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柞裏子:玄武門之變(40)

(2008-08-03 13:12:18) 下一個

 

15

 

            張公瑾在玄武觀門前露的那一手乾坤掌,不僅令尉遲敬德折服,也令李世民改變了對張公瑾的看法。豈止是李世勣的替身而已,到時候還真能派得上用場嘛!

            “到時候”是什麽時候?“用場”又何所指?當李世民在玄武觀門前這麽琢磨的時候,並沒有具體的含義,隻是模糊的概念。等到那一晚在天策上將府召集那次緊急聚會的時候,“到時候”的意思明確了,就是明後日;“用場”的意思也明確了,就是要先下手殺人。

            叫誰參與這殺人之舉?李世民首先想到是長孫無忌、高士廉、長孫順德,然後是段誌玄、劉弘基、房玄齡、杜如晦、侯君集、尉遲敬德、秦叔寶、程咬金,最後幾經猶豫,方才令張公瑾入選。畢竟,幹這種事兒的時候,可靠第一,能力第二。如果張公瑾不曾有機會露那一手上乘武功,論可靠,輪不上他,論能力,數他不著,恐怕就會被打入另冊,排除在外了。

            沒想到在緊要關頭,一廳子在李世民心目中比張公瑾更可靠的人物都猶豫不決了,隻有張公瑾從容不迫,儼然如有成竹在胸。一句“竊料主公已經有了安排,咱隻消按著主公的安排去做,必然去凶趨吉。”,令李世民撈到根救命稻草。時不可失,機不再來。張公瑾的話音剛落,李世民立即咳嗽一聲,既為提醒各位注意,也為鎮定自己。

            “不錯。誠如公瑾所料,如何應對的決策嘛,咱已經有了。”

            李世民說到這兒,略微一頓。一廳的人頓時鴉雀無聲,一個個打點精神、豎起耳朵,等著聆聽李世民的決策。不過,李世民接下來的話卻無關決策,他說時候不早了,不能叫大夥兒餓肚子,先吃飯要緊。說罷,雙掌一擊,喊一聲“上酒”!大夥兒的確都早已餓了,隻是因為緊張而忘記了餓。酒肴上席,一個個舉箸如飛,不移時便把幾席酒菜一掃而光。杯盤狼籍之時,忽然有人發覺李世民不見了。眾人正納悶之際,長孫無忌離席而起,走到方才李世民講話的位置,用手敲敲桌子,叫大夥兒安靜下來。

            “主公有點兒要事,不得不先走一步。走前吩咐我,請各位今晚就在天策上將府上歇息,說不定明日一早就會嘿嘿!”

            就會怎樣?難道明日一早就會動手?長孫無忌沒有說,隻是打了個哈哈,留給大夥兒各自去猜想。長孫無忌的話不僅沒說完,而且也摻有水分。李世民有要事先走了,不錯。不過,並非是什麽突如起來的意外事件,是事先計劃好的。既然如此,叫長孫無忌替他主持局麵,當然也是預先計劃好的,並不是什麽臨走前的即興安排。

            明日一早真有可能就動手麽?太匆忙了,其實不可能。叫大夥兒都在天策上將府住下的真實目的,是謹防走漏風聲。不能怪李世民多心,他既然能在李建成屬下安插一個王晊,李建成、李元吉難道就不能在他的腹心之中安插個什麽人麽?所謂“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說,其實不過是為人主者調兵遣將遠征之時不得不爾的一種自我安慰。能疑時而不疑,能防之時而不防,那是書生的淺見。“寧我負人,勿人負我”,方才是梟雄的卓識。

           

            先走了的,其實不止李世民一人,王晊、段誌玄,都沒留下來吃這頓晚飯。七八個侍女進進出出,穿梭一般給大夥兒上菜斟酒之際,三人趁亂退出,沒人留意。王晊直接回太子府,繼續潛伏,以備萬一。段誌玄同李世民一道走出天策上將府的後門,不過,出了府後的夾道也就很快分道揚鑣。李世民往北,直奔玄武觀。段誌玄轉而西,上了長椿街。長椿街的盡頭有座大宅,門前高挑一麵錦幡,錦幡上繡一個鬥大的“裴”字。“裴寂”的“裴”,那大宅正是裴寂的府邸,也是段誌玄的目的地。

