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功課還有故事的少年時光,已經走出大山,走進有電燈、電視、城鎮人的礦區,表姐雲兒來我家同讀、同住。少年的雲兒是個多麽文靜、柔美的女孩,比她,我一定遜色很多,她皮膚白淨,性格端莊、溫順,發絲黑亮,我常常記起剛剛洗過頭發的雲兒,將青絲用一條白色手帕鬆鬆束起,在暖暖的光影中象一隻漆身亮翅的蝴蝶;或者雲兒在春天清晨初綻的嫩綠中,那粉撲撲的臉頰。
我們一群讀書成績優秀的夥伴,課外又是一個小小的同盟,去山林、學單車、出遊,總之,在有些老腦筋的老師眼裏,真的有些看不慣。那也是我第一次在爸爸的學校讀書,他更是用一雙犀利的眼睛審視著我們。不過長我們幾歲的延山,好象真的在戀愛,女友是圈外的一個長相出眾的女孩,那時的延山長的帥氣而多我們一份成熟,圈內與高大、靦腆、秀氣的久啟好稱黃金“伴侶”,他們常常在我們的嘻笑中唱起一首甜美的情歌:
阿哥阿妹的情誼長,
好像那流水日夜響;
流水 也會有時盡
阿哥永遠在我身旁
阿哥阿妹的情誼深,
好像那芭蕉一條根;
阿哥好比芭蕉葉,
阿妹就是芭蕉心。
燕子雙雙飛上天,
我和阿哥 ( 妹 ) 打秋千;
秋千蕩到晴空裏,
好像燕子雲裏穿。
弩弓沒弦難射箭,
阿妹好比弩上的弦
……
至今當這首歌優美的旋律在耳邊響起,我都禁不住淚水潸然。
嚴厲的爸爸常常用一種不滿的眼神打量我們,以為雲兒和我都為帥氣的延山著迷,其實在我小小的心裏暗暗喜歡一個沉默安靜的男孩,他是“來”。坐在我的後排,每次我下腰揀拾掉在地上東西時,總會看到一雙穿幹淨藍球鞋的腳整齊、規矩地放在那兒,會因為我突然的彎腰而局促地向後收起;我則調皮地衝他眨眨眼,他會還我一個安靜的笑容。
在這小小同盟中,關係團結而鬆散,來與大家除我之外都不是太親密,但他是唯一,你不能很深地了解,卻又找不出他任何缺點的男孩子。
記得一次放學回家,我跟雲兒悄悄的跟在來的後麵。我和雲兒遊離、隱蔽地追蹤在後,直到他發現我們,彼此遠遠的擺擺手說聲再見,我們便不再追。很快,一群列隊行操的孩子吸引了雲兒的視線,隻我在靜靜而倦戀地遠望小來哥哥漸漸遠去的身影,直到他向我搖了手,再也看不見 …… “小來哥哥”——我一直這樣叫他,而他好象一直叫我“小麥兒”—— 與小來哥哥的記憶,似乎總是這樣 —— 遠遠地,看他漸漸消失的背影 ……
我離開他們的那個暑期,知道爸爸媽媽要調回爸爸的老家,我在操場的單杠邊哭了很久,第一次不隻是因為鄉情、友情而流淚,還因為倦戀的小男孩“來”。大家都互送了照片,可隻有這個倔強的小家夥,怎麽也不肯送我照片,任你怎麽好求歹說,他隻安靜地笑著不發一言,讓你對他毫無辦法 …… 直到六年後,開朗了許多的他補給我一張長大了的照片,一張他高中畢業時的證件照。
走前,假期裏,我看見他兩次,一次是否應該算他專門來看我。校園的矮牆外有一叢茂密的矮樹,上學時夥伴們常常從那兒翻牆去不遠的山坡玩鬧,亦或讀書 ——那天, 當他從那一團濃濃的綠色中閃出,牆內的我張著嘴巴一臉錯愕、驚喜地望著他,沒有說幾句話,隻是彼此鼓勵要好好讀書 …… 六年後的來在信曾寫到:我一步一回頭地走過垛滿麥秸的麥場,向站在學校大門前十四歲的小妹揮手告別 …… 那是我們最後的一麵,那封信也是我們分別後唯一的一次通信,是分別 6 年後已去到上海讀書的我,在思念少年的夥伴時寫了一封信給他。
