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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37)

(2007-04-15 20:34:18) 下一個

司馬非馬:《最後的刺客·荊軻》(5

§5

 

 

            “咱上哪去?”出了徐陵,高漸離問荊軻。

            “哪兒好混飯吃,咱就去哪兒。”荊軻說,“你跑江湖的經驗比我多,你說,哪兒好混?”

            “有本事,哪兒都好混。”高漸離說,“沒本事嘛,哪兒都難。”話說出口,高漸離立刻後悔了。他對荊軻的性格了如指掌,這話一準會令荊軻多心。

            “照你這麽說,我就隻有吃軟飯了?”荊軻說,果然生氣了,冷冷地一笑。

            “什麽意思?”高漸離反問。他當然知道荊軻的話是什麽意思,不過,荊軻的冷笑令他也生氣了。他自己也是個多心的人,不過,這一點他卻並不知道。不止是高漸離不知道,多少人都不知道。不是說多少人都不知道高漸離多心,是說多少人都無自知知明。知人難,知己更難。要不,知己知彼,就能百戰百勝了?

            混飯吃,對高漸離來說,從來就不成問題。他不僅在江湖上廣交遊,而且也是王侯公子府上的常客。每在王侯公子的宴席上表演一場擊築,所得賞金足夠他花天酒地兩三個月還綽綽有餘。附帶著多養一兩個人,根本不是問題。問題在於荊軻不是肯吃軟飯的人,這一點,荊軻清楚,高漸離也清楚。

            “他靠什麽吃飯?你知道嗎?”荊軻問,他不想把問題搞僵,換了個緩和的口氣問。

            荊軻所說的“他”,指誰?高漸離與荊軻心照不宣。他兩人都用“他”指“那個他”,那個死了的荊軻。荊軻想知道“他”怎麽謀生,理所當然,因為他既然是“他”了,他就必須要設“他”的身、處“他”的地。

            高漸離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表示沒人知道“他”謀生的底細。當真沒有?其實當然並非如此。天下沒有沒人知道的秘密,隻不過高漸離不知道那人的存在而已。為什麽“他”的謀生之道是秘密?因為“他”既無田產,又不經商,也不居官,可一向出手闊綽。錢從哪兒來?荊軻以為他知道了,他也可以效仿。他當真可以效仿?不成。至少,高漸離以為他不成。為什麽不成?因為據高漸離猜測,“他”的謀生之道靠的是本事,是荊軻沒有的本事。不過,高漸離沒有把他的猜測說出來,他不想令荊軻喪氣。荊軻自己就真的一無所長?以至於要吃軟飯?其實並非如此。他在徐陵墓廬演出的那一場自編、自導、自演的戲,不就顯示出他既是出色的演員,也是出色的編劇與導演麽?那場戲雖然沒有經

濟效益,換一場呢?說不定就能賺大錢。高漸漸離這麽想,畢竟,他是妓院裏長大的,深諳逢場做戲之道。

            “你不過沒遇到機會。機會可遇不可求。你得有耐心。”高漸離說。他聽出荊軻的語氣緩和了,也就不再生氣,換了個就事論事的態度。

            “那咱就走著瞧。”受了高漸離的鼓舞,荊軻恢複了些許信心。

            “上哪去呢?”高漸離問。話說出口,他笑了。繞了一圈,又回到了原來的問題,能不好笑?

            “秦都鹹陽怎麽樣?”荊軻問。他常聽蓋聶說什麽秦國代表將來,其他諸侯國都亡在旦夕。

            “鹹陽當然是好地方,不過,人都說秦國是虎狼之國。”高漸離有些猶疑。

            “什麽意思?”

            “沒聽人解釋過。不過,我猜無非是因為秦國人才濟濟。是虎、是狼,去了,得同虎狼鬥。是羊、是牛,去了,對不起,被虎狼和骨頭吞了還不知道是怎麽死的。”

            “有這麽嚴重?”

            “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那咱就去羊群裏充當狼?”荊軻提議。

            “去邯鄲怎麽樣?” 

            “你是說,趙國是牛羊成群的地方?”

            “本來不是。可自從長平一戰之後,一厥不振。如今隻要你把荊軻的名字亮出來,一邯鄲的人恐怕都會喪膽。”

            “人家怕你,你就有飯吃?”

