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但願人長久
北京的八月,陽光雖說沒有故鄉的刻毒,但也絕不姑息。世界都蔫兒了,天空沒有幹淨的時候,空氣仿佛劃根火柴就著,路麵曬得又軟又燙,綠色蒙著灰,在四周嘈雜的鳴響中無精打采。在這樣的天氣裏,範然開始了他的第一份職業。
晨光熹微的時候,他已經起身,躡手躡腳出臥室,再帶上房門。我睜開眼,盯著天花板,耳朵全然打開。浴室裏水聲一停,我開始裝睡。再聽到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是他進來換衣服。出門前他悄悄俯身親吻我的額頭,他的一天,剛剛拉開序幕。
待聽到門鎖上的聲音,我立刻從床上跳起來,趴在窗簾的縫隙之後,注視樓下,屏息等待他的出現。數到十的時候,他走到拐角,會習慣性地回頭看一看我們臥室的窗戶,我躲在那兒,偷笑,他也許看見,也許沒看見。我的一天,現在才開始。
中午,他打電話回來,讓我別忘了吃飯。我在等到這個電話之後才能出門。當然,我所謂的出門,不過是到不遠處一家叫“良人”的書吧,叫壺菊花茶,找本書,坐一下午。年輕的老板阿劍,有時會過來跟我隨便聊幾句,他養的那隻叫“毯子”的貓,經常窩在我腳邊兒,一睡已是一天。
那些靜謐的午後,蒼蠅都懶得飛,一卷簾門,仿佛隔斷了整個世界。我在菊花茶裏加冰糖的時候,會想起小葳。
五六點的時候,我出了書吧,拐進旁邊的菜市場,簡單挑些蔬菜肉類。甫一進家門,電話就響起,是範然,他剛下班走上回家的路。電飯鍋裏燜著的米飯,擇好洗淨的蔬菜,砧板上臥著的肉,它們和我一起悠閑地等著他回家。客廳靠窗的地方,放了一把從舊貨市場淘來的烏木搖椅;空調的出風口處有根紅色的絲帶,在空中上下飛。米飯的香味開始彌漫的時候,我恍惚,這些瑣碎的生活細節,並沒有磨滅幸福的真實觸感,反而讓每一個普通的日子都熠熠生光。一九九七年的八月,大概是我人生最靜美的時候了吧,而認識這一點,卻需要我為之付出幾年的光陰。
九月,我重新開始上學。範然的工作也忙了起來,出差日漸增多。他出差的時候,總讓我回宿舍住,說這樣安全。我已經越來越習慣由他來安排我的生活,也省卻了許多聒噪的煩惱。
“三皮,要不咱們再買個手機給你用吧。省得我出差時老提心吊膽的。”
“不要,你看有哪個學生用手機的,太招搖了。再說,現在宿舍不是裝電話了嗎,你出差時打那兒的電話就好了。”
“你們宿舍老沒人接電話。要不這樣吧,買個傳呼,你回我電話也成。”
傳呼機簡直成了他孩童般的玩具,有時,我隻能望著一條接一條的留言苦笑。小葳也偶爾有留言,總是同一句話:三兒,你好嗎?我很好!如果她知道範然出差了,就會留言說:晚上在學校等我,我們一起吃飯。小葳的成熟嫵媚,幾乎要讓我覺得有些許風霜的味道。她吃的很少,有時甚至隻是坐一邊看我吃,煙卻越抽越凶。我們從來不聊她的工作,她也從不提起陶冶那個人。與窺探的詢問相比,我更寧願選擇相信她是快樂的。此刻,我們坐在一家混沌的小飯館,外麵有微風吹過,這個城市變得越來越陌生,我們偶爾聽見自己內心的聲音,卻怎樣也把握不住。小葳,她也許抵達了一個新的地方,同時發現了一段未知的過往;她不能停留,必須去找一個新的地方,在那兒等著她的,或許是另一段過往,或許是她可能的未來。而我,一直站在同一個地方,因為那裏有範然。
範然他們公司漸次上了軌道,京津塘慢慢拿下一些客戶,公司再次招兵買馬,範然脫離售後,專注做售前。有時工作做不完,也會帶回家來。我們的客廳並不寬敞,一張桌子既是書桌也是餐桌,往往是一人占了一半,各忙各的。範然非醫科出身,現在卻天天和醫院打交道,於是分外用功,有時看一些諸如《醫學資訊管理》和《醫學影像技術學》之類的書籍,有時字斟句酌地做方案寫投標書,有時則準備第二日講演要用的文件。我忙完自己的課業之後,習慣了坐在窗邊的搖椅上靜靜地等他,卻總在那種安詳的等待中睡去。直到他抱我去臥房,我才會迷糊醒來,立刻環住他的脖子,嘟囔著喊一聲“哥哥”,怎樣也不肯鬆開。我恍恍惚惚聽見他叫我妖精,這兩個字好比麵引子,有一種情緒從尾椎開始發酵蔓延至全身,我與他,再沒有比這更完美的交流方式。
十二月初的時候,範然第一次獨立負責的協和醫院的項目預中標,他格外興奮,忙著起草技術協議和準備技術談判。在偷來的周末清晨的閑暇裏,我們賴在窗簾縫漏進來的陽光中,範然突然跟我說:“三皮,我們結婚吧!”
