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問君何淚落
我約小葳出來見麵。
“小葳,我前兩天見到陶冶了,還有……他妻子。”
“你想說什麽?離開他,是嗎?三兒,你放心,該離開他的時候,我自會離開他。我從沒想過讓他離婚娶我。”
“那如果他想離婚呢?他妻子怎麽辦?”
“切,他們那種男人,怎麽可能離婚。”小葳笑笑。
“可他說他離不開你。”
“你還真是傻!他不過愛我的青春美貌貪圖一時新鮮罷了,哪裏就真的是愛情。”
“你以為你真有你說的這麽想得開嗎?你一直都是嘴上舉重若輕,心裏舉輕若重。愛你的青春美貌就不是愛了嗎?就你這個性,要是一點兒不喜歡他,你會跟他在一起?”
小葳坐直身子,優雅地彈彈煙灰,“我從小就幻想著驚世駭俗的愛情,不用多,一次就夠。這種愛情,他給不了,眼哥給不了,別人也給不了,隻有一個人可以,可這個人偏偏不給我機會。我傷害人,也被人傷害,但是到今天也沒有學會在感情上徹底向現實妥協,我還是在等,我非要等到上天憐憫我的那一天,讓我可以和真正相愛的人在一起。剩下的日子,我也孤單,我有欲望,我需要一個我不討厭的人陪我度過。”
煙已快燃盡,樸素的白色的煙灰缸,陽光正好,不多不少。你看,香煙是會向火光妥協的,白晝與黑夜也總是相互妥協的。小葳你難道不知道,長久挺直脊背站著,人會很累,偶爾彎彎腰,萬事都好。“小葳你這樣逼我。”
小葳眼角一挑,“我怎麽會逼你。你就是凡事都太認真了。”
“可是,你知不知道陶冶他老婆已經懷孕,而且,她那模樣也並不是個好相與的。”
“人家是夫妻,陶冶也三十大幾的人了,懷孕生子很正常。”
“那你怎麽辦?”
“我?嗯,我也可以考慮生個孩子。以陶冶的長相頭腦和家庭背景,估計基因差不到哪兒去,錯過這村兒可就沒這店兒了。”
“宋小葳,你如果這樣,我跟你絕交!”
小葳哈哈一樂,摟過我的肩,在我左臉上一親,“三兒,你不會的,你永遠舍不得我。”
我怔怔地在心裏琢磨著這句話。夜裏,在奔湧的情欲中,範然附在我耳邊,“三皮,今天這樣熱情。”在這世上,你會與人相愛、相屬、相給予,你們之間彼此開放的程度,所達到的靈魂與肉體的溝通,是再無任何人可替代和企及的。那,是你的命。
然而我沒有想到的是,來年的春天,小葳真的懷孕了。她給我打電話時,語調裏是久違的欣喜,“三兒,我要辭職搬家了。搬我姥家去,就在東四七條那兒,現在四合院裏就住了我舅一人兒,他房子都給我收拾出來了。回頭你跟我一塊兒去。”
“你什麽時候冒出個舅來了?從來沒聽你說過。以前幹嗎不住他那兒去?”
“以前是以前。現在是形勢所迫,不得已為之。”
“陶冶知道你懷孕的事兒嗎?”
“不知道。你千萬別跟他提。他要是找你問我的下落,你就說不知道。”
“小葳,你這樣任性。”
“你應該高興不是嗎,我把他還給他老婆。”
掛斷電話,我在想,有些東西,說還就能還嗎?
小葳等到陶冶出差的機會,迅速搬家辭職。當天晚上,我要去看她,範然不放心我一人出門,打破多年慣例,勉為其難地陪我前往。
小葳親自下廚做了菜等我們。她和範然兩人都對對方視而不見,幸好有小葳舅舅吳煜在座。吳煜供職於戲曲研究院,從事戲曲史研究,年逾五十,迄今獨身,爽朗豪放,嗜肉嗜酒。今日碰到愛飲的範然,棋逢對手,更為暢懷。
“人生最快意之事莫過於吃大肉,穿大鞋,放大屁。”
範然哈哈大笑,“痛快,痛快,就為這三大,再跟叔叔喝一杯。”
我和小葳相視一笑。
“這小朋友不錯,走,叔叔帶你去看寶貝。”說著就起身,趿拉著板兒鞋出了屋,範然也跟了出去。
“小葳,他們這是去哪兒?”
