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佛陀一起去私奔
向朋友推薦一本好書。
朋友問起作者生平,我最後講到作者最後還俗,一生投入到他國的佛教開放運動,朋友說那他的書也不需要看了。
我說:既然如此,那我也不想看見你了,再見!
因為這本書,對我的佛法知見影響很大,雖然作者曾是僧人又還俗,我不會因為他的還俗而歧視他的著作,更不會用還俗來簡單推斷他修道的成功或失敗,進而否定他的正確見地。
流蕩江湖日久,我總是會屢屢遭遇“還俗”事件,一人又一人,一僧又一僧,並且這個話題總是能夠不斷地被世人強烈關注,從誤解到錯解,從費解到無解。
曾經,我雲遊經停一個城市,給市郊一個寺院的僧人朋友打電話:“阿彌陀佛,我到你家地界了,明天去寺院找你!”
“我沒在寺院。”
“哦?你在哪兒了?啥時回寺院?”
“不回啦,我轉業了,現在在家。”
“轉業?”我明白了,既然如此,那麽我隻能說:“那你啥時方便了去看我吧,有什麽問題和困難,也直接找我!”
之後,聽說他確實遭遇了很多困難,但沒找過我,從此消失於江湖,也許今生更不會再見了。
雲遊一路,回到寺院,召請一老友茶話閑聊,誰知聊著聊著,老友說到又有幾個法師相繼還俗,而且這幾位還是出家多年弘化一方的大法師,瞬時,我與友人,相對無言,隻是沉默喝茶……
晚上跟老友出去散步,經過那其中一位法師曾經的寮房。
我敲了敲門,當然是沒人開門,老友笑著對我說:他曾有很多好茶,每年我拿老家的土茶送他,他都笑納,然後必定會回贈更多他的茶,他的茶都是頂級上品。
我說,一次有事找他,他也送我一些茶,我不好意思接受,他就硬塞給我,還說茶在佛家象征甘露,禪茶一味,空持千百偈不如吃茶去,出家人既受十方供養,本不該儲納多餘物事,因此十方供養還是回向給十方……
走到僧寮門口,那裏總擺著一個課桌,我們有什麽自己想要布施十方的東西,或者自己不必要但別人可能需要的物件,就會“斷舍離”,擺在那裏,任人自取。
這時,課桌上也堆滿了各種東西,友說這些就是法師搬家走時留下的東西,已經被我們瓜分了一次,但還有這麽多呢……我也上前翻了翻,在一個盒子下麵翻出了一領袈裟,棉麻粗紡,土紅暗舊,不同於漢傳,應該是南傳佛教的樣式。
友說,這應該是法師最後的“斷舍離”吧。
我手摸著袈裟,說這種質地的袈裟,不知為什麽,雖然出家多年,但我每次觸摸袈裟時仍會感動,讓我覺得馬上想要橫披在身,持著空缽,走向稀少人跡的森林靜處,日中一食,樹下一宿,專精思惟,行頭陀行。
友說,但這袈裟,畢竟是被他舍棄了。
我和老友繼續散步,走出了寺院。
友問我:是不是,世間裏每個人都在追求自己所認為的幸福,也都有選擇自己以何種形象示人的權利。
出家並不是修行的唯一方法,做一個好的佛教徒,不一定必須是一個出家人。
修行還有很多種其他途徑,還俗或者在家,也從來沒有被佛法排除在外,佛教不是婆羅門教,不是隻有某一特定階級、社群與某一指定思想、理念的人才能夠得度。
我說,當你在上海、曼穀、拉薩、仰光以及東京甚至紐約的街頭,看到那些穿著紅色、黃色或灰色袈裟的僧人時,會與他們相對合十,互相微笑,心裏會湧過一股暖流,佛光此刻正在照注。在人潮洶湧、光色靚麗的都市叢林中,看到那一衣袈裟,仿佛是再遇見了佛陀,甚至願意為那身袈裟低頭匍匐,感動淚流!