            “當然不是這意思。你可以表示樂於替趙國效力嘛。”

            “這主意不錯。”荊軻略一沉吟,把頭一點,揮鞭策馬,率先跑下驛道。畢竟,他是男人,他要在高漸離麵前顯示出能斷能決的男人風度來。高漸離在背後笑了,他本來就要去邯鄲,他不過有意讓荊軻覺得這主意是他荊軻拿的。女人大都會這一招,不男不女的人也會。    

 

            長梧子是逍遙遊的老板,逍遙遊是邯鄲最出名的客棧。長梧子本來不叫長梧子,逍遙遊本來也不叫逍遙遊,就像荊軻本來並不叫荊軻一樣。據長梧子說,他的名字和客棧的名字都是莊子改的,客棧大門上的匾額也是莊子的親筆題詞。莊子去過邯鄲?好像去過。莊子有那麽好管閑事?好像不會。不過,無論長梧子的話是否可信,他的推銷方法相當成功卻無可置疑。五十年前的首次天下百家爭鳴大會就是在逍遙遊舉行的,一時儒、墨、楊、法、老莊、陰陽、神農、刑名等等流派學者雲集,各逞精神、爭妍鬥豔。刑名家學者公孫龍子在大會上發表題為“白馬非馬”與“堅白石二”的演說,語驚四座,獨領風騷。書呆子都說公孫龍子是大會的贏家,做買賣的卻說真正的贏家其實乃是長梧子,因為從此以後,但凡有身份的人路過邯鄲,沒有不想在逍遙遊下榻的。

            心想的事情,並不一定辦得到。有時候逍遙遊客滿,想在那兒下榻的人,就得另找別處。荊軻與高漸離抵達邯鄲的那一日,逍遙遊正好客滿。不過,荊軻與高漸離用不著另找別處,不是因為荊軻的名聲真的把一邯鄲的人都震住了,是因為高漸離在逍遙遊有一間長期免費客房。雖說長梧子這時候已經須發皓然,並沒有患上老年癡呆症,賠本的買賣他絕不會做。他憑什麽要白送一間客房給高漸離?其實不能叫白送。所謂免費,隻不過是他對高漸離的說法。高漸離也樂於聽這說法,因為這樣顯得他有身份、是個名流,比說什麽“交易”、“交換”等等都要好聽得多,雖說其實是個交易。什麽交易?高漸離每年至少要在逍遙遊的大廳裏表演五場擊築,看官的賞金高漸離與長梧子平分,門票所得則完全歸長梧子所有。長梧子所得,當然還不僅是一半賞金與門票收入,看官少不得要在客棧裏花費,少的吃頓飯,多的住一兩日。除去直接的金錢所得,長梧子還從中撈取別的好處。比如,令逍遙遊保持高雅、高貴、高檔等等的名聲。名聲雖然不是金錢,運用得當卻可以帶來更多的金錢。這一點,長梧子比誰都看得清、看得準,所以他這家逍遙遊在邯鄲首屈一指,曆數十年而不衰。

            高漸離走進逍遙遊,夥計們認識他,一個個趨前相迎自不在話下。好幾個坐在門廳裏的客人也跳將起來,爭先恐後地同他稱兄道弟。高漸離怕冷落了身後的荊軻,正想把荊軻引見給他的朋友,冷不妨聽到背後一個蒼老的聲音說:久違了,慶卿!高漸離聽了一愣,慌忙扭轉頭,看見一個老者從門外走進來,哈哈一笑,在荊軻肩膀上拍了一掌。糟糕!怎麽偏偏在這兒碰見了“他”的熟人!高漸離想給荊軻遞個眼色,終於並沒有遞。遞個眼色能有什麽用?並不能讓荊軻知道這老者是誰,說不定還讓老者看見了,更加不妙。還好,荊軻隻露出一臉的驚訝,那種不知道對方是誰的驚訝,那種驚訝之中並不含有否認自己是“慶卿”的意思。荊軻本姓慶,“卿”字用在這種場合,隻是個客氣話,也就是先

生的意思,稱一個本來姓慶的人為慶先生,有什麽好否認的?想到這一點,高漸離放了心,於是用胳臂肘一拱荊軻,笑道:怎麽?把老朋友給忘記了?還不快陪罪。他這話的意思,自然是要把那“不知道對方是誰的驚訝”,解釋為“忘記了對方是誰的驚訝”。那老者想必是個豪爽之士,聽見高漸離這麽說,不假思索,立即信以為真,又在荊軻肩膀上拍下一掌,笑道:你小子連我田光都忘了,真是該罰!不過,話又說回來,自從你小子南下荊楚,咱就沒再見過麵。多少年了?十五年了吧?我一定是老得不像樣了,難怪你沒認出來。老者說到這兒,略微一頓,對荊軻上下打量一番,又接著說:你小子好像也變了點兒樣,歲月不饒人呀!

