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入大荒流

縱浪大化中 不喜也不懼 應盡便須盡 無複獨多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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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蕩蕩(四)

(2007-03-25 14:49:46) 下一個

金塔

馬建

  噶爾寺座落在珠穆朗瑪峰和另一位仙女希夏邦瑪峰之間。爬上寺院最高處同時可以看到兩位仙女銀裝素裹,仰首天穹似乎要重返天國。寺的下麵是一條通往尼泊爾的驛道也已經荒廢。以前這條路是商人和行旅的必經之路。路旁一條河蜿蜒而過,周圍平坦地方種著青稞和豌豆,離河稍遠一點就是光禿禿寸草不生的碎石地,牧民常常在夏季趕牲口到別處放牧。寺廟最高處原有座銅塔,聽說埋著聖人米拉日巴的一塊骨頭。現在除了底座的石塊以外,塔形已蕩然無存。其它日楚也早就塌陷。海拔不斷增高使這裏變得人煙寥寥。

  這裏的藏民身材矮小行動遲緩。一切移動的東西:白雲,羊群,野狗,飄動的幡帕,背著孩子走路的女人和一個剛從內地上來的流浪漢,我,都像電影慢鏡頭一樣緩緩移動著。最使人難受的是腦袋,你能感覺出從太陽穴開始往下裂開了一條縫,叫你明白以上無疑是天靈蓋,而且隨時會像觀象台的鐵帽一樣張開。有一半記憶從大腦消失了。在那裏我忘了我前夫人長得什麽樣子,盡管是為了她我才痛苦地浪跡天涯。也忘了世界上所有的哲學家和作家。但小腦完好,一些忘了很久的陳年舊事全在眼前,尤其是我那大把鑰匙在六年前就丟了,在這裏就忽然記起是丟在床底一塊墊箱子的木板後邊。丟的時候我正做夢,我夢見老鼠先是被鑰匙掉到地上的聲音嚇了一跳。然後它抓起鑰匙去開寫字桌的抽屜,它失望地亂翻了一通,把我的胃藥倒出來吃了兩片,才把鑰匙塞到木板那兒。

  我坐在街口喘著氣。幾個孩子和狗慢慢圍過來,有的看我的臉和頭發,有的看衣服、胡子和照相機。他們都慢慢蹲下,我就在喘氣的空隙對他們微笑一下。後來,我就站起來把那張假介紹信拿在手,打聽鄉政府在哪裏。

  鄉文書曾在區裏讀過高中,但已經被缺氧變得遲鈍了。他用吸一支煙的時間讀完了介紹信,對我慢慢地笑了笑,又過了五分鍾才收回笑容。我告訴他,我是來爬珠峰的,是某某報社派來的政治任務。他說,一個人不行,去年也來過一個人,還寫好了遺囑,半個月後他回來了,臉凍的青紫,鼻子和耳朵全潰爛了,送到區醫院搶救了一個月。翠顏仙女的臉,可不是誰都能摸的。他還說,珠峰下麵有一條冰河,人凍不死,也會讓冰塊撞死。我有些沮喪。他又告訴我,你可以爬這裏的一座山,爬上去就能看見珠峰。那兒是個荒廢的尼泊爾寺廟,山下還有人居住。

  當天下午他就帶我來到噶爾寺下麵的村子。

  村子遠看是一片牛羊圈。一些石板屋頂離地麵不到一公尺,見不到人。地上泥土鬆軟,腳踏上去塵土漸漸升起,慢慢停在空中就不動了。一條狗從柵欄底下慢慢爬出來,不慌不忙叫了一聲,隨後,石板下麵的地洞裏,探出個姑娘的臉,臉又沉下去,一會兒又浮上來,露出大半個身子。她左手拿著塊鏡片,右手用一把梳子對著我梳頭。街道很窄,除了塵土就是石頭。鄉文書指著一家說,那一家是他的熟人,你給他一盒煙就可以住在那裏。他是我們鄉裏年齡最大的老人。我倆扶著石板鑽進地裏。除了幾處還沒熄滅的灰燼裏麵什麽也看不見,但能聽到有人坐在那裏喘氣。那天晚上我住在那裏,聽到了下麵的故事。但由於大腦失靈和翻譯的原因,故事也缺乏邏輯。又由於小腦出奇地靈活,有些細節清清楚楚又不可能是假。最不合理的是事情發生在四百年前,而敘述者是講他自己的經曆。

