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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都在你死後趕來
還能做什麽
你需要的不是葬禮和追憶
為了不讓你的死如流星逝去
嗬!這是多麽誇張
而諷刺的比喻
你隻是孱弱的石頭
被生活輕易拋出
回到你來的,深深海底裏去
———給自殺身亡的青年詩人 許立誌
十幾天以前,我幾乎是第一時間看到了他自殺的消息:許立誌,24歲,青年詩人,2014年10月1日墜樓身亡。
不可否認,我的心是微微痛了一下的,隨即又冷漠地堅硬起來:為什麽自殺,這麽年輕的生命。
我一向痛恨自殺的人。太陽每一天都是新的,熬過那個夜晚,你不知道生命給你準備了怎樣的陽光。
說痛恨,隻不過我深深憐惜著他們的軟弱。這個世界有讓我們死去一千回的悲痛和絕望,也有讓我們活過來一萬回的美好和希望。
我想我是輕飄飄地關掉了那個有著他消息的網頁。
然後今天,非常偶然地闖入了他在新浪的博客,隻瀏覽了他的幾行字,我就開始為自己曾輕易地關掉那個網頁深深自責。
許立誌,年僅24歲,我搜索不到更多他的生平。隻從他的博客文字得知,他是農村的孩子,兩個姐姐夭折,父親早亡,母親也於近年去世。在今天城市的孩子分不清稻子小麥韭菜的時候,他已經早早站在深圳工廠的流水線上感受被高速催逼的生命。
他的博客建立於四年前。四年,他的博客是默默無聞的,幾乎無人曾至。那些如今爆滿的留言都是在他死後。
作為詩人,他無疑是非常有才華的。他的詩,流著淚,滴著血,不媚俗,不迎合,抑鬱的精神裏是無法遮掩的清醒和深刻。
除去他的死,他的詩好過了太多頂著各種聲名的所謂名人的詩歌。隻可惜因為無名,他的才華必然會被浮躁虛華的現實淹沒。
那些不懂得生存壓力為何物的人不會讀懂他的詩,即使他被冠以打工文學接班詩人之名,即使他的詩都是生活,都是內心,都是靈魂,都是呐喊。
太微弱了,那來自深深海洋底部的呼救。
那個所謂的頭銜,打工文學接班詩人,透著歧視,透著作秀。在這個炒作的社會,在這個權錢作威作福的社會,在這個小人物不過是劉姥姥式的滑稽點綴供人取樂的社會,一個出身寒草單薄低微的打工詩人,怎麽看都像是上流社會顯示虛偽仁慈的玩偶。
在利用他的身份裝飾虛假的祥和之後,有多少人真正關注他所處的環境,有多少人真正憐惜他承受的壓力。他,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是一群被社會流放和遺忘的人,那些真正的草木之人,被富庶的群族狡詐剝削粗暴踐踏又用虛偽掩飾罪行的人。
他的詩,你可以讀到善良,脆弱,掙紮和堅持。他是那麽溫順地承受著生活,承受著命運。那麽溫順,隻懂得安靜凝視自己的內心,不抗爭,甚至沒有吵鬧聲。
他是良民。就像他對自己的評價。就像絕大多數底層的百姓。
他對自己的死早就平靜接受,他對自己的死蓄謀已久。他是那麽清醒,知道自己所處人世的無藥可救。在2014年10月1日舉國歡慶的時候死去,這多像他留給世人最後的警醒和諷刺。
甚至他身後的一切都如他在一首詩《我知道會有那麽一天》中的預言:
我知道會有那麽一天
那些我認識的不認識的人
會走進我的房間
收拾好我留下的殘骸
清洗我淌滿地板的發黑的血跡
把淩亂的桌椅擺好
把發黴的垃圾倒掉
把陽台上的衣服收回來
那首沒來得及寫完的詩會有人幫我寫完
那本沒來得及讀完的書會有人幫我讀完
那支沒來得及點亮的蠟燭會有人幫我點亮
最後是那抹長年沒拉開的窗簾
幫我拉開,讓陽光進來逗留一會兒
再拉上,然後用釘子死死釘住
整個過程井然有序,莊嚴肅穆
收拾完這一切
人們排隊離開
再幫我把門悄悄帶上
不該死的死了。不該活的活著。這就是現實。
這個世界其實就是一個深深海洋,海麵之上的歌舞升平,繁花似錦,似乎便是人間的全貌。其實不是。
那個深深海洋之下,還有無數生命在陽光無法抵達之處,在缺少氧氣之處,大口大口呼吸。而我們看不到他們,除非有一天,他們以死亡之體浮出水麵。如這位年輕的詩人許立誌。
不死不成名,這是生活在海洋之下的人群怎樣的悲哀和不幸!
