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好像最擅長的隻有兩個表情:難以抑製的大笑和瞬間而至的哭泣。兩個表情的中間休息地帶,用老公的話說是神遊天外的發呆。
我小時候極其愛哭,張嘴就哭,淚如雨下的那種,全然不顧形象,每每讓訓我的外婆看得氣極而笑:哭得那麽委屈,真真好像做錯了事的那個是外婆了。這天生是個唱戲的!外婆會氣惱地說。
想來哭戲比較難,說哭就哭是個難得的本事。於是不哭的時候,我就會自己偷偷對著鏡子學著戲裏麵扭扭捏捏的樣子。那時候我已經大一些了,會把一條長裙倒穿在頭上,裙腰處的鬆緊帶剛好束在頭部,裙裾在腦後垂下來,儼然一頭長發——那時候整日假小子頭的我多麽希冀有那麽一頭長發——就那樣哼哼唧唧地扭著腰身,還沒有開口說或者唱什麽,定睛看自己時我先笑出聲來,起先一點聲音,後來簡直笑得不可收拾:一場平日裏輕而易舉的哭泣被我笑得麵目全非場麵慘烈。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自己絕不是外婆口中天生演戲的料。那需要多麽大的能耐,才能在叫你哭時就哭,叫你笑時就笑。
再後來更大些了,便知道讓人看到眼淚是一件丟臉的事。即使我淚點很低很低,卻極少在人前哭了。
不哭,便隻有笑。笑人人都喜歡。並沒有刻意放低笑點,但是我後來笑得越來越容易,也笑得越來越張揚,越來越肆無忌憚。一群女孩子中笑得最響最無禮的那個一定是我——全然忘記了母親教導我的:女孩子的笑聲不出閨房。
愛笑是好的。曾經有不止一個男孩對我說,太喜歡你的笑聲了。當然,我懷疑他們這種說法的真實性,誰知道是不是某種特殊心理讓他們言不由衷。甚至有一個男孩說過,聽你的笑聲是一種享受。他說這話時閉著眼睛,一副飄飄欲仙的樣子。我看著他的樣子就想笑,結果自然是笑得更狂野。假如笑聲可以在煩惱人生裏開辟一條無憂無慮的隧道,我想,我曾經用笑聲帶著他漫步在那裏。
這樣不加克製的笑的弊端就是,該正經的時候我正經不起來。長久以來我最害怕的就是當眾發言,那需要調動起全身的緊張細胞來控製自己想笑的衝動。那是怎樣的一種痛苦。所以但凡可以推掉的發言我一律推掉,即使讓人覺得我很假:誰不喜歡拋頭露麵呢。
我記得為數不多的幾次不得不的當眾演講,我都難過得不行,腦海裏有幾百隻手掐著自己的大腿,幾百隻牙齒咬著自己的舌頭,隻為警告自己:不可以笑場。那幾次演講竟然效果出乎意料的好:內容就不用提了,連我的聲音都被一致說好聽極了。我過後聽著大笑:其實那是怎樣的鎮壓著所有的笑神經的矯揉造作。
笑場的壞處平日看不到,不過在特殊時候就看出來了。我記得有一次放學路上曾經想說一個笑話給同行的男孩子聽:那實在是一個非常可笑的笑話。可是,每每說到關鍵處,我就笑得喘不上氣來。用了整整二十分鍾,直到我們都到家裏的時候,那個笑話我也沒能把關鍵部分講給他聽。他該多麽鬱悶——聽愛笑場的人講笑話,還不如殺了他。一路上聽我兀自笑得嘴唇都哆嗦了,他也終究沒有弄明白我為什麽笑,更不能把準備好的笑拿出來跟著一起痛痛快快地笑一場。這真是非人的折磨。
這種笑場倒也罷了,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工作之後,我們單位的黨小組學習,那時候自然是學習三個代表。因為我年輕,領導讓我給大家朗讀。我現在完全不記得在那之前發生過什麽了,當然一定有什麽非常好笑的事,讓我在朗讀中突然不顧一切地放聲大笑起來……那麽寂靜的會議室,笑聲回蕩,想來場麵頗讓人震驚。我努力克製自己收回笑聲繼續朗讀乏味的文件,不過沒有成功,再三再四地從那麽嚴肅的文字中爆出笑聲。還好那些上去年歲的領導們都很慈祥,也很淡定,鎮靜而耐心地一直等我把笑聲完全放出來,繼續學習。那一次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幾乎要把自己的舌頭咬出個洞。饒是如此,事後依然有人跟我說,你這樣在特殊時期是要惹禍上身的,讓我無比慶幸自己生在新時代。
出國之後最開心的事就是不會有任何擔心自己再亂笑場的煩惱了。十幾年的時間足夠我淡忘曾經的一切。不過這次回國,恰巧逢著我們大學畢業二十周年的聚會。班長力邀我跟他一起主持,我推脫,這樣隆重的場合讓我主持,要麽笑場要麽哭場。我從來不是能夠上大場麵的人。推辭到最後顯得我十分矯情。
跟塵兒說起這件事,塵兒說,媽媽,你為什麽推辭啊,這是一個多好的機會來展示你自己。我笑。展示的人生於我早已結束。不過,塵兒並不懂得這一點。看著塵兒他們那熱切的小臉,我忽然想為他們做這一件事,為他們在記憶裏留下我曾經光彩照人的樣子。
所以那天,我站在眾多目光中央,在塵兒他們三個的熱切注目麵前,極力按耐住想笑的本能——人生多可笑啊,為什麽大家都這麽嚴肅——盡最大的努力配合班長完成了那次主持。誰知道呢,或許是我人生裏最後一次主持。主持還沒有結束,塵兒的微信已經發到我手機上:媽媽,你做到了。你好棒啊!
我衝著塵兒他們所座的位置微微笑。這次真的沒有笑場。
可是天知道,我極力忍著那隨時會爆發出來的大笑忍得多麽辛苦:拿手機念台詞的手指哆嗦著,聲音裏也有或許可以察覺的顫抖,不知道的人會以為我有多緊張,而實際是,我一直想大笑——這一本正經的台詞寫得……多麽多麽可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