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往事
1,
2013年9月8號,今天是小戈40歲生日。
我在看到日曆上的數字的一瞬間想到了小戈。我能想到的小戈依舊是他14歲的樣子。他好像一直都沒有長大,在我的記憶裏。即使後來,很多年以後的後來,我見過中年的小戈,那驚鴻一瞥般的中年男子發福的樣子被我下意識用力抹去了。記憶的底片上,始終隻有14歲的小戈。
我仔細回想了一下昨晚的夢,我沒有夢到他。這麽重要的日子,我竟然沒有夢到他。我忽然十分沮喪。
十分沮喪的我,放下所有手頭要做的事,獨自走到陽台上。九月的天空格外清爽,雲彩格外潔白,鳥兒的叫聲格外清脆,遠方,此時也變得格外遙遠。
我躺進搖椅,閉上眼睛。金紅的視線裏是慢慢走來的往事的身影,依稀有嘈雜的人聲。
我需要寫點什麽了。像我少年時候答應桔子那樣。桔子的生日也快到了。還有我的。生日始終是那一天,而我們的年紀卻一直在改變。變得年少時的我們不能相信的老了。
那時候我們都不能相信自己會活到30歲。需要多大的耐性啊,在人間去忍受這麽枯燥的日複一日。
你長大以後如果當作家了,記得把我寫得好一點。這是小戈的話。14歲小戈的話。
我信誓旦旦地答應了他。仿佛我長大真的可以當作家。那個時候,我們長大都要當個什麽,作家,畫家,科學家,天文學家……
誰都沒有想到我會當主婦。主婦已經是比較文雅的詞語了。家庭婦女。我不禁皺起眉頭。我印象裏的家庭婦女沒有文化,沒有風情,一雙粗大的手和一張風霜的臉,唯一就是目光裏柴草的煙火味,讓人望之生暖。
主婦還用當嗎?幾乎生下來就會。我好像能聽到桔子的譏笑聲。
我們誰都不會想到以後。我想對年少的桔子說。人到中年的我目光越來越短淺,我甚至不能看到下一秒會發生什麽。我隻是蜷縮在現在這一刻,懶得去眺望。
這多麽有悖於我所接受的教育啊。我越來越小心翼翼,越來越迷茫困頓,越來越不知所措。在我即將四十歲的時候,我覺得我的過去被推倒了,未來正在站起來,我不知道那會是什麽。
我想我正在跨越一道門。
所以我想寫下來,那些少年往事,在我還站在門檻這一邊的時候。
我知道我們總是試圖用文字還原什麽,所以,無論世道變得怎樣,文字還是如離離原上草,一茬一茬地往外冒。不過,我也知道,任何被文字描述出來的,必然是脫離了事件和人物的原貌。
所以,無論我怎樣想真實記錄一段過去,我寫出來的,隻是一段文字編撰的故事。
往事,隻是一段故事。對任何人來說。任何人,當然包括小戈,桔子,和我。
2,
人的記憶是多麽微妙,各各不同。我們隻是記取與自己相關的部分,並隨日月的推移,不停地被著色,被美化,被愈加念念不忘。
我的記憶是一條沒有盡頭的長廊,昏暗著,有晃動的光亮偶爾從某個角落投射進來。那一霎那的光芒讓我看清所有,然後熄滅。剩下的,就是在昏暗裏加工那些搖曳的亮點。
我常常會走進那條長廊,哪怕隻是在這一頭遙遙地張望一下,看著幢幢人影,聽著模糊人聲,回憶之門就會被打開,流泄出閃閃發光的往事。
確切地說,不是往事多麽光鮮,隻是因為往事二字,多麽灰暗的過去都會讓人燃起思念的火焰。
我認識小戈的時候是1987年。那一年我將滿14歲。
我總是不能把你當作哥們。這是後來小戈對我說的。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告訴自己,這是個女孩子,跟我不一樣的女孩子。
我記得我不動聲色地聽著小戈說。不動聲色是我的一個非常明顯的特點。你的城府太深了。很多年後有不止一個男孩子對我這樣說。那時我已經是個大女孩了。其實我毫無城府,天真且幼稚。我隻是羞澀。羞於告訴別人我的內心。如此而已。
我沒有告訴過小戈,我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個女孩子,直到我遇見他。小戈對於我的劃時代意義正是記錄了我的性別意識開始覺醒的那一刻。
緣分真的很奇妙。我和小戈,我們同時在相遇的那一刻打開了自己體內的一扇秘密之門。當然,這都是很多年之後我才意識到的。
我認識小戈的時候,小戈還是個 好孩子。跟我差不多高,瘦瘦的,豆芽一樣自地麵向上伸著。
你怎麽會喜歡豆芽一樣的男孩呢?那麽難看。我喜歡強壯的男孩,有力量。像你表哥那樣。幾年之後在高中的教學樓的拐角處,翠翠聽說我喜歡小戈時,瞪大她美麗的眼睛,難以置信的模樣讓我明白,真的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在我的眼睛裏,沒有比小戈更帥更有魅力的男孩子了。我以為天下女孩子都會喜歡他。
很多年後回頭看,少年時候的我,即使心理早熟,卻依舊清純無比。我無法想到力量這種性感的詞匯。我隻是喜歡小戈。沒有原因。隻是喜歡。那種純粹的喜歡來自內心。我一直是那種用心愛著一個人的女孩,我要的也隻是心。仿佛小戈沒有身體。
即使很多年過去想起當年對小戈的喜歡,我都會感動。我再也沒有那樣喜歡過一個人。再也沒有。
我一直想知道在小戈眼裏我是個什麽樣的女孩子。那時我還很開朗,會很大聲的笑,會像個假小子那樣大大咧咧。
你一直都是女孩子。小戈說。即使很放肆地笑的時候,即使瘋瘋癲癲的時候。你一直都是林妹妹。很多年後小戈這樣告訴我。
我想,小戈一定不記得我當初的樣子了。我的樣子一定也在他的記憶裏加工過。我不是生就的林妹妹,那時我應當更接近史湘雲,雖然我很想做林妹妹。因為那時,小戈像寶哥哥。
那時的小戈很受女孩歡迎。因為家教的緣故,小戈很有禮貌,對誰都很細致體貼。家境又好,所以小戈總是幹幹淨淨的小公子哥兒樣子,卻沒有紈絝子弟的輕狂浮躁。
即使很多年後看小戈,他其實不過是一個普通男孩。但是需要多麽與眾不同呢,我們喜愛著一個人時,他便是世界上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這就足夠了。
小戈是我的少年世界裏獨一無二的男孩,甚至不止年少時候,他是我的內心世界裏,獨一無二的男孩,如此很多很多年。
3,
小戈姓陳。那時我叫他陳戈。其實我一直這樣叫他,連名帶姓。即使我最愛他的那些年,也隻是在心裏一直叫陳戈陳戈,一直叫到淚流滿麵,叫到自己絕望。因為,不會有人答應。
幾十年了,我想我最愛的是初相識那一年的小戈。他太純潔了。那樣美好的一個男孩子。幹淨,溫柔,體貼。我忽略了他的相貌。
我一直不希望提到小戈是一個很帥的男孩。是想告訴自己,我喜歡的,隻是他的好,少年人的好,那種無邪,那種陽光燦爛的樣子,像九月的天空,一望無際的澄澈。
小戈家離我家並不遠。我們都住在那個小城市的中心地帶。父母之間,說起來也許還有過交集,不過,這種交集並沒有延續下來。我和小戈,以我們自己的方式,自己的緣分相遇,交集,分開……
分開,這是一個多麽憂傷的字眼。在我擁有著和小戈交集的那些日子,並沒有想到以後我們會分離,天涯海角的分離,甚至,人間天上的分離。
年少的時候日子是那麽緩慢。一日三秋就是說那時候吧。我再也沒有體會過那麽日月緩慢的感覺。時間曾經好像是一匹馬,後來變成一隻鳥,再後來,就是一陣風。
唯有那時,時間是一隻年老的蝸牛。它爬得那麽緩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身上背著太多年少的憂傷。
我曾經是很愛笑的一個女孩子。沒心沒肺。這樣的時光很短暫。小戈記得這些。小戈說,你一笑起來,聲音很大啊,烏雲就聽到了,嚇跑了。然後就陽光燦爛了。
小戈記得這些。我又感動又悲哀。
我的確是那樣笑的。用盡力氣在笑。大概沒有人像我笑得那麽認真了。隻是因為,我不希望別的人看出,我前一晚在哭。
喜愛一個人又怎麽樣呢。除非日日生活在一起,否則,也隻是以一個影子的模樣走進別人的心裏去。
我們其實誰都無法走進誰的生命。那個孤獨的生命,注定隻能孤獨承受。這是很多年之後,我對從前種種釋懷的那一刻,頓悟到的。而年少時候,我不懂。
年少時候我不懂的事情太多了,卻有那麽多事情一股腦兒地砸向我。
4,
我曾經很羨慕孤兒。非常羨慕。人要是沒有父母多好啊。像孫悟空那樣,從石頭縫裏蹦出來,就可以天不怕地不怕,無拘無束,無牽無掛。
我也曾經以為自己是孤兒。我的意識裏沒有父母的概念,一直到將近十歲的時候。有一天一個自稱是我媽媽的女人拉著我去一個陌生的家看一個陌生的男人,指著他說那是我爸爸。
爸爸,多陌生的一個稱呼,多陌生的一個老男人。
我一直本能地懼怕男人。也許就是因為,在我的人世觀念形成之初,沒有父親出現過。男人這個世界,對我來說是危險的,他們透著一種沉重而恐怖的氣息,逼迫我遠離。
父親的出現隻是更加證明了我的嗅覺敏銳。
有誰的家庭沒有過爭吵嗎?經曆世事之後,我知道,人間處處是幸福的假麵。揭開那層光鮮的保護膜,人心都是千瘡百孔。
14歲時,我不知道這些。
我的世界是那麽小,小到我以為天下所有悲傷的事都發生在我一個人身上。
我應當是那種早慧的小孩,很小便會體味人心冷暖。很多長輩誇我懂事,卻沒有人知道,懂事乖巧的表象下,我獨自承受了多少被無限放大過的委屈,才偽裝出那麽善解人意。
父親和母親的不和我是在12歲那年察覺的。那時他們結束兩地分居團聚不到兩年。兩年的朝夕相處,足夠暴露出自身的種種不足。他們之間十幾年天各一方相思殘留的溫情很快被消耗殆盡。取代的是綿綿不絕的冷熱戰爭。
他們兩個該是我最親近的人,卻因為不曾從小耳鬢廝磨過而如同路人。苦惱的是,這兩個路人突然永遠圍繞在身邊,並且不停爭吵。我無法捂住耳朵,便隻能哭。隻能偷偷地哭。
我是世界上最悲慘的那個小孩。我看《悲慘世界》的時候知道了這個詞。我忽略了故事的內容,記住了悲慘這個詞語,像記住了一個親人。
5,
我不知道父親母親之間怎麽會有那麽多值得爭吵的事。印象最深的是母親反對父親吸煙。那時母親已經人到中年。人到中年的母親為人處事依舊簡單而偏執。母親一直試圖改變父親,或者希望父親為她而改變。在母親看來,改變意味著愛。愛的力量應當無窮大,改變就是抬手放手那麽容易。無論多麽習慣的事,也無論多麽依賴的事。
大概母親已經意識到父親對她的愛淺淡而稀薄,母親便愈加激烈地要求著,索取著,證明著。
父親卻沒有改變。
應當說父親是努力過的。他幾乎不在家裏吸煙。不過,並不說明他聽從母親停止了吸煙。我不知道是父親不願意不主動改變還是不能夠。我也見過父親嚼過戒煙糖,喝過戒煙茶,還吃過母親不知道從哪裏找來的戒煙中藥。如此看,父親似乎努力過。
我後來問過母親,他們結婚之前她是否知道爸爸抽煙。知道。母親點頭。明明知道卻跟他結婚,那為什麽還不能忍受呢?我以為他會戒掉。母親說。
為一個人改變,何其難。愛情的力量沒有那麽大,尤其已經走進婚姻的愛情,在生活粗礪的摩擦中日複一日地枯萎下去,它隻會讓人努力掙紮著維持自我以示反抗,或者以示活著。這種狀態下奢求對方為自己改變,不啻於天方夜譚,無心也無力。
父親帶回家的煙味讓母親感到窒息。母親的嗅覺極其靈敏,即使父親用風油精,清涼油這些重氣味的精油掩蓋口腔和身體的氣味,母親還是會迅速覺察出真相。
母親那麽敏感,大概是女人天生的直覺,也因為太看重父親了,為此她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開放著,承受來自父親的微小的氣息和動作。
父親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度跟母親撒謊說他沒有抽煙。而母親調查研究的結果表明,父親偷偷地吸煙了。
這個時候,就不止是父親不愛母親不肯改變的情感問題了,而是更為嚴重的人品問題,父親撒謊。撒謊就是欺騙。婚姻裏的欺騙不亞於精神背叛。
還有比背叛更傷人心的事情嗎?
這是我替母親推導的結論。
我沒有跟母親深入談論過這個問題。雖然我很想知道母親彼時彼刻究竟是怎麽想的。為什麽那些年那麽歇裏斯底地跟父親鬧。這是沒有答案的問題。
我想即使今天母親回顧當初大概也不能給自己一個清晰的解釋吧。往事已經淡如雲煙。誰都無法理解為什麽當初它們是千萬根刺,紮著輕易就會疼的心。這好像論證著一個真理:誰都不是誰,即使現在的自己和曾經的自己。
如今我可以理解母親。可以理解所有當初不能理解的事情。每一件事的發生都有因緣來去。隻不過沒有人有時間有耐心去認真厘清細究其中的絲麻交錯。生活排山倒海地前進著,被翻卷其中,狂亂而茫然地活著,是絕大多數人的狀態。
如當年的父母,如現在的你我。
6,
那段時間一直是母親尖利的爭吵聲。父親多數時候是沉默的。沉默可以跟很多詞語連在一起,比如寬容,比如大度,比如承受,比如堅韌。沉默也可以論證著相反的態度,比如冷淡,比如漠然,比如無所謂,甚至比如輕視。
沉默的父親讓母親更加抓狂,沒有對手的吵架是多麽孤獨無趣的事,如同機關槍激烈地掃射出去,前麵卻空無一物。那種寂寞和失落無以言喻。
無以言喻的寂寞和失落之後緊跟著的就是絕望了吧。離婚——!這是母親對於父親沉默的拚死抗爭。
身在官場卻以藝術家自詡的父親是虛榮而懦弱的。那時候離婚並不是件光彩的事情。我相信離婚的念頭在父親的頭腦裏盤旋的頻率不會低於母親。隻是權衡前後左右,離婚隻會勞民傷財。
永遠記得我跟哥哥跪在母親麵前痛哭流涕的樣子,請求母親不要拋棄我們,保證我們會聽話,做一個好孩子。
隻是,身為孩子的我們有什麽錯呢?
幾十年過去,我依然記得那一幕。母親坐在那裏,神情冰冷,臉上有依稀的淚痕。父親則在角落裏坐著,低著頭,像個做錯事的小孩。我的姨媽滿麵淚水,嗬斥著一旁無所適從站立的哥哥和我,你們兩個還不給你媽媽跪下,求你媽媽不要離婚。難道你們想當沒有媽的孩子嗎?!姨媽聲色俱厲的樣子讓我感覺所有的一切都是哥哥和我造成的。
我記得我是多麽不願意跪下。我能感到的隻有屈辱。那種強烈的屈辱讓我在很多年後明白我是多麽倔強自私的一個小孩。
我一直覺得下跪是中華文化的糟粕。那種深入人心深入血液的人上人,人下人的觀念造就了這麽扭曲的文化。年少的我是那麽本能地反抗著那些束縛在我身上的條條框框,直至反抗變成自戕。
不是我的膝下也有黃金,而是我覺得沒有事值得我跪下哀求。那幾年之後,母親曾摸著我的後腦勺神情輕蔑地說我有堅硬的反骨。我想說,其實我最硬的那塊骨頭起初長在腿骨間,它那麽挺直,不會彎曲。他們折斷了它。
隻是那天我還是跪了下去。
我想我總是欠著母親一跪的。她給了我生命。
13歲的女孩。很多年後我的目光時常流連於那種看上去十三四歲的女孩,看著她們,想著當年的自己。誰會知道呢,這些看上去懵懂無知的孩子,內心裏隱藏著怎樣的薄涼世事。
7,
那天我跪在麵無表情的母親麵前,請求她留下,不要離婚。咬緊的嘴唇裏卻是無人會聽到的話:離就離吧,我厭倦了生活在這樣一個天天爭吵的家。
我想我心裏對於父母那麽冷漠,都是因為生命之初我們的分離。我是從那時決定,以後我要麽不生小孩,要麽生下就一刻也不分離。
一刻也不分離。多麽理想的親情之愛。是那時孤單的我深切需要的吧。我想我一定深切地渴望過同自己的父母那種從身體到情感到命運的粘連。而我的人生一開始的狀態便是離析,是人跟人之間清清楚楚的界限。
無論有什麽借口,也無論我後來都能理解,即使分離是所有人世緣分的最終結局,我依然會心疼那些與父母早早剝離開的小孩。如同被風強行吹開的蒲公英,那漫天飛去,無邊無際的流浪和別離都會讓我突然悲不自勝。
我太懂得那種孤單無助無依無靠的感覺了。
對那時的我來說,生無可戀,死無可懼。
如果父母以為了孩子為借口在一起,卻天天吵架,對孩子來說就是將其活生生投入地獄。我沒有奢求過天堂,讓我回到人間吧,就像漂流在陌生人群中,即使沒有溫柔的關愛,卻也沒有這樣致命的傷害。
我沒有求著讓母親生下我。我也沒有求著母親撫養我。為什麽,要我為著父母的婚姻承受痛苦?
媽媽不要離婚。不要扔下我們……我大概是從那時候學會說謊,學會偽裝,學會用詞語和表情來保護自己抵抗身外的世界。有多少話語是從我們的心裏真實流露出來的呢?沒有遮掩,沒有扭曲,沒有粉飾。
我是那麽哀慟的樣子,以至於感動了母親。而其實,那天我哭的,隻是自己,那個可憐的小女孩兒,深陷人間地獄,她跟自己的母親之間隔著千萬重山。
那天的母親或許內心裏被看上去悲痛欲絕的我打動,卻始終冷若冰霜地坐在那裏,看著自己的兒子女兒跪著哭,不曾伸出半個指頭撫摸我們的悲傷。
也許母親如此隻是在做樣子給父親看。隻是她不知道,她的冰冷讓我多麽絕望。那是我懂事後第一次在自己的母親麵前痛哭,也是最後一次。
8,
許多年後,當我陷在自己的婚姻裏萬般絕望的時候,也曾心灰意懶地說到離婚。我平日極盡溫順的年僅10歲的兒子第一個撕心裂肺地反對,媽媽,不要離婚,你會把我的一生都毀了!