            荊軻見機而作的本事也許不如高漸離,不過,他並不笨。從老者嘴裏得了這麽多的啟示,這場戲應該怎麽接著往下演,他心裏有了譜。這自稱田光的老者既然口口聲聲稱他荊軻為“小子”,二人的關係必然不同尋常,否則,稱呼不可能這麽親昵。於是,他請田光去喝酒。這老家夥沒喝酒就這麽多話,喝多了,還能不把什麽都抖出來?他想。還去咱常去的那家?荊軻問。他當然並不知道“他”同田光常去哪兒喝酒,他不過想從田光嘴裏

套出來。去花非花?還是去雨中花?田光反問。我隨便,聽你老先生的。荊軻說。田光瞟一眼荊軻,笑道:哈!你小子不僅樣子變了,連脾氣都變了。你以前一向沒大沒小,什麽事情都要自己做主,如今怎麽成了謙謙君子?那咱就去雨中花。歲月不饒人嘛。荊軻說,做出一個苦笑。

            “看樣子你小子在南邊混得不怎麽開心?”田光問。

            這時候田光與荊軻對坐在雨中花二樓的一間包房裏。高漸離呢?他沒有同來。不是田光沒有請他,是他知趣地借口回避了。他猜田光同荊軻之間一定有些話不便有第三者在場。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麽?開心還會吃回頭草?”荊軻的語調透出些放肆,他琢磨出田光雖然視“他”為晚輩,“他”卻並不把田光當長輩。

            “還在幹咱那買賣?”田光問。

            “他”幹什麽買賣?這正是荊軻想知道的。他怎麽回答呢?怎麽才能從田光嘴裏套出那“買賣”來?

            “我已經改名荊軻了,你沒聽說?”荊軻支吾其辭。

            “我聽說你臉上挨了一刀。當真?”田光問。

            如果這荊軻是那荊軻,他想必會大吃一驚,想必會問:你聽誰說的?可這荊軻不是那荊軻,所以,他隻是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除去這麽一笑,他無以應對。很多人都喜歡看人笑,其實,笑是天底下最可怕的東西,笑裏不僅可以藏刀,笑本身就可以是一把刀,既可以守、又可以攻的一把刀。

            “就因為這歇手了?”田光追問。

            “臘月十五我把那劍送回了徐陵,你沒聽說?”荊軻依舊支吾其辭,不及不離。說是答覆吧,不是。說不是答覆吧,又有些像。

            “你小子怎麽舍得那把劍?難道真想歇手了?” 

            “你不覺得沒意思?”

            “幹什麽有意思?還不都是為了錢?”

            “你還在幹?”

            田光無可奈何般搖搖頭,端起酒杯。

            “掙夠了?”荊軻笑。

            “錢哪有掙夠的時候?不過,我是非收手不成了。你看!”田光看著自己端起酒杯的手,手在微微顫抖。“手都抖成這樣了,還怎麽使孤飛劍?”

            孤飛劍?這三字令荊軻吃了一驚,他聽蓋聶說起過孤飛劍。據蓋聶說,孤飛劍法屬於一個神出鬼沒的殺手,極其凶狠,好幾個門派的掌門都死在孤飛劍之下。原來田光就是那個神秘殺手!這麽說,“他”幹的買賣也是殺人?荊軻想。

            田光把杯乾了,把酒杯重重地放到幾案上,盯著荊軻看了一眼說:“你小子是孤飛劍派的唯一高手了。” 

            這話不僅令荊軻又吃一驚,也解開了荊軻心中的一個疑團。他本來想不通:如果“他”當真也是殺手,為什麽沒聽說有個會使“旋風劍法”的殺手。原來“他”充當殺手時,不用“旋風劍法”、卻用孤飛劍法!這麽說,那神秘殺手並不是一個人,是一個組織?也有“他”一份?

            “你今後怎麽打算?”荊軻問,他想知道職業殺手會有個什麽樣的歸宿。他突然有了一種躍躍欲試的衝動,雖然他明白他沒那本事。也許,這就是設“他”的身、處“他”的地的結果?

            “幹咱這一行,衣錦還鄉當然是談不上,隻好說是落葉歸根吧,我明日就回燕都薊城。”

            “你倒還不錯,還可以落葉歸根。像我這種衛國人,國已經不是個國了,上哪兒去尋根?”荊軻說,語氣透出無限悲涼。是真情,不是做出來的假意。那時候衛國早已淪為魏國的附庸,僅剩一座城邑。否則,荊軻必定會回衛國去圓他那出將入相,為卿、為大夫的舊夢。

            “跟我去燕國怎麽樣?” 

