠不讓你哭,就是從那一刻起,我就懷著這樣的信念。我們分開的九年,我不是沒有想過忘記你。可你就象影子,無論我想逃離到哪兒都籠罩纏繞著我。那時候,我以為隻是青春的荷爾蒙,不知道那其實就是愛情。”
我想起《牡丹亭》題序裏那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竟然象是魘住了。夕陽已經墜入湖麵,天空一分暗似一分,偶爾有風鈴的叮當聲飄來,卻不及範然的聲音來得悅耳。他的聲音,此刻於我,如同最美的翡翠發出的樂音。他關於童年最初的表白,是對偏執的救贖,是魔法般的時刻,這個時刻隻屬於愛情、屬於擁抱、屬於永不忘記。
醫生對我和胎兒的狀況持非常樂觀的態度,他想透露性別的時候,被範然輕輕打斷。他和我一樣,我們更期待在生命來臨的瞬間分享那份驚喜,唯有此,喜悅才更具體更完整。懷孕對於我和他,都是人生的新功課,又沒有親友在旁指點,我們自己所謂的胎教,無非是輪流讀一些喜歡的中英文書,放一些喜歡的音樂罷了。但我最喜歡的,是聽他趴在旁邊給孩子講故事。屋外芒果樹、榕樹蔭遮住了窗戶,時有走街串巷的小販在叫賣香蕉餅、糍粑、火燒泥鰍……我們在喧囂褪盡的重複日子中,等待孩子的降臨。
如果說有缺憾,那就是偶爾生出的寄生蟲般的羞恥感。
七月的時候,丹意打來電話,興高采烈地跟我們宣布,“複課了,複課了,所有大學都複課了。”
再隔幾日,吳岩突然從仰光來訪,問我們是否有興趣去曼德勒理工學院短期執教。我和範然喜出望外!
吳岩帶我們去見了道達努若[1],曼德勒理工學院的副院長,也是溫克博士的摯友。三年多的停學,此刻正是用人之際。道達努若與我們短暫交談,了解了各自背景之後,選定科目,讓我們一周之後試講,然後再行定奪。
第二日就有人把英文教材送到了家裏。因為我九月底即將臨盆,範然起初並不同意我外出就職。但我堅持己見,“哥哥,哪怕是試講之後不合格不能去,也好過現在什麽也不做就放棄。”他見我固執,隻得依了我。
所謂書到用時方恨少,我與他此刻才覺出了自己英文的拙劣。我們隻好將講稿一字一句寫出來,互相修改,互相指錯,把對方當作自己的聽眾,互相糾正發音。
試講那天終於來了,我倆被安排在不同的時間段,範然先講。他死活也不肯讓我去旁聽,我想想也就允了。他出會客室門口的時候,神色不是不緊張,我替他整了整衣領,“就當是你從前給人講標,隻是用英文講罷了。”他嗯一聲,親親我的麵頰,轉身而去。我回座位時,看見剛才給我們倒茶的女士在微微笑著,我也對她報以一笑。
待他再回來,神情已大為改觀。輪到我的時候,我連日的焦慮反而無影無蹤。假使當時沒有離開北京,我早已是那諾大校園裏一名小小助教了,命運隻是把北京換成了曼德勒而已。這樣一想,我勇氣倍增。
老師和學生的反饋都還不錯,當道達努若向我們點頭的時候,我和範然相視而笑,原來,所有一切,命運自有安排。
回家的路上,我嚷嚷著要給陶教授寫信。範然問我為什麽。我說,“我得告訴陶老師,我不留校是有原因的,因為,我,現在,是MIT的老師。”
“MIT?”
“對呀,Mandalay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範然聽罷哈哈大笑。
道達努若很快為我們辦好了工作許可證,當他知道範然的母親是緬甸克欽族人時,居然用中文跟我們說“謝謝”,我倆反而一時尷尬。
那個炎熱的夏季,因為繁忙的備課授課,暑意都仿佛消減了幾分。采采知道我們去理工學院任課後,對我們更是尊敬,再不肯直呼我們的名字,而是叫我們“塞耶”[2]。因為語言的不足,我與範然的講義都是逐字逐句寫出來,細致到開場白、起承轉合、和結束語,再反複過目,絲毫不敢馬虎。範然怕我久坐不利,每天傍晚定要陪我出門散步。除了烏本橋,我們常去的地方還有離我們住處不遠的曼德勒山,及山腳下刻著三藏經的固都陶佛塔。采采見我們備課辛苦,花樣翻新地打理飲食,采采媽媽有時也會過來幫忙,為我熬濃濃的魚湯。我和範然,看著各自厚厚的教案,驕傲感油然而生。而我們的孩子,也行走在他(她)自己的路上。
我的學生中一多半年紀比我大,但仍然恭恭敬敬叫我塞耶,令我對這份職業也起了敬畏之心。預產期前兩個多星期,我還堅持上課,在得到醫生認可之後,範然才略略收起擔憂。但是孩子來得這樣快,也許他(她)的靈魂,也等不及要在熱帶裏跳舞。
那天隻是曼德勒平常的九月天,我和範然出門去學校之前,接到丹意的電話,她在電話裏泣不成聲。原來吳岩等人在陪同昂山素姬出仰光與支持者見麵的行程中被捕,而昂山素姬女士再次被軟禁。丹意已經和莫辛媽媽搬出了舊宅,暫時住在朋友家裏,她怕我們聯係不上才特意打來電話。未曾料想七月與吳岩一別,竟是永訣。
我和範然心事重重到得學校,各自強打精神上課。當陣痛一次次湧上來時,我已站立不住,我用手撐住講台,整個人靠上去,剛說了聲對不起,看見教室裏三十多個學生都站了起來,已經有人快步到我身邊扶住我,回頭跟別的同學交代著什麽,他們的緬語,象蜘蛛網一般沉沉罩了上來,我在恍惚中,看見窗邊一個男生,雙手合十,微收下頜,喃喃祈禱。我亦祈願,佛祖照看我的孩子,如同照看這世上每一個珍貴的生命。
二零零零年九月十三日,我與範然的女兒來到這個塵世。緬文名乃劭離舅舅所賜,同其祖母,名烏瑪;中文名則由爺爺所贈,為範希文,此名難免有唐突大家之嫌,但爺爺堅持,“不拘形式,方為上上之人。”我們隻得作罷。
[1]道達:博士之意。
[2]塞耶:意為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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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本長橋落日
嗬嗬,被妹妹看破了。烏瑪是印度傳說中的女神,濕婆的妻子。寫這章的時候正好在看朋友去年轉岡仁波齊神山拍的片片,當然還有瑪旁雍錯聖湖的照片,就隨手借用了女神的名字。
印度有非常非常優美的文字傳承,可今天卻式微了。在我看來,泰戈爾的文字僅僅得了先輩的皮毛。當然,也許是自己閱讀有限,對當代印度的文學幾乎一無所知,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很可能貽笑大方的。
三皮成了母親,一時間難以接受。懷孕的時候卻不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