更悲哀的,是我們冷漠的指責和忽視。不屑於去看清這些軟弱因何軟弱,這些碎裂因何碎裂。
而最最悲哀的,是即使懂得,又能做些什麽呢。無數人還在深深海洋之下,或許還會有無數死亡不斷觸目驚心地浮出海洋…..
多想有機會告訴他,不要死,活下去。堅持著活下去。生活有不可承受的壓力,也會有不可預料的反彈。即使生活始終都是平淡的,走過那段泥濘的路,你會知道,活著就是奇跡……
我知道對於在絕望中掙紮的人這些話多麽飄忽矯情,我還是要把它放在這裏,給所有還在深深海洋底下每一顆正艱難呼吸著的靈魂,願能與之相遇。
附許立誌博客置頂的詩集《冬深了》選摘(冬深了,他的內心是怎樣的冷。在伸出手指指責他的軟弱之前,請你試著把這些詩句讀完):
弓著腰,他遍地尋找/ 媽媽說的夢想——2011-6-11《夢想》
沉湎於打工生活/ 我眉間長出一道孤苦/ 任機台日夜打磨——2011-6-12《打工生活》
被風刮傷,一個孩子心裏的疼痛無處安放——2011-6-29《孩子》
他向每個陌生人借閱,他們低於生活的一生——2011-7-12《安慰》
他佇立在遼闊的夜色下/ 把鄉村的一切默默誦讀——2011-8-14《鄉村》
多少白天,多少黑夜/ 我就那樣,站著入睡——2011-8-20《我就那樣站著入睡》
我們沿著鐵軌奔跑/ 進入一個個名叫城市的地方/ 出賣青春,出賣勞動力/ 賣來賣去,最後發現身上僅剩一聲咳嗽/ 一根沒人要的骨頭——2011-8-27《失眠》
也許到老了,我會歸隱寺廟/ 為那不可挽回的懊惱秉燭誦經——2011-8-30《寬恕》
在秋風颯爽的大地上/ 我合上雙眼,同時展翅/ 與一場陳年的風相擁而泣——2011-9-2《夙願》
黃昏裏他彎下了腰/ 把路邊的往事撿起——2011-9-4《清湖的落葉》
我體內孕育著一座饑餓的糧倉——2011-9-6《我的糧倉》
當太陽光明正大地從東邊升起/ 我偷偷地走過黑暗——2011-9-8《夜班過後》
眼淚是藥,苦到迷茫/ 血液是糖,甜到絕望——2011-11-9《血液是糖,甜到絕望》
我想我還能堅持下去/ 直到太陽擋住了月亮和星星——2011-12-7《我想我還能堅持下去》
愛的墓碑刻滿兒孫的詛咒,媽媽末日的叫喊——2011-12-20《發展與死亡》
我在他們中間打盹,留守青春的/ 最後一塊墓地——2011-12-21《最後的墓地》
他昂首看見/ 與家人團圓的笑聲/ 好溫暖——2012-9-10《夢中秋》
一群冷風在屋外猛敲我的柴門和窗戶/ 而我閉門不出/ 在屋裏細細烹煮/ 一整個冬天的心事——2012-12-4《冬天的心事》
站在這裏我光芒萬丈而萬般愧疚/ 呐喊,而默默無言——2013-2-8《故土》
你走後/ 再沒人叫我阿狗/ 或者阿肉——2013-4-4《清明節燒一首詩給天堂的阿嬤》
要是白熾燈憐憫/ 給他們哪怕一寸的光亮/ 熬夜就會顯得寬容些——2013-4-15《迎接晨曦的詩歌》
我是一隻小小的飛蛾/ 總是奮力地撲向/ 生活這場滔天大火——2013-5-2《飛蛾》
我死後/ 是否也有這麽多人來/ 哭我,送我——2013-5-2《由一支送葬隊伍想到的》
走在冷風習習的街道上/ 我可以感到/陣陣死亡撲麵而來——2013-5-19《寒冬夜行人》