那一刻我忽然啞然,忽然忘記了自己身處的疼痛。
看著肝腸寸斷大哭的兒子,我想起13歲時跪在母親麵前的自己,想起我曾怨恨過的麵若冰霜坐在雙膝跪地的我的麵前母親無動於衷的表情,有一種時空交錯的混亂感。
母親那時也是在絕望的穀底吧。在絕望穀底的母親沒有心力去顧及任何人的感受,即使是自己的兒女。
年少的我從沒有認真地從母親的角度看一看她所處的人生,體味一下她所承受的苦痛。我隻是一味地抱怨她的冷淡和無情。不是我多麽自私,是不能。
對於滾滾紅塵,我們感受最原始最直接的隻有自己的內心。那個狹窄幽深逼仄的內心世界決定了每個人隻能最深刻體會到自己的痛苦。深陷於痛苦裏,痛苦就變成一道煙幕,輕易隔開了世界和自身。在疼痛的煙幕裏自艾自憐,覺得世界都是對自己的虧欠,進而失去對身外世界的觀察領悟和慈悲之心就是極其自然的事情了吧。
當然,總有人可以超越。或者希冀超越。那是一條漫長的成長之路,13歲時的我剛剛踏上那條路,除了前路茫茫,我什麽都看不到。
有時候我想,或許真正的,每一個人念及自己的擔負,都值得一場失聲痛哭。
我曾經就是那麽顧影自憐。好像我是世界上最痛苦最值得同情的人。
那時候所謂世界,不過一丈見方。天地都是遙遠的,隻有那個燈光昏暗的屋子裏,用不同的表情詮釋各自內心痛苦的幾個相關的人。
紅塵那麽浩淼遼闊有什麽用呢?我們的腳步其實邁不出一個小小的親情之屋。
9,
沒有人知道我的世界是怎樣的。沒有人知道那個可以笑到地動山搖的女孩是怎樣痛哭的。
除了洛之。
那時候我們住在老家。母親喜歡平房,老家幾百平米的院落是母親的夢想,為此父親放棄了多次分房住樓的機會。想來父親對母親是遷就的。
洛之是我的鄰居。也是我和小戈的同班同學。一個陰鬱內向的男孩。
如果沒有小戈的出現,也許我會喜歡洛之。實際上我也是有幾分喜歡他的,隻是這種喜歡遠沒有達到刻骨銘心的地步。
洛之是個很漂亮的男孩。是的,漂亮。齒白唇紅,眉清目秀。那樣漂亮的一個小男孩我喜歡他竟然不如喜歡小戈,想來我不是好色之徒。
我喜歡小戈的溫暖。喜歡小戈眯起細細眼睛溫柔地笑。喜歡小戈九月陽光般的透著羞澀的清新。這些都是最初小戈給我的美好印象,即使後來小戈慢慢變得不再是小戈,我依然喜歡。
這就是真的喜歡吧。愛他美好的樣子,也愛他墮落的樣子。隻因為他是小戈。獨一無二我曾經喜歡著的小戈。
洛之的陰鬱同樣來自於他的父母。不過,是另一種不幸。洛之的母親在他十歲的時候去世。我見過洛之的母親,依稀還能記得她的樣子,圓圓的臉龐,大大的眼睛,言談舉止嫻靜溫婉。她看著洛之的眼神每每讓我想來泫然。那時她已經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世。
怎麽會有這樣溫柔的母親。我常常偷偷打量著洛之的母親,心裏希望母親也能這樣看我。多麽溫暖啊,那目光仿佛是一雙最柔軟溫和的手掌,輕輕捧著洛之。如今想那目光裏,應當也會有我那時所無法體會的哀傷。
母親去世後洛之一下子長大了的感覺。他不再笑,不過我也沒有看到他哭。一定是有哭過吧,我想起他的母親都會十分難過。那個柔弱地倚在門邊等待洛之放學的女人,永遠地消失了。
永遠。這個詞語已經被古往今來的情人們的口水洗得發白,失去了它本來的分量。
永遠有多遠呢?很多的永遠沒有固定期限。隻有生死兩分離的永遠是無限遠。
十歲的洛之感受一定更深刻吧。那之後,我從來沒有聽洛之談起過自己的母親。即使我跟他同桌過,即使我拐彎抹角地暗示過,即使他父親的再婚事件鬧得盡人皆知過。
絕口不提,是一種多深的痛?沒有經曆過的人,永遠不要說懂得。
我不懂洛之的痛,不代表洛之不懂得我。
長大之後的洛之告訴我,他是從他們家的陽台上看到我跪在地上痛苦流涕的那一刻喜歡上我的。
我從來不知道他喜歡過我。他看上去像一個沒有情感的人,一臉寒霜,驕傲而冷漠。
是因為那樣痛哭有一種悲傷美嗎?我沒有問洛之。隻是衝他微笑著,掩飾自己內心最私隱的秘密被人窺去的慌亂無助和蒼涼淒楚。
10,
一個對家庭沒有任何留戀的小孩,必然會自己去滿世界尋找屬於自己的依靠。我想我就是在那種情況下依賴上小戈的好。
小戈來自幸福的家庭。他是那種沒有陰影的小孩,清澈的眼睛裏沒有一絲一毫的憂傷。小戈的笑一點都不像我那麽放肆狂野,不羈張揚。他總是像玉一樣溫潤,細膩熨帖,柔和而美好。不過,這都是最初的小戈。
當我在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隻能籠統地說小戈對我很好,讓我感覺他對我不同於其他女孩的好。不過,讓我舉個例子,我卻又為難了。二十幾年過去,我無法一一敘述當年的往事。不是忘記了,而是回憶有時候像深不見底的深淵,我以為我是平行著沿時光長廊走回去,實際上那卻是一種痛苦的墜落。
回不去了——這樣的憂傷很容易讓人在一瞬間情感失重,有一腳踏空,直下深淵的淒惶。
我從來不相信一見鍾情這回事。無論古往今來的小說把它描繪得多麽美妙,我都不相信。不過,說來奇怪,這麽多年,我始終記得見到小戈的第一眼。他站在我身旁,穿著白襯衣,潔淨的臉龐對著我,一臉燦爛溫暖的笑,好像我們認識很久了。
真的很久了。我們認識已經26年了。初遇那一天還是那麽近,仿佛伸出手去,我便可以撫摸到小戈麵龐上的陽光。
一頁一頁翻看當年為小戈寫的日記,裏麵點點滴滴地記錄著我被小戈感動過的那些事。一個微笑,一記眼神,一句關心的話語,一把遞過來的糖,甚至一張看我不開心時安慰我的小紙條。每一件事情寫出來隻是一滴情感的水珠,如此一滴一滴地在我心裏積攢著,直到有一天滿溢。
那流淌出來的甜蜜告訴我,我喜歡小戈。
我想隱藏起那些點滴的小事,讓他們碎片一樣鑲嵌在我的生命裏,像遙遠的星子點綴著夜空,不為什麽,隻為溫暖凝視的眼睛。
我需要它們的溫暖。一直都需要。
11,
我說過我是在認識小戈之後強烈地意識到自己性別的。而我真正成為女性的那一天,它的到來還是讓我措手不及。
其實在之前我也聽過要好的女同學說起那件事。但是那件事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始終是不知道的。想起來,我終究是個小孩。即使心理老成,生理卻相對遲緩地多。
我是同年級的孩子裏年齡偏小的,所以大家紛紛有了自己的小秘密的時候,我還是一臉無知。這種該母親告訴我的事情,母親從沒有跟我說起過。
第一次的時候,大約是初三那年秋天。之前我的身體沒有察覺任何異樣,直到我在廁所裏看到自己的褲子上一大片黑紅血跡。隱隱的,我知道那是什麽了。
記得那天我穿著一條淺綠色的褲子。那片血跡是那麽難看。那時的學校廁所是開放式的,沒有任何私人空間。我蹲在那裏,盯著自己褲子上的血跡暈眩,抬起迷惑的眼睛正好碰上一個外班女孩,她笑盈盈地看著我,仿佛我的心情她都了解。
她的笑安慰了我,讓我沒有特別惶恐和不安。
我不記得那天是我怎麽遮掩那些血跡而回到家的。回到家時,母親正在做飯。我對母親說,媽媽,我褲子弄上血了。
我多麽期待母親可以安慰我一下,多麽希望看到她有一些柔和而恰當的表情。卻沒有。母親沒有笑,沒有任何言語。她隻是冷淡地上下看了我一眼,那是怎樣的一眼,讓我忽然覺得那些血是肮髒的,流血的我是肮髒的。
你成人了。母親毫無表情地說了這樣一句話。然後停下手裏的事情,走進臥室拿出一卷手紙,撕下一段,草草地折了一折遞給我,墊上吧。
沒有。再也沒有什麽了。
很多年後的今天我回憶那一幕,仍然會止不住淚盈於睫。
記得《荊棘鳥》裏描寫梅吉的第一次時那些恐懼和擔心。每一個女孩子都是這樣走過來的,世界從那一刻變得再不一樣。那本是多麽自然的事,可是年少的孩子不知道,這種突然的變故會讓人慌亂,不安,羞澀,迷茫。
那時的我多麽需要母親的引導,告訴我生命是這樣的,那些從我體內流出來的血,潔淨而自然,像種子鑽出地麵,花枝爆出蓓蕾。
很多年,我一直揣測,母親究竟經曆著怎樣的心情,她究竟怎樣看待自己的女兒,她究竟有沒有愛過我,她自己給予的生命?她可會知道我那時多麽需要她的微笑,她的經驗,她的撫慰。
我多麽需要她的愛。
12,
曾經有很多很多個不眠之夜,我一直追問自己,為什麽我的母親是這樣的?為什麽我生在這樣的家庭?為什麽我要經曆這些事情?
沒有答案。
歲月慢慢流逝,我的人生漸漸豐滿,再回首從前,我隻懂得了一件事:接受。
接受所有迎麵而來的:幸,或是不幸。
還是13歲那年,一個下午,我偶然打開茶幾的抽鬥,看到裏麵有幾張折疊的信紙,便好奇拿出來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鬥大的兩個字:遺書。
是母親的遺書。磕磕絆絆地看了幾眼,我就大叫哥哥。那時父親母親上班,隻有哥哥和我在家裏。
比我大兩歲的哥哥同樣慌了神。什麽都顧不得想我們就衝去母親的單位。見人就哭著問,有沒有看見我媽媽,有沒有看見我媽媽……
那天母親是怎麽回來的不記得了。隱約聽大人們說事情起因是母親和單位的領導不合。母親性格耿直,不擅處理複雜關係。
事情最後以父親出麵找人幫母親辦了提前退休為結束。
至於那封遺書,母親始終沒有跟我和哥哥解釋什麽,也沒有任何安撫。想來她已經風平浪靜了。
而這件事給我留下的後遺症是,每次看到母親的字就會不自覺地心顫,胃絞痛。
恐懼是一片巨大的陰影,它深藏在我的內心深處,稍有風吹草動就會從角落裏緩緩移出來,遮住我的心靈像沉重的陰霾瞬間遮住天空。
那以後我便懂得了,我會被以各種方式被母親放棄,離婚,或者死亡,或者……
生命原來可以這樣輕易就被放棄掉。
這對一個小孩子來說,是多麽悲哀的懂得,又是多麽危險的懂得。
13,
其實往事裏應當也有很多愉快的時刻。那些時候,多半是母親心情舒暢的時候。我記得最開心的是跟父母一起玩牌。玩一種叫24點的智力遊戲。我們四個人,父親母親哥哥和我,各出一張牌,運用加減乘除各種運算,看誰可以最先得出24。
母親數學極好。父親數學卻極差,不知道是不是藝術家思維的緣故,兩位數以上的加減父親都會常常算錯。也可能是粗心,也可能懶得花費時間去算計。
那些個時候,我們在一起就很融洽,像一個真正的家。
若是母親贏了,她便像個小孩,笑得很開心很快樂。很開心很快樂的母親,會散發出一種女性的溫柔和美麗,讓我由衷地想靠近。
母親的性格其實一直像個小孩子,簡單而天真,執著而任性。
我一直認為執著的人是有魅力的人,他們會從骨子裏透出一種迷人的氣質,那種倔強不容易屈服的品質像一種淩厲的光芒,從人的靈魂深處執拗地透射出來,攝人心魄。
我想年輕時的父親就是被母親這種美貌加執著的氣質打動了吧,所以才會對母親一見鍾情。而我對一見鍾情的懷疑和否定,最初的經驗也是從自己的父母而來。
我曾經看過他們相識初期的往來信件。父親的溫柔纏綿可以理解,而文字裏那個同樣婉轉甜蜜的母親卻是陌生的。
看著看著我便會惘然。那些美好圓融的當初怎麽會就走到一地碎片的後來呢?
後來——一個欲語還休的詞匯。它被從喉嚨裏擠出的時候,心情恍恍如時光仿佛已經飛越了滄海桑田。
14,
母親年輕時高傲而冷淡。高傲冷淡的人讓人感覺仿佛什麽都不屑,不在乎,很容易激發人的征服欲望。
而其實,那種不在乎不過是因為不關乎心,因為她還不想抓住什麽。
等到父親意識到母親想抓住什麽的時候,已經晚了。
那時母親想抓住的,隻有父親。
母親是那麽熱愛父親,以致於性格中的偏執部分被強烈地激發,命運由此被更改就是接踵而來的一步步必經之路了。
我常常想,愛,尤其是夫妻之愛,究竟需要怎樣的分寸,怎樣的空間?當身體融為一體的時候,是否必然意味著靈魂的融為一體?
靈魂究竟是怎樣的?他需要被另一顆靈魂完全包裹住,還是彼此嚴密對合,還是僅僅隻是一種鬆散的維係,有充分的自由去繼續探尋自我?
我始終沒有得到答案。
靈魂千差萬別,每一個靈魂後麵都拖著長長的往事,這些往事決定了人的思想意識,行為態度,決定了對愛的領悟,對自由的理解,對自己人生方向的把持。
愛和自由是矛盾的嗎?我想這是一個事物的兩端。在一個端點上它們是親密融合的,如水乳。在另一個端點上它們則是漠然排斥,如是非。
愛,需要智慧嗎?
我曾經以為愛是自然生發,由心而出,順如流水,隨心漫溢。如今卻覺得,人心深壑,美好的情感在於經營,雙方揚長抑短,張弛有度,從而達到舉案齊眉,比翼齊飛。
可惜,我們所接受的教育有著太多弊端,充斥著太多虛偽,太多華而不實的說教,遠離生活本質,更遠離人性需求。從這種教育環境中走出一個個情感殘疾,心靈缺陷的人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在乎是好的,而失去自己的站立位置,全力傾靠在另一個人身上的感情,那種以愛為名的占有和操控,一定是容易讓人窒息的。
我想,母親對父親的愛就曾是如此吧。
無論母親對父親做過什麽,說過什麽,我始終相信母親是愛父親的。那種傳統專製的愛,類似於小孩子對自己的心愛的玩具的愛,霸道而強烈。她不能容忍別人染指,更不能容忍玩具自己的出走和遠離。
15,
不再提離婚,並且早早退休在家休養的母親,並沒有從此風和日麗。
母親喜歡從父親的一言一行裏捕風捉影,是那種偵察兵程度的心細如發,以及城池如臨大敵的草木皆兵。
很多年後我想,母親或許才是真正的完美主義者吧。母親其實是非常在意婚姻的。她對婚姻愛情的態度十分的理想主義,理想到完全忽略了現實的諸多因素。
母親對父親全心全意,便也希望父親對自己全心全意。在愛情觀念上,這本是無可厚非的事情。不過,婚姻是另外一回事。婚姻是很多有著千絲萬縷的人參與到愛情外圍的社會單位,那些通過血緣或者姻親關係湧進的外部因素分散著愛情的專注力,更考驗著愛情的承受力。
說到父母的婚姻,不能不提一個人:我的祖母。
從小便失去父愛的母親或許渴望從父親那裏得到更多更細膩更深厚的愛的補償,而父親在這一點上,注定無法滿足母親。
父親是個孝子。很多年都是。我這樣說,是因為後來父親為了母親不得不背上不孝子的罪名。
我一直也想不明白中國長期以來惡劣的婆媳關係為什麽會這麽經久不衰地延續下來。
不是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嗎?不是愛人如己嗎?為什麽兩個愛著同一個男人的女人就不能和平共處呢?為什麽就會走到彼此水火不相容,甚至視對方為仇敵的地步呢?
母親無疑是善良的,並且很有同情心。她會很熱情地幫助陌生人,很慷慨地給乞討者食物,錢財。印象裏有一次母親邀請過一個乞討的老人到家裏吃飯,吃完飯給老人十塊錢,並且讓哥哥騎車送老人到車站。那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事,十塊錢不是一筆小數字。
母親也是孝順的。她工作後一直給外婆家用,一直到外婆九十幾歲去世。我記得給外婆的家用比例占到母親工資的四分之一。母親這樣做,原因之一是她愛外婆,外婆自己辛苦一生將他們兄妹幾個拉扯大。原因之二是外婆幫助母親照顧了小時候的我和哥哥。想來母親是知恩圖報的。
隻是這樣善良,孝順,看上去識大體,懂大義的母親對自己丈夫的家人卻吝嗇到不肯施給一個笑容,至少我能看到的事實是這樣。這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不僅如此,父親同自己的弟妹分家析產,因為母親參與的緣故,導致父親跟自己的弟弟關係生疏,更跟自己一手供養大的妹妹20年形同陌路,沒有說過一句話,直到父親臨去世前。
並且母親極不喜歡祖母。即使年老的祖母在我看來像一個很和藹可親的暮年老人。母親的理由是祖母沒有幫她照看過哥哥和我。
我想,或許從母親的角度來講,也是可以理解的吧。不過,身處婚姻裏的人,是不能夠隻考慮自己的利益和立場的。其實婚姻也並不需要有多大的全局觀,隻要考慮兩個人,自己和對方。
愛屋及烏應當不難。母親是希望父親孝順外婆的,父親也的確對外婆很尊敬和孝順。但是母親自己卻不能做到孝順父親的母親,甚至母親不能容忍父親孝順他自己的母親。在這一點上,誠實地說,我是覺得母親很有雙重標準的。歸根結底,婚姻中的母親,她的愛的確是狹隘而自私的。
這是我有了自己的婚姻之後的想法。當然年少時候考慮不到這些。那時母親和父親為祖母吵架,我甚至是偏向著母親的。我覺得父親不該為了祖母讓母親不開心,從而影響自己的家庭幸福。
而這種想法的淵源自然是來自母親的灌輸。
陰暗地猜測母親的內心,或許她是希望祖母早逝的,這樣父親就不必再分心給祖母。這是種多麽自私到邪惡的想法啊。我想懂得冷暖後,每一個人都會知道,這個世上,最愛你的無條件愛著你的不可替代地愛著你的,隻有父母。
一個女人,一個聰明的女人,一個想要幸福的女人,永遠不要跟自己丈夫的母親爭奪愛。
那時的母親顯然不懂得這一點。
16,
很多事情父親都妥協了。但是在對待祖母的問題上,父親沒有讓步,至少沒有讓步到足以讓母親滿意。
那時祖父已經去世。祖母一個人住在老屋,前後三套房子,並且還有廂房,十幾間房屋的老屋,隻住著祖母一個人。那時祖母已經年近80歲。
父親提出冬天讓祖母搬過來跟我們一起住,方便照顧。母親起初不同意。後來勉強答應試試看。隻是很短的時間就證明,母親絕對不能跟祖母住在一起。
母親不能容忍父親在她眼皮底下對祖母噓寒問暖,不能容忍父親對祖母的溫柔體貼和細致照顧。
母親不能容忍祖母身上的那種老年人的味道。不能容忍跟祖母在同一張桌上用餐。
母親甚至不能容忍祖母臉上的微笑。那種笑在母親眼裏別具深意。在母親看來,那是一種挑釁的微笑,一種勝利者的微笑,一種可以輕易打敗母親的微笑。
其實那時祖母已經是一個看上去溫和寬厚斯文有禮的老人,見人憨憨地笑,有幾分慈祥。當然這是我的主觀感受。對於祖母,我隻是覺得她沒有從小把我帶大的外婆那麽親密罷了。我對祖母沒有太多反感。或許這隻是一種本能,因為我體內的血液有一部分來自她。
祖母是大家閨秀出身,識文斷字。我不能想象她會對母親怎樣飛揚跋扈。當然,我也知道凡事不能看外表。隻是少年時候我真的十分好奇,母親為什麽就容不下祖母這樣一個老人。
何況這位老人是自己丈夫的母親,是自己子女的祖母。
嚐試同住失敗,祖母搬回自己的老屋。父親對母親的期望也徹底破滅。
我想父親當初是不想調回家鄉的。祖母年紀漸老是一個促成因素。父親一定是殘存著一點希望,希望可以一家人在一起歡樂融融,共享天倫。
後來知道,為了結束兩地分居,父親是降級調回來的,並且不是他喜愛擅長的工作。父親從那時起開始在事業上一路走下坡路,再也沒有心力重振輝煌。
加上母親接二連三的事情,父親對人生大概也抱著過一天算一天的心思吧。
我也嚐試著從父親的角度理解這件事。我想,一個男人想孝順侍奉自己年老的母親善終應當不是該受指責的事情。
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父母。每一個人的父母都有老去的一天。就像我們每一個人,即使風光無限,活力四射,總有一天我們會失去那些風光和活力,總有一天時間會把我們帶到衰老和疾病麵前,總有一天我們需要別人的支持才能站立,行走,甚至有一天,我們需要別人的幫助才能翻身,大小便。
這是自然規律。無情的自然規律。沒有人可以逃脫。
當我們依靠著一雙手長大,難道當這雙手反過來需要我們的扶助時,你可以甩手走開嗎?
我想,無論愛或不愛,這世間有比愛更沉重更不能拒絕更不可推卸的事情:那就是責任。
17,
沒錯,可以有養老院,也可以寄養父母像我們小時候被寄養在別人家裏那樣,或者還有別的方法解決這件事。
不過,那種想親自照顧自己的父母親的想法錯了嗎?如同我們想親手帶大自己的孩子。尤其對自己的父母有著深厚情義的人,他們想承歡老人膝下,讓自己辛勞一生的父母安享晚年,這種想法錯了嗎?
這是我從少年時候就開始思考的一個問題。
父親的要求錯了嗎?如果父親沒有錯,錯的是誰?母親嗎?母親必然有她的委屈,她的借口和理由。她和祖母沒有血緣關係。她們沒有良好的互動關係。她們之間沒有任何情分。她難道不可以拒絕一個與自己沒有任何關係的陌生人同住一個屋簷下嗎?
當然可以。
可是,她們是真正意義上的陌生人嗎?婚姻的意義在於什麽呢?僅僅為了愛情,為了繁衍,為了解決兩個人的性需求,為了自己的快活和幸福嗎?
如果婚姻就是為了用一種親情代替另一種親情,甚至割裂那種與生俱來的親情,我想很多人結婚後都會後悔。
因為你要麵對的絕不僅僅是你熱愛的那個人。他不是一個人。他的身後站著很多人,你喜歡的,不喜歡的。有一些人你不喜歡可以不來往,而他的父母,你必須麵對,無論那是怎樣的人。除非他自己本身就不在乎自己的父母。
我曾經對自己的先生說,無論我的母親是怎樣的人,無論她對我怎樣,也無論她對你怎樣,請你尊敬她,不要嫌棄她,盡可能地愛她。
不為別的,因為你是我的丈夫,是我身心合一交付的人。我需要你做到這些。我對你的期望高於對自己父母的期望。如此而已。
我的要求過分嗎?我不覺得。
榮耀,卑微,甚至恥辱,那些與生俱來的,都是我的,我隻能也必須坦然對之。
當然,這是經過很多年很多事以後我才懂得的道理。
18,
那時父親對母親最常說的一句話是:我媽已經80歲了。她還能活幾年?你就不能忍一忍嗎?這樣說時,父親無可奈何的聲音裏透著哀求。
不能!憑什麽讓我忍她?!她沒有積下這個德!母親的回答幹脆而決絕。
父親是從那時起開始迷戀上酒。不過父親也不貪杯,但是每天必喝,中午和晚上。
還記得父親喝酒的樣子,每次一杯,用酒精爐燙一下,白酒的香氣就開始繚繞地發散開來。父親喝酒不需要多好的下酒菜,一碟五香花生米就夠了。
父親總是低垂著眼瞼,一口一口地抿著,到最後一飲而盡。
記憶裏飯桌上的氛圍總是像父親喝酒時的臉色,陰鬱沉重,讓人透不過氣來。
想來父親把所有的話都放進酒裏了。
我始終不知道父親那時究竟有沒有外遇。不過可以確定的是,父親有著藝術家的特質,對於美有著不同於尋常之人的鑒別和欣賞能力。
一個對女人有著欣賞能力的男人是危險的。美麗的女人對他們來說像一枚枚炸彈,從眼睛而入,埋在血液裏,隨時會有被引爆的可能。
何況父親本身英俊挺拔,有一定職位,又有著藝術的浪漫氣質和才華。善解人意的男子眉梢間都是風情,更不要提已經懂得風月無邊的妙處。
我看過父親的一些照片,記得有一張他站在兩個年輕美麗的女人中間。父親笑得那麽燦爛,我從沒有在家中見過這麽陽光的父親。
父親給我的感覺一直是陰鬱的,沉悶而威嚴。我曾經以為父親不會笑。原來父親笑起來這麽可親。那個燦然大笑的男人和終日陰沉著臉的男人,哪一個是更真實的父親呢?
時至今日,少年時候讓我迷惑的事情,依舊讓我迷惑。
究竟哪一個是真實的,是現實,還是夢境?是靈魂,還是肉身?是泛泛的表象,還是深裏的內層?
19,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我在父親讀書筆記的扉頁上看到普希金的這首詩。
這也是我最早背下來的一首外國詩歌:
假如生活欺騙了你,
不要悲傷,不要心急!
憂鬱的日子裏需要鎮靜,
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
心兒永遠向往著未來,
現在卻常是憂鬱。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
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懷戀。
我想,婚姻中的兩個人,日日耳鬢廝磨,於時間的長河,慢慢淘洗去所有神秘美麗的裝飾,在完全赤裸的精神世界裏,一招一式地交手,我們才會看清彼此間真正的距離,看清原來彼此並不像以為的那樣完美交合,而是參差錯落,甚至毫不搭界。
還來得及嗎?時間可不可以匆匆倒流回去。我們可不可以從錯誤裏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對婚姻中的男女來說,尤其為人父母者,這是一個多奢侈的夢。
究竟是父親的甜言蜜語無法一一兌現先欺騙了母親,還是母親外表的美貌和內在性格的偏執的極端不融洽讓父親覺得了被欺騙?
