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煜已經一抖袖,一亮嗓,唱起了《龍鳳呈祥·甘露寺》選段:
念晚生劉備最孤單/和關張結義在桃園/大破了黃巾兵百萬/我弟兄威名天下傳……
周教授的手在膝蓋上輕打著節拍,吳阿姨在廚房裏下餃子,眼哥和範然在低聲說著什麽。小葳,你呢?你在哪兒?我心下黯然,站起來進了廚房,“阿姨,有沒有小葳的消息?”
“這傻丫頭,快別惦記她了。你現在有孕在身,且放寬了心,好吃好睡,別委屈了自個兒和孩子。我做媽的,哪有不疼她不掛念她的道理。隻是小葳這孩子從小任性,樣貌比別人稍好,人又伶俐,有時難免囂張,不知道的以為她多厲害,其實從小到大吃的虧多了去了。可即使這樣,她對自己看重的人也從來都是掏心掏肺的。這幾年她來回左右折騰,我多多少少也知道些,勸她管她,她哪裏肯聽,也隻能由了她去。她對你的情義,阿姨全看在眼裏呢。她出生時她爺爺就給的玉,她都給了你。那可是他爺爺1942年從緬甸臘戍隨遠征軍撤離時帶回來的,說是從日本兵手底救下來的一個緬甸女子給的。悅波,你們都年紀不小了,應該知道,這世上除了顧念自己,更得顧念他人,哪裏就能活得自由自在、事事遂了你的願呢?阿姨說句話,你別不愛聽,惜取眼前人呀!小葳是現在不在這兒,她要在,我照樣說她。你放心,她遲早會回來,她不會就這樣扔下她媽……”餃子開鍋了,吳阿姨又往裏添了些涼水。
我摸摸胸口的玉,無限悵惘。
他們怕我累著,沒有守到子夜就散了。
第二天下午,眼哥一個人登門。
範然看他的樣子,“要不你們倆聊,我出去轉轉。”
“範然你別走,你也一起聽。”眼哥說。
“小葳走之前,來看過我。”
我“啊”一聲站起來,範然連忙上來扶,“你悠著點兒!”
“也不知道她從哪兒弄到的探親證。這麽多年了,她第一次來看我,沒想到是告別。”眼哥笑笑。
“她說沒說打算去哪兒?”範然問。
“沒有。她來看我,就為了說聲對不起。”眼哥停頓一下接著道,“她說原打算等我出獄了就跟我結婚,可後來發現她做不到。她已經對不起我一回,不能再騙我一次。她對我,隻有朋友情義。咳,其實我從頭到尾也沒怪過她,根本犯不著什麽道歉。”
“三兒,我剛認識你的時候,你隻有十八歲,對人既有滿臉的戒備又有小心翼翼的試探。小葳呢,又驕傲又張揚從不把任何人放眼裏。可是,在對方麵前時,你們倆就象完全換了個人,既有孩子的天真單純,又有女人的風情無限,而你們自己根本意識不到。你們彼此對對方高度的接受性更是形成一種外人無法涉足的致密的溝通關係。”
我眼眶起了濕意。
“是人就有軟弱的地方,這不是什麽羞恥的事,也沒必要論個對錯。小葳從前太執著,她這次離開,我想,即使沒有完全放下,也是放下了很多。她是相信範然,相信你找到了幸福,才會舍得離開。三兒你如果繼續現在這種精神狀態,非要事事較真兒,那你真是不僅辜負了她,也辜負了範然,更讓我看輕了你。”
“眼哥!”我眼淚無法抑製。
“眼哥你別說了。”範然試圖阻止他。
“你們聽我說完。愛一個人,卻不能在一起,隻能站在旁邊看著,小葳的痛苦,我曾經感同身受。她走,不是逃避,不是懦弱,隻是不想再造成更多的錯誤、傷害和罪過。我這幾年,也想通了很多事,要是真的愛,也許,隻要那個人活著,無論她以什麽樣一種形貌展開她的人生,就已經是對你愛的最大回報了。”
“三兒你得愛惜自己身體,畢竟是要做媽媽的人了,況且三月份還要答辯。我最近寫了一些東西,獄警隻允許我帶這麽點兒出來,你倆要是有興趣的話,可以看看,這隻是第一稿,還在修改。還有,謝謝你們倆這麽多年一直抽時間陪我爸,老頭現在疼你們比我這兒子都多。”
眼哥留下的半截手稿叫《生命盡頭的春天》,寫了七個死刑犯的臨刑前夜。大年初一的晚上,我和範然既在閱讀審視亡靈,又在體會感受新生。我們站在路上,看向路的兩端,不知道哪一個方向蘊藏著更多的煩惱。
我並沒有一般孕婦嗜吃嗜睡的症狀,體重反而有減輕的趨勢,範然很是擔憂。我看他著急忙慌的樣子,總覺得比自己更象孕婦。
懷孕八周,我去做第二次產檢。聽到嬰兒急速而歡暢的心跳時,範然激動得語無倫次,我則是熱淚盈眶。這心跳,於我,具有一種啟蒙意義。從前我不相信機緣,可是現在,我相信,是機緣讓我與這個孩子血肉相連。他(她)來的附加使命,是為了完成我做為女人一生從出生到初潮到初夜到生產的生命軌跡。從鴻蒙初開,生命就不僅僅是奧妙,更是一個偉大的奇跡。
夜裏,我夢到奧地利畫家Gustav Klimt的“Hope II”,隻是畫麵裏多出一個嬰孩,在暗沉卻又耀眼的金綠色畫麵裏,吮咂母親豐腴的乳房,是生命之火,是希望之光。這世上,同心而離居之人無數,因了這個嬰孩,我興許不會再憂傷以終老。
