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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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寵壞的男人和隱忍的女人

(2025-08-09 20:12:04) 下一個

被寵壞的男人和隱忍的女人

                             ——素描電影《The Wife》(中譯名《賢妻》)

 

她被悉悉簌簌的聲音吵醒,又是他在半夜吃東西,他總是這樣放縱自己,不管時間地點,把醫生的話當耳旁風,也不管是否會吵醒她。她輕歎一口氣,還是忍不住翻過身提醒他不要吃了,這樣會更睡不著。但是他有他的入睡方法。當他以幫助睡眠為由進入她的身體時,她聽見自己的身體發出沉重的歎息:她已經太老了,承受另一個身體的重壓不再是年輕時候的歡愉,而是痛苦。為什麽男人即使七十幾歲了,想要的仍然是性?

沒有人知道她得知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激動和欣喜,她握著聽筒直想尖聲大叫:我獲得諾貝爾獎了!我獲得諾貝爾獎了!然而最終她隻是呆呆地握著聽筒,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沒有人知道他的那些廣為流傳的作品是她寫的。

但是他知道,他一清二楚,他是除了她之外,唯一一個在這個世界上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他們共同製造的秘密。可是他拉著她的手像從前一樣在床上歡慶獲獎時,嘴裏喊的卻是:我獲得諾貝爾獎了!我獲得諾貝爾獎了!她的心倏地被狠狠地刺了一下。即使在這種隻有兩個人的私密時刻,他喊的依然是“我”,是他自己,他甚至都沒有說“我們”,他們的第一本書出版時,他嘴裏喊的是我們的書出版了!這個“我們”什麽時候變成了隻有他一個人的“我”了?她竟然沒有發現這個變化,直到此刻才忽然意識到。更不要提他會說一句“親愛的你”,你獲得諾貝爾獎了。可是,難道這不是事實?

她輕輕鬆開被他拉緊的手,下了床。

所有的人都來慶祝他們的獲獎,他成為了視線的焦點雜誌封麵的主角,她也開心,畢竟他是她的丈夫,她的丈夫被眾人矚目難道不等於她被人矚目嗎?

當她開心地告訴前來賀喜的兒子他寫的作品非常好時,兒子隻是淡淡地應付了一句,他不在意母親說什麽,他要的是父親的態度,那個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對他的作品的態度,難道不是最權威的嗎?然而父親的態度那麽傲慢,這個傲慢的文學大師,一句話打發了兒子。難道做父親的不知道該鼓勵一下兒子嗎?難道他忘記了,他其實並不是什麽文學大師,可是他擺的是多麽十足的文學大師的架子!

當在家庭聚會上向前來道賀的親友致辭的時候,他恰當地引用了堂吉訶德沉思的話:我是我加上我的環境,如果我不保留後者,我不保留我自己。多動聽,他擅長說甜言蜜語,即使引用的是別人的名言。

他對著眾人向她表白:沒有這個女人就沒有我,她是我的一生至愛。我一生最成功的一件事是,說服她嫁給了我。她聽著甜蜜地笑。有愛就夠了,名聲其實不重要。

可是在飛往斯德哥爾摩的飛機上,他的老毛病就開始又犯了,一塊餅幹也能讓他抓住機會跟漂亮的乘務員調情,她心裏鄙視極了,這個男人能不能有點長進,他現在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了,是她幫他得到的,她為什麽要為他做這些事?因為愛他,也希望被他所愛。愛難道不是專一忠誠的?不是專一忠誠,也配叫愛嗎?她在心裏翻騰著這些想法,拒絕了他對她的討好或者打擾。當她內心猶豫掙紮的時候,他對她沒有任何吸引力。

但是他真是把自己當成了一個諾貝爾獎得主,聽聽他隨口對那個湊到他們跟前的記者說出的話:現在需要的是鼓足勇氣寫下一本書。他說得多好,這完全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能說的最恰當的話。她在一旁緊緊地盯著他看,心裏想著他是怎麽做到的,怎麽做到這麽自如地應對這一切,在明知道自己不配獲得這一切的時候。

而當那個記者轉向她對她說,作家的配偶沒有得到足夠的聲譽時,她聽到他迅速接過話去:我給我妻子聲譽,我給我妻子很多聲譽。她吃驚地看著他,心裏驚訝,看他說得多流利,一切都像真的,他是一個偉大的作家,自然他給了她這個做妻子的很多榮譽,不是夫貴妻榮嗎?再看看他對那個記者多麽粗魯,天啊,他不知道那麽粗魯太不體麵嗎?真是讓人丟臉。

