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縱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複獨多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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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於一九七五(6)

(2007-05-07 11:37:43) 下一個


猶自帶銅聲

範然,並非一個隨意動手打人的渾人。我認識他的時候,隻有五歲。

那一年,父親轉業,舉家搬遷。到達當地,場部食堂特意殺了一匹馬,為我父親舉行接風宴。那年月,家家糧食定額供應,兜裏要是有兩斤糧票,大概會狂妄地以為自己是個富人。物質的匱乏,對年幼的孩子尤其顯得殘忍。當天傍晚,馬骨熬成濃濃的湯,灑著新鮮的薄荷,端上來,香氣撲鼻,餐廳裏各家各戶的孩子們立時就坐不住了。

我們一家四口由老場長及書記等人陪同坐了首桌。骨頭湯上桌之後,老場長為姐姐和我一人夾了一塊帶肉的骨頭。我聽說是馬肉之後,並不肯吃,依舊規規矩矩坐著。待看到姐姐吃完的骨頭正好放在我旁邊,便抄起筷子敲了起來,口中吟道:“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

座上有一位頭發蒼白的老者,聽聞之後停下筷子:“這孩子有點兒意思。怕是認不少字了吧。”

“也沒認多少。從小身體不好,跑跑跳跳的事醫生不讓做,怕她在家裏悶壞了,就胡亂教她些字消遣。”媽媽回道。

老者轉向我,問:“知道這詩誰寫的嗎?”

“李賀。”

“那這詩說的什麽意思?”

我茫然地搖了搖頭。五歲的我,哪裏理會得詩人懷才不遇卻不摧眉不折腰的境界,無非是鸚鵡學舌的孩童心性罷了。

老者對我父母說:“要是不嫌棄,得空時讓她到我那兒將就認幾個字吧。”

父親連聲道謝。卻聽得桌上另一人說:“白師,那回頭我讓範然別再去您那兒了,免得給您添亂。”

“這是何必。”老者說。

這時候,見父親端起酒杯,衝剛才說話的那人道:“老範,既然現在大家有緣再次共事,還希望我們能盡釋前嫌。這杯酒,我先幹為敬。”說罷,仰頭喝幹杯中酒。

那人卻對父親的話置若罔聞,既不飲酒也不答言,麵若冰霜。

老場長見狀,連忙岔開話題,“大女兒上學的事你也不用擔心,轉學手續全都辦好了,明天就可以去插班。”說著又把父親的酒杯滿上。

那頓飯父親吃的並不開心。然而大人的心事重重,於當時的我並無半點實際意義。我隻是暗自琢磨那位被稱作白師的老者頭發怎麽會那麽白,將來我老了,會不會也象他一樣,根根銀絲都寫滿智慧。還有那個叫範然的,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我順理成章地做了老者的入室弟子,並很快就見到了範然。我和他一樣稱老者為白爺爺。

白爺爺一人住在農科所,離場部有段距離。要穿過很大一片甘蔗地,及農科所的果林,才能找到那幢掩沒在芭蕉、龍眼、芒果樹叢裏的兩層小樓。白爺爺住的是二樓的一個小套間,推門進去,除了書還是書,就連地上也堆滿了一捆一捆泛著黃的紙張。

我邁進門的時候,不是不忐忑,生怕不小心就唐突了學問。可是卻有一個小子硬生生殺將過來,“白爺爺說你會背詩?”

我眼前是一個身量比我略高,卻比我壯實很多,頭發剃得極短,眼角眉梢都是敵意的小男孩。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聽著,我說上句,你接下句。”

我倆來來回回接了十幾句詩,他的敵意轉成了氣惱,後來索性停下來,氣急敗壞地道:“會背詩有什麽了不起?我先進這道門,以後你就得叫我哥。”

這就是範然,以後的歲月裏,我一直叫他哥哥。

一日,我又一人頂著日頭往白爺爺家走。在穿越甘蔗地的時候,意外地發現甘蔗叢中有兩條蛇前身豎起,頸部膨扁,腦袋相距不過若幹寸,蛇信子嘶嘶做響,相互對歭,爭鬥形勢一觸即發。

是眼鏡蛇!我頓時全身發涼,魂飛魄散,前幾日場部剛有一個叫朱笑的小孩被眼鏡蛇咬死。記得白爺爺說過碰到蛇千萬不能輕舉妄動,時機合適時迅速逃離。我於是站在白花花毒辣日頭下一動不動。待兩條蛇終於扭打在一起時,才撒腿往回跑。

不敢再走甘蔗地,那天下午,我沿著南夕河的河埂,繞了一大圈才到農科所。眼鏡蛇餘威尚在,途中累計跌倒兩次,我的碎花裙子上蹭了很多泥。

進得白爺爺家,範然看見我裙子上的泥,皺著眉頭問:“怎麽了?”

我哇的一聲哭出來,“哥哥,有蛇!”

“有蛇你哭什麽呀?行了,以後跟我一起走吧。”

傍晚,白爺爺檢查了當天的功課後,我第一次和範然一同回家。後來,在每一天的午睡時分,當空氣稠密而靜止不動,蟲與鳥的啾鳴輕飄飄地潛在雜草之下或浮於綠樹之上,成人的世界在糾葛中短暫眠去的時候,總有一個小小少年,站在高高的油棕樹下,隻為著等我。難道你還以為歲月不夠靜好嗎?我們穿過甘蔗地,穿過果林,每一天,要把那條路細細地走兩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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