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縱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複獨多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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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 柴靜:而我卻今天才知道他的存在

(2010-04-02 09:09:33) 下一個
出於對物理的喜好,和對前人的尊重,特轉載此文。文中提到的“錢三強當時是二級部的副部長”應為“二機部”。至於Planck constant,作者已做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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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來的飛機上看書,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我愣了一會兒,我不認識這個人,隻是覺得很少見到這樣恬靜沉毅的臉,真好看。

看完才知道,我們這些知道李政道,錢學森,錢三強,王淦昌……的人,原本都應該知道他-----他是他們的老師。

李政道大二的時候,是他破格選送去美國,當時李政道才19歲,穿著短褲去辦護照,辦公的人員都不相信“怎麽會是個兒童?”李政道後來說“他決定了我的命運”

華羅庚是初中生,是他讓在清華算學係任職,又送去英國深造,華羅庚說“我一生得他愛護無盡”。

那是戰亂烽火時代,但後來的重要科學發展所依仗的這些人,是他在那時滿地焦土上栽下的桃李。

---------可是我為什麽不知道他?

深夜裏我一點點找他的資料。

他生在上海,父親是舊式文人,讓他從小讀經史子集。

他幼年已經以君子“慎獨”之道要求自己,修身自省,對跟朋友之間“因小故而致割席”之事也寫在筆下:“一時之忿,至今思之,猶有隱痛。” 

他訥於言,但一生都保持溫潤如玉的君子之風。

1915年,他在清華上學的時候,成立清華校史上的第一個學生團體--科學會。

每兩周一次科學報告會,輪流作。“範圍極廣,如天演演說、蘋果選種、煤,無線電報之設備、測繪法、力、廢物利用,等等”

他當時不過十七歲,擬訂的會員守則是:(一)不談宗教,(二)不談政治,(三)宗旨忌遠,(四)議論忌高,(五)切實求學,(六)切實做事。 

那種青翠的朝氣裏,滿滿的是中國大學的剛剛起步的生機。

 

1918,他留學美國,後來在哈佛讀博士,導師是諾貝爾物理獎獲得者布裏奇曼。

他的第一個研究課題,是用X射線短波極限法精確測定基本作用量子h值。實驗結果,在美國《科學院院報》和《光學學會學報上》發表,很快被國際科學界公認為當時最精確的h值。

這一數值被國際物理學界沿用達16年之久。

這一年他23歲。

他27歲回國清華執教,很清楚自己要麵對的是什麽。

他的學生回憶“第一屆學物理的有4個人,第二屆隻有兩個人,第三屆隻有一個人。從一年級到二年級,到三年級,都是他一個人教的,所有的課都是他一個人開,不是他想一個人單槍匹馬.是他想請人家來,人家不來,也請不到.” 

他已不求收獲,隻問耕耘。

他執教之嚴也是出名的,他的課給李政道的分數隻是83。他允許這學生不聽自己的課 “因為你看的參考書比我的更高明”,但是“你的實驗做的不認真,要扣去25分”

他去世後多年,親人發現他一直留著當年的那三張答卷,寫在泛黃的昆明土紙上。

 

看史料的時候,會有一種感慨----在動蕩不安的中國大地上,隻要給他們一點點空間,中國知識分子能在石縫裏栽種下什麽?

他是清華物理係主任,這對他自己來說其實是一種犧牲,相當於要放棄了自己的專業研究來作行政的工作。因為他把聘任第一流學者到清華任教列為頭等大事。

從1926年到1937年,他先後為物理係和理學院聘來了熊慶來、吳有訓、薩本棟、張子高、黃子卿、周培源、趙忠堯、任之恭等一批學者。

吳有訓還隻不過是剛到校的普通教師,資曆年紀都不如他,他把吳有訓的工資定得比自己還高,1934年,他引薦吳有訓接替自己的物理係主任一職。四年後,他力主吳有訓接替自己的理學院院長一職,那時他正當盛年。

馮秉銓畢業的時候,他對他們說:“我教書不好,對不住你們。可是有一點對得住你們的就是,我請來教你們的先生個個都比我強。”