            長孫無忌在天策上將府替李世民做主人之時,李世民與裴寂對坐於玄武觀後院的偏殿。中間隔一方茶幾,幾上一個茶壺,兩個茶杯,既無酒,亦無菜肴。兩人需要的都是茶餘的清醒,而不是酒後的輕狂。殿門緊閉,段誌玄立在門外把風。

            “上次與裴爺在晉陽玄武觀一見,不覺已經十年。”寒暄既畢,李世民說了這麽一句開場白。

            “可不!十載光陰,一彈指傾。”裴寂附和著發一聲感歎。

            十年前,兩人都野心勃勃。李世民有心幹一番大事業,裴寂不甘心沉淪下階。如今裴寂已經位極人臣,如願以償了。李世民呢?

            “咱不能功虧一簣。”

            這是李世民緊接著開場白之後的第二句話。如今的局麵於李世民是功虧一簣麽?不錯。李世民想幹的事業並非是幫他老子打天下,那隻是手段,目的是自己南麵稱孤。十年前他以為打天下他的功勞居多的話,太子就會非他莫屬。十年後的今日,他明白那不過隻是夢想。夢想不會成真,成真的都不是夢想。

            李世民貌似不經意地下一個“咱”字,其實是著意如此,旨在把裴寂與自己視為一體,不可分割。真的不能分割麽?裴寂在心裏琢磨。他至今並沒有明確站在李世民一邊,倘若接班的是李建成,或者即使是李元吉,他裴寂不是照樣能當他的尚書左仆射麽?不錯。不過,倘若他袖手旁觀而李世民搶班奪權成功,李世民能饒得了他麽?絕對不能。其實,他根本用不著想那麽遠。十年前,他不知道段誌玄在玄武觀後門的夾道外等他。他沒見著段誌玄,因為當時他的野心救了他一命。如今他知道段誌玄就在門外,如果他明確表示不上李世民這條船,或者哪怕是表示出些許猶豫,當他步出這偏殿殿門之時,等著他難道不會是段誌玄的那根打狗棍裏暗藏的尖刀?即使李世民的陰謀最終以失敗而告終,他裴寂還能見得著麽?絕對見不著。

            “可不!絕對不能。”想到這兒,裴寂爽快地回應了這麽一句,然後用反問的語氣補充道:“我裴寂能幹什麽?秦王盡可吩咐。”

            “有了裴爺這句話,還怕大事不成!”雖然裴寂的答複本在李世民的意料之中,這答複仍然令李世民喜形於色。微笑過後,李世民反問:“昨日太白經天,太史令傅弈怎麽沒有上奏皇上?”

            這問話令裴寂一愣:叫我來就為問這事兒?不會吧?裴寂略一思索,猜到了幾分。不過,並沒有十足的把握,於是閃爍其詞道:“傅奕這人謹小慎微,恐怕是不敢泄漏天機。”

            傅奕是裴寂推薦的,所以裴寂有資格對傅奕的為人評頭論足。至於什麽是天機,裴寂沒有說破,給自己留個餘地。萬一會錯意呢?

            “明日太白又將經天,這回不能讓他再錯過。”

            明日太白又將經天?裴寂有些疑惑:聽誰說的?難道你也懂天文?

            看出裴寂的懷疑,李世民撚須一笑,道:“我雖不懂天文,懂天文的不止傅奕一人。明日太白究竟經天與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傅奕明日必定得把太白經天一事上奏皇上。如果那人推算得準,極好,就奏明是兩次。如果那人推算錯了,也沒關係,就奏明是一次。”

            誰是那人?李世民沒有說明,裴寂不便追問。不過,他覺得事情不能就這麽簡單。

            “恐怕不能僅僅奏明一次、兩次,總得有個解釋才成吧?”

            “不錯。裴爺真是明白人。就說太白經天之處,正當秦嶺之分,乃秦王得天下之兆。”

            李世民這話令裴寂一驚:這不等於是公然暴露搶班奪權的野心麽?奧妙何在?