但是最終,她像往常一樣隻是淡淡提醒他,不要對記者那麽粗魯,不要到處樹敵,還有,提醒他伸展雙腿,這是醫生的建議。

在初初到達諾貝爾獎頒獎中心時,他把她當作不名一文的隨從一樣,讓她拿著他的外套和圍巾,把她孤零零留在門口,自己一個人就向前走去了。他忘記了介紹她嗎?他忘記了吧。完全忘記她了,在他被榮譽和仰望的眼神環繞的時候。

而當那個年輕漂亮的女攝影師站到他的麵前,她又看到了他眼中的那個光亮,他總是改不了,不分場合地情欲輕易就寫在臉上,她看得一清二楚。而他是怎麽向那個年輕漂亮的女孩介紹她的呢:這是卡斯爾曼夫人。多麽毫無感情的一句話,多麽保持冷冰冰距離的一句話。他當然要跟她保持距離,不然怎麽去誘惑那個女孩兒呢?

而他又是怎樣向眾人介紹自己兒子的呀,他難道沒有看到兒子臉上那麽明顯的不快嗎?這是怎樣粗心又粗魯的父親,一句簡單的體麵的話都不會說嗎?他的心中除了他自己,除了他這個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作家,還有誰?我的老天爺,他怎麽就能夠那麽心安理得地傲慢?

當一家人獨處的時候,他的小市民的樣子多麽讓人厭煩,一瓶來自律師的賀禮被他論斷為廉價,他罵好心好意送他禮物的律師是小氣鬼,他看不到物質背後的情誼。而他脫口而出問道,這個卡片上的名字是誰,連他的兒子都知道那是他筆下的著名人物……他的扮演再怎麽高明總是會有漏洞,他畢竟是在扮演。可是瞧瞧他,毫不臉紅地說那是因為自己的記憶力不好的緣故。多麽流暢的謊言,多麽真實自然的謊言。那麽真實以至於兒子沒有任何懷疑。

他把自己的完美打扮得滴水不漏,而在兒子童心乍起,快樂地玩拋接遊戲時,他卻掃興地厲聲喝止他。他為什麽那麽一刻不停地挑剔兒子呢?他真以為自己完美無缺嗎?甚至說出那麽粗魯的話:希望他在這裏能夠找機會來一炮……這就是完美的父親,內心裏其實多麽鄙俗。她深深看他一眼,又低下頭,回避與他對視,即使她把他打造成一個偉大的作家,他到底隻是一個心裏隻有種種惡俗欲念的平庸男人。

然而厭倦還是點點滴滴地湧上來,她督促他刷牙,說他口氣太臭。他的第一個反應卻是懷疑,偉大作家的口氣怎麽可以發臭?第二個反應則虛榮至極:你覺得他們那些人會注意到我的口氣發臭嗎?他沒有為自己熏到她抱歉,卻擔心影響他在他的粉絲心中的形象。

沒有,他們都忙著敬畏和仰慕你去了,哪裏會發現你也是一具普通的肉體,甚至是年老的會發臭的肉體呢。她不看他,說著這些話。她不能夠直視他說這些。有些真相真的難以直視,即使她是這麽堅強的一個女人。

直視會帶來摧毀呀,摧毀的是她自認為值得的一生。她很清楚這一點。

當他向她說,他並沒有被那個年輕漂亮的女攝影師吸引時,她沒有任何回應,仿佛沒有聽到,而她心中是隱約知道那個答案的。她為什麽這麽敏銳?如果她是個蠢笨的女人,什麽都看不出來多好!那時他說什麽就是什麽,她則沒有懷疑、掙紮和猶豫的折磨。

他完全投入了他的興奮中,完全不顧及她的勞累,他難道不知道她已經太老了不能夠像個年輕人那樣去興奮地享受生活了嗎?不止她,他們兩個都老了。難道這麽明顯的事情還需要她一再地提醒嗎?

她想起了初見他的時候,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時他還年輕英俊,教授的頭銜給了他格外的光環,他有一張巧嘴,能說會道,會討女人喜歡,會迷惑文藝女青年,他會那麽坦然地說,作家如果不寫作,他的靈魂就會餓死。他更會恰到好處地引用名言,他引用起名言來會讓人誤以為那是他的話,詹姆斯·喬伊斯的那段怎麽說來著: “His soul swooned slowly as he heard the snow falling faintly through the universe and faintly falling, like the descent of their last end, upon all the living and the dead.” 與其說他是個作家,不如說他是個朗誦者。他投入朗誦的樣子多麽銷魂,她就是那一刻愛上他的。

可是愛會消失,尤其當她聽到他對著那位物理獎獲得者非常自然地說出那句話:幸好我的妻子不會寫作,所以她不會挑剔我。她不動聲色地聽著,臉上嫻熟地保持著優雅的微笑。沒有人能夠看出她那一刻內心裏起了怎樣的波瀾,但是她聽得到,那是內心的聲音像海浪一陣一陣喧囂地衝向她:這個男人太虛偽了,他一點都不尊重你,他根本不愛你,他隻愛他自己,哪怕你把一生的榮耀都拱手讓給他,他連半個鄭重的謝字都沒有,卻敢當眾這樣羞辱你!

