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柞裏子:玄武門之變(9)

(2007-09-20 16:15:15) 下一個

 

那一晚,李世民的雙重保險安排都屬多餘。裴寂不僅沒堅持騎馬,也根本沒從玄武觀的後門出。當裴寂獨自一人從玄武觀前門出來,再次踏上那條背靜的石板路時,他連自己的腳步聲都沒聽見。聲音其實還在,而且應當更加清晰可聞,因為夜更深、人更靜了。可裴寂不僅沒聽見自己的腳步聲,甚至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才突然發現已經到了家門口。一路是怎麽走回來的?居然想不起來了。裴寂為何如此魂不守舍?因為李世民在玄武觀裏對他講的一席話。

“在官場,裴爺是我爹的下屬。論私交,裴爺卻是我爹的知己。咱現在既然是在說私話,我當然不能把裴爺當外人。我就不客氣,推開天窗說亮話了。”

根據裴寂的回憶,李世民的那席話是這麽開場的。說完這樣的開場白,李世民咳嗽一聲,好像是清清嗓門,又好像不是。高斌廉識趣,找個借口退出房間,順手帶關身後的房門。其實,李世民要對裴寂說些什麽,高斌廉早就知道。回避,純粹是個姿態,做給裴寂看的姿態,目的不外乎令裴寂覺得李世民對自己推心置腹而已。覺得自己被對方視為心腹,自己就往往於不知不覺之中成為對方的心腹。凡人都難免不如此,對於這一點,李世民清楚得很。正因為李世民很清楚這一點,所以李世民籠絡“群盜大俠”,從來得心應手,不費吹灰之力。李世民看透這一點,受誰的指點?誰也沒有,無師自通。但凡領袖人物,都有一些無師自通的本能。倘若沒有無師自通的本能,隻配當配角,當不了領袖。

等到高斌廉的腳步聲下了台階,出了院門,最終消失於寧靜之中,李世民又咳嗽一聲,說出下麵這樣一席話:

自從楊玄感造反以來,群雄乘機而起,天下大亂。如今楊玄感雖然撲滅,因動亂而攪起的塵埃卻並未能落定。君不見楊玄感的餘黨李密吞並瓦崗之眾,圍攻東都正急麽。除李密之外,杜伏威橫行江淮之間,劉武周攻取雁門、定襄兩郡,梁師都略定雕陰、弘化、延安三地,薛舉割據隴西,竇建德稱霸河北,林士弘侵吞豫章,李子通蠶食淮南,唐弼稱王扶風,如此等等,僅僅舉其大略而已。其餘小股流寇草賊,多得不勝枚舉。而皇上卻趕在這會兒南巡江都,貪圖風月、流連忘返。更聽信佞臣虞世基之言,以為群雄造反不過如鼠竊狗盜。其平定,指日可待。可依我看,如今的局麵其實正好可以套用當年蒯通對韓信說過的那句話,隻須換下一個字即可。不知裴爺以為如何?

當年蒯通對韓信說了句什麽話?據《史記》的記載,那句話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於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隻須換下哪個字?李世民雖然沒有明說,裴寂自然明白他那意思是把“秦”字換成“隋”字。

“咱不是來談如何從我那肥缺中撈取油水的麽?”裴寂反問,顯出一絲驚訝。不是裝的,李世民這一席話的確令他吃了一驚。不過,吃驚之後的感覺不是恐慌,而是興奮。這話透漏出的意思,比從他那肥缺中貪汙一筆公款要有意思多了。不是麽?

“嗨!裴爺怎麽把斌廉那話當真?他那麽說,不過是試試裴爺的膽量。”

試試我的膽量?這話令裴寂略微感到不悅。不過,他像段誌玄一樣,也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高手,他把這反問藏在心裏,說出口的話是:“原來如此!公子行事謹慎得很呀。好!幹大事,最關緊要的就是謹慎。”

聽了這話,李世民笑了,可並非因為他同意裴寂的說法。在李世民看來,冒險比謹慎更為重要。不敢冒險,還能成什麽大事!不過,他覺得決定該不該冒險,那是為人主的責任;為人臣的,應當以謹慎為要。裴寂的話,恰好符合他心目中的為人臣的準則,這才是他之所以笑的原因。

笑過了,李世民反問:“敢問裴爺所說的‘大事’,究竟何所指?”