            “燕國?燕國有什麽好?”荊軻嗤之以鼻,他聽蓋聶說過,在各諸侯國之中,燕國最弱小、最沒勁。

            “邯鄲有什麽好?不就是女人風騷嗎?燕國的女人並不比趙國差。你不會沒聽說過‘燕趙多佳人’的說法吧?”

            自從跟高漸離結伴而行,荊軻沒再碰過女人。田光這話令荊軻想起了青青,想起了女人的味道,他記得青青就是蓋聶從燕國帶會家的。荊軻有點兒心猿意馬,蠢蠢欲動。不過,這衝動沒有延續,他立刻就清醒了。不行,還不行。還不能跟高漸離鬧翻了。雖然他荊軻不願意吃軟飯,他目前還不得不如此,除非田光能幫他在燕國找出一條謀生的路。

            “女人?我看你的手之所以發抖,就是因為搞女人搞多了!”荊軻說。

            “說正經的,你小子不是覺得活得無聊嗎?去燕國,也許能找到新的刺激。” 

            “什麽刺激?”荊軻嗅到了機會,精神為之一振。

            “比如,垂名史冊。”

            “什麽意思?”田光這話令荊軻一驚。垂名史冊?這念頭他做夢都沒想過。“他”會怎麽想?“他”會有興趣嗎?多半會。荊軻這麽猜想。

            “話隻能說到這兒。”田光說,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你小子要是有心,就跟我走。

            荊軻不答,提起酒壺,先給田光斟滿,然後也給自己斟滿。

            “怎麽?拿不定主意?”田光把杯乾了。“什麽時候想好了,去燕國找我也成。不過,你得趁早。去晚了,機會也許就不是你的了。” 

            什麽好機會?去晚了就沒了?荊軻想知道。不過,他沒問。他知道他問不出來。荊軻沒有料錯,即使他問,田光也不會說。田光是個外鬆內緊的人,不相幹的話信口開河,要緊的話守口如瓶。幹殺手這一行的人大都如此,不如此的人也大都幹不了殺手這一行。此外,田光所說的那機會究竟是什麽?田光自己也並不十分清楚,他隻是隱約猜測到是個極其重大的行動。不是殺個什麽門派的掌門那麽簡單,也不是殺個什麽諸侯的大臣那麽無足掛齒。他憑什麽這麽猜?因為他這次回燕,所謂落葉歸根,固然不是假話,也不完全是真話。其實是應邀,落葉歸根隻是順便。應誰的邀?應鞠武之邀。鞠武是什麽人?燕國的太子太傅。太子太傅本不是執政掌權的職位,不過,凡事都有例外。鞠武恰好是個例外。燕王喜寵信太子丹,政事無論大小,皆由太子丹作主。太子丹又信任鞠武,鞠武於是乎參與燕國的重大決策。田光明白自己能夠幹什麽,他知道鞠武也明白他能夠幹什麽,由一個參與國策的人出麵邀請他,不是一次極其重大的刺殺行動,還能是什麽?可是他覺得他自己已經不行了,手發抖還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他覺得他已經提不起殺氣。提不起殺氣還怎麽殺人?一般的人都殺不了,更別說是舉足輕重的大人物啦!可鞠武是他的老朋友,他不想令鞠武失望。他自己是燕人,他也不想令燕國失望。所以,他以為在逍遙遊與荊軻不期而遇,真是天賜良機。對誰而言的良機?無疑是燕國的良機。至少,田光對此深信不疑,因為他確信隻要荊軻肯幹,荊軻絕不會失手。是否也是荊軻的良機呢?這田光就不敢說了。換做他自己,他肯幹嗎?他也說不好。垂名史冊是個不小的誘惑,可代價是什麽呢?一條命,自己的命。值麽?那得看你對活著究竟有什麽意思怎樣想。荊軻方才不是說活著無聊麽?他既然覺得活著無聊,他也許肯。田光想。

            “那我就在燕國等著你啦!”兩人分手的時候,田光滿懷希望地說。

            “我要是去呢,當然會去找你。”荊軻這麽回答,既沒說去,也沒說不去;既給田光留下希望,也給自己留下後路。

 

            “你說會是個什麽機會?”回到逍遙遊,荊軻問高漸離。

            “聽說燕太子丹與秦王政有些私人過節,該不是想刺殺秦王政吧?”高漸離說。

            “燕國的太子怎麽會同秦國的國王搞出私人恩怨來?”荊軻搖頭。

            “說起來是有些離奇,不怪你不信。”高漸離說,“不過,如果你知道他兩人從小就認識呢?你還會不信?”