“我舅呀,收藏了一屋子的寶貝臉譜,碰著順眼的就跟人炫耀。走,我們也看看去。”
嘩,一屋子的紅、白、黑、黃,牆上掛著、桌上擺著、架上放著。吳煜拉著範然,一個一個講解過去,這是三塊瓦臉,這是十字門臉,這是六分臉,這是碎花臉,這是淨,這是醜,這是忠,這是奸,這是善,這是惡。範然聽得很認真,而我和小葳站在門口處,卻起了恍惚,我們對視一眼,手握在一起。我想,我們是走進了一座沒有國王的宮殿,人人生而各司其職,忠奸善惡一眼明辨,宮殿裏沒有牆垣沒有階梯,空間互相貫穿,有槐花的香味,浮起石榴一樣的紅色,是比夢境還要清晰的現實,是我的理想王國。
回家的路上,我問,“哥哥,你的臉譜是什麽樣的?”說著用手去摸他的臉。他含住我的手指,輕輕地吮,一會兒方罷,“又多想了是不是?你放心,我對你,從裏到外隻有一張臉。”
六月,陶冶女兒的滿月酒,擺在南門外的一家酒樓,應陶經緯教授之邀,教研室的人都前去祝賀。陶冶前後忙活招呼賓客,其妻楊曦則穩穩坐在婆婆身邊,與我們一桌。大夥七嘴八舌誇孩子漂亮,有的說長得象爸爸,有的說象媽媽,小家夥也特別配合,不哭不鬧。
看陶冶忙前忙後的身影,桌上有人說:“小楊,看把你們家陶冶累得,人都瘦了一圈。”
“咳,別提了。前段時間,他那特別助理乘他出差一聲兒不言語就撂挑子走人了,一攤子事兒,陶冶忙得焦頭爛額,到現在也沒找著合適人選。那個助理,好象就是你們係畢業的,叫什麽宋小葳。”
“宋小葳?那不是肖悅波的好朋友嗎?”座中一位師兄開口道。
我心中暗暗一沉。楊曦瞟我一眼,“現在的女孩子,哪裏還知道什麽叫責任,稍微年輕漂亮點兒,就成天琢磨著如何鑽營走捷徑。”
我放下手中筷子,“那楊曦姐這麽年輕漂亮,又事業有成,不知道走的是哪條捷徑,改天要有機會,還得指點指點我們。”
座中人皆望向我,楊曦已經變了臉色。範然連忙道,“她酒量淺,今天高興,一時逞強,多喝了點兒就胡言亂語的,楊曦姐別跟她計較。我帶她去外麵醒醒酒,大家繼續喝。”
範然拽我出門,“三皮,你今天過了啊,你別忘了你導師還在那兒呢。”
我不說話,想起小葳漸漸隆起的腹部,不知是男孩還是女孩。陶冶這時跟了出來,劈頭蓋臉衝我道,“小葳去哪兒了?為什麽辭職搬家呼機手機全停了?”
我冷冷看他一眼,“不知道。”
“不知道?你會不知道?”陶冶早已失了往日的風度翩翩,緊緊抓住我的胳膊,我忍痛,掙不開。
範然在旁邊喊:“你放開她!”
陶冶哪裏理會,“她到底在哪兒?”
範然一記直拳正打在他側臉,他吃痛鬆開我,一拳打回去被範然避開,旁邊已有人圍了上來,“怎麽了,發生什麽了?”
陶冶咬咬牙,瞪我一眼,轉身進門。
回到家,範然問我,“小葳那孩子是不是陶冶的?”
我見瞞不住,隻好點點頭。
“她那人做事從來就不靠譜,我看你以後少跟她摻和。”
“哥哥,你不許這樣說小葳。”
“你怎麽總這樣護著她?你想想她怎麽對眼哥,怎麽對陶冶,將來不定也怎麽對你。”
“那是你們都不懂得她。她對我,永遠也不會!”
“你?!”範然扔下一個字掉頭就走,門重重地在他身後甩上。
房間裏突然一下安靜極了,隱約能聽到不知誰家的貓叫,窗戶全都開著,穿堂風掀起窗簾一角,漏進幾縷月光。不是夏天了嗎?為什麽還不下雨?我突然沒了氣力,走到窗邊的搖椅坐下,聽見我和他一起買的機器貓鬧鍾還一直在滴滴答答。我象是又回到了幼時的南方,如孩童一樣漫無目的地數數。
數到7575,他還沒有回來。後來我數忘了,又從頭數起,一遍一遍。我開始給他打電話,一響就被他掐斷,一遍一遍。我發現自己已經滿臉是淚,手指還是不停地摁重撥。
他終於接起電話,話筒裏一片沉默。
“哥哥,我害怕。”
他回來的時候,靜靜走到搖椅邊,跪坐在地板上,頭枕著我的膝蓋。很快,我的膝蓋一片濕意。我親愛的哥哥,他頭一次在我麵前掉眼淚。
……………………………………
ruchu.xia@gmail.com版權所有
看了第三十節,你有答案了嗎?嘿嘿
第三十一節就有答案了。
無去來處:俺真不想寫悲劇來著,太累。歌是達達樂隊的《南方》。
寒枝:但願不是壞兆頭。
仲城:嗬嗬,俺們都是檻內人。
咋總有人說寫的是張愛玲、亦舒那個路數呢?其實俺也不是特別fan這兩位才女,自認也沒那個才情。俺比較喜歡黃碧雲來著,多冷峻的文字。
歌很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