哈!還當真謹慎得很呀!不是說要推開天窗說亮話的麽?怎麽這麽吞吞吐吐?裴寂心裏這麽想,嘴上卻不緊不慢地道:“除去逐鹿中原,還能是什麽別的事?”

李世民不答,隻是點頭一笑,算是默認了。

 “既然我猜的不錯,鬥膽問一句:這是唐國公的意思呢?還是公子自己的意思?”

“這有區別嗎?是我爹的意思,裴爺就肯助一臂之力?是我的意思,裴爺就撒手不管?不會吧?”

 “豈敢!隻是唐國公如果不肯,這事不就不好辦了麽。”

“不錯。不過,我爹肯不肯,就看裴爺肯不肯幫忙了。”

“是麽?那這忙我裴某幫定了!”

 

話說出口,裴寂不禁一驚。怎麽回答得這麽痛快?也不問問要幫個什麽忙?難道是那“位極人臣”的夢想在作怪?李淵當不成皇帝,我裴寂怎麽能位極人臣?想到二十七年前的那場夢,裴寂的嘴角呈現出一絲笑意。這笑意其實隻是反映出裴寂潛意識中的無奈,可是世民會錯意,以為那是信心十足的透露。

這會錯意的意義十分重大。如果裴寂根本不肯幫忙,那好辦。李世民會以安全為借口,親自將裴寂送出後門。玄武觀的後門麵向一條比前門的石板道更加背靜的石板小巷。小巷的盡頭就是慶春坊夾道的北口。裴寂一準會在小巷的盡頭碰見一個叫化子,這將是裴寂一生中最後一次碰見叫化子,也將是裴寂一生中最後一次碰見一個還沒死的人。

“如果裴寂的回答模棱兩可,或者語氣與表情透露出些許猶豫或勉強呢?那咱該怎麽辦?”兩日前當李世民與侯君集商量如何見裴寂時,侯君集這麽問過。

李世民略一思量,沒有正麵答複,卻道:“小時候常覺得孟德為人太狠毒,如今自己辦事了,才明白孟德之所以說‘寧我負人,勿人負我’,自有其不得不如此的道理。”

李世民說的孟德,姓曹,也就是曹操。曹操當真說過這句話麽?其實難說,也許隻是後人的附會或栽髒。不過,李世民既然這麽說,李世民肯定會這麽做。聽見李世民說出這樣的話,侯君集不禁對李世民認真看了兩眼。他忽然覺得李世民的眉宇之間透出一些……,怎麽說呢?是英氣?還是殺氣?其實,是什麽氣並不重要,重要的侯君集覺得那股氣咄咄逼人,令他彷徨、令他失落。二十六年以後,當侯君集跪在劊子手麵前等著吃那一刀的時候,他驀然回想起這時的這一幕:如果當年他沒那麽認真看李世民兩眼,或者說雖然看了,卻沒產生那種彷徨與失落,他會因為謀反而吃這一刀麽?不幸,他沒有時間思索出任何結論。這想法浮現的時刻,也正是屠刀落下的時刻。一刀落下,身首異處,魂飛魄散,即使思索有了結果,能不化為烏有?

當然,裴寂並不知道他那信口而出的回答以及因潛意識中的無奈而顯露出來的微笑,可能救了他一命。那一晚,當他回到家中,斜倚在睡榻之上久久不能入睡的時候,他的思想基本上集中於這麽一個問題:晉陽行宮中的宮女不下千人,同他裴寂打過照麵的不下數十,令他裴寂心跳加速的有那麽十來個。在這十來個之中,叫誰去陪李淵上床最合適呢?

什麽?叫隋煬帝的宮女去陪李淵睡覺?那不是叫李淵去找死麽?膽小的主兒可能會這麽大驚小怪。可李世民與裴寂都不是膽小的主兒。在他兩人看來,這主意雖然是逼不得已之策,卻絕對不叫“找死”,而叫“置之死地而後生”。“置之死地”,意思很簡單,就是先陷李淵於死罪。“而後生”,意思是也不複雜,就是在把李淵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指出一條生路來。什麽生路?除去造反,還能有什麽別的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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