            “他兩人從小就認識?”

            “不錯。”高漸離清清嗓子,鄭重其事地說出了下麵這樣一段話來:

            大約在二十五年前吧,燕太子丹曾經在趙國為質子。你不懂什麽叫為質子?據說古時候諸侯結盟,歃血、發誓也就夠了。後來諸侯人品越來越奸滑,歃過血、發過誓,照樣翻臉就不認人。於是有人想出互相派遣質子這一招。所謂為質子,就是諸侯的公子公孫被派到別的國家去當人質。你要是翻臉,對不起,我就把你派來的質子給宰了。當然啦,你也可以宰我的質子做為報複。誰敢宰?誰不敢宰?誰在乎質子被宰?誰不在乎質子被宰?既看誰強誰弱,也看質子在他爹或者他爺心目中的地位有多重要。燕國重視同趙國的關係,所以把太子派往趙國為質子。燕太子丹在趙國為質子的時候,秦王政也在趙國,不過不是為質子,是他爹在為質子,他爹也就是後來的秦莊襄王。兩家恰好為鄰居,那時兩人也不過就是六七歲的孩子,常在一起玩,據說玩得還挺好。過了兩三年,秦王政回秦國去了。又過了三四年,秦王政登基為王。燕太子丹卻一直留在趙國,直到三年前被派往秦國為質子。為什麽換到秦國去?因為趙國越來越弱,秦國越來越強。以前燕國可以依靠趙國為屏障,如今這屏障靠不住了。除去認真直接同秦國打交道,別無選擇。

            據說燕太子丹去秦國的時候興致勃勃,以為可以同秦王政重拾兒時舊好,也在燕王麵前誇下海口,說一定可以與秦國簽訂一份平等互利的友好條約。誰知到了秦國卻碰了一鼻子灰。也許是因為秦王政的記性不如燕太子丹那麽好,也許是因為貴人多健忘,總之,秦王政早就把二十年前的兒時小友給忘記了。秦王政不僅沒有單獨接見燕太子丹,而且在同時接見魏、楚、齊、趙、韓、燕等六國質子的時候,把燕太子丹安排在最後一位。見了這樣的安排,燕太子丹還不死心,正式行過禮之後,燕太子丹對秦王政說:我是阿丹!怎麽?你不記得我了?秦王政聽了這話,先是皺了皺眉頭,捋了捋胡須,說:阿丹?阿丹是誰?沉吟半晌,忽然仰頭大笑,說:原來你就那個整天拖著兩條鼻涕的阿丹!說完這句話,甩甩衣袖,扭頭就走了,把燕太子丹撂在那兒哭笑不得。

            高漸離的話說到這兒,被荊軻打斷。荊軻說:看你說得活靈活現的,好像你當時在場似的。高漸離說:我是親耳聽公子遲說的,公子遲是趙國的質子,他不僅當時在場,而且還同其他諸侯的質子一起在會見之後嘲弄過燕太子丹,給他取了個“鼻涕龍”的綽號。荊軻聽了,不屑地一笑,說:燕太子丹就因這點小事恨秦王政?這燕太子丹也太小心眼兒了吧?高漸離說:人都愛麵子嘛,你不覺得這事叫燕太子丹丟盡了臉?荊軻說:那這燕太子丹的臉皮也太薄了,又不是女人!高漸離聽了一笑,說:他要真是女人,說不定也就沒事兒了。什麽意思?難道還有個女人夾在這裏頭?荊軻問。高漸離瞪了荊軻一眼,撇嘴說:看你!一聽說女人就來勁。荊軻賠笑道:哪兒的話!我不過想搞清楚燕太子丹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孫子說:“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不搞清楚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咱怎麽決定田光所說的機會究竟是好呢?還是壞?