但我想說,這種淚與感動,恐怕還是墮在情緒當中,情緒如波浪,波浪總有起伏,起伏就是情節,情節連綴成故事,一個故事接著一個故事地說下去演下來,佛法演說成故事,但故事已不是佛法,仍然走不出輪回這出老戲。
老友無語。
繼續前行。
我對友說,你認為佛法不是隻救度某一特定階級、社群與某一指定思想、理念的人,但我覺得你這話的前部分是對,後部分是錯。
友問為何?
我反問:佛法在世間,難道就不是相對顯現為某一指定思想和理念?
走著走著,走了好遠,我倆來到入夜仍輝煌的鬧市。
老友拉住健步在前的我說,咱倆歇一歇吧,我給你講一個我師父的故事:
我在我師父門下剃度出家,已經是宗教政策落實的近二十年後,寺院恢複修繕得差不多了,寺院裏的禪堂也重新坐滿了新戒、老參,鍾鼓香板也光複了往日的規矩,一切好像已經回到往昔模樣,但師父每次提起過去,總看見他注視虛空,眼裏有淚。
他淚眼看望的,應該是他那段最不願提及的日子——他不得不脫去僧衣,但又做賊一般,外披中山裝,再把僧衣小褂當做內衣偷偷穿在最裏麵,不敢念經,甚至已經無經可念,被禁止接近寺院,不能禮拜、供奉佛像,更不允許念佛乃至打坐,他被嚴禁接觸與佛有關的一切,一切也被嚴禁接觸他。
我嚐試探問師父在那個年代背景下,被驅逐出寺勒令還俗的詳情,在那種生死嚴酷的拷問中,是如何做出選擇?
但每次問他,他總是沉默,被我糾纏追問推脫無奈時,也隻是說:這些都是我的“往昔所造諸惡業”——他不抱怨,不解釋,更不流露太多對立與激進的情緒。
師父說,修道者有兩大類,一類是樂行道,也叫易行道,而第二類是苦行道,也叫難行道,我屬於第二類,沒辦法,福報少、惡業重,隻能苦受苦修。
師父說,那時隻有在夜闌人靜時,才敢在被窩裏偷偷盤起腿,穿著“內衣”打一會坐,每次打坐時,也參不上什麽話頭了,隻期待自己來世還能再次穿上袈裟,並祈禱下次一旦穿上,再不脫掉……師父最後能夠重拾僧衣,再度出家,還算是幸運的,與師父一個“長連床”上挨著睡過的老參,臨去世前把師父請去,乞求舉行一個剃度儀式,原來老參還俗後無法回來,然後一生碌碌,臨死前卻想披著僧衣,趕赴下一世,“下輩子要穿上它,再也不脫下來”。
判讀一個人的真實品德,不能在平和環境中,而是要看這個人在激烈震蕩的境遇裏,是不是還保守著內心的底線,堅持道德、信義、良心與正見。
如果一個人,麵對苦樂順逆,身與心的劇烈分差、過去與現實的強暴割裂,乃至一切外在如何劇變,都能夠保持當下正念不倒,“於諸受如實知”,那麽這個人,才是真正的佛子。
老友說,我師父就是這種人——師父曾經說過,一個真正的修行人,不要去看他的外表,也不要去糾結他的外相,甚至你第一眼看上去他都不像一個修行人,但是,他心裏有一盞燈,那燈也許暗藏於極密之處,燈的光熱,可以微弱到若無,可他自己知道,並且一定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在心底最深處,還點著一盞燈,不熄亦不滅。
聽朋友講完這個長長的故事,我忽然明白了信仰之於佛法的無比力量,若想心中燈火不滅,該要如何怎樣的見地與智慧、堅強與執著。
“再不,咱倆別逛了,現在就回去?”
“好,趕緊回去,那件沒人要的袈裟,我要了!”
“我先發現的,應該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