我無從得知。
隻能說,每一個人都在下意識地欺騙。那種不自覺地自我遮掩和粉飾其實就是一種欺騙。這個世界上,最誠實的隻有小孩子。他們哭,他們笑,他們從容不迫無所顧忌地流露自己。
而我們慢慢長大,慢慢學會了收斂起自己的情緒,慢慢地在向世俗的條條框框俯首妥協的同時失去了那個真實自然的自己。
我們很好。我們很快樂。我們很幸福。我們很堅強。人世是這麽祥和一片。
有誰會把愁苦和軟弱輕易放在臉上?你可以說這不是欺騙。好吧。偽裝。我們把自己偽裝在幸福的套子裏,用表麵的浮華取暖。
而事實,生活的表情很多時候是哀戚的。
20,
我一直在想,表麵看上去很般配和諧的父親母親,他們的問題究竟在哪裏。
母親數理化知識很強,這是母親一直引以為傲的地方。隻是這些知識在我看來過於機械,僵硬,連帶著人的思維也易流於簡單,呆板,固化。
而人類心靈的角落需要的是柔韌綿密的撫摸,尤其充滿藝術氣質的父親,更需要一個細膩體貼溫柔的妻子。美貌和高傲落到生活裏,是那麽中看不中用的一件華麗外衣,處處透露著冷硬的格格不入。
母親不關心政治,不愛好父親熱衷的藝術,母親甚至不喜歡讀風花雪月的文字,不喜歡讀任何小資小調類的文字,在母親看來那都是無病呻吟。這就在一定程度上意味著一種氣質的缺失,那種委婉迂回散發著繞梁清香的女人的味道。
我一直迷戀那種柔美的女性,如果再擁有一種溫潤的母性光澤,在我眼裏,就是極致的女人了。像洛之的母親。
或許母親本身也不屑於散發那種味道。母親的性格剛性有餘,韌性不足。這也是後來諸多悲劇發生的根源。
擁有自己的婚姻之後,我想當年母親對父親的嚴格到扭曲的控製無非是希望自己的婚姻沒有任何瑕疵。即使在那種性觀念相對保守的年代,母親知道,依然有誘惑存在。那時的母親已經年過四十,而四十幾歲的父親卻是男人正魅力頂峰的時候。
母親的眼睛容不得半點沙子,甚至半點細微的灰塵。
可是,這樣的完美可能存在嗎?
我承認,我是一個抱殘守缺的人。我從不相信人間有完美。或者有過,但是非常非常短暫。短暫到我們來不及意識到它存在,它便消逝了。
而女人總是敏感的。
尤其是缺乏愛的女人,那種來自心靈深處的饑餓感會讓人嗅覺極度發達,像水母,分裂出千萬條觸須,敏感地觸摸到貌似圓潤的生活表麵下那些細碎欲裂的紋路。
我想那時的母親是缺乏愛的。
3歲失父的母親心靈裏有個角落始終沒有長大。母親簡單天真,從不遮掩,凡事率性而為,沒有顧忌。而父親善於遮蔽。我想,在婚姻裏,一個沉默的人,看似寬宏大量,實際意味著放棄努力,意味著堅持自我,意味著不在乎結局。
相對於母親的事事呱噪,父親的事事沉默對婚姻則更具有殺傷力。
父親的忽略,無論出於什麽原因,母親都不能接受。母親開始以自己的方式向父親索要關注。
21,
那時候母親從不控製自己的情緒。或許母親也試圖控製了,但母親的自我情緒控製能力幾乎是零。稍稍不順母親的意,她便會立刻暴跳如雷,頃刻間渾身上下都是傷人的武器。
記憶中暴怒的母親怒目圓睜,嘴角眉梢,臉頰的肌肉,甚至呼出的氣息都是千把飛刀,刀刀致命。
我們沒有人能讓母親安靜下來。
那時候的我便會極端恐懼。心中有千萬顆淚滴在飛墜,身下有千萬隻腳在飛跑。我想逃。逃得越遠越好。可是我一動也不能動。站在那裏,看著母親發泄。
會是怎樣的一副表情呢?那時的我。
我想我應當已經學會深藏起所有的恐懼和痛苦了吧。像一個一無所懼的小孩。
母親的怒火來得快,去得也快。她發泄完了,好了,走開休息去了。
而我還在無邊無際的風暴裏旋轉著。
我也常常會在夜裏被母親的吵架聲驚醒。即使隔著房間,也會聽到母親憤怒的聲音,在寂靜的深夜格外尖利刺耳:
我知道,我死了你就高興了。你就跟你媽去過吧!
你跟這個好,跟那個好。你管過我想什麽嗎?!
我把心挖出來吧。我把心挖出來給你看吧!——母親的聲音歇斯底裏。然後就聽到捶鼓一樣的捶胸聲……
我鑽進被子裏,用力捂住耳朵,拚命不讓自己哭出聲。
那是些怎樣的噩夢一樣的夜晚啊。我開始整宿整宿的失眠。
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我一定是這樣質問過無數次。
我不知道,噩夢才剛剛開始。
22,
母親的病態其實很早就出現了。隻是我們都忽略了。
也許是因為母親的病征或多或少地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存在,隻不過母親極端的性格促使這些潛在的疾病因子得到淋漓盡致的爆發。
有人的心理是完全健康的嗎?當我們從人心的漫漫泥沼爬過。
人到中年,我越來越覺得,心智的健康強壯勝過所有,包括健全的肉體,包括豐富的學識,包括所謂的成功。
其實每一個人心裏都有一隻野獸。我們的一生就是與它搏鬥。
當它被豢養馴服的時候,我們是安靜的。而當它被誘惑,被激怒的時候,它就會衝出肉身的籠子,破壞,踐踏,甚至毀滅人世的森林。
有多少人一生那隻野獸都被好好看管著,它安睡著,不曾跨出藩籬半步?
那一定是一個極其幸運的人。
一個沒有健全心智的人是悲哀的,危險的,是真正的殘疾,生活的隱患,你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們會像炸彈一樣把你的命運炸得麵目全非。
可惜我們缺少對心理疾病的重視,即使現在經濟發達時代,心理健康仍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
甚至很多心理疾病患者被家人極力掩藏,遮蓋,像遮蓋一樁醜聞,或者親人心理和精神的不健康帶給我們的恥辱勝過醜聞。
陽光可以曬遍裸露的一切,但是陽光曬不到心靈。
有那麽多在陰暗處滋生的念頭在吞噬著我們,像墨綠潮濕的苔蘚,覆蓋了我們最初的麵目,天使的麵目。
你聞到過一些心靈的味道嗎?彌散著墨黑的腥臭和腐朽。
我聞過。那種來自表象被蒸騰後的真實,幻覺一樣的真實。
23,
我想我已經鋪墊得足夠多了。
是的,我敘述這麽多父母的故事,無非是想為14歲那年的我自己辯解:那年中考,我落榜了。
我不是特別聰明的小孩,當然也不至於笨到哪裏去。我曾經也是非常好的學生,有著非常好的成績。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不再關心成績的呢?大概是從懂得父母不和開始的吧。
我想人生對小孩子來說是一個毫無意義的詞。前途也是。
為什麽要在萬裏無雲春光大好的時候坐在教室裏聽老師枯燥的講解呢?如果說取得好成績是為了從父母那裏得到誇獎,那麽當我意識到父母並不是那麽在意我的成績,他們隻是在意自己的心情,那些好成績隻是他們炫耀的資本,而他們並不是真正的關心我是否快樂的時候,有一些表麵的東西便輕易脫落。
我承認這是一種很推卸責任的說法。好吧,坦白說我不是那種很奮發,很自覺,很有榮辱觀的小孩。我那時嚐到的人情冷暖僅僅限於父母親,而相對良好的生活條件注定了我不知人間還有生存疾苦。
經濟上的無憂無慮造成了我精神層麵的單純淺薄,我除了不喜歡回家喜歡呆在學校之外沒有任何學習的動力,我無法像那些早早懂得生活壓力的農家孩子一心刻苦學習,一心要出人頭地。我沒有過這種念頭。
其實那時我已經感到家庭條件對於小孩子前途的影響。
比如洛之,他的成績非常好,可以上高中,進攻大學。不過因為家境貧寒洛之選擇了師範學校。那時師範是很多農人孩子的選擇。讀書省錢,並且可以早早工作賺錢。
我還有一位學習成績非常好的女同學,當得知她報考了技校的時候,我非常驚訝。她告訴我,她的家庭條件不允許她上高中考大學,她的家裏隻能供哥哥一個高中生。
我是那時開始知道,原來錢那麽重要,原來人和人生而是那麽不同,有很多非常優秀的孩子,被生活殘酷地埋沒了。
不過,我知道這些的時候,已經太晚了。
洛之沒有任何懸念地進了當地最好的師範學校。我在讀職業學校和插班讀重點高中兩者間徘徊。小戈不知去向。
我那時真的不知道小戈去了哪所學校。升學考試後再沒有見到他,也並沒有怎樣想念。
想來那時,我隻是喜歡小戈。淺淡的喜歡不在乎失去。
24,
我應當感謝母親。在父親希望我進職業學校,草草一生的時候,母親堅持讓我上高中。
我本來還想培養出兩個大學生呢。這是在知道我落榜後,我偷聽到的母親的談話,母親的語氣裏充滿遺憾。
無論母親出於什麽心理,母親做出的這個決定滿足了我當時的虛榮心。的確是虛榮心。那時候大學生是一群頭頂耀眼光環的人。我也希望自己能夠耀眼,即使不知道為什麽想耀眼。
我想我們的教育造成的結果是人人對知識的崇拜,對光環的崇拜。我們的教育裏缺少對品德的崇拜,對勇氣和膽識的崇拜,以及對樸素人性之美的崇拜。
耀眼就必定是幸福的嗎?現在看未必。不過,那時候在我心裏它們的定義是等同的。
父親一直希望我繼承他的衣缽學習繪畫,我卻興趣缺缺。我對藝術止於欣賞,完全沒有自己去創造的動力。
我應當是那種很懂得自己內心需要的人,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偏執的,隻不過我用平靜乖巧的外表遮蓋了它。
我不喜歡的事情,必然做不好。就好象我喜歡的人,無論在別人眼裏多不好,我都喜歡一樣。
那時我覺得父親是在草率地處理我。而母親的態度讓我覺得了被愛,我開始想親近她,努力討好她。不過我很快發現自己是一廂情願的。
在母親眼裏,連高中都考不上是多麽恥辱的事情,她那麽聰明美麗,怎麽會生出這樣一個不漂亮並且愚笨的女兒。
母親看我的眼光是鄙薄而嫌惡的。是的,就是這種眼光,鄙薄而嫌惡。它會把我逼進土裏去。
很多年後,有一次跟母親閑聊,那次我跟母親剛剛有過一些觀點的爭執。
母親淡淡地說,以前就聽人說過,如果自己生的孩子不聽父母的話,不孝順,沒有出息,還不如當初生下來就掐死他。
孩子就該聽父母的話嗎?不論對錯。我問母親。忍住內心裏翻湧的波瀾。
當然,父母的話都是對的。聖經上說了,不聽話的孩子可以用石頭砸死他。母親恨恨地說。
聖經上說的。我的心飄搖著。有很多年很多年,麵對母親,我都是這樣飄搖著的,仿佛母親是一陣風,我永遠無法靠近。
聖經上說過很多很多話,正麵的,反麵的。聖經上還說要愛一切世人,尤其要愛那些迷途的人,愛,會讓他們歸來。
有多少迷途的人,他們依然在被愛?
父母對子女的愛到底該是怎樣的呢?我們到底能從生活的表象下剝離出多少真正的愛的成分呢?
那種無論你成為什麽,無論你在世人眼裏是怎樣的一個人,我都會愛你,真摯無私地愛你———我們承受的父母之愛能夠達到這樣的深度和高度嗎?
我不覺得。
25,
那是一個漫長的暑假。我用賣冰棍和去工廠做事打發它。
記得第一次賣冰棍,推著自行車站在那裏,死活張不開口。集市上那麽多人大聲叫賣,那種司空見慣看似平常的事,原來自己做起來這麽難。
集市上很多附近農人黑紅粗糙的麵孔,我想他們的生活很多都很辛苦,可是他們看上去卻有著泥土一般蓬勃向上的活力,以及淳樸到渾厚強壯的樂觀。
我一直熱愛風霜的臉,尤其是農人的臉孔,那種文化人所不具備的樸素自然,那種帶著些許蒙昧卻流淌著原始美感的熱烈奔放,讓我覺得那才是生命,不屈不撓的生命,不矯揉造作,不無病呻吟,簡單純正,率直坦然,像溫潤含煙的璞玉。我喜歡他們身上那種泥土的味道,就像喜歡天空和海洋的藍。
有時候我會很強烈地覺得世界是他們的,是那些植根在泥土裏的人,他們紮實茁壯地活著,而我們隻是輕飄飄的過客,眼高手低,自己卻渾然不覺。
那個夏天我還去過一個父親朋友的小工廠做事。全是女工,廠房很小,做一種塑料裝飾品。有毒氣味,沒有任何防護,不過誰也沒有抱怨。有錢賺還有什麽好抱怨呢?我能看到那些女工臉上的滿足。
幸福是什麽呢?
像那些農人和這些女工,他們是那麽認真努力地生活著,從土地和城市的縫隙裏刨撅生命,仿佛很辛苦,但他們的笑一樣的陽光燦爛,甚至有一種透明的質地,那種來自生命本源的光澤。
他們的家裏不會有爭吵吧。做他們的家人會很幸福吧。那時我總是這樣想,心中充滿羨慕和渴望。
那個假期我喜歡看到把賺來的錢交到母親手上時母親臉上浮起的笑意。即便轉瞬即逝。
即便那個夏天在那個炎熱的工廠裏,我的兩條腿被蚊子親密得寸土不留,到處都是幾乎化膿的叮包。那些女同事會關切地讓我抹些藥物。而母親卻絲毫沒有看到。
母親在很多事情上無疑是粗心的。而那時的我敏感到不可理喻,又倔強到讓母親沒有喜歡我的念頭。母親或許也對我有過期望。榮耀或者依靠,我都沒有給過她。我想,這就注定了母親一直在我耳邊說的那句話:無怨不成母女。
我們沒有分擔過彼此的人生。多遺憾,我沒有和自己的母親分擔過人生。
26,
高中開學。母親不願意陪我去學校,她覺得丟臉。是父親陪我去學校報名的。
因為分數不夠,我需要交300塊錢做資助費,以旁聽生身份入讀。如果考試成績達到班級平均水平,便可以轉成正式生,免繳費用。後來知道,每個班隻有45名正式生名額,留下20個名額給旁聽生,收取費用。
在80年代末,實施市場經濟之前,這也算是相當進步的做法了吧。
所以後來,國家如何推行教育產業化,如何從那些渴望知識的民眾手裏剝取他們的畢生積累時,我毫不吃驚。市場經濟是人心所向,是錢字當頭的人性萬江入海的大勢所趨,無關姓資姓社。
當一個國家一心從教育裏收斂錢財的時候,整體的墮落就根植在那些付出錢財接受教育的未諳世事的孩子的心中了。
錢太重要了——這是我們被種下的觀點。
你還有資格指責有一天它開出邪惡的花兒嗎?
錢是這麽重要。它決定了你的人生之路。
我在看到川流的報名人群時想到了我的那些初中同學。他們都到哪裏去了呢?那些沒有能力考上,也沒有能力支付旁聽費用的十幾歲孩子?
那時300元相當於父親一個月的工資。不是小數字。
記得我站在父親身旁,看著父親和當時的校長聊天。他們是熟人。父親的臉上掛著尷尬的笑。讓我意識到自己的羞愧。
很多年後我想,我很感謝我的父母,他們從沒有用任何旁門左道為我和哥哥謀求過什麽。即使他們可以。
那時我的舅舅是教育局副局長,也是那所學校的前任校長。我記得曾經有人對我說過,你考不上怕什麽呢?找你舅舅好了。
後來聽說,有學生改過分數,有學生找關係免交了旁聽費用,有各種各樣的手段在黑暗裏可以交換。
有人的地方就有縫隙。有縫隙就會滋生雜草,苔蘚,甚至任何醜陋的東西。
沒有。我的父母沒有這樣做。他們教會我麵對結果,承擔代價。
27,
我無法形容在學校看到小戈那一瞬的心情。
尤其當小戈從別的班級轉到我所在的班級時,我坐在教室裏看著他,麵色平靜,心中卻綻放著璀璨焰火。
我很久沒有那麽快樂了。快樂得忘記了父母的爭吵,自己的落榜。
汪洋裏的一根稻草。沒錯,就是這種感覺。我想我的心在那一瞬間牢牢地抓住了它。如此很多年,再也沒有讓小戈從我心中離開過。
那時候我太想看到熟悉的麵孔了。其實學校裏也有很多以前熟悉的同學,不過他們都沒有給我像小戈那樣強烈的喜悅和依賴之感。
隻能說,冥冥之中,人與人之間自有緣分吧。
我想初入高中的我一定是想洗心革麵,好好做人的,做個乖孩子,認真學習,爭取學年結束考過班級平均成績,這對我應當不是太難。
可惜願望總是好的。而現實是跌跌撞撞的。我邁出去的步履那麽搖晃,像一片秋葉,總是輕易就被風吹偏。
在學校,你幾乎可以輕易分辨出哪些是農家的孩子,哪些是城市的孩子。
正式生裏多半是遠離城市農人家的孩子。他們吃住都在學校。你能相信嗎?那些剛入高中的孩子就開始一心苦讀,每天從早上6點多鍾爬起來,一直學習到晚上10半熄燈。
仿佛明天就是高考。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是信的。
他們的臉上寫著沉重的生活,寫著背負的重望。他們知道自己要什麽,知道自己該往哪裏去。他們的目的那麽明確,步履那麽堅定。他們對於人生的理解和詮釋都讓那時的我可望而不可及。即使我剛剛遭受過一次落榜這樣沉重的打擊。
後來知道,旁聽生裏絕大多數都是附近城市的孩子,家中有錢或者有權,隻是讓孩子到學校來混張高中文憑。我們那個時候,高中文憑都是文化人的一個身份證。據說,那時那個人口大省中考的升學率隻有8分之一。
人生啊。那些十四五歲就開始進入成人社會的孩子。現在想想都覺得心疼。
有人,除去他們的親人,有人真的關心過這些孩子們嗎?
人究竟是被誰放牧的羊群?走著走著,就被丟棄在路邊,任其自生自滅。
優勝劣汰。多麽殘忍的一個詞語。血腥而毫無憐憫。
28,
我是在高一的時候認識桔子的。
更確切地說,我早就認識她了。我們初中在同一個學校。桔子早戀的新聞曾經風靡一時。
那時候早戀就像是禁品,那種越禁越有誘惑力的毒品。大膽的孩子總會不顧一切地去嚐試。
桔子就是一個大膽的女孩。
桔子的初戀對象我知道。初中時很帥的一個男孩。什麽都好,唯一學習不好。在年級最差的班級,我們叫他們零蛋班。
這種特殊的班級完全是根據成績人為劃分的。這個班級的學生沒有資格參加中考,因此不會影響學校的升學率。
歧視,以知識的名義赤裸裸歧視,沒有人提出過抗議。
我想那時候我也是以好孩子的身份歧視他們的。我不知道,一年以後,我會淪落到跟他們一樣的地步,被以知識的名義歧視。
孩子的觀點從哪裏來的呢?無非是大人的灌輸,是在俗世中的耳濡目染。
按照那時候的觀點,學習不好的孩子是沒出息的小孩。再有些叛逆的行為和言辭,就是名正言順的壞孩子了。而恰恰某些方麵,這些壞小孩卻是最真實的一幫孩子。
他們會在生理課堂上率真直接地問老師:什麽叫月經?為什麽我們男生沒有?
聽說他們把教生理課的女老師問得麵色通紅。
那時我們這些好學生一邊害羞地道聽途說著他們的故事,一邊做出鄙夷不屑地笑,口中罵著他們真流氓啊,一邊心裏又暗暗佩服他們的勇氣。反正我是這樣的。
真實的人在我眼裏是有魅力的。我一直這樣覺得。為什麽不可以問呢?如果我們不知道。老師不是傳道授業解惑嗎?不是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嗎?
他們隻是剛剛開始發育的孩子。他們不懂。他們不故作懂。他們好奇。他們求知。他們提問。他們想得到答案。
為什麽他們會被認為是搗亂的壞孩子呢?
他們也確實是被我們這些所謂正經的學生繞道走側目而視的一群孩子。
現在想,我們那個時候人心多麽扭曲啊。仿佛我們都沒有性別。我們都是天生的聖人。我們可以無師自通地解開對自身以及異性身體的種種疑惑。
而事實不是這樣的。
29,
我不知道別人是怎樣解開那些人生初成長的疑惑的。這些本該母親告訴我的事情,我的母親沒有跟我說過。我們好像從來沒有談論過任何關於身體,關於發育,關於性的話題。母親的態度讓我覺得我所有關於這些方麵的問題都是不潔的,是羞恥的。
我是怎樣慢慢懂得這些的呢?我都快忘記了。
直到我最近幾年讀到英國作家伊恩·麥克尤恩的作品《家庭製造》的時候,忽然喚醒了我很多沉睡的記憶。我想起我的身體最初開始發育的往事。
當很多人覺得伊恩寫的敗壞倫常的故事惡心變態的時候,我卻覺得,他是真實有勇氣的。他在向粗心的父母們傳遞著一種訊息,一種被忽略的危險的訊息。
是的。正是我的哥哥讓我有了身體的意識和覺悟。
那應當是在我胸部開始隆起的時候。最先關注到這一點的是哥哥。那時候家中三間臥室,那年祖母搬到我們家同住。母親不讓我跟祖母在同一個房間。母親寧願讓我和哥哥擠在一張床上。
有一段時間,每天晚上,哥哥就跟我提要求,要看看我的胸部。沒錯。他就是這樣要求的。哥哥甚至提出了很多頗具誘惑力的交換條件。
出於本能,我拒絕哥哥。因為哥哥從小就不喜歡我,總是欺負我,我隻是本能地對哥哥有著抵觸。我不知道如果我們從小親密無間我會不會答應他的要求。
然後有一天半夜,我醒來,感覺到胸口的壓迫。
是哥哥的手。從床的另一頭,越過他的被子,鑽進我的被子,他的手放在我小小的胸部上。
可怕嗎?
我早已原諒了哥哥。那個特殊時期的孩子的特殊心理我如今已經能夠懂得。可是那時,我是恐懼的。
夜晚的睡眠成了提心吊膽的防備。而我不能夠跟任何人說。沒有人可以信得過。
沒有人。
我最該傾訴的對象是母親。可是母親一直喜愛哥哥遠遠超過我。我沒有對母親求助的欲望。幾乎從來沒有過。
我知道這是醜陋的事情。我隻是自己吞下這個秘密。然後極力抗爭著在門廳擁有了自己的被屏風隔開的一個小空間。
即使這種抗爭讓母親更覺得我多事,麻煩。
當我看到伊恩的小說裏那個被初萌的情欲折磨得不堪忍受的哥哥如何誘奸了自己十歲的妹妹時,我的心疼痛難忍。
有多少秘密我們恥於道出。有多少真相我們極力掩藏。而正是這種獨自吞咽集體沉默造成了可怕的忽視。對女孩子身體保護意識的忽視。
親近的不一定是安全的。
你要保護好自己的身體,對任何人來說它都是私密的。———每一個母親都應當這樣告訴自己的女兒,保護好自己的女兒。這是母親的責任。
可是天下有多少真正合格的母親呢?