她的確感覺到了羞辱,一種完全不必要的羞辱,出自自己丈夫之口,出自一個根本沒有資格羞辱她的人之口!她要憤怒了。不,她已經憤怒了,紅色爬上了她的臉頰,不知道的人會以為那是為她一無是處的羞赧,隻有她知道,這是鄙視夾雜著憤怒的火焰在燃燒。

她怎麽會想到把自己一生的心血都讓給了這個男人,他不單不把自己放在眼裏,習慣性地輕慢,他對自己的兒子也是那麽嘲笑,他以為那是幽默,卻不知道在兒子的耳朵裏是羞辱,我兒子是個半生不熟的作家…… 他沒看到兒子的眼裏流露出的憤怒、驚訝和羞恥的眼光嗎?

做他這個傲慢自戀的父親的兒子多麽不易,她在內心裏替兒子無聲地呻吟著抗議著。要忍受一個並不能稱為行為模範的父親的管教、束縛和羞辱,太不容易,他已經是個完完全全的成年人了。這個父親可懂得什麽叫尊重?他可知道如何做一個稱職的父親?他可知道一味高高在上地說教是虛偽和自大的體現?他可知道他做不到的那些根本就不該對兒子提出要求,那樣隻會讓他更叛逆,他在把兒子用力向外推出去,要是沒有她這個溫柔的潤滑劑,他們父子兩個早就反目成仇了吧?

可憐的孩子。她看著兒子想。她告訴兒子他是個非常優秀的作家,但是兒子並不相信,兒子也像所有人一樣,他更仰慕世俗的成功者,他更相信父親,這位偉大作家的話。多麽悲哀。她多希望告訴兒子,相信我吧,我遠遠比你父親更有文學品味。

斟酌很久,她向他鄭重提出,不要在他的致辭中感謝她,她不希望以一個長期受苦的妻子的形象出現在公眾麵前,實際上她心中已經暗自跟他劃清了界限,這個自戀至極的混蛋,其實根本不配提到她,不配跟她有關係,不配跟她的那些作品發生關聯。

她回想起當年那個女作家對自己說的話,那個女作家的作品多好啊,公正、生動、大膽,可是卻很少人買她的書,更幾乎沒有人認真讀過她的書,她說:公眾不會接受一個女人大膽的寫作的,不要以為你會引起他們的注意,那些評論家出版社編輯們,他們決定誰會被關注,誰會被捧上高台。她曾經懷疑過女作家的話,後來知道女作家是對的。

然而即使她心理上已經開始與他分割開,夜裏醒來看不見他卻還是擔心,擔心他發生什麽意外。當她四處擔憂地尋找他,卻看見他在餐廳裏不顧醫生叮囑開戒大吃,不單單大吃,他還在跟年輕漂亮的女攝影師調情,那不是調情是什麽,對著她又背誦起喬伊斯的那段話……

她在陰影裏靜靜地看著聽著這一幕,心裏絕望極了——看來他真是永遠也改不了他的德性了,哪怕給了他全世界最高的榮譽,一有機會他依然會奮不顧身地給她戴綠帽子。

再看看那個女攝影師看到她時的眼神,那麽輕蔑,完全沒有尊重,她把她當成了一個老邁的一無是處的依附於丈夫的聲名依靠丈夫賞賜給飯吃的女人,所以對她才那麽不屑一顧,才那麽得意 ,趾高氣揚地看她一眼,連基本的體麵都不給她,一個無名無姓的攝影師她憑什麽這樣對待她這個妻子?想來她已經敏銳地嗅到了他向她投來的誘餌,她十分清楚自己的年輕美貌對這個偉大作家的吸引力,所以才根本不把她這個老去的正妻放在眼裏。

她再次感受到那種深深的羞辱,她感受到女攝影師對她毫無魅力可言的輕蔑,這種羞辱甚至超過了他對別人說她不會寫作,而這些羞辱都是他帶給她的,她憑什麽要為他承受這些飛來橫禍般的羞辱?!