  我十一歲就跟德格•桑布紮學手藝。那時噶爾寺的銅塔剛動工,師傅和太太還有我都住在寺裏。聽說師傅和太太庫拉朱麗祖籍都是尼泊爾人,但師傅是在珠峰這邊出生的,我父親病死在往尼泊爾去的驛道上。師傅是很有名氣的金銀匠,這裏幾乎所有的女人都有他打製的首飾。

  桑布紮師傅承接了修築金塔的工程。這座銅塔全部用黃銅鑄造,塔尖用純金專鑄。我的手藝就是在這七年裏學會的。太太庫拉朱麗比師傅小了近三十歲。她是跟師傅逃出來在這邊舉行的假婚。師傅是在尼泊爾認識的她。那時庫拉朱麗被師傅刻製的美麗首飾迷住了。她快三十歲了還沒一點皺紋,她的鼻子邊上還鑲著一顆藍寶石,使你想起瑪法木湖的聖潔。她每天早晨都把頭發盤起,將發際的中縫裏塗上紅粉,最後在兩眉之間點上朱砂。師傅雕刻的最好看的金銀首飾都佩在她身上。

  銅塔澆鑄模型七年後終於完工。這個銅塔像倒掛的大鍾,底座將安放在石頭砌成的基座上。最底層直徑四米,一層層縮小呈圓錐形,每層探出來的邊沿都懸掛著各種吉祥物,其嘴裏銜著風鈴。第四層也是最高那層,就寬出了許多,像個平頂。據師傅說,這樣塔尖的下麵不會落雨生鏽,上麵那個純金的塔尖也不易被盜。這一層的四周是十三隻孔雀。銅塔算上基座共十六米,除了頂部和基座其它全一次澆鑄。塔壁上全是師傅刻的釋迦牟尼佛本生的故事。塔尖將是一座完整的金塔,塔洞裏刻有十六大菩薩。金塔雖高不過兩尺,但經師傅精雕細刻,可謂無價之寶。它中間是空的,與塔身探上來的銅柱嵌在一起。

  我從小身強力壯,能吃苦,師傅極喜歡我。師傅說我鑲嵌的可烏比他做的更結實好看。庫拉朱麗太太對我更好,常把給師傅的好吃的留給我一些。我十三歲那年,師傅去旦桑墩選鑄沙,為時一個月。他臨走讓我住進他的屋裏。他怕寺裏的喇嘛跟庫拉朱麗睡覺。晚上,庫拉朱麗叫我在她身邊睡,第二天晚上她伸手摸了我,以後我一聞到她的氣味就打哆嗦。她渾身上下有股麝香味。後來她又把寺裏的格貴找來,他們都以為我睡了才開始摟在一起。但庫拉朱麗總是哼哼呀呀把我驚醒。師傅回來我也不敢告訴他。

  那時師傅已經五十多歲了,除了背有些駝身體還算結實。他一頭卷發披在肩上,兩眼烏黑,頭上愛紮一條紫色綢子。他不多喝酒,喜歡跟來打製首飾的女人調情,常常自己墊上銀料給他喜歡的女人做耳環和烏朵。他還趁給女人佩帶護符或手鐲的時候近乎她們。

  我跟庫拉朱麗睡覺是在銅塔鑄模還沒幹透的時候。那會兒師傅常關在一個單獨房間裏鐫刻金菩薩造像,晚上還有好幾個紮巴守夜。那裏隻有庫拉朱麗和管寺廟財產的歐涅可以入內。外麵的工程全由我帶著幾個匠人修築。那天晚上我沒打哆嗦,我還微笑地看著她一層層解開身上的紗麗,然後我像醉了似的在她身上吸啜。從那天起她離不開我了,我也離不開她了。隻要天黑下來我就要找她,嗅著她的氣味一直鑽進她屋裏。就是白天我也能聞出她在屋裏還是在師傅那兒。

  那天,她一早就去聶拉木換油和紅粉,下午我嗅出她正往回走,便放下銼刀就往山後跑,剛上坡就碰到了她。她慌忙躺下撩起紗麗。師傅上來時我倆正在地上扭來扭去。師傅一腳把我踢開,然後又踢庫拉朱麗,撿起一段木棍使勁抽她。