30,
我不知道如果沒有小戈和桔子的高中生活會是怎樣的。
人從出生到死亡,再怎樣漫長,再怎樣跌宕曲折,無非是兩個點鏈接的一條線。
兩個點之間可以有無窮條可能的線,我們卻隻能擁有其中的一條。其他所有的可能都是虛設的風景,讓我們在狹窄局促的時空有所眺望,有所希冀。
如此而已。
無數種可能卻隻能擇其一。這樣看一個人的一生其實很單調無趣。並且很容易因為那些虛妄的可能的存在而讓人心存悔恨。
有時候我不知道該以怎樣的心情回憶高中那段和小戈桔子共處的時間。
傷感和悔恨。好像我始終無法擺脫這種情緒的包圍。
剛剛升入高一的時候桔子便和初戀分手了。
也就是在我還不知愛情為何物的時候,桔子已經結束了初戀。
桔子很現實。
我們不可能了。不可能幹嘛還要繼續。桔子一臉不在乎的說。
桔子跟我同桌的時候告訴過我很多她和初戀的故事。我像聽天方夜譚。那時桔子的觀點現在想來我還是很驚訝和欽佩。
隻能說人跟人是不一樣的,甚至可以成為兩個極端。
有人美到極致,也有人醜到極致。當然我說的是心靈。有人可以視愛情如喝白水吃飯菜,有人視愛情為眼睛,一生隻有一個愛人。
無所謂對錯好壞,這就是大千世界滾滾紅塵吧。
我相信經曆會豐富一個人的內心。
一個跨越過兩性鴻溝的孩子和一個懵懂無知的孩子,他們的視野和心靈是不在一個層次上的。尤其桔子比我大兩歲,還有兩個姐姐做她的知心朋友。
成熟果斷,豪放不羈的桔子在我的眼裏風情萬種,極具魅力。她為我打開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眩惑世界。
我想,那個時候我對桔子的喜愛包含著崇拜,追隨,信任和依賴。
我從沒有那麽喜歡過一個女孩子,即使她是老師同學眼中很糟糕的女孩。
我覺得桔子的身上閃爍著一種光芒,那種那時候那些一心讀書的孩子所不具備的耀眼的自我的光芒。
我太喜歡桔子的個性了。
反叛不羈張揚。那都是我沒有的。或者深藏在骨子裏的。
31,
陰曆九月初四。今天是桔子的生日。我隻知道她的陰曆生日。
二十幾年過去,我腦海裏十七歲生日那天的桔子還是那麽活潑清晰,仿佛觸手可摸。
桔子有一頭濃密漆黑的長發,散開來,像黑色油亮的瀑布直垂過腰,美得炫目,讓那時的我羨慕不已。這大概也是這麽多年我一直喜歡蓄長發的緣故吧,我覺得長發飄飄的女孩有一種清爽脫俗的美。
我是後來知道,原來我也有一頭可以媲美桔子的長發。
很多時候,我們豔羨別人的時候,是看不到自己的長處的。至少我那個時候是這樣。
我喜愛桔子,喜愛她的一切。她的爽朗,她的活潑,她的我行我素,她的目空一切,甚至她的長發,她寫的詩,她笑起來嘴角好看的酒窩,她笑起來花枝亂顫的樣子。
在我眼裏桔子是那麽完美,我看不到她的缺點,除去桔子不喜歡學習。
桔子17歲的生日,我陪她在學校附近的河濱公園裏度過,後來我們在那個公園裏一起度過很多快樂美好的時光,以及再後來我獨自在那個公園裏送走過很多年少的憂傷。
那天我們買了一堆小零食,香瓜子,果丹皮,五香豆,花生奶糖。在那時已經足夠奢侈。我記得我們一直唱歌,唱那時流行的歌曲《大約在冬季》,《走過咖啡屋》,《思念》,《北方的狼》,《童年》,《明天會更美好》……
唱歌時的桔子臉上布滿憂愁,那是在平時對什麽都不在乎的桔子臉上看不到的。
我在桔子的臉上看到自己。
桔子也是旁聽生。一個在學習上讓人看不到希望的孩子。一個被老師和正式生斜視的孩子。我們倔強而小心翼翼地懷抱著少年的自尊,憂傷地眺望遠方,而遠方,就在不遠處的河岸,希望沉沒的地方。
那時,我看不到希望。我想十七歲時的桔子也是。
那時我們相互交換的禮物都是卡片,各種各樣的明信片,風景卡片,明星卡片。桔子送給我的明信片還在我的一個小箱子裏收著,我的僅存的結婚前二十八年的過去裏,收著所有桔子的明信片。它們鎖在那裏,像遙遠的沉默的埋葬了的過去。
我不能再送給桔子什麽了。
生日快樂!四十二歲的桔子。永遠的,不再有憂愁的桔子。
32,
我的落榜,我上高中以後所有的憂傷和不快樂並沒有人關注,即使我的父母。
有時候想想,人是可悲的。無論物理世界還是精神世界,隻有自己最清楚,隻有自己最懂得自己。在那個快樂或者悲傷的世界裏,每一個人都是王,自己一個人的王,孤單的王。
我們冷漠地忽視著別人,也被別人同樣冷漠地忽視著。
這也是為什麽人會那麽渴望愛情吧。深愛的兩個人會目不斜視心無旁騖地彼此關注。愛情備受推崇,無非是因為人心脆弱而孤獨。
可是愛情能持續多久呢?
我們最終還是孤獨的。
或許直到有一天我們忘記自己,放眼藍天,不再困於自己心靈的小屋,不再徒自感憐自己渺小的悲傷,我們才會得到救贖吧。
而那時,我不知道這些。
我隻知道我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可以被忽略的,被省略掉的一個沒有未來的小孩。我吮吸著年少憂愁,越陷越深,像嬰兒吮吸母乳一樣甘甜。
隻為痛苦讓我感知到自己的存在。我用這種方式愛著自己。
我真的無法快樂起來。那個時候。那些秘密,那些深藏在內心的恐懼而憂傷的秘密。
父親和母親的爭吵越來越升級。母親的發作開始顯出明顯的病態。
母親會在發泄了一頓脾氣之後,忽然安靜下來,坐在沙發上,屋裏極靜的時候,母親會忽然爆出一聲狂笑,然後整個人僵僵地躺在沙發上,甚至滑下沙發,躺在地上,眼神呆滯,一動不動。
寫下這些的時候我的心是抽緊的。
時隔這麽多年,我依然記得那些場景。父親會快步走過去,掐母親的人中,我在一旁呼叫著媽媽,媽媽。眼淚就不知不覺流下來。我不知道那些眼淚是因為恐懼因為心疼母親還是因為自憐而悲傷。
後來父親跟我說,母親大概得的是癔病。
那時我不敢多問父親關於母親的病情。父親的臉上寫滿愁苦。那幾年已經過了知天命的父親開始研究各種各樣的與命運有關的書籍,麵相手相周易八卦,我想那時的父親一定非常迷茫,才開始求助於玄幻的書籍,試圖解釋和安慰自己吧。
後來我可以麵對母親病症的時候也開始查閱一些書籍。癔症是一種精神障礙,它的病因主要來自於病人超越常態的心理暗示。
其實每一個人都很自我。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這就是一種完全自我的人生哲學吧。
我不知道這樣的人,一旦不能遂願,會采取什麽樣的手段達成目的。
這麽多年我已懂得,人的一生其實就是學會調控自我跟外界的關係,彼此接受,彼此妥協,彼此融合,達到協調存在。
母親在這一點上,彼時彼刻,顯然是自我占據了絕對的高度。
母親不肯妥協。妥協的,是我們。
33,
這麽多年我一直試圖了解那時母親的心理,想對人性多一份懂得,更想解開壓在自己心頭很多年的鬱結。
我想母親一定是受過傷害的。
隻是人生在世,誰沒有受過傷害呢?
每一個人都是以一顆熱血細膩的心去摩擦這個冷酷粗糙的世界。每一個人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和身外的世界較量。每一個人都是在輸贏交替的過程中成長,蛻變,老去。
對於傷害,我現在更欣賞那種櫻桃樹的說法。看過一個故事,櫻桃樹不結果的話,對著樹身砍一刀,第二年刀傷合愈,並且會結出滿樹櫻桃。
我喜歡這個故事透出的哲理。如果傷害不可避免,那麽就要利用好傷害。碩果累累的人生不會是平順的一生。傷疤自有一種觸目驚心的美麗。
當然,這都是阿Q式自我安慰。誰不希望自己的一生平坦順遂幸福無憂呢。
隻是不然呢?又能怎樣?
我非常尊重那些隱忍的人。他們默默吞下所有的苦痛。
或許那時的母親不是不想自己吞下苦痛,她隻是不能。我寧願這樣想自己的母親。
母親一直非常好強,事事不甘人後。
母親讀書非常好,但是考大學的時候因為家庭成分的緣故不能上大學,這是母親終生的遺憾。母親工作態度非常積極,總想處處出頭當先進,以至於在工作中不小心弄斷胳膊過,並且母親耿直不夠圓融,因此開罪過領導同事。母親對婚姻愛情的態度也極其傳統,我想父親在這一點上也許會有讓母親失望的地方。
現在看,母親所受的傷害有些是時代性的,來自外部大環境,那些年代很多人都沒有逃脫被傷害的命運。
而有些傷害則是雙刃的。比如在婚姻裏,我想父親一定也承受著來自母親的情感傷害,隻不過父親自己消化掉了,即使消化得不那麽幹淨利落,父親在努力。
我相信父親麵對的溫柔陷阱要多過當時的母親。我也相信身處矛盾中心的父親的掙紮艱難而痛苦。
父親曾經有一次跟同事喝酒,應是喝高了。父親在回家的路上摔倒在雪地裏,就那樣睡了一夜。這些都是後來母親告訴我的。我能想象出那個落魄失魂的父親的模樣。
父親的苦無人可訴。
我那個時候是懼怕並且盡量遠離父親的。
母親清醒的時候,有時候會拉我說些閑話。話裏話外的母親透露著對父親的失望,而這種失望,現在看,其實多半來自於母親的臆想和猜測。母親會以含混曖昧的語氣跟我說父親的風流韻事。記憶裏,母親口中的父親會跟所有女人曖昧,包括他自己的母親,包括母親寡居的弟妹,甚至母親自己的姐姐。
母親草木皆兵地認為每一個女人都會喜歡父親,都會跟父親曖昧。因為父親會撒謊,會說甜蜜的話,會哄女人開心。
很多年後我知道這是母親的一種病態心理。而那時,我不知道。我隻直覺母親不該跟我說這些。這不是一個母親該對女兒說的話。
母親在我心中塑造了一個不堪的父親。我沒有獲得母親的愛,並且本能地抵製來自父親的關懷。
34,
那個時候,我的心中沒有母親,也沒有父親。可是我的心需要被填滿,需要有人住在裏麵,而不覺得空虛。我的心中住著小戈,還有桔子。
那時,對我來說最開心的事是呆在學校。
桔子和小戈是我快樂的源泉。我珍愛他們兩個像小孩子珍愛口袋裏僅有的兩塊糖果。
十五六歲的少年男女生之間界限已經分明。但是小戈和我卻依然保持著初中的友誼。我喜歡上課時回過頭去越過眾多低頭學習的腦袋尋找小戈,仿佛心有靈犀,我總會捕捉到小戈的目光。就那樣遙遙地相視一笑,我的心便立即被快樂和甜蜜充滿。
小戈像是我的守護神。我看到他就會感覺踏實和安心。有時候我們會在課間時聊幾句,都是閑閑的話題。我能感覺到周圍女孩子看我的目光裏充滿羨慕。
或許隻是我的感覺。她們根本沒有在意我和小戈。但是那又有什麽呢。幸福不就是一種感覺嗎?反正那時我心裏覺得幸福。就足夠了。
有時候放晚自習,小戈會等在教學樓的拐角,看到我便跟我一起走。
有時候我沒有看到小戈,正悵悵的,他會突然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從後麵拽住我的自行車,我回頭便看到小戈的笑臉。校園的燈光籠在小戈的臉上,有一種格外溫柔的光芒。我們一起推著自行車走校園裏長長的一段甬路。熙熙攘攘的人流無聲地從身邊走過,我的目光裏隻有小戈。那個時候我總希望那條路不要有盡頭。
小戈還是會在自習課上給我傳紙條。我記得最遠的一次,跨越整個教室的對角線。我在第一排,小戈在最後一排。字條上寫些什麽現在都忘記了。無非借書,借筆記本,或者借飯票之類的。但是我清晰記得那些快樂的瞬間。
有人記掛著我,不畏懼別人的眼光,不在乎我的旁聽生身份,而這個人是小戈,我喜歡的小戈。
那些時候我的眼角眉梢一定都是快樂。連桔子也看出來了。你是不是喜歡小戈?桔子問我。
我沒有回答,但輕輕點頭。
你喜歡他什麽?桔子問。
沒有什麽。就是覺得小戈熟悉,安全,溫暖。
當然我不是這樣回答桔子的。那時我也不知道喜歡小戈什麽。我隻是喜歡他,喜歡他專注地看著我,對著我笑,我便會忘記所有的不快樂,我便仿佛還是曾經的那個小女孩,可以笑得地動山搖。
雖然我知道我不是了。
但小戈有這種能量,他會讓我忘記一切苦痛。小戈微笑的眼睛裏有一個寧靜安詳的天堂,我像一條魚,遊在裏麵,無憂無慮。
我不知道,我將要失去它了,我人間的天堂。
35,
我說過我是打算洗心革麵,好好學習的。我也真的這麽做的,在開學的最初一段時間裏。
我的各方麵的表現都不比一般的正式生差,甚至我的英文和語文,可以排在班級前幾名。
隻是生活中的風雨太多了,我是那麽嬌弱的一個小孩,拚力開出的星星點點的小花兒很快就被現實衝得七零八落。
父母的不和,尤其母親的病態發作是我心上一塊巨大的陰影。而同學的另眼相看則是另一種壓力。或許那隻是我的自我感覺。那些孩子目不斜視地盯著課本,盯著學習頂呱呱的孩子,誰會把一個毫不起眼的旁聽生放在眼裏呢。
其實同學怎麽看並不是多麽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心裏拿捏不定自己。旁聽生的身份壓迫著我,我覺得我像是古代的罪人,在額頭上被刺了鬥大的紅字。猩紅的字在陽光下有著刺目的光芒,我能看見一個在灼人的光線中殘喘的自己。
我是努力的。即使我的力量依然被什麽無形束縛著,但是我在努力。我盡力討好著世界,就連我認真學習都是為了討好身外的一切。
我不是那麽差。我想大聲告訴誰。雖然我不知道,我需要告訴誰。
我是那麽急著向外界證明我自己。我的急切和身外世界的無動於衷是那麽格格不入。
而那時我是那麽容易被外界左右的一個小孩。
我印象最深的是高一的化學女老師。那位女老師喜歡隨機抽查,讓學生回答問題。我的化學其實一直不差。所以在開學的最初那些日子裏,我都能流利地回答出她的問題,甚至一些比較難的問題。我幾乎覺得她是喜歡我的了。
然後有一天,不記得什麽原因,我沒有回答出她的問題。我其實很慚愧。我的臉上一定寫著對不起幾個字。因為我覺得她是喜歡我的,而我讓她失望了。
那位女老師翻了翻名冊,突然冒出一句,原來是個旁聽生,怪不得。你快給我坐下吧,別擋著後麵的同學。
也許我該更加羞恥的。隻是那一刻,我忽然特別厭惡那個女老師。
她大概已經忘記了前幾天因為她的一歲小孩沒有人幫助照料,班主任讓我幫她照顧小孩的事情了吧,她那時對我笑得像個親人。
原來是個旁聽生。
這句話像錐子。直直地紮在我心上。那麽多正式生也回答不出她的問題,她不會取笑他們原來是個正式生。
讀聖賢書的未必是聖賢人。教聖賢書的同樣未必是聖賢人。
而那時我不懂。我神化了老師。我以為他們博愛無疆,胸懷澄淨。
我不是一個多麽聰明伶俐的小孩,不是一個光環耀眼的小孩,但是不妨礙我知道該尊重別人,不該這樣譏諷別人,更不該這樣當眾取笑一個孩子。
旁聽生怎麽了,不是人嗎?不是需要被引導被教化的小孩嗎?旁聽生的自尊就該被老師踩在腳下嗎?
為師如此,我忽然知道我將要麵對的是什麽樣的世界。
她的鼻孔裏噴出的蔑視能拍死我像拍死一隻螞蟻。就因為她是老師嗎?她對學生有生殺予奪的權利嗎?
不過,我承認,在以後很長的時間裏,我讓她達成目的了。
那一節課我都站在那裏,站在第一排,臉上寫滿不羈叛逆,高高地,直直地站著,目光看向窗外。
外麵的天空好藍啊。我在心裏哭著想。我好想走到天空裏去。
從那之後,我的學習直線下滑。
36,
沒錯。我是一個喜歡推卸責任的小孩。我原諒我自己,即使現在回頭看。
我能看到那個敏感的女孩小心翼翼嗬護的寶貝被人一腳踩碎,並且吐上幾口唾棄的唾沫。如同在洪水中拽住的稻草,被人一刀割斷,然後順勢遞上一腳…..
我不是自強不息的孩子。不能夠像有些人因為別人的輕視嘲諷而暗省自己的不足,從而臥薪嚐膽,奮發圖強。我不是。
我一直都不是一個競爭意識很強的小孩。我隨意地處置著自己。雖然內心深處也會很虛榮地希望自己閃亮,耀花別人的眼睛。
我那時候的叛逆給予我的能力隻有反抗,魚死網破的反抗。
多麽邪惡。這個世界。
我身外的世界其實是不值得我討好的。我用自己的眼睛看清了這一點。
表達我內心的蔑視的方式就是順勢而下。我不屑跟所謂的正道主流文人君子假道學為伍。剝去斯文的外衣,他們其實那麽冷漠,虛偽,世故而勢利。我不屑成為他們那樣的人。
那個十五歲的女孩就是這樣想的。
就像家道沒落更會讓人看清世事炎涼人心冷暖,我在那時看到了作為一個差學生看到的世界。一個不思進取,厚臉厚皮的旁聽生算是學校的最底層人群了吧。我抬起眼睛看到的隻是陰鬱冰冷的嘴臉遮蔽的天空。
現在想,人太容易墮落了。
自暴自棄是一條人生的捷徑。很多人選擇了這條路,其實他們本身並不是壞,也不是不要強。
人性本善。我本善良。我本向善。我本向上。
隻是人雖然是孤獨的,卻並不是孤立存在的。身外的一切,善惡,親疏,喜惡,冷熱……所有這些外界情愫都最終投射到人的心上,我們感受到的在塑造著我們的思想和言行。
我開始跟著桔子做各種我從來不會做的事情,那些我曾經認為隻有壞孩子才會做的事情。
在課堂上講話,睡覺,看小說,甚至我跟著桔子一起逃課,一起在學校裏招搖張揚。記得那時我們有幾個情況相似的女生,天氣暖的時候,五六個青春飛揚的女孩,一字排開,長發飄飄,衣袂飄飄,在男生的口哨聲中,目不斜視,一臉挑釁地闊步走在沉悶的中學校園。印象中那時斜陽如血,豔麗無比。
我曾經以為我的青春會這樣揮霍掉,不耀眼,甚至墮落,卻有一種放縱恣意的痛快和自由,即使我並不是真的從內心裏感覺快樂。
37,
花若盛開,蝴蝶自來。同來的一定還有蜜蜂,清風,蒼蠅……
我常想,如果世上沒有花草,是不是蝴蝶蜜蜂之類的昆蟲就會像恐龍一樣絕了種。
招蜂引蝶這個詞是明顯地貶斥花草類女子的。
是不是作為女孩子,低眉順目,嫻靜端莊就真的不會引來蝶飛蜂舞呢?我不知道。
不過,我是鄙視蜂蝶的。花兒在原地盛開,無腿無腳,香是自香,蜂蝶聞香而來,食盡花姿,卻會反咬一口,都怪你太香。
若是蜂蝶這樣無恥倒也罷了,這世上最冷人心的是一旁指指點點的看客,在他們看來,字典裏沒有無辜這個詞。
我沒有想過,跟桔子她們那樣招搖會引來麻煩。
班上一個男生,正式生身份,明眼人都知道他是通過關係升入高中的。聽說他家門路了得。學習極差不說,一身匪氣,品性極其惡劣,專門欺負農村來的男生,並且喜歡騷擾稍有姿色的女生。
對這種人,我一向敬而遠之。
有一天,他還是惹到了我身上。
想想我真是脾氣倔強的一個女孩,天不怕地不怕似的。無非是被他摸一下,碰一下,說幾句難聽的話,別的女孩子都忍下去了,我卻忍不下去。我看不慣他好久了,終於爆發。我最恨欺男霸女的家夥。
跟他在教室大吵一頓,我跑去教導主任那裏告狀。那時我依然是天真的。我以為口口聲聲愛學生如子女的政治教導主任會給受欺負的孩子撐腰。
那個年老的女教導主任慢吞吞地挪進我們教室,輕描淡寫地說了那個男生幾句,語氣和目光幾乎是愛憐的。
然後她突然話鋒一轉,陰陽怪氣地對大家說,你們女同學記著,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你自己是個好蛋,蒼蠅不會叮你;你是個臭蛋,那就不能怪蒼蠅了。
多麽嚴謹科學的師者邏輯!
多麽寡廉鮮恥的強盜邏輯!
原來所有被欺負的女生都是因為我們不夠清白自愛。那麽那些被欺負的男生呢?他們不夠老實順從?
正義,原來從來都不能指望由上而下得到伸張的。
我幾乎出離憤怒了。因惡心而憤怒。這是多麽巨大而權威的一隻蒼蠅啊!
不過,她的那句蒼蠅不叮無縫的雞蛋還是深深刺痛了我。
很自然的,我屬於被她打入有縫雞蛋的那一列。雖然我已經不在乎在她眼裏我是什麽了。
我是有縫的雞蛋嗎?