然而事情還沒有完,即使她一再地對他表達自己對他的輕浮的不滿,即使她像個用人那樣照顧他的飲食起居,即使她對他付出了一切,世人眼中最高榮譽的一切,她該想到的,事情沒有完,就在她獨自出去散心的時候,他再次跟女攝影師在一起調情,假如不是提醒他吃藥的鬧鍾響起,或許什麽都會發生。

同樣是一對男女單獨在一起,她永遠是生人勿近拒絕誘惑的那個,而他永遠是主動勾引來者不拒的那個,而且誘惑的招數都永遠是那麽兩套,背誦別人的名言或者獻上他手中的核桃。

多麽諷刺!他們本就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不該有任何關聯,不該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她愛的不過是自己的幻覺。這一切都是一個錯誤。當她聽到他那一係列掩蓋的謊話,當她把那個偷情罪證的核桃狠狠砸向他的時候,她多麽希望自己有力氣甩他一個耳光!

然而一個新生命從電話那端傳過來天籟之音的時候,她又忘記了怨恨和憤怒,她有了小外孫,那咿咿呀呀的奶聲奶氣的聲音就像生命的乳汁和活水滋潤了她,一切沒有那麽糟糕,她的生命還有別的意義,名聲之外實實在在的意義,在女兒那裏得到了進一步的延續。

假如不是兒子從傳記記者那裏聽到了真相,再次在他們之間掀起狂瀾,也許她內心的那些怨恨和不滿會徹底平息下去,然而兒子那一臉被欺騙被玩弄的痛苦模樣讓她深受震撼,她開始意識到,她所隱瞞的那些事,不單是對自己不公平,對孩子們也是巨大的傷害。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內心已經暗暗下定了決心。所以在去頒獎典禮的車上,他握住她的手問她,我們不是壞人是不是?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沒有任何回答的別開頭去。

你給了我們一個巨大的,不安定的,輝煌的作品主體,用每一本書,你挑戰了小說形式,並重新講述了講故事和散文的本質,你是時尚大師,但你的角色非常真實,他們的旅程令人心碎,他們的描寫親密而深刻,你寫作中的人性超越了階級和性別的界限,你是一個文字大師,但更重要的是,你是描繪人類狀況的大師。。。。她在台下安靜地聽著評委會對她的作品的評價,忍不住露出舒心的笑意,至少她在文學上的付出和努力沒有白費,她得到了最高的認可。這對她來說就是最大的獎賞了。

要是他在歡慶宴席上發言的那一刻說的不是虛偽的假話,而是誠懇地向全世界說出真相,說出那個偉大的榮譽該屬於她,而不是他,那麽他們之間應當還有得救,然而他到底還是在公眾麵前深情款款地和她分享他的榮譽,他越顯得深情和誠懇,在她看來越不可忍受——她不需要他假惺惺地跟她分享榮譽!那榮譽本來就該是她的!他心知肚明!他在做這一套給誰看?!偽君子!一個地地道道的根本不愛她、自大又自戀的偽君子!那一刻她內心的憤怒像海浪一樣要不可遏製地衝出胸口了。

她要離開他,她受夠了,真是受夠了,多一秒都不願意跟他在一起,她要立即離開,她甩開了他伸向她的手,不顧一切地衝出了宴會廳,她要離開他,立即,馬上!

他依舊像往常那樣哭訴挽留,不過這一次沒用了,一點點作用都沒有了,她像發出去的箭矢,不達到離開他的目的不止,他怎麽還會覺得他可以跟她平分她的那個文學獎,那都是她寫的,每天坐在那裏八個小時辛辛苦苦寫的,承受著勞累也承受著他的那些婚外情的痛苦和羞辱寫的,他竟然以為給她按摩,照顧小孩,打理家務就可以算作他一起參與了寫作!真是不知羞恥。

她不想回憶她為什麽會嫁給他,這個平庸自大的男人,這個一再背叛她的男人,即使當初她愛他又如何,愛早在日複一日的爭吵摩擦背叛中消耗殆盡了,沒有剩下一絲一毫了,她要離婚,沒有回頭,絕不回頭……

像一個巨大的驚歎號,他橫陳在那裏。誰會想到,他以死挽留了她離去的腳步。看著死去的他,她問自己,他真的愛她嗎?不然為什麽他要用死留住她?她又愛他嗎?曾經深愛過,她現在還愛他嗎?如果還愛,為什麽她再也不能夠忍受他,為什麽就在前一刻她還瘋狂地要結束這一切,離開他?

她問自己,失神地一遍遍問自己,她的內心空空洞洞,聽不到任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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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angtsz 回複 悄悄話 謝謝你的影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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