            荊軻這個“咱”字用得好,暗示高漸離:他荊軻絕不會撇下高漸離自己一個人去投奔田光。高漸離聽了,心領神會,立刻換成笑臉,說出下麵這樣一段故事:

            燕太子丹自從在秦王政麵前碰了個釘子,意氣消沉,整日在酒樓、妓院打發時光。有一回在梧桐苑碰見一個新近從趙國來的妓女,名叫勝勝。兩人一見鍾情,沒多久就搞得如膠似漆。可是等到燕太子丹問清楚了勝勝的身價,籌足了金錢替勝勝贖身的那一日,勝勝卻失蹤了。有人說勝勝被秦王政娶走了,進宮之後改稱趙姬。也人說勝勝不願進宮,懸梁自盡了。沒人敢把真相說出來,隻好捏造一個失蹤的說法。也有人說,勝勝的失蹤跟秦王政一點兒關係都沒有,那個叫趙姬的妃子其實是秦王政在趙國的青梅竹馬。隻因為也是趙國人,於是被人以訛傳訛。究竟如何?誰也不敢肯定。不過,據說燕太子丹深信勝勝已經死了,而且也深信勝勝是被秦王政逼死的。他於是決計要替勝勝報仇,在秦國,他的一舉一動都受到監視,絕不可能有報仇的機會。於是,他買通監視他的秦人,喬裝成商賈,逃回了燕國。有人說秦王政知道了極其生氣。也有人說秦王政根本沒有興趣知道燕太子丹是因為什麽逃跑的,也根本不在乎他跑不跑。為什麽?因為在秦王政的心目中,韓、趙、魏、楚、齊、燕,都不過是秦國羊牢裏待宰的羔羊。任誰跑到天涯海角,也休想逃出他秦王政的手掌心。

            高漸離說到這兒,把話停了,望著荊軻。荊軻若有所思,沉默不語。高漸離說:想什麽呢?你怎麽不說女人都是禍水?荊軻在想什麽呢?他沒在想女人是不是禍水。他在想:一個為女人挺而走險的男人,是大丈夫呢?還是窩囊廢?是大丈夫呢?那他荊軻就不是對手,還是退避三舍的為好。是窩囊廢呢?那不就是天賜他荊軻的良機了麽?

            “咱去燕國吧!”想清楚了之後,荊軻說,眼神透出無比的興奮。

            “你去找死?”高漸離吃了一驚。

            “誰去找死?”荊軻大笑,“你不覺得這燕太子丹是個廢物?” 

            “他是不是廢物有什麽相幹?他要你幹的事情,你幹得了?” 

            “刺殺個大臣,也得準備一年半載吧,如果他燕太子丹真想要刺殺秦王政,那還不得花個兩三年做準備?”荊軻說,“這兩三兩年裏他燕太子丹少不得把我當他祖宗那麽侍候著吧?天有莫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兩三年為時不短,誰知道會有什麽變化,說不定那事情用不著幹了,咱不就是白吃白喝他兩三年?即使那事情用不著辦了,他還不好意思叫我走,對吧?咱不就是白吃白喝他一輩子?”

            “用不著幹了”是什麽意思?意思就是秦王政自己死了,或者被別人幹掉了。荊軻這麽想,雖然多少有些守株待兔的意思,卻並非癡心妄想。秦王政的爹,秦莊襄王在位三年就死了,有人說是壽終正寢,也有人說是死於謀殺。秦莊襄王的爹,秦孝文王登基伊始就死了,有人說是壽終正寢,也有人說是死於謀殺。怎麽死的並不要緊,總之是死了,這是鐵一般的事實,不容否認。既有如此這般的祖與父在先,難道就不能有如此這般的子與孫繼其後?

            “如果那事情還得幹,你不就是去找死?”高漸離說。

            “咱就不能找個機會開遛?他燕太子丹能逃出虎口,我荊軻就不能逃出羊口?”荊軻笑,得意地笑。因為什麽得意?他以為“羊口”這辭兒極有創意。笑夠了,他又補充一句說:“就算非去不可,也不見得就非死不可。”

            “你還有什麽花招?”高漸離問。    

            “曹沫不就沒死麽?我難道就不能學曹沫?”荊軻說。

            “你有曹沫那本事?”高漸離不以為然地撇撇嘴。

            “就算現在沒有,花個兩三年的功夫還怕練不出來?不就是拿把匕首架在對方脖子上麽?況且還是出其不意的偷襲,有什麽難?”荊軻說。

            荊軻一向眼高手低,他這毛病高漸離清楚得很。不過,高漸離沒有點破,他不想掃荊軻的興。此外,方才有人告訴他:邯鄲未可久留。什麽意思?血戰在即。高漸離沒有再問,這人的消息通常可靠。上哪去呢?荊軻從雨中花回來的時候,高漸離正在發愁。既有田光為之引見,那麽,先去燕國混兩三年再溜之大吉,也未見得不是個好主意,高漸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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