他不光要栽種,他還要育土。

他在1929年又組建了清華理學院,其中包括算學、物理、化學、生物、心理、地學 6係。

他說凡是出人才的地方,必然是科學文化最盛行、科學土壤最肥沃、科學氣氛最濃厚之地。比如歐洲的哥廷根、慕尼黑和美國的芝加哥等。

中國科學研究停滯數千年,第一次有了這滾熱得燙手的雄心:"除造就科學致用人才外,尚謀樹立一研究科學之中心,以求中國之學術獨立。"

 

那點嫩芽,是硬生生從石頭底下頂上來的。

清華的校史有紀錄“早年的清華隸屬北洋政府,實行的是校長個人專權,校長多為官員政客,既無多少學問,更不懂管理,且校長更替十分頻繁,嚴重影響了教育教學工作的正常進行。”

1927年,清華成立教授會和評議會。教授會由各科係教授組成,教授會成員投票選舉各科係主任。評議會由評議員組成,評議員由各科係推舉的教授擔任。

第二年,他當選評議員,當時他不滿30歲。這個改革,就來自“少壯派”的推動。

日後清華校史的研究者說“教授治校,說白了就是拒絕外行人進入學校管理層,把不懂

科學、不聞學術、不諳教育的人掃地出門,它防止了舊製度下官僚體係對大學教育的侵蝕和破壞,同時把學校的行政權作分散化處理,形成相互製衡的機製,在保障高等院校的民主辦學、民主管理,保證學校的獨立、學者和學生的思想自由,以及激發創造力方麵,發揮了不可磨滅的作用。”

從1929年至1931年的兩年間,清華沒有官方委任的校長,純粹由教授會代表全體教授治校。

當時教授會的宣言是:"清華並非行政機關,學校完全可以超出政潮,獨立進行”

錢學森是他的學生,了解了這段曆史,就會知道,錢學森去世前的遺問,不光指向未來,也是一次拚力的回頭一望。

 

他終身未娶,唯與學生親厚,當中有一人叫熊大縝,是他人生裏最深的一段感情。

網上可以找到熊當時的照片,生氣勃勃,可以躍紙而出。他們在那幾年裏幾乎相依為命。

1938年,熊突然對他說要去冀中抗日。

他明知這學生在河北沒有依靠相熟的人,又沒有政治經驗,但是國難當頭,他隻能送他去,熊走後,他曾“約有十餘天,神思鬱鬱,心緒茫然,每日隻能靜坐室中,讀些英文小說,自求鎮定下來。”

他唯一能安慰的一點,是他能夠幫著自己的學生在後方搜購一些雷管,炸藥等軍用物資,

看這書時,我才知道,曾經炸碎日軍機車車頭的TNT藥性地雷,是來自熊所在的“技術研究社”的製造,而不是我們小時看的電影《地雷戰》中由農民土法製成。

1939年,國共關係惡化,熊大縝被疑心是國民黨特務,秘密逮捕,在沒有調查核實,沒有經過法定程序的情況下,在押送途中被用石塊砸死。

從平津來冀中參加抗日的知識分子將近百人受到株連,在這之後,因為沒有科技力量自製彈藥,冀中的戰士在一段時期內隻能拿著空槍,把秸稈塞在子彈袋裏作戰。

1947年6 月23日,他的日記裏寫“今日是舊曆端午節。每逢端午,吾想到大縝。九年前的端午,他從內地回到天津,那是一個surprise。誰知道以後的事多麽可悲。近幾天在讀《白石道人歌曲》,看到他的‘五日淒涼心事’句,更增悲痛。

 

建國後他仍然當過一段清華的一把手,一直到1951年。

1968,他已經七十歲,因為熊大縝的事,涉嫌“國民黨C.C特務團”被捕。

他在獄中一年半。

看過提審紀錄的黃延複說,他所有的話,其實隻有一句”我是科學家,我是老實的,我不說假話”。

之後他由紅衛兵組織隔離審查。

他出現幻聽,認為有電台在監視他,“一舉一動都有反映,他喝一口茶,電台就說他喝茶不對,他走出門,電台就叫他馬上回去”

他的侄子看著他,“甚覺悲哀”,說“你是學物理的,你知道電波透不過牆,根本沒有這種事,是幻覺”

他說“有,是你耳朵聾,聽不見”

之後他再次入獄,出來的時候,已身患重病,小便失禁,雙腿腫脹難以站立,整個身子弓成九十度。

 