直到長大,我們沒有告訴對方超出友誼的這份情懷,但我相信少年的那個小黃毛丫頭,那個灰姑娘,一定是少年小來哥哥記憶中一朵潔白、芬芳的槐花,一棵嬌嫩的“小麥芽兒”。槐花,是的,潔白無暇,芳馥迷人的槐花,是我記憶中最美麗的花 ……
一個飄著細雨的春日傍晚,三個夥伴追逐著在山林間奔跑,清新、濕潤的空氣,雨絲中翠綠的鬆柏,無不透著雨中傍晚山林的幽靜。一串脆甜的笑聲驚起了已經棲息的鳥雀,山又醒來了 —— 那是剛剛考完試的雲兒、小來哥哥,還有小麥芽兒我。就在此刻,那笑影、身形依然那麽生動——我和雲兒一人扛一枝小來哥哥為我們折下的槐花,彼此追逐奔跑在山中的小徑 ……
哦,那個我鼓著腮邦也沒有勇氣跳下來的高台——記得當時,小來哥哥和雲兒身影矯健的從高台上輕盈躍下,我卻站在上麵,左轉右看,就是不敢往下跳,任憑兩個人在下麵高高的張著手臂鼓勵和召喚。最後,我鼓著腮幫忿忿地許諾:總有一天,我會從上麵跳下來,象你們一樣,這叢盛開的槐花為證 …… 小來哥哥沒有說話,看看撅著嘴巴的我,笑笑,折下兩枝槐花遞到我和雲兒的手上 ……
到今天,已經 20 多年過去,那高台不知是否已在風蝕雨濯中不複存在,可它已是我心中不朽的墓碑,伴隨少年美好的時光永遠地銘刻在了我的心裏,盡管我已無法還我的承諾。
以後的歲月,我常常想歸還那山中的家園,要一個青青的山坡,麵對一群山裏淳樸的孩子,我把智慧的種子撒進他們的心田,用雙手把他們放飛向山外的藍天,走進文明的城市去接受現代文明的熏染;我則要一個碧綠青草,山花爛漫中的家園,有書、有畫、有山花,是否還有山一樣堅實可靠的小來哥哥? ……
少年的小來哥哥如今一定已經長成一個成熟穩重的男人,在那有山有水的故鄉山嶺,攜他賢淑可愛的妻兒在那兒培育著山鄉的桃李——小來哥哥後來考入師專,畢業後成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想善良、誠實的他一定以他的勤勉、正直、智慧授業、傳道於那些山裏的孩子。
夥伴中的萍,長大後愛著秀氣、靦腆的久啟,愛得深刻,愛得痛苦,最終因天各一方,各自婚嫁,想他們隨和、善良的性格都應該有不錯的生活。小嚴後來上了師範,畢業後,工作出色,娶了教育局長的女兒為妻。
隻是延山,我為之歎息的延山。命運真的很不公平,他真的是一個不錯的小夥子。升學的失利,讓他回到了農村,後來去工廠當了臨時工,出眾的女友自然離他而去。落寞、失意噬掉了他的幽默、風趣,還有應該說很好看的笑靨。
後來,延山娶了一個從前不認識的姑娘,婚後吵吵鬧鬧,他人沮喪、萎靡。終於有一天,不幸的消息傳來,已經給他生了一個女兒的妻子在一次吵架後喝藥自殺了,延山又一次咀嚼了他無意釀成的苦果。他善良的本性一定不願傷害任何人,可他那憂鬱善感的性格因不得誌而隔離了快樂和明媚,他不能振作,卻在摧殘自己,一個完全聽不懂他心之歌的可憐女人終於用最殘酷的死在那顆流血的心上又紮了一刀 ......
我不知道今天的延山在怎樣生活?我真的不能原諒他,也不能原諒自己。延山,我少年的夥伴,你怎麽可以忘記我們純真、美麗的少年時光?怎麽可以不去為這個世界上依然為你存在的美好--藍天、白雲、青山、綠樹、友愛、親情、書籍、知識 …… 這所有美好的一切而勇敢快樂地生存?怎麽可以被失敗打垮,摧殘自己最美的生命?!
我不能原諒自己,在你生命最灰暗的日子裏,我在哪兒?為什麽我們沒有在你的耳邊唱歌、呐喊,直到你被喊醒,來跟我們同唱——那麽現在呢?延山,我少年的夥伴,你生活得怎樣?你可聽到我的呼喚?聽到的生命和友愛的呼喚嗎?