            “就這麽解釋?”裴寂反問。

            “不錯。傅奕的責任到此為止。不過,至於裴爺嘛,還得額外幫忙。”

            “盡管吩咐。”

            “皇上看了傅奕的奏章,必定召裴爺商議如何處置。”

            “我該怎麽說?”

            “裴爺不妨說:前幾日外間流言齊王陰謀兵變,如今傅奕又據天象而指控秦王。流言、天象雖不足據,然亦不可不慎。皇上聽裴爺如此說,必然問裴爺如何慎重處置。裴爺趁便建議皇上召集太子、齊王與我次日一早於太極宮朝見皇上,由皇上親自鞫問,審個明白。”

            聽了李世民這一番話,裴寂略一沉吟,問道:“秦王準備在玄武門內下手?”

            這回吃驚的是李世民:這家夥果然老奸巨猾!怎麽猜得這麽準?本來就沒想瞞著他,隻是還沒想好怎麽開口。既然讓他猜著了,正好,省了啟齒之難。

            “裴爺料事如神,令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李世民這頂高帽子送過去,並沒有令裴寂飄飄然,他很清楚事情的嚴重性。有多嚴重?搞不好,就連李淵也得死。弑君、弑父,殺兄、殺弟,往後這皇上還怎麽當?雖然不是叫他當,將來在史冊上,他能逃脫助桀為虐的罪名?他裴寂雖然並不期望流芳千古,卻也還不想遺臭萬年。

            “細節都安排妥當了?千萬不可叫人走脫到太極宮。倘如此,則後果不堪設想!”

            誰是裴寂口中的“人”?裴寂覺得難以啟齒,因而含糊其辭。

            “多謝裴爺提醒。不過,裴爺不必擔心。絕對不會出事。”

            什麽是李世民口中的“事”?李世民也覺得難以啟齒,因而也效仿了一下裴寂的含糊其辭。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沉默之中,兩人都聽到門外傳來風雨之聲。其實,外麵風風雨雨已經有些時候了,隻是兩人都到這時候方才覺察。風雨的聲音不足以打破沉默,恰恰相反,令沉默更加深沉、更加深邃、更加令人難以忍受。

            畢竟,薑是老的辣。最終沉不住氣的是李世民。他拿起茶杯,品嚐一口,說道:“裴爺還不喝茶?茶要涼了。”

            裴寂沒有吱聲,靜靜地端起茶杯,靜靜地喝了一口。他覺得是該走的時候了,於是站起身來告辭。“明日一早我去觀像閣會傅奕,如果沒有意外,那就後日早晨在太極宮再見了。”

            什麽是“意外”?裴寂沒有說,李世民沒有問,兩下心照不宣。

 

            “他靠得住麽?”裴寂冒雨走了,段誌玄問李世民。

            “他”指的當然就是裴寂。為何不明說?“靠不住”是什麽意思?告密?還是不慎而走漏風聲?為何也不明說?怎麽今日都變得隱晦了?李世民感覺到一些不安與煩躁。

            “靠不住又能如何?想要成大事,能不擔風險?”

            李世民不怎麽耐煩地答複段誌玄,他說的並非完全是實話,隻是懶得同段誌玄囉嗦。風險不能說沒有,不過,他算計過,覺得裴寂靠不住的風險很小。告密?他裴寂犯得上麽?已經位極人臣了,值我李世民於死地,他裴寂一無所獲。走漏風聲?他裴寂一向謹小慎微,不至於在這生死攸關的大事上反倒疏忽大意。其實,真正的風險並不在於裴寂,而在於李淵。如果李淵不召見裴寂商量對策,或者雖然召見而不按裴寂的建議行事,自己另拿主意。那就不好辦了。誰知道那主意會是什麽?最壞的可能性是直接拿李世民問罪,貶竄,甚至賜死。都並非不可能。李世民很清楚他並不是老爺子的寵兒。當真是,還不早就換上他李世民當太子了麽!還用得著出此孤注一擲、鋌而走險的下策?即使不這麽壞,倘若李淵猶豫不決,拖延一兩日,李元吉就率領大軍北上了,那豈不是放虎歸山,難得再有下手的機會了麽?段誌玄發問的時候,這些想法正在李世民心中翻騰。但這些想法也是難以啟齒,他李世民不得不隱而晦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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