為了表示歉意/ 他還在我的墓碑前/ 遞上一束鮮花——2013-6-6《懸疑小說》
我走了進去/ 一副站起來的棺材/ 隨著棺材蓋緩緩合上/ 我與這個世界/ 從此隔絕——2013-6-7《電梯》
我就地一躺,終於躺回身體裏/ 像我的先人躺在骨灰盒裏/ 那麽愜意,那麽安祥——2013-6-21《回溯》
我隻能披頭散發赤足而行/ 血紅的天空又見流星暴斃——2013-6-28《流星》
我張嘴想說什麽/ 我說李白啊你這老兒——2013-7-17《酒鬼或者詩仙》
這城市虛歲是1980——2013/ 這城市實歲是1966——1976 2013-8-1《這城市……》
天微亮時,他又將伸長脖頸/ 去承受這生活的重軛——2013-8-13《異鄉人》
在山上你騎著皇帝/ 在山下你絆倒李白——2013-8-27《紅·酒》
和毛主席攜手登長城/ 他叫我立誌我叫他潤之——2013-8-27《北遊記》
我談到血,天空破碎/ 我談到血,滿嘴鮮紅——2013-9-17《我談到血》
作為一名合格的詩人/ 你都將死於/自殺——2013-9-21《詩人之死》
我像一位送水工/ 在路燈下,扛著落日回家——2013-10-1《下班路上》
薄暮中我低訴著原諒,包容/ 寬恕,憐憫……——2013-10-2《靜坐》
他們低著頭,井然有序地/ 鑽進老母親的子宮——2013-10-19《排隊》
詩人啊,你這大山的囚徒/ 一輩子也別想看到大海——2013-10-20《致詩人》
當棺材蓋緩緩合上/ 我也將直視正午粉紅的天空和粉紅的太陽/ 讓兩行粉紅的淚水,悄悄流淌——2013-10-21《粉紅》
秋天的病人躺在棺材裏/ 和落葉一起/ 隨河水漂進大海——2013-11-3《秋天的病人》
九九八十一難後/ 番薯伯終於入土為安/ 險險到達西天——2013-11-4《番薯伯西遊記》
每當我打開窗戶或者柴門/ 我都像一位死者/ 把棺材蓋,緩緩推開——2013-12-2《出租屋》
回首這一生,我也是幸福的/ 唯一的遺憾是/ 在我為自己編織的花圈上/ 少了玫瑰/ 和玉蘭——2013-12-16《良民》
我再咽不下了/ 所有我曾經咽下的現在都從喉嚨洶湧而出/ 在祖國的領土上鋪成一首/ 恥辱的詩——2013-12-19《我咽下一枚鐵做的月亮……》
這黑色的眼睛啊,真的會給我們帶來光明嗎——2014-1-2《夜班》
這個過早耳背的年輕人,此刻正合上雙眼/ 黑暗中他聽到自己低聲叫著:“阿公,阿嬤,阿爸,阿媽……”——2014-1-4《冬深了》
讚同這個:文學是苦難的思索。這也是文學的真正價值所在吧。
我寫的是不是給人以支持自殺的印象?你幫我刪掉吧。文學城裏都是中產階級的媽媽,有孩子要教導。
一種是正能量,是浪漫,是小資,是矯情(閑下來,泡杯茶看看);另一種是真的人生,痛苦,呐喊,爆發。好像文學都是後一種,死亡,無奈,自殺是主題。文學是苦難裏的思索。
二十四歲到壽終正寢,不過是時間長河裏的一個倏忽。
這個倏忽,他不要了,
去換一把火,
照亮他放在角落裏的詩句
還有,人的苦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