這個問題開始深深地困擾我。我不思進取,但是我品行端正。我輕狂張揚,但是我不輕浮張狂。除去小戈,我幾乎不跟班級的其他男生搭話。
我不是有縫的雞蛋。我不要做別人眼裏有縫的雞蛋。
無眠的深夜裏,我睜大雙眼凝視眼前讓人絕望的黑暗。
我想,我需要收斂自己了,我不可以再放縱下去了。
38,
那一段時間母親的病依舊時常發作,他們沒有時間管我。或許他們從心裏已經放棄我了吧。母親清醒的時候看到我的成績單,竟然不再有怒氣,她隻是給我無比嫌惡的目光。
原來目光可以是鞭子,抽得人生疼,抽得人想逃離。
我不知道在自己父母的眼裏,我是不是也像在別人眼中的自己一樣,一個無可救藥的小孩,一個不值得花費時間和心思的小孩。
那段時間我的學習極差。數學考卷一度低至21分。隻有文科科目還好,尤其作文成績,幾乎每次都是班級的最高分。我的作文總是被當作範文在班級傳閱。那是我僅有的一點驕傲的資本。
因為作文成績帶給我的自尊,連帶著我開始對語文老師刮目相看,想來,他是不會帶著有色眼鏡來看待學生的,他不會因為我是旁聽生而低看我。
我的高一語文老師是一位剛剛畢業沒多久的年輕老師,清俊的臉孔上還保留著學生的質樸。
桔子是那時的語文課代表。想來好笑。科代表原來是一位正式生。後來她覺得課代表的工作就是發放作業,太浪費時間了,於是請辭。桔子自薦做了語文課代表。
一向凡事不關心的桔子那麽主動地申請做課代表,現在想,桔子應當是為了跟語文老師多親近一些吧。
那時我跟桔子是瓊瑤的粉絲,我們幾乎讀了全套的瓊瑤小說。瓊瑤粉絲級的高中女生,大概都會有一個粉色的夢,那個夢開在窗外。
年輕的語文老師是十七歲桔子夢想的窗外。
那時桔子沒事就拉著我陪她往語文教研室跑。桔子認真地做語文老師布置的每一件事。桔子隻在語文課上一動不動地認真聽講。桔子總有很多問題不懂需要語文老師解答。
我還記得那時的場景,語文老師斜倚在教室門框上,我和桔子坐在門邊靠牆的第一排。語文老師站在那裏,低頭看著桔子和我,桔子和我則低著頭嘰嘰咕咕地笑。
那時候,桔子的臉通常是緋紅的,眉眼羞澀而溫柔,目光水汪汪地漫溢著心底的愛慕。
寫到這裏,我意識到桔子是喜歡語文老師的。桔子的喜歡毫不遮掩,顯而易見。而那時,我都忽略了。我沒有做過師生戀的夢。
我始終不知道我的作文成績那麽好會不會讓桔子感覺不快。
慢慢的,桔子去語文教研室不再叫上我。
慢慢的,桔子開始一心撮合我和小戈。我幫你問小戈他喜不喜歡你。他肯定也喜歡你。你們是很般配的一對。桔子總是這樣說。
而我總是拒絕桔子的好意。
我相信小戈跟我一樣,是有一些喜歡我的,他對待我不同於對待其他女孩。可是我也知道,即使我和小戈相互喜歡,我們也隻能止於這種不說出口的喜歡。就那樣淡淡地交往很好,我寧願跟小戈保持友誼。我的家教不允許我早戀,即使暗戀的種子早就在我心中種下。
何況我也深知,我那時的情形根本不允許我早戀。
我跟桔子說我們要好好學習了。不能再貪玩了。我們比比看,看誰的成績進步得多。
那時我的確是這樣想的。桔子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她也能好好學習。她不笨,我知道。我想我們都可以通過努力改變自身,讓那些小瞧我們的人跌碎眼鏡。
我真心地希望桔子能和我一起振動我們不曾打開的翅膀。我想和她一起飛。高高地飛在人群的視線之上。
39,
而我還是太天真了。
我想我一直都是一個天真的人。即使我的內心裝滿無限放大的悲歡,即使我對身外的世界一再地失望甚至絕望,我總是不能磨滅對所有美好的人和事物的期待和盼望。
我總是安慰自己,所有的都是暫時的,我隻是暫時與美好的一切失之交臂,下一刻,隻要我能捱到下一刻,我一定會遇見它。
十五歲那年的初夏,我是那麽絕望地盼望著每一個下一刻。
那是一個沒有任何征兆的下午。課間的時候,有三個女學生在教室門口大叫我的名字。我認得為首的那個,是這所學校裏有名的女阿飛,橫行霸道,不可一世。但凡這樣的孩子,身後都是有一定家世的,不然也不敢如此公開地飛揚跋扈。
我懵懂地走出去。
大概她們的來勢洶洶,透著一股煞氣,本來在教室裏讀書的同學都紛紛跟著走出去擠在走廊兩邊看熱鬧。
桔子始終陪在我身邊。我想她給了我很多力量。
我不是一個見過大世麵的小孩。所有的熱鬧場景我都是聽聞。
而這一次,我站在風暴中心。
那個女阿飛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說,你不像很討人厭的樣子啊。
我還沒有說什麽,她繼續目中無人地接著自己的話,你膽子不小啊,我這麽找你,你竟然不害怕。
其實我心裏怕得要死。我想,我隻是太會裝了吧。
我從小學會的就是掩飾自己的情緒,悲傷的,歡樂的,恐懼的……無論怎樣的波瀾起伏,我的臉上不動聲色。
況且這種情況,打死我也要硬撐著。表現出內心的害怕隻會讓對方更加有恃無恐。我不喜歡暴力欺人的人,我也絕不會屈服於暴力。不就是被打嗎?雖然我從來沒有被打過。我心裏恨恨地想。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餘光卻在人群中漫遊。
有這麽多人,男男女女,在靜悄悄地看著我,仿佛他們在期待著什麽。如果下一刻發生什麽,會有人挺身而出護住我嗎?
我想答案會是否定的。
我們什麽都缺,唯一不缺看客。想想真的是這樣。
那個女阿飛繼續列舉我的罪狀,言稱有人告訴她,我很討厭,很愛多管閑事,很愛惹是生非。她需要教訓我一下,讓我以後老實點。
我幾乎崩潰了。從小到大,我沒有被人指著鼻子這麽罵過,威脅過,並且在這樣的眾目睽睽之下。這可以算是我十五歲平生的奇恥大辱了。
而我竟然壓抑住內心的悲憤,恐懼,羞辱,淡淡地對她說,我想你那位朋友誤會我了。我跟這個班級上的學生不打交道。我是無名小卒一個。我沒有閑事可管。
那個女孩狠狠地盯著我,嘴硬,你等著,明天我就找人來揍你。
說完她們就旋風般招搖離開。
我要暈倒了。
輕飄飄進了教室,坐在座位上半天不能相信剛才的事情是真的。
我會得罪誰呢?我幾乎不跟人打交道。我問桔子。
桔子搖頭。你再好好想想。
我想不出來。我幾乎把自己包裹起來了。竟然還會有人這麽關注我,竟然還會有人不惜動用武力來教訓我。
我想不出所以然。傷心氣憤之餘,我給那個女阿飛寫了一封信。
我想也許真的是有什麽誤會。我不喜歡跟她粗聲大氣地爭論,我更不會動用武力跟她廝打,我會覺得那些樣子很醜。我那時唯一能做的,就是寫信。
有時想想,文人真是無用。
40,
仿佛火上澆油。那天晚自習放學的時候,我正在找自行車,坐在我後排的一個男生走到我麵前說,你這個女阿飛,你就是欠揍。等著我找人揍你。
他放下這句話就走開了。留下我一個人站在那裏天旋地轉。
這是怎麽了?這是我的世界嗎?這些都是真的嗎?
很多年後,那個後排男生主動找到我道歉,他說他當年恨我隻是因為我不喜歡他,不理睬他。他說,你知道,那時候小孩的自尊心都太強了。
那一刻我快要氣極而哭。就這麽簡單嗎?就是這麽簡單的理由可以讓他有了教訓我的念頭嗎?不喜歡我的人要找人揍我,喜歡我的人也要找人揍我。
那時的輕狂少年啊。
我很幸運最終聽到了他的解釋,即使事隔多年之後。而另一個人的解釋,我永遠都聽不到了。
後來是小戈叫醒了發呆的我。小戈問我究竟怎麽回事。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回答得有氣無力。我其實心裏是很感激小戈的。
我知道,這個世上真正關心我的人不多。我一直都很珍惜他們每一個。桔子和小戈。我說過,他們是我那時口袋裏僅有的兩顆糖果。
小戈一直是溫暖而熨帖的。他推著車子走在我身邊,不停安慰我: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而我隻希望和小戈就那樣走下去,有他在身邊安慰我,陪著我。我不要明天到來。
可惜我們總要跟那些關心著我們的人在某一個點分開。
可惜我們總要獨自麵對漫漫人生路上所有的迷惘和紛亂。
那一夜我幾乎沒有合眼。
在自己的家裏,我依然沒有人可以求助。我是一個多麽孤單的小孩啊。
我的腦海裏反複出現我被一群人打的畫麵。男孩,女孩。我在人群的中央,承接著四麵八方趕來的拳頭。
以至於後來,我看到類似中學女生被同學群毆的場麵都會悲痛不已。仿佛那個站在中間的可憐的女孩兒是我。那些被瘋狂扭曲的拳頭,那些壞到邪惡的小孩兒。她們知道她們在做什麽嗎?
哭。我不停地在被子裏偷偷哭。
與其被打,不如我死。與其受辱,不如死得尊嚴。
那一晚我的確是想盡了各種各樣自殺的方法。喝藥,跳樓,撞牆,或者準備一把小刀,在人群麵前凜冽地劃開手腕的血管……
我死了,父母會想我嗎?桔子和小戈會想我嗎?他們會很快都忘記我了吧。我絕望地想。
也許現在看這種小事根本不足死。
可是對一個十五歲的孩子,一個幾乎被世界拋棄的小孩,一個不被嗬護關愛的小孩,生命本無可留戀。
放棄自己無可留戀的生命,對一個小孩子來說,需要很多借口嗎?
一念之間吧。
那是多麽漫長難熬的一夜啊。
最終我捱到了天亮。
41,
我的父母不知道我是懷著怎樣忐忑的心情走出家門的。
他們什麽都不知道。
什麽都不知道的人該是幸福的吧。那是一個不爭氣又倔強沉默的女兒唯一可以回報他們的。那些年我獨自承擔著生命中所有的遭遇以及由這些遭遇衍生而來的種種情緒。我知道,我不可以再給父母增添麻煩了。
我沒有想到那個女阿飛竟然早早在教室門口等我。
她一反昨日不可一世的模樣,神態謙卑,對我說,你的信寫得太好了。我都被你感動了。我想一定是你的朋友誤會你了。
就這樣,她竟然消失了。再也沒有找過我的麻煩。
我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看到和聽到的。
幸好昨晚我沒有自殺。
我用一封信為自己化解了一場風波,僥幸到不可思議。太神奇了!
我以為天真的亮了。
我跑進教室開心地告訴桔子,我沒事了!女阿飛不會再找人打我了!我不會被打了!
我想桔子一定會為我高興。她知道我昨天有多麽害怕。
寫到這裏,我忽然有些寫不下去的感覺了。我想很多人都會猜想到下麵的故事。
我是那麽開心,忘記追究究竟是誰指使女阿飛這樣做的了。
是的。是桔子。
那天早晨,陽光燦爛的早晨。桔子麵無表情地聽完我說的,突然惡狠狠地對我說,算你走運!你等著,我再找別人教訓你!
我驚呆掉了。
空氣在那一瞬間凝固了。世界消失不見。隻有桔子,隻有桔子的麵孔和聲音,洪水野獸一樣撲向我。
竟然是桔子找的女阿飛揍我!
我萬分驚異地看著桔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眼前的桔子還是桔子嗎?她好像突然換了一張麵孔。她還是那個愛笑的,笑起來無比爽朗,笑起來花枝亂顫能聞到香味兒的可愛的女孩兒嗎?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是我以為可以肝膽相照,患難與共的朋友!
怎麽可能?!
而桔子的眼睛,那一雙我從未看到過的充滿恨意和怨毒的眼睛告訴我:的確是桔子。
那一場風波的幕後操作者的確是桔子。
當我終於確信了這一點時,我心中的恐懼大過驚異。
太可怕了!太讓人崩潰了!桔子竟然偽裝得滴水不漏。她竟然可以一邊跟我做好朋友一邊私下找人打我。女阿飛指著鼻子教訓我的時候,她竟然可以一臉無辜一臉同情地站在我身邊。而我竟然沒有發現一絲一毫的可疑之處。
有人有過這種時刻嗎?聽到自己內心裏嘩啦啦的碎裂聲。
我聽到過。
我想長長的一生裏,我們的心會無數次被生活有意或無意地摔碎過。而我人生中的第一次碎裂就是那種摧枯拉朽,徹底的,粉碎性的碎裂。以後的歲月裏再也沒有一次碎裂的破壞性超過它。
我能感覺到無數細小的玻璃碎屑濺開來,深深紮入我體內的每一處血肉,每一個可感知的細胞。
好疼啊!
42,
那離你最近者,失去了你 ———奧地利·策蘭
很多年後我讀策蘭的這個句子,想起桔子。她失去我了,在那一刻,她離我最近,她失去我最為徹底。
即使後來桔子一再討好我,親近我,極力想修複什麽。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那個我曾經最真心喜歡過的,最真心對待過的,以為一生一世會是好朋友的桔子在那一刻在我心中消失了。
我心中的眼淚像一條長河滔滔奔湧,衝刷掉所有關於桔子的美好的記憶,並且從那時隔絕了桔子所有試圖的跨越。
這樣說,我大概是一個絕情之人。
而實際上,十七歲的桔子在我心中毀掉的絕不僅僅是她自己那些美好可親的形象。桔子的這一次行為摧毀了朋友,信任,友誼,愛,忠誠……等等一係列的可以給人溫暖和力量的詞匯。我用了很多年在心中重建它們。
很多年。
其實現在看,也不能全怪桔子。
是我那時太用力地倚靠在桔子身上。對桔子來說,或許隻是一次不經意的背叛,對我,那是絕對致命的一擊。
年少的未經世事的我不能消化掉那些疼痛,便無力消除心中對桔子的抗拒和防備。
對於人,我從那一刻有了全新的認識。
笑裏藏刀。陽奉陰違。當麵一套,背後一套。欺騙。背叛。這些陰暗的詞語,曾經離我很遠的詞語,童話一般遙不可及的詞語,活生生地在我麵前演示了一遍給我看。
我醍醐灌頂地醒悟:哦,原來果真如此。
我失掉了對人的信心。
知人知麵不知心。日久見人心。人心隔肚皮。———這些古語是血淚之上的智慧。我們總要流下相同重量的血淚才知道那是智慧。
可是我多麽痛心人類有這樣刻薄犀利冷麵無情的智慧。
少不更事。我想,我從那一刻開始更事了。
那幾天,我是一隻驚恐萬分的小鳥,在時間的樹枝上一分一秒慌亂無措地煎熬著,不知道冷箭會什麽時候從哪裏射過來。
而最終,沒有人來揍我。
桔子和那個男生同時放棄了對我的懲罰。
我沒有被打得鼻青臉腫。而我的心已經到處傷痕了。
桔子主動跟我和好。
桔子說,她覺得我不把她當朋友了。我不讓她上課說話,不跟她一起偷看小說,不再跟她一起逃課……
我漠然地聽著。就是這些理由嗎?
我已經不能被桔子的話打動了。我無法再相信她了。這是多麽令我感覺悲哀的事實。
我們還像原來那樣好吧。桔子說。
我沒有拒絕。我跟桔子在外人眼裏繼續做好朋友,出雙入對。甚至後來我們在不同班級,我們依然是表麵上的好朋友。沒有人知道我們之間的故事。
而我的心,我知道,就像一扇門,我的心對著桔子永遠地關上了。
我已經知道我和桔子其實是兩個世界的人。
這一點上,我承認,我是虛偽的。虛偽地偽裝出馴服順從的樣子。
我想,年少的時候我一定有很多很多毛病,清高自傲,任性自我,桀驁不馴,叛逆乖張……我或許會無意識地傷害別人,但是我絕對做不出桔子所做的事。
我很感謝我的家人,他們沒有給我多少愛,但是給了我端正的為人態度。“人起意,神仙知。”這是母親常說的一句話。
永遠都要心存善念。———這是我無論身處怎樣的際遇中都不曾稍稍改變過的態度。我相信這種態度有著信仰一樣的光芒,引領著我,即使走得多麽危險偏斜,我都不曾墜落萬劫不複的深淵。
我相信善有善報。偏執地相信。
桔子做的,在那時的我心裏是不可饒恕的。
我始終沒有真正原諒桔子,在她活著的時候。
最後一次見到桔子是我即將離開家鄉去上大學之前。在路上遇見桔子,桔子拉著我的手,開心的模樣我至今都記得,仿佛她自己考上了大學。
桔子說,我就知道你比我有出息。
桔子還說,你一定要記得來看我啊。
我點頭。像從前一樣對她所有的話都點頭。而我心裏知道,那一定是很久之後的事,很久以後當我真的可以解開自己心上所有不快樂的結。
卻沒有這樣的很久以後了。
我在那次相遇的三年之後聽到桔子自殺的消息。
在聽到桔子死訊的那一刻我才意識到我其實是那麽想念她,意識到我曾經是多麽狹隘的小孩。其實不可饒恕的是我。十七歲的桔子,依舊是個孩子。而我的不原諒武斷地給她定了一生的罪。
桔子用她的死讓我陷在永遠的悔恨當中。我想這是對我當年不肯寬恕的懲罰吧。
如果,我想寫如果我當年原諒了桔子……
我阻止了手中的筆。
這世上沒有如果,尤其當生命成為其砝碼。所有的話都是矯情的。
我承受我該得的懲罰。
42。我忽然注意到這一章節是第42節。整整二十年了。桔子活到現在該42歲了。
這麽多年,我想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寫到桔子。
讓過去成為過去。我將不再驚動她。
安息!永遠的桔子。
43,
十五歲那年的夏天是我度過的最痛苦的一個夏天。
如果說失去桔子在我還可以勉強應對,那麽同時失去小戈則是讓我更加措手不及的事。
當我從桔子和那個男生給我造成的驚恐失望的情緒中擺脫出來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小戈不理我了。
那個一直對我溫暖地微笑,會不懼眼光跟我聊天,會給我寫各種各樣小紙條,會在晚自習後等我,會從後麵拖住我的自行車開善意的玩笑,會跟我肩並肩推著自行車走一段夜路,會讓我感覺無比踏實讓我偷偷喜愛如偷吃一粒蜂蜜的小戈,忽然不再理睬我了。
而我意識到這一點時,向小戈投去試圖詢問的目光,均被小戈冷漠地彈回來。他好像從來都不認識我似的。
我有那麽多話想對小戈說,即使說不出口。
我多麽想跟他說桔子帶給我的傷害,我的疼痛,我的不堪一擊的軟弱。我多麽需要他像從前一樣陪在我身邊,隻是陪著,那麽無論眼前有多黑我都會看到他眼中溫暖的光亮。我多麽想告訴他,我現在隻有他了,無論我有多麽糟糕多麽失敗,請不要放棄我,不要。
而我終究沒有對小戈說出一個字。那以後的幾年裏,我都沒有再對小戈說出一個字。
十五歲的我是那麽倔強驕傲的小孩,是那麽不肯服輸不肯低頭不肯乞求的小孩。我習慣了獨自吞下所有情緒和話語,習慣了獨自麵對陰沉冰冷的世界。
我從不懼怕別人的冷漠。因為,我隻會更冷漠。
這個世上讓我敬畏的隻有溫暖。
隻有溫暖讓我無所適從,讓我慌張無措,讓我無處逃遁,讓我像隻飛蛾撲過去,而不會抱怨被灼傷的痛。
我太需要溫暖了。尤其是那個時候,我太需要小戈的溫暖。那是我唯一擁有的了。
而最終,我想伸出去的手,空空地縮了回來。
我想我現在已經難以描繪出那個懷抱巨大失落的十五歲少女的心情。我從沒有那麽真切地感覺到被拋棄的滋味,從沒有那麽肝腸寸斷地絕望過:我的口袋裏什麽都沒有了。
而要命的是,我並不知道我究竟哪裏做錯了,要麵對這樣冰冷殘酷的現實。
或許小戈,也隻是另一個桔子。
都走吧。都走吧。剩下我一個人。我可以。我在黑暗中對自己說。
我是在一年多以後從別人那裏才隱約知道一點事情的眉目。我是那時才知道,原來我身外還有更多個未知的世界。
原來看似平麵的人間,其實是時空交錯的大千世界,它像一隻碩大無比的蜜蜂的蜂窩,我們隻是其中一隻小小的蜜蜂,隻能看到自己小小的窩眼裏的世界。身外其他,永遠都是謎。連跟我們相關的,父母孩子愛人,我們也隻能看到他們世界的極小極小的一部分。
原來有無數的事情在同時發生著。有無數的人在同時歡樂大笑著。也有無數人在同時失聲哭泣著。而我們都看不到。我們隻能看到自己。
這就是時空世界裏的人了。
孤單寂寞的人。渺小無知的人。容易深陷自我自艾自憐的人。———這是十五歲時的我。
44,
生活並沒有給我喘息恢複的時間。就像海邊的沙灘,海浪一次次擊打過來的時候,它隻能啞口無言地承受,而別無他途。
那年夏天父親和母親再度談到離婚。這一次,是父親提出來的。
父親是在家庭民主會上跟我和哥哥說到這件事的。
家庭民主會是我們家的特色。這個名字聽起來很好笑。因為其實一點都不民主。我和哥哥毫無發言權,確切地說我和哥哥的任何發言分量都跟空氣一樣輕。尤其對於家庭離合這件事,我們的命運隻是被決定,被通知,被民主。
而那次,被通知的還有母親。
父親顯然沒有事先跟母親商量過。是父親自己單方麵下定了決心。
母親當著我跟哥哥的麵就激烈地反對父親:憑什麽你想離婚就離婚。
我是有些詫異的。我以為母親一直都想離婚。原來不是。
也或許事隔幾年,母親的心態不再像當初那麽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生活粗糙的磨礪下,我們都會或多或少地放棄當初的一些堅持。
就像我,這個時候卻是希望父母在一起的。但凡有了自己的思想,誰跟誰不會爭吵呢?也隻是爭吵,不會有陷害。這才是家吧。
我好像突然覺得了家的重要。我想大概是桔子讓我改變了對家庭的看法,對父母的看法。他們終究是愛我的,即使不是那麽愛,即使不會愛。
我想回到家裏。從很遠的地方回到自己的家裏。
父親離婚的理由很簡單。
第一,他不能娶了媳婦不要娘。
第二,他不能強迫母親接受祖母。母親不是祖母的親女兒,沒有照顧祖母的義務。母親身體不好,不能受刺激,既然如此,還是分開的好,各人過各人的。
那時候祖母開始出現早期老年癡呆的症狀。父親不能放心再讓她一個人住。而母親堅決反對。一個清醒的祖母她尚不能容忍,更何況一個癡呆的祖母。
並且母親從來都不認為祖母真的癡呆。她是裝的。她是故意裝給人看的。母親人前人後都是這樣說,毫無顧忌。母親從不考慮自己的言辭對父親會有怎樣的傷害。
父親不能容忍下去。
我不能讓人家在背後指著脊梁罵我。我抬不起頭來做人。那是我親媽。我的親媽這麽大年紀了,都糊塗了,我還不管她,我還是個人嗎?父親說。
父親在老家一直都有大少爺的名頭。家族裏很多人都看著父親的一言一行。
其實每一個人身後都背著目光。各式各樣的目光。有人能完全擺脫這些目光嗎?恐怕很難。父親更是如此。父親一生都很愛惜自己的名譽。可惜天不盡人意。
而這一次母親堅決不同意離婚。
不同意離婚的母親用了最下下策:母親跑到父親的單位去。至於究竟母親去那裏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幾個月後父親從原來的單位被調到另一個更邊緣的單位。
父親鐵定了心要把祖母接過來同住。
你們不能怪爸爸把家拆了。我不能沒有良心啊。父親這樣對我跟哥哥說。
父親說的話仿佛沒有錯。卻又總覺得哪裏缺少了些什麽。
我在那個時候開始同情母親。大概因為我剛剛嚐到了被拋棄的滋味,我想母親如果不想離婚而必須離婚一定會很痛苦的。
而我無能為力。
十五歲的我沒有能力說服父親不要離婚,更沒有能力改變偏執任性的母親。
惶惶地,我等待著另一種命運的突然降臨。
45,
其實生活本身比小說更像小說。
我相信一切的存在都自有它的美意。隻不過,我們在麵對著生活的時候是身在其中的。
身在其中的我們,來不及思考,或者說無論怎麽思考都會有局限,我們逃不脫自己擔負的角色,就難免不識生活的真麵目。事情總要跳出來看,甚至要經過很久之後,才會豁然開朗:原來如此。
不過我們生活著的時候,不是這樣悠遊自在的。很多時候,我們是狼狽不堪的。而這種狼狽不堪無從示人,便無從求助。
為了躲避現實,我曾經埋頭於書本。我曾經讀過很多書,很多經典名著。我想從書中尋求答案,尋求慰籍。
然而我還是茫然的。
很多文字其實都是垃圾,需要被排出我們精神之外。如同我們在生命中經曆的很多時刻,需要被遺忘。
思想究竟是從哪裏來的?思想該往哪裏去?