  以後幾天我和太太都不敢互相注視。我們都在等機會。

  後來有一天她突然推開我的門。那天她麵色蒼白,兩眼呆癡,她站在屋裏跟我說師傅扔下她走了。他真的走了。後來寺裏說黃金少了很多,是師傅拿走的。

  以後整個工程我承擔了下來。喇嘛們怕我也逃走就專門派人看護著。我和庫拉朱麗住在一起了。她對我非常體貼,給我講了好多尼泊爾那麵的事。她要我跟她一起回尼泊爾,到了那裏她就和我舉行假婚禮。她懷念那裏,她說她常夢見自己小時候和一顆貝爾樹舉行真婚禮的情景,還有果實,她的真丈夫。她給我看她珍藏的那個果實。她說這是個神靈,有了它她誰都不怕。她說到了她的家鄉還要給我重新占卜,如果兩命相尅就跟我分開。她說他跟德格•桑布紮就是相尅的命,她是在家裏的反對下逃出來的。

  十幾天後銅塔落成了。我和庫拉朱麗準備好行裝,打算上路了。那天晚上,她跟我說桑布紮做金塔尖的時候,她常進去看,她知道金塔卸下來的全部機關:千手觀音菩薩底下的曼荼羅中間有一把金鑰匙,打開藏金鑰匙門的機關在金剛護菩薩底下,隻要口念唵縛日羅羅乞叉含秘密真言,拿起佛像按開金門,鑰匙就能拿到。真言隻有噶爾寺的堪布知道。我想了想就勸她不要去冒險,萬一讓喇嘛們發現我們就別再想走了,說不定還會打死我們。但她說她有辦法。

  那天晚上,她大概是後半夜離開的我。

  第二天天剛亮就有人砸門,說庫拉朱麗在金塔上下不來了。全寺的人都往山頂跑。她果然幹了那件事。金塔雖然卸下來了,但金塔裏麵的銅柱卻從她大腿裏深深插進了她的身體,那根銅柱隨著她上下扭動也忽長忽短,並不斷變粗,直到她半點也動不了為止。

  金塔摔在第四層的平頂上。所有的喇嘛都嚇呆了。我找來梯子準備往上爬,但梯子一靠塔身就著了火,我也被烤得往回跑,銅塔像在大鍋裏融化時一樣熱了。後來,堪布也來了。他派人用棍子先把金塔挑了下來,然後設道場開始誦去災魔咒。果然大雨馬上來臨,銅塔一片濃煙,但更熱了,雨水落上去發出了可怕的爆裂聲。

  幾天以後濃煙才消失。我看見庫拉朱麗還站在那兒,已經死了。她身上還不斷散出那股香味。

  我和噶爾寺的喇嘛們都準備離開那裏了。聽堪布多吉•帕卓說,這塊地方不適宜修建寺廟,這裏是海龍王的一隻眼,應該建在山下河的那一邊。可我怎麽也走不下山了,隻要聞不到庫拉朱麗身上的香味我就會馬上摔倒。

  後來,我就在喇嘛們走後空下的最大一間房子裏住下了,也就是天天守著她。有時會在深夜常聽到她發出哼哼呀呀像跟人性交似的呻吟聲。兩年以後,她漸漸幹枯了,平時就像風標一樣隨風轉動著。風停的時候她的臉總對著她的家鄉。那條路是在珠穆朗瑪峰和希夏邦瑪峰這兩位仙女之間。後來她的臉變得像雪一樣蒼白,隻是黑頭發更黑更亮。終於有那麽一天,她離開塔頂像紙一樣飄落了下來,我就把她卷好下了山。

  故事講完以後,他指了指後麵的牆上說:就是她。

  我猛地站起,先是一陣缺氧反應,眼前一片金花。我過去摸了摸,和羊皮差不多硬,但頭發很光滑。我又劃了根火柴,發現大腿那堆黑毛下麵確實是個圓洞。

  後來鄉文書告訴我說,老銀匠不讓劃火。第二天我就爬到了山頂。像我開頭說的那樣,銅塔隻剩下一堆石頭。

  離開村子的時候,我發現塵土還掛在空中。幾個姑娘背著石頭往一個斜坡慢慢走著,她們走不了幾步就停下呼吸一陣,還對我笑笑。有一個就是從石板屋裏鑽出來,對著我梳頭的姑娘。她胸脯豐滿,我還注意到她襯衣的第二個扣子掉了,一隻別針死拽著兩頭,忠實地看護著主人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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