我吃了一驚,“我們這麽年輕,你才工作沒多久,我還在上學,再說現在和結婚也沒什麽區別。”
“有區別。我們沒有結婚證。三皮,我現在真是快樂,這些快樂都是你給我的。我分分秒秒都渴望你至極,我隻能與你有婚姻,否則我無法對任何人忠誠。所以,你永遠不許離開我。因為,你——是——我——的——!”
當有人在你麵前擲地有聲地扔下一句“你是我的”的時候,你是什麽感受?是生豬肉上市前加蓋的“肉檢驗訖”的藍色印戳?或者是“此物唯我獨有,閑人休得染指”的告示牌?我心底起了不快,卻又不忍心讓他知道這不快,於是隻好暗自和自己鬧別扭。
聖誕前,合同終於簽了下來,範然拿到了中標獎金,我們立刻去中關村攢了台新電腦,又拿出一部分錢給周教授、眼哥和小葳買禮物,當然,小葳那一份是在我的堅持下加上去的。買好禮物,我們和周教授一起去看望眼哥。眼哥看起來氣色很不錯,在監獄裏被委派了一份工作:替死囚寫遺書。而這份工作給他的影響,我直到幾年後才看出來。
晚上,我去小葳家送禮物,範然不願意上去,就在樓下等。小葳開門的時候嚇了我一跳,她披著睡袍,頭發散亂,臉上還有淚痕,妝全糊了。我剛叫了個“小”字,她已經緊緊抱住了我,“三兒,三兒……”她一聲一聲地喊著我,那種苦痛,霎時就擊垮了我。然而她並不肯讓我觸到那苦痛,更不肯讓我替了她,在收住眼淚的一刹那,她就殘忍地推我出門,“你走吧,範然肯定在等你。”
“小葳,發生什麽了?阿姨呢?”
“她回湖南了。我沒事兒,你別管了,走吧。”
我看見客廳地板上到處都是煙頭,“小葳,你別再抽那麽多煙了好不好?我過完元旦再來看你。”
我和小葳,有多久未曾互相坦白?高牆矗立,城門封鎖,更找不到一段過河的橋。
元旦,範然他們公司在雁棲湖度假村有一個所謂的新年嘉年華,他帶我一起出席。晚間的宴席上,我見到了一直和範然一起跑客戶的銷售小胡,一位二十六七,風姿綽約的年輕女子,舉手投足皆是風情,看向我和範然的目光裏多多少少有些不知名的曖昧,我不由暗暗心驚。
一群人唱歌的時候,我借口頭疼離席,範然陪我回房。我一直沉默,無論他怎麽逗我。
“你再不理我,我可回去唱歌啦。”
“你走啊,你現在就走,去找那個叫什麽小胡的。”
範然仰起頭,在房間裏使勁嗅鼻子,一直到鼻尖碰著我的鼻尖方才停住,“你今天吃什麽了,好酸啊!”
我血往上湧,“誰酸了?”
“三皮,我給你講個故事。售前和銷售一起去打獵。售前開著車,銷售扛著槍在副駕駛座上坐著。到了一片森林,售前把車停穩了,對銷售說:你去吧,我等著你的好消息。於是銷售下了車,走進森林尋找獵物。不一會兒,售前聽到遠處‘呯’一聲槍響,緊接著就看到銷售拖著槍正往車這邊跑來。他後邊一瘸一拐跟著一頭受了傷的狗熊。情況萬分緊急,售前連忙發動引擎,迎上去準備接上銷售逃命。銷售跑到了車門口,可狗熊也跟過來了。說時遲那時快,就見銷售打開車門,身子一躲閃,順勢一把將追上來的狗熊推進了車裏,然後‘咣’一聲將車門關上,車裏頭售前和狗熊就打起來了。車外銷售不慌不忙地點上根煙,衝車裏的售前說:兄弟,你把它搞定,我再去找下一頭去。”
我噗哧一聲樂了,“你搞定幾隻狗熊了?”
“我現在隻想搞定你。”
“好哇,你敢罵我狗熊。”我在房間裏追著他打,直到他將我撲倒在床上。
第二日一大早,範然約好了和公司同事打壁球,我在玻璃門外觀戰。有人在我身邊站定,“你是範然女朋友吧?”
是個快四十歲的男子,穿著白色的運動服,並無發福跡象,右手握著壁球拍,左手拿著一副護目鏡,似乎昨天晚上見過。
範然拉門出來,“劉總,您來啦。這是我女朋友,肖悅波。三皮,來,認識下,我們公司劉總,是你的校友。”他說話間,把手搭在了我肩上。
劉總衝我點點頭,“好好玩,千萬別委屈了!”
正說著,有一男一女手挽手走來,劉總熟稔地打著招呼,“陶冶,來兩局怎麽樣?”
我吃了一驚,望向那人,果真是陶冶。他看見我,眼神稍一停滯,馬上衝著劉總道,“怎麽,上回還沒輸夠?”陶冶身邊那個女人,並不是小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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