那麽現實可感的生活如何叢生著那麽多無處排解的思想。而這些思想又在怎樣左右甚至扭曲著我們的人生。沒有人告訴我們。
隻能說很多很多的思想太私隱了,甚至是世人眼裏肮髒的,藏之不及,誰會拿來示人?
我曾經很崇尚作家。後來知道,其實值得尊敬的作家太少了,真正有思想有個性有勇氣和魄力直麵自己和生活的作家更是少而又少。
世上所有的路都是我們的心在走。那種關注心靈的作家,那種以精神存在為根本的作家,是那麽稀缺的人物。尤其在如今物質極度發達,心靈極度匱乏倦怠的年代。
文字避重就輕,流於呻吟,走向物質化。
我很渴,但是我喝不到水。
我們缺少樸素真誠的文字,缺少坦蕩細膩誠懇的文字,缺少沉澱冷靜的文字,我們的心靈因而得不到應有的妥善的照料。就像我們缺少鏡子,看不到自己原來披頭散發。或者缺少鏡子,讓我們看到我們不是魔鬼,不是怪物,我們是一樣的,是同類。
我們需要知道,有無數同類跟我們一樣迷茫過,困惑過,頹廢過,掙紮過,他們跟我們一樣,穿過所有迷障,最後抵達從容沉靜。
高一那年的暑假,我就是這樣在一堆書本中度過。我甚至不想抬起頭來看看身外。
身外,是那麽淩亂蕪雜的世界。
父母的離婚戰一直在拉鋸,並且越來越白熱化。我總是想或許第二天醒來,我就是一個單親家庭的小孩了。
母親喜歡哥哥,母親一定會要哥哥。
我將會被留給父親,一個我幾乎沒有什麽感情的男人。然後父親會再婚。我將有繼母。在我被灌輸的頭腦意識裏,繼母這個詞裏跟一係列陰暗詞匯關聯著:妖豔,自私,俗氣,惡毒,虐待……
我是一個想象力極度發達的小孩。或許沉默的人的心裏都有一個相對豐富的世界。有了這個內心世界的存在,外界就是可有可無的了。
隻是生活容不得想象。
它步履沉沉地走來,像一頭巨大的非洲象,一腳踩死我所有悲苦自虐的白日夢。
母親查出了甲狀腺疑似癌症。
我還記得母親拿給我她的檢查報告,上麵用紅筆標注著疑似癌症。
母親看著我神色怪異地笑,你看看,你媽快死了。再沒有人管你們了。我被你爸氣死了,等著你爸再給你們找個後媽。母親說完,又開始孩子似的嗚嗚地哭。
我很怕哭哭笑笑時的母親。麵對著這樣的母親,我便會極度脆弱。
那時的我還不能夠完全理解母親的心情,隻是想到母親會死,還是會覺得很難過。我不夠愛她依戀她,但是我希望她好好活著。我不想成為沒有母親的小孩。我還記得洛之失去母親後的難過樣子。我希望我有母親,即便不是理想的母親。
我已經知道,母親不可替代,不可更換。我可以選擇所有的,唯一不能選擇自己的父母。
別哭了,媽媽。不會有事的。我隻能這樣流著淚安慰母親。
用話語安慰母親。
我甚至不能夠伸出手擦去母親臉上的淚。我跟母親,即使在那時,依然有著難以逾越的距離。
家裏所有的事情都停下來。那段時間少有的安靜。父親四處找人打聽哪裏有好的醫生。好在那時醫療係統還算幹淨,還有很多正直廉潔一心治病救人的醫生。
父親陪母親去了省城最好的醫院找了最好的專科醫生給母親做手術。
手術很成功。由於治療及時,母親的身體很快恢複。
也許父親這一次的傾力付出打動了母親。母親最終同意祖母搬過來,但不是住在一起。父親母親找人在院子南邊另起了一套房子,專給祖母一個人住。
問題好像終於得到了解決。父親和母親不再提及離婚。
我以為我們終於可以過上平靜的日子了。
卻沒有。
46,
高中二年級開始了。
我記得我跟著熙熙攘攘的人流去看分班榜。我選擇的是文科班。整個高一年級,我的理科已經處於完全殘廢狀態,沒有重拾起來的可能。我別無選擇。
找到我自己的名字後我就開始搜尋小戈的名字。一同找名字的同學看我還站在名單前,便指著我的名字告訴我,你在二班。然後她拉著我離開擁擠的人群。
我心裏非常惆悵。我想知道小戈在哪個班級。我甚至不知道他報了理科班還是文科班。
當我在自己所在的班級門口看到小戈的時候,他正越過人群看向我。看見我注意到他,他幾乎是衝我微微笑了。
我的心情一下子被點燃。
小戈竟然還是跟我一個班級。我們還是同班同學。我這麽幸運。我要開心地大笑了。幾乎忘記小戈不再跟我說話這件事。
一個暑假過後的小戈看上去仿佛成熟了很多。他望向我的目光不再那麽冷漠,依稀又有了當初的溫暖。
毫無疑問,高二年級我還是旁聽生。我的成績沒有達到班級平均分。我還需要交300元的旁聽費。這真是一種恥辱。幸好一同承受這恥辱的人還有很多。
聽說我們那個年級,8個班一百五六十個旁聽生隻有5個學生轉成正式生。這5個學生清一色是農家的孩子。我非常羨慕和欽佩這5個孩子。因為我知道他們承受過什麽。
能夠從被打倒的狀態昂首再站起來,需要的絕不僅僅是能力,還有更重要的,堅強的心理。
桔子在另一個文科班。當我聽到這個消息時幾乎是輕籲了一口氣。我不用再委屈自己做她的形影不離的好朋友了。我不喜歡那種貌合神離的偽裝。我不知道桔子為什麽還想跟我做朋友,也沒有想知道的興趣了。
我已經知道桔子要走的路跟我是不同的,而無論她走向哪裏,我都無能為力。我也的確沒有任何幫助別人的能力。我自己本身也是一個茫然的小孩。
我那時唯一能做的,是做自己,即使是茫然的自己,而不再被誰牽引。
其實這是一句非常矯情的話。
我當然希望可以被誰牽引著,閉上眼睛,安然地跟著他(她)走,我將不再孤單無助。
隻是經過那個夏天,我突然看清楚,沒有誰可以讓我這樣安心交付自己了。桔子不可以。小戈也不可以。
我的手不可以再隨便握住什麽了。
不再握住,便不再會失去。
我不喜歡那種驀然失落的感覺。非常地不喜歡。
我的新同桌是一個叫翠翠的女孩。一個眉眼清秀的女孩。
小戈在老師安排座位的時候故意走錯方位,他和另一個男生坐在了我和翠翠的身後。
我幾乎是驚喜了。小戈一下子又離我這麽近。我伸出手去便可以抓住他。
可惜這個時候的我是驚弓之鳥,我隻顧向前飛,拚命地向前飛。
我真的要好好學習了。什麽都不要想。我對自己說。我沒有理由再玩了。
大概是母親的零距離死亡接觸,讓我感覺到生命飄忽。誰知道呢,哪一天我也會突然生病,突然死去。可是我不能這麽灰頭土臉地死去。我希望我死了以後有人說起我,他會說,哦,她沒有那麽差。
我要考大學。
這是我第一次有了考大學的念頭。我需要自己爬起來,從廢墟上爬起來,多難都要爬起來。
47,
讓我有了努力考大學念頭的,是哥哥。
哥哥那年夏天高考以幾分之差落榜。其實哥哥一直很聰明,成績也很好。這大概也是母親喜愛哥哥的原因之一吧。
這樣說,好像母親的愛裏摻雜了功利。
我不想否定這種假設的存在。
在我成為母親之後,即便我一再提醒自己不要以功利之心對待孩子,在愛的細枝末節處,我想,我大概也做不到愛得絕對純粹而公正。
孩子是父母的希望。一個燦爛的希望和一個黯淡的希望,它們給予人的心理愉悅程度一定是不一樣的。
與其回避遮掩,不如坦然承認。我們不是聖人,我們隻不過走在朝聖的路上。
我其實並不怪母親因此喜愛哥哥。人之常情而已。
我沒有想到哥哥會考不上大學。
其實僅僅是因為我沒有想到,跟我同為人子女的哥哥,看似不經心的哥哥,母親極力庇護和喜愛的哥哥,也經受著來自家庭的巨大的心理折磨。
哥哥落榜後,家裏的親戚朋友一致認為該讓哥哥回去補習一年,不然太可惜了。
哥哥卻堅決不同意回去補習。一向耳軟聽話的哥哥一意孤行選擇了當地的電視大學。那時的電視大學還不像現在這麽沒落。考進的都是以微小之差落榜的孩子。不過這微小之差,如同千裏之堤上的蟻穴,人生前途的距離相去遙遠。
哥哥對我說,好好學習吧。考上大學,離開家就好了。考不上大學,你願意一輩子在這個家裏窩著,一輩子看爸爸媽媽打架,受他們的折磨嗎?
這是我有生之年聽到哥哥最語重心長的話。
我曾經很不喜歡我的哥哥。他總是欺負我,嫌我長得不好看,而他是一個英俊帥氣的男孩。哥哥從小叫我母夜叉,醜八怪,這輩子隻有哥哥這樣叫過我,叫了很多年。我從來沒有像別的有哥哥的女孩子那麽依賴過哥哥。
很多年之後我跟母親說起過這件事,母親說她不知道哥哥這樣叫我。
母親仿佛隻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她好像從來不知道身外都發生過什麽,自然就更不知道年少的我需要什麽。
母親從來沒有說過我的樣子怎樣。不過我從她的目光裏一直認為她覺得我不好看。後來母親說,哪裏有當媽的誇自己女兒漂亮的?我啞然。
母親喜歡打扮。母親會給自己做很多新衣服。60年代的時候,母親就舍得花幾個月的工資買一件絨毛大衣。母親說她從小不喜歡穿舊衣服。
但是我從小就穿哥哥,媽媽,表姐等等人的舊衣服,直到上大學還穿。當然過年的時候母親也會給我做新衣服。不過,穿新衣對我而言就真的是過年了。
說起這件事,母親說,你從來沒有告訴我你不喜歡穿舊衣服啊。我還以為你都喜歡穿呢。
我隻能再次沉默。
我想或許是母親在自己的世界裏太純粹自然吧,純粹到簡單至極。像父親說的,你媽媽的心智就是三歲小孩。
而三歲的孩子,是不會這麽傷害別人的。連同自己喜愛的人。
被母親喜愛的哥哥告訴我,他早就受夠了。他不能再在這個家裏呆了。他想早點出去掙錢自立。
回去補習,誰知道呢,再考不上怎麽辦?打擊更大。我不能承受打擊。說這話時的哥哥吐著煙圈,一臉憂鬱。
我不知道哥哥什麽時候學會了抽煙。
原來我們都在一個小小的世界裏,各自疼痛。
我從那時不再對哥哥抱有敵意。
我們本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命中注定的螞蚱。被相同的悲苦拴著,同樣的奄奄一息。
隻有我和哥哥。這世上隻有我和哥哥知道,我們經曆過什麽。
48,
我不知道一個經曆過一場大病的人的心態是怎樣的。是不是會驀然醒悟:原來什麽都不重要,隻有自己的身體是最重要的。
至少母親是如此。
母親從那時起非常在意自己的身體狀況。這原本是好事。不過,母親把這種在意發揮到極致。
母親不允許我們提“死”字和“病”字。母親會認為我們那是在詛咒她。
有時候稍不小心說到這兩個字,母親就會從一旁狠狠地甩出一句:打嘴!
那兩個字母親說得如此突兀用力以至於我會感覺有一記巴掌啪地打在我的嘴上。
我在家裏本來話就少,後來幹脆懶得說了。因為不知道哪句話哪個字眼會讓母親聽著不順耳,而招致一聲嗬斥。
甚至連生病我都不想再告訴母親了。
大概因為長期心情抑鬱,精神壓力大,我的身體狀況並不好,常常頭暈耳鳴。我記得我在高中時暈倒過幾次。而隻有一次當著母親的麵暈倒在地母親才知道。
不過,母親也隻是知道而已。
母親對我說,沒事,跟著我練氣功就好了。
那時母親迷上了氣功。我被母親逼迫著也學了不少種類的氣功。鶴翔樁,香功,一指禪,中華養生功,甚至宇宙語之類極其玄幻的。
那兩年氣功很火爆。遍地都是氣功學習班。母親精神十足地到處報名參加學習。每次學習回來後母親都會一臉紅光神采飛揚地給我們匯報演說,那些氣功大師怎樣厲害,他們的氣場如何強大,氣功意念的效果如何神奇。
我要好好練。我也能練成那樣。母親精神抖擻地說,眼睛裏都是光芒。
我承認,練氣功的確讓母親的身體和氣色看上去好了很多,母親從病懨懨的樣子變成看上去活力四射。
父親極力支持母親練氣功。我想父親是為母親好的。不過父親忽視了母親的精神個性。
氣功如果隻是運氣練氣強身健體倒也罷了,不過,母親學習的氣功還包括了意念的運用。而這個,就不是一般人可以調控的了。
我說過,母親的心智像個小孩子。也就是說,母親並沒有自己強壯獨立的思想,極易受到外界的侵蝕和幹擾,尤其是有煽動性的,鼓吹性的言論,或者靈異邪說,母親都一概聽之,並且深信不疑。
同時母親的個性好勝,做任何事都希望有所成,喜歡出人頭地,喜歡成為別人追捧仰視的對象。在母親看來那是有目標有追求,不過,換成另一種說辭,則是功利。
一個頭腦簡單思想匱乏的人再加上心有所求,很容易被控製和利用。
精神本就薄弱的母親被利用了。
不過,母親是被自己的名利之心操控並利用。母親的癔病症狀於是有了另一種的發病表現:信息附體,或者叫靈異附體。
這種情況多半出現在母親的心願未得到順遂的時候。母親會突然高聲大叫,然後用異於平常的語氣和語調說出她堅持的觀點,我們隻能服從。
我已經不想再複述我的恐懼了。我的年少時脆弱的神經一直處在崩潰的邊緣。
母親這樣借體說話時,恐懼的絕不僅僅是我。父親和哥哥同樣是一臉驚懼的樣子。
而母親,我的母親,從不知道她的絕對自我帶給我們的傷害。
49,
其實母親絕大多數時候是正常的。我想在外人眼裏,母親沒有一點病態的表現。
我從那個時候開始對人的心理產生好奇。我很想知道究竟是什麽讓母親如此對待我們。一個人情緒的激烈奔突真的是那麽身不由己嗎?
我不覺得。
我想母親疾病的根源在於太過自我。母親享受那種被絕對信奉和服從的樂趣。母親不允許自己被質疑,被忽略。而恰恰,在事物的另一麵,母親完全忽略或者完全不在乎我們的感受。
母親看不到這些。母親的世界是單麵的。
在自己的家裏,做想做的自己。這本來沒有錯。不過家庭畢竟不是一個人的。我以為這世上一個人真正能夠做純粹的自己的地方,隻有在自己的內心裏。
母親不這樣認為。母親在家裏做了最任性的那個自己。
如果說母親對於父親還會有些許的忌憚,父親於母親而言,畢竟是一個脫掉婚姻這件衣服就不再有任何關係的人。那麽我和哥哥,母親的態度就是,沒有我就沒有你們。
的確。沒有母親就沒有哥哥和我。
可是,賦予我們生命就是賦予母親自己恣意對待我們的權利嗎?母親好像是這樣理解的。
我曾經指責過父親,那時我認為父親和母親的不和主要是因為父親心生外向,不夠愛母親。相比較而言,母親更愛父親。那時我已經工作了,父親再次向母親提出離婚。
父親反駁我,語氣凝重,卻不尖銳。父親說,你說的不對。你母親不是更愛我。
父親說到這裏就打住了。
我現在有時候夜裏醒來,想到往事,就特別希望父親還活著,希望可以跟他談談心,聽他說說那些年他從沒有說出口的話。
我想陪父親喝一次酒。
我想父親有很多很多的話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我想聽。我想告訴他,現在我都懂得。
我以為人的心理是容易同情弱者的。我也是。
在父親母親的婚姻關係裏,我自然傾向的是母親,即使我不夠愛她,即使我不知道該怎樣去愛她,即使母親有很多不當的地方。
但是她是我的母親。如果我不傾向她,不去保護她,我不知道還可以有誰會這樣做。
我想父親是理解的,我再一次阻止了他們的離婚。僅僅因為,我知道那時的母親依然經受不住離婚的打擊。
為人子女,如果我一定要承受一種罪,我願意讓父親恨我。
因為我知道,父親最終會寬恕我。他會懂得我為什麽做出這樣的選擇。
我們的心中可以充滿痛苦,但是不可以充滿悔恨。
如果人生必須麵對選擇,我想,我們,父親,哥哥,和我,我們都選擇了痛苦,而沒有選擇放棄的悔恨。
痛,但麵對著。即使痛到顫抖。
不止我記得那些往事。
每次與哥哥,已經中年的哥哥,相對而坐,往事便洶湧奔流而來,比我哭得更悲慟的,是哥哥。
而母親看不到這些淚水。
母親也看不懂這些淚水。
母親便不會因為這些淚水而疼。
50,
所以我想,高中時我那麽沉迷於小戈情有可原。
我總要把心放在哪裏。而小戈,像是蒼茫雪地上一朵永不熄滅的火焰,有獵獵的溫暖穿過寒天冷地直達我的心底。我無力移開我的目光。
即使我跟小戈依然不說話,但是我能感覺到小戈的目光同樣一直追隨著我。我喜歡他抬起頭來就會看到我。我喜歡小戈的目光裏再度有了那種月色般的溫柔和清澈。我喜歡放晚自習後小戈又推著自行車走在我或前或後甚至平行的地方,一直陪我走出校園,即使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
我又嚐到了那種偷吃蜂蜜的感覺。不是那麽甜,有一點點苦澀,不過對我足夠了。
而對小戈卻是不夠的。我忽略了小戈的感受。這樣默契溫馨的甜蜜對小戈是不夠的。
小戈想要的更多。
有一天,小戈從家裏帶來一堆糖,一堆我在初中時很喜歡吃的糖請我們幾個前後座的同學吃。我想起在初三時跟他在一起快樂無憂的時光。那樣的日子再也不會有了。
然後我忽然想起那天是我的陽曆生日。小戈知道我是那天的生日。那一天,我十六歲。
無法形容我的心情。小戈還會記得那天是我的生日嗎?小戈什麽都沒有說。
那天下午放學的時候,小戈避開周圍同學的目光,從後麵偷偷遞給我一張折疊的紙條,打開看裏麵有一張電影票,紙條上一行字:生日快樂!一起去看電影好不好?
那段時間正在放映《十六歲的花季》,很好看的一部片子。學校已經組織我們看過一遍了。
我記得我的心跳起初如鹿,後來如鼓。我能聽到洪鍾般的聲音從自己的體內傳出來。不是因為那張電影票,而是因為那張電影票的意義。
那時候隻有大膽的孩子才敢男女生一起去看電影。那絕不僅僅意味著一場電影。
我是多麽開心啊。那是我收到的第一張電影票,並且這張電影票來自小戈。
我又聽到焰火在我心中綻放的聲音,我聞到了那彌漫著的繽紛色彩一樣美麗甘甜的味道。
可是我又很清楚,我從沒有想過再往前走一步,哪怕微小的一步,即使那是我的最真實的夢。現實,我的現實那麽料峭嶙峋,輕易刺破所有的夢。
就現在這樣剛剛好。我沒有資格去戀愛。我有一大堆書需要去讀,我有很多落下的功課需要追趕,我還有苦澀的心事壓在心頭不能縱容我去品嚐任何越過界限的甜蜜,並且還有那時視早戀如同淫亂的身外世界。
我們學校的那個女教導主任以抓看電影的學生為樂趣。想想吧,那是種什麽樣的成人心態呢?當幾十歲的教導主任一臉鄙夷地對著兩個實際上不諳世事的孩子極盡嘲笑諷刺的時候。
隻是好感,隻是喜歡,隻是一點青春的衝動,隻是人生最初最美最純潔的一場愛戀,卻要遭遇怎樣慘烈扭曲地摧殘。
我懼怕麵對那樣的場麵。
我把那張電影票握在手裏,握了很久很久。
然後我把電影票還給小戈,連同那張紙條上多出的兩個字:不好。
那時我不知道我拒絕的是什麽。
一年以後,我從一位同學那裏得知,桔子跟我反目那段時間曾經找過小戈,告訴他我不喜歡他不要再糾纏我,小戈大受打擊才突然不再理我。
那張電影票,大概是小戈想試探桔子說的話的真假吧。
而我拒絕了他。
後來我一直想,如果我事先知道所有背後的事情,知道那是小戈試探我的心意,我還會那麽冰冷地拒絕他嗎?
想來想去,結果應當還是一樣的。彼時彼刻,除去拒絕我別無選擇。
隻不過或許會拒絕得溫柔些。不至於再次失去小戈。
51,
16歲的小戈,未經事的小戈,也是那麽敏感驕傲的一個男孩,驕傲得承受不住一點點挫敗和打擊。
也或許所有的脆弱隻是因為在乎。
是不是少年人的自尊心更強烈一些,或者說更脆弱一些,所以年少初戀的故事總是會因為這樣那樣根本不值一提的理由黯然結束,留到若幹年後回味時灑然的苦澀一笑。
那種別樣的青橄欖一樣味道的愛戀人生隻有一次,也因此,初戀難忘吧。
至少年少時的我是極其敏感脆弱的。
你是一個極度自尊的人。後來班上一個男生對我說。
極度自尊的另一個意思是極度自卑。也就是說你是一個極度自卑的人。他老實不客氣地說出了心裏最想說的話。
那個男生不過是喜歡我,想跟我聊天,生氣我總是不理睬他。
我想他說的是對的。他的透徹讓我對他刮目相看。
高中時支撐著我的驕傲的,的確不能稱為是自尊,而是自卑。
我那麽驕傲地用心用力地維護著自己的尊嚴,不過是因為自卑,因為自知的茫然空洞,因為內心深處那種深切的不自信。這不自信來自於我自己,也來自於我帶著扭曲色彩的家庭。
我的確在為自己的家庭承受格外的壓力。
而這些,我不能告訴任何人。任何人,包括小戈。
想來小戈也是不自信的。被拒絕的小戈的眼神再次冷漠。
小戈很快以眼睛近視為由申請調換座位,離開了我。我們再次成為兩個不相幹世界裏的人。
我開始像老黃牛一樣艱難笨拙地拉起我的生活。
低著頭,我拋棄了世界。
我的眼中隻有腳下的路,短短的路,沒有延伸的希望招搖在萬丈霞光裏的那種路。
搖搖晃晃,但是我開始向前走。
即使我始終不能夠真正做到全力以赴地投入學習中,即使我的心思常常從手中的課本飛躍而出,即使我用世界上最笨的學習方法讀書,即使我的心裏始終為小戈為母親而充溢著憂傷,我的艱辛的努力依然有了回報:我的成績慢慢提高,慢慢進步。
我開始達到班級平均分數了。
我開始超過班級平均分數了。
我的成績遠遠超過平均分數了。
而與此同時,小戈卻變得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小戈了。
小戈不好好學習,抽煙,喝酒,逃課,跟女生嘻嘻哈哈。小戈幾乎跟班上每一個女生關係都很好,他唯獨對我冷麵以對.