三月來的時候,我的論文已經完成,隻等著月底的答辯。
北京的春天更多地存在於語言和修辭的範疇,絕對沒有吹麵不寒揚柳風,更誠實地講,哪裏有什麽春天,隻是卷著黃沙鋪天蓋地的風呼嘯著就從塞外而來,如此而已。站在窗邊,我的手指象超聲波一樣掃描我的孩子,在水的世界裏,不再隻是蝌蚪了吧,想象中的小小頭顱,柔軟手足,吹彈可破的肌膚。用了七年的時間,我幼年雪國的夢想才做完,原來我身體裏流淌的仍然是熱帶的血液。北京,與故鄉無關。這裏沒有油綠的棕櫚,沒有火紅的鳳凰,沒有芳香的煙草,沒有永恒的春天。小葳走了,那個我以為即使我彈盡糧絕無以為繼也會給我依靠的人走了,這個城市裏,還有什麽可以繼續眷戀?也許,我也該問問自己“明天醒來我會在哪一隻鞋子裏?”也許,隻有疾步行走,才能抵抗我內心一直潛藏的強大的無法驅逐的不安。
沉默是一種傳染病,象漸長的白晝,在這個春天肆虐。範然噓寒問暖和偶爾高聲談話的背後,是沒有形貌沒有輪廓的沉思。我無法辨認,我探究不出那些陌生的構建他思想的點與麵。清晰與混淆之間,沒有界線。
我終於還是向他開了口,“哥哥,不如我們……”
他打斷我,“不如我們離開北京吧?”
我詫異地看著他。
“我早有此打算。與其看你日日消沉,不如換個環境重新開始。我自己心裏也有個地方,一直想去。”
“是緬甸嗎?”
“三皮,你永遠最了解我。我懷疑我們倆的DNA裏都有瘋狂的因子。隻是你原來答應陶老師留校的,現在得好好跟他解釋一下;我的工作大概也需要一個月的時間來交接,順利的話,四月我們就可以離開北京。”
陶教授對我的決定表示遺憾但諒解。
而周教授則反應強烈,“胡鬧,純粹胡鬧!兩個孩子都前途一片光明,怎麽能如此意氣用事?悅波也就罷了,一直容易頭腦發熱,範然你怎麽也依著她胡來?”
“周老師,不光是悅波的主意,我自己也想離開北京。關於職業規劃,關於前途發展,這些道理我們倆都懂,隻是現在,對我們來說,有比這更重要的東西。”
“那你們打算去哪兒?工作找好了?”
“還沒有,暫時先回雲南,然後……然後可能會去緬甸住一段時間。”
“緬甸?”周教授一拍桌子,滕地站了起來,“你們倆這是瞎折騰!那是世界上最貧窮的國家之一,又是軍人執政,常年戰火,毒品走私泛濫,你們兩個書生去那兒有何用武之地?”
範然低頭沉默,我開口道,“周老師,範然過世的母親是緬甸克欽族人,我們一直想回去看一看。”
周教授眼光一黯,重新坐回去,“周老師也年輕過,理解你們的衝動,但衝動不能做為天真的藉口。二戰的時候,中國十萬遠征軍奔赴緬甸,隻有四萬人活著回來;文革時,多少中國知青參與緬共與政府軍的戰爭,他們的鮮血和生命換來什麽?八九年緬共就已經分崩離析,現在隻剩民主聯盟和民族武裝力量在與政府軍周旋,但幾乎一半的武裝力量都是借‘獨立’之名,行‘發財’之實。你們回去看看可以,隻可短住不能長居,就當是旅遊和探望親友,記住周老師一句話,絕對不要參與任何克欽族的獨立運動。年輕的時候,都以為遊曆是增長見識的最好方式,但也很可能是一輩子都好不了的傷口。”他說到這兒,往後一靠,眼角已經淚光閃爍。
四月,我們給眼哥寫信道別,留下了兩人的電子郵件地址。
北京,我來的時候一個人一隻箱,走的時候三個人兩隻箱。飛機起飛時,有強勁而有力的胎動,那是我對新生的幻想。
---------------------------
ruchu.xia@gmail.com版權所有
KISS我也很喜歡,在紐約的MOMA買了POSTER收藏了。
555……你現在居然在安達盧西亞,嫉妒死我了,幹脆過海去埃及算了。你有沒有看過一本叫《煉金術士》的小說,很好玩的。
BTW一句,各位讀者,《生於一九七五》還沒完,俺又挖了新坑,但更新會很慢,所以,請慎入!
仲城啊,你怎麽大半夜的不睡覺呢?美容覺很重要的說。
俺寫不了傳奇的,隻打算寫幾件緬甸2000年到2001年年初的事情,到時你可別失望。
謝謝舒眉!他們前麵的命運是什麽,已經由不得我了,我隻能信手遊疆寫下去。
既然從頭讀了下來,到這裏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前麵,等待三兒他們的是什麽樣的命運呢? 等待中...
arabdopsis快手啊!
隻怕“歲月靜好,現世安穩”難求,張愛玲臨死之前是否還記得當年一紙婚書上的這八個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