當時的中關村一帶,有不少人都看過他,他穿著一雙幫裂頭缺的破棉鞋,有時到一家小攤上,向攤主伸手索要一兩個小蘋果,邊走邊嚼。

如果遇到學生模樣的人,他伸手說“你有錢給我幾個”

所求不過三五元而已。

後來他已經漸漸恢複一些神智,有一次錢三強在中關村的馬路上碰到他,“一看到老師呢,就馬上跑上去跟先生打招呼,表示關懷,先生一看到他來了,馬上就說,你趕快離開我,趕快躲開,以後你見到我,再也不要理我了,躲我遠遠的。”

錢三強當時是二級部的副部長,負責原子彈工程。

他的學生深知他的用意“他知道這麽重要的工作,最忌諱同那些政治上有問題的人來往的,他生怕錢三強因此遭到一些不幸。”



兩年後,在北大作教師的張之翔騎著自行車,在校外的一所公寓中找到了他。
張之翔說“他已經不認識我了,我說我是張之翔阿,他說哦哦,坐坐。他坐在藤椅上,就給我看,這個腿,兩個腿腫得很厲害,走不了路。他也沒有牢騷,很平靜的。可是人已經不像個人形了。我也沒有多少好說的,我說先生多多保重,我就,我就…”

他淚流滿麵。

“…我就離開了,以後再也沒有看到他”。

他的侄子說他從沒對任何人講過自己的悲慘,“他的看法好像是世界上和曆史上冤枉的事情很多,沒有必要感歎自己的人生”

他隻是經常坐在一張舊藤椅上,讀點古典詩詞或曆史書打發時光。

1977年1月13日,他去世。在生命的盡頭,錢臨照去看他時,他取出《宋書》來,翻到範曄寫的((獄中與甥侄書》中的一段:“吾狂釁覆滅,豈複可言,汝等皆當以罪人棄之,然平生行已在懷,猶應可尋,至於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我反複念他這幾句話“吾狂釁覆滅,豈複可言,汝等皆當以罪人棄之……”

一直到八十年代,已經平反之後,清華想要為他塑像之時,仍有人說“你們要為這個人造像,我就尿它”。

“然平生行已在懷,猶應可尋……”

1929年,他在一篇叫《中國科學界之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文章裏說“有人懷疑中國民族不適宜研究科學,我覺得這些論調都沒有根據。中國在最近期內方明白研究科學的重要,我們還沒有經過長時期的試驗,還不能說我們缺少研究科學的能力。惟有希望大家共同努力去做學研究,五十年後再下斷語。諸君要知道,沒有自然科學的民族,決不能在現代立腳得住。”

八十年過去了,他在空白處栽種的一切,讓我這樣的後代得以生活在一個濃蔭蔽頭的世界上,而我卻今天才知道葉企孫先生的存在。

“至於能不,意中所解,汝等或不悉知……”

這張照片上,他是如此坦白溫和地看著我,不求理解,不加責問,但這樣的疑問,卻從此重重放在了人的心頭。

 

(哈林和錢烈憲提醒, 葉先生在哈佛的研究項目普朗克常量,應該小寫斜體,我原寫為H,已經改過,謝。另有朋友留言說《宋書》第一句應是,“吾狂釁覆滅”,我原文寫為覆天,打字錯誤,改過,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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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6)
評論
PP. 回複 悄悄話 謝謝!
雪冰月 回複 悄悄話 很純的科學家,歎
achie 回複 悄悄話 這樣恬靜沉毅的人,這樣才華橫溢的人,這樣有貢獻的人,歎……
dahuaidan 回複 悄悄話 當然有啊, 但總不是主流, 都是匆匆忙忙教課, 和學生接近的時間很少。 當時教高數, 力學,還是那個材料力學的老師, 都是非常勤奮,高潔的。 隻可惜我漸漸對搞學術厭倦,再也沒有打算過走那條路。
江入大荒流 回複 悄悄話 那清華五年,你有沒有遇到學問和人品都令人尊敬的師長?
dahuaidan 回複 悄悄話 且不說那段瘋狂的歲月, 現在的清華又如何呢? 黨團組織是學校生活的核心, 其作風與地方官僚無異。 無論是當學生的還是老師的, 一心搞學術的就是人們的玩笑。 清華五年, 真讓我對整個中國社會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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