即使他的眼神裏依然有一閃而逝的熱烈的火焰跳躍在冷漠後麵,即使他在夜的校園裏默默地跟在我的身後,即使他會在我身後輕輕唱著那首《隻有分離》的歌:你的眼神已漠漠地告訴我,愛情已到了盡頭……隻有隻有分離,讓時間去忘記、那一份纏綿…….
我茫然而心痛地看著小戈越走越遠。像看著當初的桔子。而我無能為力。
不是自私。是我真的無能為力。
我沒有被我的世界打垮已經是奇跡。那時我所有的力氣僅僅夠支撐我自己。
很多年以後我跟小戈說到往事,我始終不敢問小戈,他曾經的墮落與我有關嗎?
我不敢知道真相。我怕與我有關的真相,我負擔不起。
我想,我始終欠著小戈一個解釋。
而實際上,我欠小戈的絕不止一個解釋。
我欠小戈的,今生已經還不起了。
52,
可惜我的進步並沒有給母親帶來多少快樂。
有時候我常想,如果母親可以把她的注意力更多地投放到子女身上,或者投放到自己喜愛的事情上,比如像父親那樣醉心於畫畫,或者隻是安心做一名主婦,收拾家務,研究菜譜,精進廚藝,也許母親就不會在自己內心的死角裏越鑽越深。
其實我們的心就那麽大,放很多愛和關注點在裏麵,就會減少怨恨的空間。反之亦然。而母親仿佛不懂得這些。
母親始終不能容忍祖母在自己的家裏出現。即使祖母並不跟我們在同一屋簷下。母親還是覺得祖母像一顆生滿黑鐵鏽的釘子紮在雪白的牆壁上,令人生厭的刺目。
母親對祖母的嫌惡從不遮掩。母親不會惡語相向祖母,而是母親的表情和態度,好像祖母是一個極其肮髒讓人厭惡的女人。
我曾經很不理解。直到有一天母親告訴我祖母的事情。
其實都是母親聽來的傳聞,不過不妨礙母親給我講述一個聽上去完整真實的故事。
母親告訴我,我的祖父在父親四歲的時候離開家鄉下關東去了。一去十二年毫無音訊。祖母一個人帶著4歲的父親和2歲的叔父。後來家族裏祖父的一個堂弟常去看望幫助祖母。久而久之有了閑言碎語。偏巧在祖父回來那一年祖母懷孕,生下我的姑姑。姑姑比父親整整小了十六歲。
即使我隻有十幾歲,我也知道,僅憑這些並不能證明祖母不守婦道。誰也不能確定姑姑就是別人的孩子。祖父認了這個孩子別人就不該再說三道四。不過,總有一些人以傳播這種事情為喜好和快樂。
退一萬步講,祖母真的做出了什麽出格的事情,又與旁人有什麽關係呢?一個十二年杳無音訊的人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年代難得會有活著的可能。祖母守了十幾年活寡,怎麽沒有人提到祖母生活的艱難呢。
況且幾十年過去了,母親何必為了這種事情為難祖母呢?那畢竟是父親的母親。將心比心並不難做到理解啊。
可惜母親在這些方麵毫無思維邏輯。
母親隻是以所謂貞潔女子的幹淨義正言辭理所當然高高在上地唾棄著祖母未確定的不潔。我想如果可能,母親大概真的會一口痰唾到祖母的臉上去。
我想起聖經裏說的,你們誰沒有罪誰就可以向那個淫亂的婦人扔石頭。
母親那時已經開始有新的學習方向,轉向靈魂的歸宿:信仰。母親會抱著厚厚的聖經強迫我坐在一旁,她讀給我聽。
這一段其實是母親讀給我聽的。
母親顯然覺得自己無罪,覺得自己可以向任何人扔石頭。在母親心裏,一個貞潔的女人是無罪的。
貞潔本來是一個貞靜貞烈的詞語。一個可以放在祭台上供奉的詞語。
可是當貞潔被如此扭曲的利用時,貞潔這個詞在我眼裏就失去了它的本來分量。
在中國,貞潔這個詞是有性別的。
兩情相悅的事情在中國曆來隻有女人在承受指責,並且隻有女人在指責女人。這就是中國女人的整體悲哀了。
即使在八十年代末,即使母親是新中國長大的,即使母親讀了十幾年聖賢書,母親依然逃不過古舊思想的禁錮,並且安然坐在審判者的位置上,對祖母橫眉冷對。
那時我是同情祖母的,即便我知道了這個故事。在我長大後我更加同情祖母,這種同情裏摻雜了對世俗的反抗和對弱者的維護。
我相信母親是貞潔的。但是我從來不認同一個貞潔的女人有權利鄙視唾棄一個失去貞潔的女人。這個觀點,在我讀莫泊桑的《羊脂球》時就形成了。
我太愛那個重情厚義的妓女了,她比那些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們不知道高尚幹淨多少倍。
當對一個女人的定義隻有貞潔不貞潔的修飾時,你就可以分辨出一個人的內心層次有多麽原始低級了。
所以在祖母的問題上,我從來沒有站在母親這一麵。
大概這也是母親一直不喜歡我,覺得我叛逆不孝不順從的原因之一吧。我一直拒絕母親給我洗腦。實際上,我一直拒絕任何人給我洗腦,從我被桔子傷害之後,我開始學會用自己的心分辨人、事。
53,
我不知道我該如何做母親眼裏的孝順女。
我想從某個角度講,我的確是不孝的。有我這樣的女兒也是母親的不幸吧。母親一直希望她說什麽我聽什麽,沒有疑問,隻有順從。
在母親的心裏,我不是自己的,我是母親的。
我記得高一的時候我開始記日記。日記裏當然都是小戈。家中沒有帶鎖的抽屜。我的日記本藏在我的床墊底下。
母親發現並看過,並且母親不會把日記本放回原處,而是示威似的把它放在我的枕頭上。
有人能理解我看到那個本子躺在枕頭上的感覺嗎?加上母親了然一切後無比蔑視的眼神。
我隻感到悲憤和屈辱。有無形的耳光火辣辣地從哪裏扇過來,扇得我滿眼是淚。
其實母親從來沒有打過我。可是我總覺得她打了。
我不知道為什麽我會有那麽強烈的感覺。我覺得痛。萬念俱灰的痛。
我長大以後,與母親遠隔重洋,電話裏母親逼迫我信仰基督,我隻是爭辯了幾句信仰自由的話,母親就在電話裏怒斥我是逆子。
逆子。我黯然接受母親在我額頭刺的字。我想,在母親的意識裏,我或許真的就是那種應當杖責而死的逆子吧。
可是,我真的是逆子嗎?
對於母親,我想我已經給予了最大限度的順從。我唯一保有的內心的一點反抗的想法母親也希望扼殺它們。
但是那是我之所以活著的證明啊。
母親從來不知道,對我來說,活著不是高官厚祿,不是錦衣玉食,不是長命百歲,而是平凡的生活,簡單的日子,但是我可以想我所想,堅持我之所想。
在母親看來,人是不需要思想的。生命重過所有。
而對我來說,有些東西是重過生命的。
我知道母親也是為我好,她希望我平安健康富貴長命,她想把她以為好的東西灌輸給我,讓我從中受益。
母親從來不覺得她是在逼迫我。母親從來不覺得這種逼迫是一種巨大的壓力。
作為子女的我們承受著,痛苦著。
年過四十的哥哥曾經寫信告訴我:有時候我想,我有這樣的一個媽,我能堅持活到現在多不容易啊。
那一刻我淚如泉湧。
我知道哥哥在說什麽。
54,
年少的時候,母親希望我能跟她同仇敵愾地鄙視祖母,希望我能夠跟她上陣母女兵一樣的一唱一和。
而我始終做不到這點。在我眼裏,祖母隻是一位老人。一位看上去有點癡癡呆呆的老人。
沒錯,我說的是看上去。
母親不相信祖母有老年癡呆是有道理的。祖母隻是反應遲鈍一點,木訥一點,耳朵背一點,記憶力差一點,這對一位年過八旬的老人來說都是正常的生理現象。
除此,祖母沒有任何癡呆的表現。祖母會把自己收拾得盡量整齊利索,任何時候,你同她說什麽,她隻是憨憨地笑,有幾分怯怯的躲避,好像她總想躲到別人看不到的角落裏去,好像她知道自己在這個家庭裏是不受歡迎的。
有時候母親責怪祖母,祖母依舊是一臉窘色地陪笑著。
祖母會自己念叨,唉,人老了,上去歲數了,糊塗了,沒有用了。人都有老的那一天哪。祖母好像在對著空氣給自己辯解。
我寫到這裏,便會替祖母難過,也替父親難過。
我都能看出來的事情,父親一定也能看出來。
我想父親說祖母癡呆了,是出於對祖母的一種保護,也是想讓母親放鬆一些,不要那麽嚴陣以待地對待祖母,不要去計較祖母遲鈍的言行,身體氣味,以及母親不喜歡的祖母的種種。
她那麽大歲數,糊塗了,你跟她計較不是傻瓜嗎?父親常常這樣對母親說。
其實我想不出母親有什麽好計較祖母的。
祖母見到母親避之不及。祖母自己住在南屋的時候幾乎終日在房間裏呆著。祖母不跟我們一起吃飯。祖母的衣物都是自己洗。祖母的飯菜都是父親或者是我送過去。
即便如此,母親依舊見不得祖母。見不得父親在祖母的房間裏呆上一會兒。母親也見不得我理睬祖母,仿佛我靠近祖母都會沾染上祖母不潔的氣息。
母親從不覺得自己對待祖母的言行會刺傷父親。在母親看來,讓祖母住過來,已經是她對祖母莫大的恩賜和對父親莫大的退讓。
我記得高二那年外婆和祖母同時在我們家裏過年。那年除夕,我給外婆洗頭剪發洗澡,剪手腳的指甲。我上初中之後,這些事都是我為外婆做。父親曾經對我說,你奶奶沒有把你帶大,是她沒有福氣。我想,是父親羨慕我那樣孝敬外婆吧。
所以那天,我幫外婆打理好,便也順便幫祖母洗頭剪發。母親在一旁看到,幾乎用她的眼睛剜死我。我再也不敢多做些事。我怕刺激到母親。
其實我也隻是想讓一旁的父親心情好過一點。可是母親覺得我那樣殷勤照顧祖母,她看著很不舒服。
母親常常會把外婆和祖母放在一起比較,告訴我祖母有多麽不堪。
我隻是聽著,嘴上不反駁,心底卻不讚同母親的這種比較。
在我看來,人生際遇命運各不相同,人與人之間的比較毫無意義。
的確,我的外婆是一位非常值得尊敬的老人,比我的祖母年長一歲。外婆一生辛勞,即使八十幾歲,依舊頭腦清晰,思維敏捷,端莊貴氣。
外婆是我在這個世上最親近的一位親人。是唯一我可以撲進她的懷裏撒嬌的人。我對外婆的愛摻雜著對待母親般的依賴,在外婆身上,我可以知道什麽是慈愛。
我覺得一個心底慈善仁愛的人,他(她)溫暖的性靈會通過目光,言辭,語氣,表情,肢體動作表現出來,讓人樂於親近。這種慈愛有厚度有廣度有溫度也有光澤。
而這份慈愛的感覺,我在自己的母親那裏從來都沒有感覺到。
其實我小時候外婆也很重男輕女,等我們這些孫輩們慢慢長大了,一個個長出翅膀離開了外婆,隻有我,始終陪著外婆,打理外婆。
母親十分羨慕我那樣細致地對待外婆。母親曾經對我說,要是我老了,你也像伺候你外婆一樣伺候我就好了。那一刻我沉默著,竟不能接過話語。
我心裏很清楚,那將是非常難以達到的一件事。我可以給母親洗澡剪指甲都沒有問題,不過,我們的感情永遠都走不到我跟外婆這麽親密。我知道。
外婆知道母親的性格,也知道我的性格。
外婆常常說我,你的心太重了,什麽都藏在心裏。別想那麽多,那樣難受的是自己。你媽一輩子就那個性格了,改不了了,她是肚子裏一句話都藏不住。她說話你不願聽,就不要往心裏去。
外婆這樣說的時候,我的眼淚便想流下來。
其實我從不跟外婆說母親的事情,也不訴說委屈。我想外婆已經那麽大年紀了,她不該再為這些事情操心。
我記著外婆說過的話,人長個肚子就是用來裝東西的,裝苦水,裝髒水。所以我便裝著那些事情,裝在自己的心裏。
原來外婆心裏什麽都清楚。隻不過外婆,即使是外婆,也阻止不了母親的為所欲為。
55,
高二那年冬天,因為祖母住的南屋沒有取暖設備,父親讓祖母跟我們住到一起。
父親有沒有跟母親商量,究竟怎麽跟母親商量的,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祖母跟我們住到同一套房子之後,母親的發作又開始頻繁起來。
那時候閱讀過《聖經》的母親開始對主耶穌無比崇拜。上帝是宇宙之中的大能,至高無上,再也沒有比上帝更厲害的了。母親的病言病語開始以上帝的名義說出口。
母親會以上帝的口吻斥責父親不好好聽母親的話,斥責父親那樣縱容他自己的母親撒謊。祖母時常對父親說頭暈需要吃藥。母親覺得,祖母根本不像頭暈不健康的樣子。母親覺得父親過於縱容祖母。
這件事上,我說過一句非常對不起父親的話。
那次父親和母親又在為父親給祖母花錢買藥的事情爭執。我恰巧在一旁。我那時候是維護母親的,我希望母親心情好一點,我們便少受一些折磨。
所以當母親指責父親隻關心祖母不關心我們的時候我加了一句,我說,媽媽說的沒有錯。我的關節炎很厲害,爸爸你從來都不關心,從來沒有想過給我買藥。
我說的是事實。
我想在對待祖母的問題上,這是少不更事的我說過的唯一多嘴的一句話。
父親當時勃然變色,把對母親沒有發出的怒氣發向我:你算個什麽東西!你能跟你奶奶比嗎?!
父親很少在家裏發脾氣,這是他對我說過的最激烈的一句話。他一定非常氣憤我的不懂事,我的火上澆油吧。當然這是時過境遷之後我的想法。
而那一刻,我隻能感覺到自己的寒心徹骨。我隻能感覺到或許母親是對的,父親心裏隻有祖母,沒有我們,尤其是我,一個讓人看不到希望的小孩。
我為此很長時間沒有跟父親說話。
想是父親也覺得自己言重了。後來的一段時間裏父親想方設法討好我,給我買膏藥,買護膝,出差的時候買各種小禮物給我,我都沒有理會。
大概就是父親出差時候的事情吧。我和哥哥整天在學校裏上學,常常隻有祖母和母親在家裏。我不知道究竟發生過什麽。我那時自己的日子都過得很混沌,更不會完全知曉身外的事情,即使是自己家裏的事情。
父親出差回來後,有一天晚上,父親喝酒。悶頭喝了很久。
然後悶頭喝酒的父親突然失聲痛哭起來。父親一邊哭,一邊數落我們。我們,是說我和哥哥。
你們怎麽能這麽欺負你奶奶呢?她都那麽大年紀了,還能活幾天。她能礙著你們什麽事,不就是給她口飯吃嗎?
你們還想讓我怎麽做。她不就是沒有帶大過你們嗎?你們長大了,該懂事了。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們就不能想著給她口飯吃嗎?
你奶奶她糊塗了。她上去歲數了。等我上去歲數了,我也會這樣糊塗,你們也會這樣對待我嗎?連口飯都不給吃嗎?!
養兒防老,養兒防老,你說我養你們為了什麽啊?!
我活著還有什麽意思。連自己的媽都養不活。我還算個男人嗎?!我幹脆死了算了!
那是唯一一次父親借酒說出了心裏話。
我和哥哥,那個時候都忽略了父親的感受。我們總想要安寧,總想要母親心情開心,我們從沒有站在父親的角度為父親想一想,我們沒有想過我們是在怎樣對待自己的父親。
很多年後,哥哥結婚後,當嫂子和母親出現爭執反目的時候,哥哥才理解了父親的感受。
不管她是怎麽樣的一個人,那是你爸我的親媽啊,你怎麽能不好好對待她。哥哥說,他每次這樣教育自己的孩子的時候,想起自己當初對祖母的冷漠,就覺得刺痛。
我想,我明白那種感覺。
為了不讓家散了,父親背上別人眼裏大不孝的罪名。
那年夏天,痛下決心的父親,讓遠在寧夏的叔父把已經八十幾歲的祖母接走。
56,
成年之後,尤其有了自己的家庭之後,我常常會想,我們,我們這些上有父母,下有子女的人,究竟有幾個家庭,究竟該屬於哪個家庭,究竟該以哪個家庭為重。
如果有了衝突,我們最該對誰負責。對上,還是對下。對自己的原生家庭負責,還是對對方的原生家庭負責。
從我自己的情感上,我會更愛自己的後生家庭多一些。丈夫是我自己選擇的,孩子是我自己生的,他們還那麽幼小,不懂得人世艱難,他們更需要我的保護和指引。
可是,父母對我來說同樣重要。我來自他們,他們生養了我,我的前半生有著他們深深的烙印,無論喜歡不喜歡,我與父母之間的血緣關係不可分割。我不可能袖手旁觀他們垂垂老去的生活。
我想,對於我的丈夫他也是同樣的觀點。誰都不是石頭裏蹦出來的。
一生都不曾為親情糾結過的人是幸福的。
我總是幻想,人與人之間是相親相愛的,至少與生俱來的血緣關係聯係著的我們,由婚姻關係扭結在一起,夫妻雙方的原生家庭可以跟共同的後生家庭緊密結合在一起,大家彼此愛護,彼此照應,不過是短短幾十年,有什麽衝突不可以忍讓,有什麽恩怨不可以淡然一笑,煙消雲散。
可是現實裏悲劇更多的不是發生在陌生人之間,而是家庭成員之間。
為什麽?難道真的像母親說的,仇人都在自己家裏嗎?
我很想說,上帝是一個陰謀家。他把人建造得那麽簡單,頭顱、軀幹、四肢。可是他賦予了人類頭腦,自由的思想。大千世界有多千奇百怪,人的思想就有多千奇百怪。潘多拉的盒子放出多少邪惡,人間就有千萬倍計的痛苦。
人的思想為什麽不可以像肢體一樣簡單美好而不懼裸露。
處在夾心餅幹中間的人,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人,該怎麽平衡各方關係?
我想人生百年收獲最豐潤的就是中年時候。這個時候,該會體嚐到人生百味。中年是最好的契機,反省,修正,完善我們自身。
走過這段路的人,該都是一個圓滿的人。所以一張飽經滄桑的臉總會讓我肅然起敬並且心生感動。
而年少的時候,沒有任何經曆,沒有任何視野的我,在自己平麵的痛苦裏看不到沉默的父親承擔過的。
我們都知道母親不快樂,因為母親一直在發泄,在千方百計排解,千方百計達到她的目的。
而父親,一直都是忍受退讓,忍到忍無可忍,退到無路可退。
我不知道父親是怎樣下定把祖母送出去的決心的。作為長子的父親一直認為為祖母送終是他不可推卸的責任。
父親內心裏的掙紮我們都沒有看到過。
我看到的,隻有父親的沉默,隻有祖母被接走以後父親瘋狂地沉溺在畫畫世界裏的沉默。
後來我上大學後利用假期專門跑到叔父家裏去看望祖母。我想為父親做一點事。我想彌補父親,那時候我已經懂得父親為我們的家庭做出的犧牲。父親為此非常感動。
也為了彌補父親,幾年之後我極力支持已經退休的父親將祖母接回老家。我以為終於可以圓父親的心願了:為祖母養老送終。
沒有想到,我支持父親接回的是一個更大的悲劇。又幾年之後,父親絕症在身,無暇他顧,九十幾歲的祖母被再次送到叔父家裏。
父親去世後不到一個月,九十四歲的祖母在幾千裏之外的叔父家無疾而終。
這是一段更為沉痛的故事。一輩子都想為祖母送終的父親怎麽都不會想到自己走在祖母的前頭。
人生自有定數。父親的故事,每每讓我想來都不勝唏噓。
57,
高二那一年,小戈總在很近的遠處。他的目光依然會飄向我,依然冷漠地飄向我。
我的同桌翠翠曾經問過我,小戈是不是喜歡你啊?
我搖頭。他怎麽可能喜歡我。喜歡我的人不會這樣冷漠地對待我。
可是我總覺得你們有些怪怪的。翠翠說。欲言又止的樣子。
我不認為翠翠能看出什麽。
有了桔子的過往讓我對誰都小心翼翼。不會再有人知道我內心的秘密了。我隻是一個埋頭書本吭哧吭哧讀書的笨女孩,沒有姿色,沒有風情,甚至沒有笑容。
也或許小戈和我會有些異常吧。
那一年,我常常遲到。我是一隻很懶惰的夜貓子。夜裏會熬到很晚,早上便非常痛苦地爬不起來。匆匆趕路,有時候就偏偏遇上車子壞了。那年月的自行車給我的印象很不好,常常掉鏈子。
我很佩服學校住校的那些孩子。每天七點鍾早自習已經夠早了,他們卻會早上五點半就爬起來。
現在想,那時那些孩子的毅力真的令人欽佩。早上七點,一直到晚上十點晚自習結束。一天十幾個小時的時間用於讀書。大概也隻有中國的孩子受過這樣的折磨了吧。
遲到的學生會被老師在教室門外罰站十分鍾。被罰站的,常常都是我和小戈。
我記得高二的語文老師有一次提到過顧城的那首詩《遠和近》:
你
一會看我
一會看雲
我覺得
你看我時很遠
你看雲時很近
就是這種感覺。不會再精準了。老師隻是講了一遍,我便背下這首詩,再難忘記。
我想起跟我站在教室外一起罰站的小戈,我沒有看他,但我知道他在我身邊,他是天上那朵含著冷雨的雲彩。
有一次我結束罰站後進到教室,翠翠笑嘻嘻地告訴我,你跟小戈站在外麵的樣子好酷啊。下次我也陪你罰站去。
什麽意思啊?我問翠翠。這麽幸災樂禍。
被罰站很丟臉的。可是我不喜歡被人看出。我站在那裏的樣子一定滿不在乎。
小戈肯定喜歡你。他是故意陪你罰站的吧?每次都是你沒有來的時候,我看到小戈出去,然後就是他陪你罰站了。翠翠依舊笑嘻嘻地看著我。
怎麽可能呢。我跟他都不打交道。我神態鎮定。
你還瞞著我。翠翠了然地笑。我都知道。小戈追過你。別人都知道。翠翠說這話時一副錦繡江山在握的神秘篤定。
我的腦袋轟地一聲脹大。感覺頭上的發絲都被轟然的熱浪擊飛出去。拚命壓抑著心跳,我問翠翠誰說的,怎麽說的。
聽她們說的。翠翠很隱晦地說。她們說小戈很喜歡你,追你,而你壓根兒不搭理他。
那一刻,我要崩潰了。
沒有人知道我跟小戈。除了桔子。我在那一刻知道了真相。
還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呢?!