雲兒,我柔美、可愛的姐姐,在我離開故鄉後,她後來升入當地的一所高中讀書,勤奮、靈氣的她,成績一直很好,很得老師和同學們的喜愛。
可就在她讀高二的下學期,不幸降臨在雲兒身上。在長江上漂流多年的海員父親身染絕症住進漢口醫院。母親去了武漢,照顧院中的父親,家庭的重擔落在剛滿 17 歲的雲兒身上。為了照顧家和年幼的弟弟、妹妹,她輟學了。最大的弟弟小她兩歲,本來可以成為她的好幫手,可偏偏也是個病人,不時能發作的癲癇,讓她心驚膽戰。在別的女孩還在父母跟前撒嬌的年齡,雲兒用她稚嫩的肩膀挑起的許多成人都難承擔的重擔。可要強的雲兒把它做得無法挑剔得好,她把地裏的莊稼種得不比別人家的差,菜園裏菜長得比人家的好,弟弟妹妹穿戴得整整齊齊,雞、鴨、豬、兔喂得肥肥壯壯,為此她付出和承擔的是怎樣的艱辛。
每次磨煎餅,她起得最早,搶占那長長隊伍的第一名,不隻為頭磨可以免掉那幾角錢的加工費,還因為那麽多的紅薯料,她要在廒子邊整整烙上一天。弟弟妹妹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早晚要吃,中午還要帶飯,一大摞煎餅用不了幾天,就吃光了;每次近處的集市,別的小姑娘拎著小巧的包包,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趕集,而雲兒卻是挑著擔子,拎著袋子,她要買回的是一家人的柴米油鹽,日用所需。
堅強、靈巧的雲兒,柔韌、美好的雲兒,那一年她學會了自己動手為弟弟妹妹們裁剪縫製衣褲,那一年她細嫩的小手磨出了層層繭花,那一年她懂得了什麽是人間的人情冷暖,那一年她白裏透紅的臉蛋,變得憔悴粗糙,那一年 …… 可是我靈秀、可愛的雲兒姐姐,是啊,有什麽能泯滅一顆靈秀細膩的心懷——雲兒把她的中學課本和喜愛的書籍,一本不少的珍藏在一個箱子裏,從未舍的丟棄過一本,直到多年以後,她還能完整的背出大段的古文和詩詞,或是象李清照的“聲聲慢”,黛玉的“葬花詞”,這些她喜歡的辭令。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 ! 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 ? 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
......
花謝花飛飛滿天,
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係飄春榭,
落絮輕粘撲繡簾。
……
一年三百六十日,
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
一朝漂泊難尋覓。
花開易見落難尋,
階前愁煞葬花人。
……
一朝春盡紅顏老,
花落人亡兩不知。
……
6 年後,當雲兒用她圓潤甜美的嗓音唱起這首“葬花詞”,淚水再次模糊了我的雙眼 …… 媽媽這次是把雲兒和紅紅姐兒倆接來我們家,希望能給她們更安定的生活。於是分別 6 年以後,我和雲兒終於相聚在家鄉的小城。許多個夜深人靜的夜晚,我觸摸著雲兒那從未有人分擔的傷痛,希望用用自己的一份柔情溫暖那顆經曆太多風霜的心靈——曆經滄桑,這時的雲兒變得幾分敏感、猜忌,對生活和他人一份本能地冷漠、抵觸和反叛。我盡量做著我能做的一切,化解著雲兒和外麵環境中常常出現的霜凍。雲兒常常溫存地看著我,“你何以長成了現在的模樣,像一塊巨大的海綿,似乎可以蘊含一切,滲透一切,包容一切 …… ”,是的,生活改變了少年純真恬靜的雲兒,也洗煉出一個更善良、溫順、包容的我,沒有了小時候的小心眼兒,沒有了女孩子的妒嫉和虛榮。
生活是一棵長滿各種果子的樹,人生則是一條充滿不同經曆的路程。一路走過,曆盡滄海,遍嚐人生百味,最該學會的是要懂得放下該放下的,讓過去的傷痛同歲月一起成為過去;帶走該帶走的,雖然常常會失去很多,但隻要還有為你留存的美好,就抓緊她,帶上她去走明天的路程。像那深深海洋中的蚌,學會用鹹鹹的海水和粗糙的砂石,蘊含出晶瑩閃亮的珍珠與世界,世界會因此多了一份純潔與美麗。
等待紅蕭再續新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