還有多少傳言在我身後流浪,演繹,越來越失去本來麵目呢?我竟然都一無所知。
那一天,我記在日記本裏。1990年4月14日。
原來世界上有真相兩個字。
其實所有的事情都有其真相。隻不過我們看不到。我們甚至不知道還有真相的存在。
這就是人的最可憐之處了吧。
偏巧那一天我跟小戈還有幾個同學被安排在同一組打掃衛生。我是組長。
那天趕上我們一個月兩天的假期。放學後大家像被圈養久了的羊群急著衝向山坡一樣急著回家,沒有人肯留下。隻有小戈站在教室門外。
我看著眼前已經玩世不恭的小戈對著別人嬉笑的樣子,忽然想起翠翠告訴我的那些我不知道的早就流傳的謠言。我小心翼翼愛護的東西原來早就被打碎了。
我以為我在假裝平靜隱瞞內心的真相,原來是我一直在被身外的世界愚弄著。
我不知道自己那天為什麽那麽難過。所以當小戈對著別人抱怨還要留下打掃衛生時我覺得他好像故意在跟我過不去。
全世界的人都可以讓我受委屈,就是小戈不可以。
就是小戈不可以。
平生頭一次,我在別人麵前不能控製自己的情緒,我手裏的掃把向著小戈飛了過去。那是我一生裏唯一一次那麽沒有禮貌地對待一個人。那個人是小戈。
我不知道那天我為什麽那麽委屈。
而被我打的小戈竟然沒有任何怨言。
小戈竟然收起剛才對著別的同學的嬉皮笑臉,默默撿起我砸到他身上的掃把,默默地去食堂打來水,默默地清掃教室。
那一天,我在一旁哭,小戈一個人打掃完整個教室。
我一邊委屈地哭,一邊後悔對待小戈那麽粗魯,一邊為小戈的默默承受感覺到溫暖。
小戈,冷漠的小戈,你真的在乎我嗎?
58,
誰都沒有想到我到高二結束時竟然能擠進班級前十名。
我的成績已經遠遠超過班級平均分數了。我可以轉為正式生了!
沒有人可以理解我心中的快樂。沒有人知道我為之付出多少辛苦和淚水。我像一隻小小的蝸牛,不停地沿著一個向上的坡度一毫米一毫米地挪著。
我牢牢地艱難地向上爬著。
我總覺得我爬過的那些年少時光上仍然沾著我依舊溫熱的血。那個孤獨的少女,滿腹心事的少女,憂傷的少女溫熱不屈的血。
我以為我可以輕輕呼出一口氣了。
那不是耀眼的成績。但是卻是讓我欣慰的成績。高二學年結束後,全年級一百幾十個的旁聽生裏,隻有我達到了班級平均成績,隻有我可以轉為正式生。那些孩子,他們都放棄了。
我不必再頂著一頂旁聽生的帽子了。也不必再花費父母300元錢了。我是多麽開心,我達到了一個小小的目標,即使這個目標很低很低。
我幾乎是懷著愉快的心情開始我的高三生活的。
然後有一天正上課,那位愛學生如子的女教導主任突然親自來到班級把我叫到教室外麵。
通常都是有什麽事情發生她才會這樣親自出動。所以即使上著課,我仍能看到教室裏不停從窗口向外張望的眼睛。
那位教導主任麵無表情地對我說,你還要交300元錢。
為什麽?!我一定瞪大了無辜的不可置信的眼睛。
不是有規定的嗎?不是達到平均分數就可以轉成正式生,就免交旁聽費嗎?
教導主任神色威嚴,語氣強硬,不容我反抗:那個規定不算數了。學校的政策改了。你必須還要交300元錢。你不交錢就不能繼續在這裏上學。
這算什麽?!強迫嗎?威脅嗎?
我一定是出離憤怒了。我一定是滿腔悲憤。而我竟不知道該怎樣去跟她爭論。
這是學校嗎?這是育人子弟的地方嗎?這是口口聲聲以德服人的教導主任嗎?
學生的我,沒有經曆人間溝壑的我,依然怯弱自卑的我,有跟一個高高在上年紀身份閱曆都像一個聖人似的老師爭論的條件嗎?
我沒有。
我隻是一條案板上的魚,必須安靜地躺著,對她溫柔地說,來吧,宰割我。
我想我在那一刻深深知道,作為弱者,作為底層人,作為被製約的人,他們是多麽悲苦無助。
當權力背棄了道德,剩下的就是至極的無恥了吧。
可憐的是,麵對著無恥,弱者發不出任何聲音。該怎麽反抗呢?當命運控製在無恥者的手中,他隻會獰笑著將你推下深淵,他不會在乎你的死活。
我想,如果我腳下有個深淵,那一刻,小小的蝸牛一樣的我一定是被一隻手深深地推了下去。
權力者的慈悲和憐憫?
多麽可笑的弱者的癡心妄想啊!
十七歲的我能怎麽做呢?
除去痛哭。
我記得那天回到教室就開始痛哭。無所顧忌地放聲痛哭。不管任何人,老師,或者同學。隨便他們怎麽看我。隨便。
他們都是同謀。所有沉默張望的人都是無恥者的同謀。這個世界,根本不值得小心謹慎地對待,根本不值得屈身恭膝地尊重。
不要再跟我提師者父母,不要再跟我提師尊高貴,不要再跟我提師心仁厚。
300元錢,足夠輕易撕下所有偽善的畫皮,足以讓我看清這個世界並毫無留戀的絕望。
那是我唯一一次當眾痛哭。痛快淋漓。
竟然沒有人嘲笑我。
竟然沒有人阻止我。
連老師都沒有。我記得那次課堂上的老師,我很久沒有在課堂上放肆了,那是最放肆的一次。他隻是走到我身邊輕輕拍拍我,沒事兒,哭哭就好了。
我因此記住了那位年老和藹的地理老師。
我也記得那天課間操的時候,小戈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靠近依然淚流滿麵的我,他沉默地遞給我一塊手帕,我沒有接。
我沒有接,但是我記得。那些黑色的時光裏,有一塊白色的手帕和一個一臉憂鬱關切的少年。
59,
我想,現在的我人到中年的我已經寫不出年少時候確切的心情了。
那些隨時會淹沒我的小題大做的憂傷,那些動輒摧心摧肺賺盡淚水的痛苦,那種無依無靠近乎絕望的孤獨,那種內心裏拚命掙紮廝打的叛逆,那種不管不顧徒自堅持到頭破血流的倔強。
那就是年少時候吧。
我想我是酣暢淋漓地體味過少年人的種種,在極端的盡頭揮霍著情感和光陰。
沒有什麽雲淡風輕,也不可能雲淡風輕。
我還是去交了那300元錢。我沒有選擇。
我記得在會計室,那個收錢的會計開發票的時候問我,你父母什麽單位?
跟我父母有什麽關係呢。我的旁聽費。
我說出了父親的單位。她說這是政府部門,不行。換你母親的單位。於是那屈辱的300元錢就是母親單位自願捐助給學校的讚助費。
多可笑啊。
原來貓膩這麽簡單。年少的我一點點看到真實的社會是什麽樣子。
謊言。欺騙。壓榨和剝削。
這是我將要進入的世界。
書本裏那個五彩繽紛玲瓏剔透人心淳樸江山錦繡的世界是多麽蒼白啊!
人世那麽黑,可是我們還要懷抱希望活著。
我開始敬佩那些窮苦的人,那些善良弱小抬頭看不到晴天的人,他們臉上那些憨厚淳樸的笑容。
不知是人世的慘淡
還是心中的夢
久久不曾實現
失落的心
總去尋找夢痕
空落落的
嚐盡了被遺忘的痛苦
一切
如秋盡的落葉
一腔的赤誠
還高掛在枝頭
從未遺落
這首寫於1990年10月的《熱望》就是我那時的心情了吧。
那個剛剛17歲的女孩,仿佛就在我的身邊,我伸手可以觸摸到她,她臉上有未幹的淚痕。
母親恰巧看到這首詩。我一向以為冷漠的母親竟然看哭了。母親告訴我時我頭一次沒有怨恨她偷看我的日記。
母親心裏也有柔軟的地方吧,隻是我看不到。那段時間母親對我從未有過的溫柔。
我想母親也是心疼我的。她會真正懂得我心裏的那些痛嗎?
60,
翠翠那時跟我說過一句話,我始終記得,她說,同桌,你一定要好好學習,以後削尖腦袋也要做官,這個世界他媽的不做官就沒法活了!
我一直覺得翠翠說的這句話太鞭辟入裏了。
翠翠當然也是旁聽生。
學校為了整體升學率學校的名譽提高入學門檻,各個班級自然為了年級排名爭先恐後,聽說這直接關係到老師的獎金。老師自然就會優化資源,合理配置,以期達到最佳效果。
旁聽生跟旁聽生在一起互相搗亂拖後腿再合理不過了。
先進帶後進,那是最原始溫情的小學時候。高中,隻有赤裸裸的競爭和血淋淋的淘汰。
那些不好好學習的旁聽生們不過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地心知肚明:我們早就被老師放棄了。之所以在這裏,隻是錢的麵子。
是的,我們。我習慣了跟那些學習差的旁聽生們站在一起了。我是他們的一員。永遠都是。
翠翠是一個很入世的女孩。跟我同年的翠翠說到一些話題遠比我老練成熟。她總會痛快淋漓地說出我說不出口的話。
眉清目秀的翠翠性格極其單純爽利。翠翠是附近農家的孩子。翠翠不好好學習出乎我的意料。她不笨,她隻是放棄了自己。
直到有一次,翠翠問我,你跟你媽媽關係怎麽樣?你恨你媽嗎?
我聽得一驚。仿佛心裏隱藏的秘密被翠翠看到。也不對,我對母親的感情不是恨。這種感情非常複雜,難以形容。
我不知道該怎麽跟翠翠說,既不欺騙她,又不會透露任何秘密。
翠翠並不是真的需要我回答。她隻是需要我的傾聽。翠翠說,她母親跟別人好。他們村子裏的人都知道。
我恨她。翠翠的眼睛裏充滿著濕漉漉的恨意。
你知道嗎?跟我媽好的那個混蛋還想跟我上床。翠翠的眼睛裏有火,紅色的刀光一樣明晃晃的火。
上床。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語。
我聽得心驚肉跳,無法接受也無法理解。
原來每個人都是一個世界。那個世界裏有輕易不會示人的鳥語花香,雲淡風輕,也會有電閃雷鳴,魔怪叢生。
原來不是隻有我一個在母親的陰影裏掙紮。原來不是清寒的人家就沒有苦痛的事情。原來有比一個精神不健全自我專斷的母親更折磨人的母親。原來不止我一個人滿口苦澀滿心淚水。
我想看似什麽都不在乎的翠翠也是有著她刺心的痛的。
看著充滿仇恨的翠翠,忽然覺得或許我並不是我以為的那麽不幸。
恨自己的母親,其實是一件多麽痛苦的事情。
那之後,我和翠翠的關係親近了很多。
翠翠告訴我很多她聽來的充滿人間煙火味道的鄉村故事,那是我不曾聽說過的。
甚至是翠翠告訴我,我該穿胸衣了。
你的好大啊。你也不穿件胸衣。那樣蹦來蹦去的,你要晃死誰的眼啊。翠翠盯著我的胸部擠眉弄眼地笑。
17歲的我已經完全發育了。可是母親有多粗心呢。母親竟然從來不知道要給我穿胸衣,她仿佛沒有看到我已經擁有了豐滿成熟的胸部。
翠翠告訴我這一點時,我快羞死了。我隻知道發育的胸部讓我羞澀,卻不知道,那樣沒有任何約束的胸部在震蕩著怎樣放肆的誘惑和危險。
是翠翠陪我去買胸衣的,她告訴我該買什麽樣的尺寸,什麽款式。而我對這些一無所知。那時的我甚至不好意思多看一眼這些東西。
我無法形容自己偷偷穿上,偷偷清洗,然後被母親看到胸衣的窘態。
我還記得那時我在自己的房間。母親站在院子晾衣繩上水淋淋的胸衣麵前,非常明顯地停頓,盯視。
那一刻母親心裏會想什麽呢?
母親進到屋子裏看著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完全陌生的女人。
61,
其實這麽多年,我始終不知道在母親心裏,我作為女兒究竟占據怎樣的位置。
一個抗拒老去卻正在老去的母親究竟怎樣看待一個長大的開始散發性魅力的女兒。母親對於女兒會有嫉妒嗎?尤其是彼此沒有多少關愛冷漠生疏的母女之間,女兒的日益豐美會對走向凋零的母親造成刺激和威脅嗎?
我不敢往深處去想。我怕知道答案。
是不是缺少關愛的小孩會更早的戀愛。我們都在人海中盲目饑渴地尋找著心靈的寄托。
那時候已經大二的哥哥交了一個女朋友。那是哥哥的初戀。
哥哥在高中時曾經瘋狂地暗戀過一個女孩。後來那個女孩以非常好的成績考進北京,哥哥三年的暗戀無疾而終。
男人總是理性。他們不會在暗戀的死胡同裏呆很久。哥哥很快接受了現實,並且鎮定自若地找到新的路徑。
當哥哥把他的女朋友帶回家裏時,我們誰都沒有想到哥哥的女朋友會是他的英文老師。
愛過瓊瑤的我對哥哥佩服得五體投地。活生生的男版窗外啊。那段時間,我幾乎是仰望哥哥的。
那個比哥哥大兩歲的女孩兒是那麽美麗,她很快征服了我們家中的親朋好友。有幾個年紀大些已婚的表哥公然聲稱,這是他們見過的最好看的女孩兒,好看得讓他們不敢直視。
的確。美麗的女孩兒像一束剔透的光亮,直剌剌地照著眾人的眼睛。
對待這樣的光亮,我想,不是每一雙看到它的眼睛都是明亮的。
我一直很喜歡哥哥的這位初戀女友。不為別的,隻為她對哥哥說,你妹妹樣子很清秀啊,你為什麽告訴我她不好看。
隻她這一句話,哥哥再也沒有說過我一個醜字。我從這件事上,懂得了外界影響力量的巨大。
我想父親也是喜歡那個女孩兒的。美麗的女孩兒有誰不喜歡呢,何況她還有才學。那段時間,因為祖母離開一度沉默寡言的父親又開始他機智幽默的侃侃而談。父親殷勤地招待著理想的未來兒媳。
而母親的態度卻是模糊的。
那段時間本來心情明顯敞亮的母親又慢慢陰沉了臉。母親沒有誇讚過哥哥女朋友漂亮,卻對我們一再說,她年輕的時候也是這樣,也像哥哥的女朋友一樣擁有一雙水靈靈會說話的大眼睛。
不過,我們那時候都很保守。母親喜歡加上這麽一句。
母親的話聽起來總有酸酸的味道。我想是父親和哥哥對女孩兒的殷勤態度讓母親覺得失落吧。
哥哥對待他的女朋友完全是熱戀中男孩的模樣,無微不至,無所不做。哥哥甚至會偷偷地為女朋友洗內褲,被母親看到也不躲避。
戀愛中的哥哥,是一個我不曾了解的哥哥,溫柔,明朗,美好。
那個家在外地的美麗女孩兒很快住進我們家裏。一向保守的母親竟然沒有反對出乎我的意料。
有一件事,我不知道是真的假的。母親說,那個女孩兒為哥哥墮過胎。母親告訴我,她看到有一次哥哥把家裏的雞蛋都煮了給他女朋友吃。
我似懂非懂。那時候在我心裏,談戀愛隻是牽手擁抱接吻。再想不下去了。小說和電視裏都隻有這些。隻有這些,就生出小孩子來了。我想我們那個時候很多孩子都是這樣以為的吧。
現在這些人,都不知道要臉。母親對著我這樣說話的眼神,我覺得說不出的怪異。
那段時間,母親的確是有些怪異。
我記得有一天中午,我沒有在學校吃飯,臨時跑回家。家裏靜悄悄的,我喊母親,沒有人應聲。然後我聽到母親房間裏傳出痛苦的呻吟的聲音。
那種聲音太奇怪了。我有點怕,屏住呼吸走過去。
然後我看到母親,躺在床上,母親身體扭動,表情痛苦。
我不自覺地驚喊了一聲,媽媽,你怎麽了?
母親仿佛嚇了一跳,停下來轉頭看著我。母親麵色通紅,眼神渾濁迷亂,像在夢裏一般。
母親就那樣看著我,好一會兒,忽然咧嘴笑了。
不知道為什麽,這一笑,將我嚇出了一身冷汗。
過後我想起來,母親的手,放在她私密的部位。
62,
每一個人都是性的人。
我想我現在懂得了這句話的含義。不過年少時我不懂。
尤其是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初的時候,思想觀念遠遠不如現在開放。人們謹慎矜持地活著,至少刻意維持著表麵的無欲無求。
尤其是我的母親,看上去那麽不食人間煙火。母親仿佛一直在煙火的另一個極端。
我不知道在所有小孩子眼裏,自己的父母是不是都是這樣的沒有性別。
我的意思是說,沒有性的需求。
在我眼裏,母親好像隻會發脾氣,排泄情緒,母親好像沒有性。若是把母親跟性聯係起來,我會覺得是對自己母親的褻瀆。
可是上帝造人時,他就是這樣任意地褻瀆了每一個人。他把性這種東西灌進了人的血液裏,讓它在我們的身體裏周而複始地流淌。沒有人可以抽離身體的血液,就沒有人會不需要性。
如此說,性,對於一個人來說,就像血液一樣必需。
宇宙會有風。天空會有日月雲彩。時間會有晝夜黑白。紅塵會有平地高山河流入海。人,會有性。
性存在。如同世間萬種物象的存在。
如果每一個人都是如此,如果這種存在不可避免,我們就不妨勇敢坦白地說,性是合理的。
我相信欲望是人身體和靈魂裏與生俱來的火種。純淨的欲望可以點燃一切美好的東西,當然,渾濁的欲望也會焚毀一切美好的東西。
性的欲望同樣如此。
性的欲望是成熟的身體必需的水。
我們渴,我們就需要飲水。
我隻是想說,我隻是很想告訴那些初長成的孩子,當你渴望的時候,這沒有什麽不對。世間有萬千種水,你要引導你的欲望,用靈魂的愛去引導你身體的欲望,喝最幹淨的水。
不是所有的水都是幹淨的,不是所有的水都可以喝。
欲望也是如此。
喝最幹淨的水,並享受那種清冽酣暢的感覺。這是人生最美好的事。
我很希望我懵懂無知的時候會有人這樣告訴我。我會少走很多彎路。
而在我們的現實裏,成人們習慣了欺騙,習慣了用謊言回避,扭曲和誤導茫然無知的孩子。就像我們對待糖果的態度。為了防止蛀牙,大人們恨不能告訴小孩子糖是苦的。
可是,連從未見過女人的小和尚都知道最愛的是老虎(女人),可想而知人類的自欺欺人其實多麽愚蠢。我相信早晚有一天我們會自食所有謊言的惡果。
我喜歡看到真相。我喜歡自己麵對真相做出自己的判斷和取舍。
我想這是最基本的人權態度。大到一個國家民族,小到一個個體人,讓真相裸呈,讓該決定的人自我決定。這是真正的民主。
真正的民主需要具有真實而真誠的勇敢和坦然。
什麽時候人會自然,坦蕩?
什麽時候人會直麵人性中所有的美與醜?什麽時候人會不躲避那麵無形的鏡子裏凜冽映照出的自己的真實麵目?
性是合理,必需,幹淨和美好的。
我希望用這一句話釋放所有被性折磨和禁錮的人。
我相信有很多人間的傷害和悲劇來自性。我相信有很多人曲解了它。有很多人不敢正視它。有很多人沒有正確地對待它。
很多人。包括當年的我的父母。
那時的我們都不知道母親的病態究竟源自哪裏。
父親曾經以為母親的病是因為進入更年期造成的。父親給母親開的藥,母親拒絕吃。母親覺得父親給她任何的藥物背後都可能隱藏著毒害。是藥三分毒。母親好像沒有錯。
母親究竟有沒有更年期綜合症我不知道,不過那次偶然撞見母親的自瀆,我想,母親的病症更多的來自性的壓抑吧。
性壓抑的危害。我在網絡上搜索的結果是,長期性壓抑會造成人生理和心理的各種疾病,其中包含各種神經官能症。母親的癔病,便是其中的一種。
而母親,絕不止癔病這麽簡單。
母親終於淋漓盡致地爆發了。
63,
我想母親也曾試圖解脫自己吧。隻有迷茫的人才會尋求於信仰。隻不過母親並不是意誌堅定的信仰主義者。佛,或者上帝,都不能讓母親真正安寧,擺脫內心的魔鬼。
我想,那是魔鬼吧。每一個人心裏都有這樣的魔鬼。如同每一個人心裏都有美麗的天使一樣。
其實凡事早有端倪。隻不過我們都忽略了。
母親本質上是一個極其敏感的人,極其敏感地接收著外界存在的點滴訊息,比如母親臉上日益增多的皺紋,比如哥哥女朋友出現後看上去依舊年輕瀟灑的父親臉上重又洋溢著光亮,比如一向粗枝大葉的哥哥照顧他女朋友的周到體貼,比如那個女孩兒逼人的美麗和對待自己身體的隨意,比如母親眼裏我的忽然之間的長大……這些微小不相幹的訊息是怎樣在母親的心裏排列,組合,相溶,我們不知道。
我們知道的,隻是事件突兀地來臨。
那天是1991年的大年初一。
奔走了一天的我們終於在自己的家裏安靜下來。母親說累了,在自己的房間休息。我們在客廳裏看電視。
現在想來,那是難得的安靜。如同災難來臨之前讓人恍惚的不安的安靜。
安靜。
安靜。
安靜。
我多不想往下寫下去啊。我多希望什麽都沒有發生。
母親的房間突然傳來一聲大吼。震耳欲聾。像一個炸彈猛地炸開。
我們,父親,哥哥和我幾乎同時衝入母親房間。
母親在床上披頭散發,臉色漲紅,手舞足蹈地大喊,我得道了!我得道了!我是上帝了!我是上帝了!你們都得聽我的!
母親喊完哈哈大笑。
我們還以為母親像往常一樣,安撫她一下,過一會兒就會恢複正常。這一次,卻沒有。
停止大笑的母親看著我們像不認識我們。母親的目光散亂,卻又有著精神病人特有的淩厲。母親表情亢奮,聲調極高,語速極快地說著很多胡言亂語。
胡言亂語,與我們無關,又好像與我們有關。
我們都試圖讓母親安靜下來,母親卻力大無窮地推開。母親繼續她的發泄,仿佛她心中隱藏的一道仇恨的門被打開,母親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是鋒利的刀刃。
我不記得母親都說了什麽了。隻知道站在母親麵前的我腳底發輕,我在等待著母親像往常一樣突然又恢複常態。
那一段我和母親之間小小的距離猶如深深的溝壑,分隔開天堂和地獄。而我不知道,那時那刻,我們,母親,和我們:父親,哥哥和我,究竟誰在天堂,誰在地獄。
極度狂躁的母親突然衝到低著頭的我麵前,劈頭蓋臉地大罵,罵著世界上最髒最難聽的話,我從來沒有聽母親說過的話:還有你,你這個東西,臭不要臉,你是不是跟男人睡了。你還是黃花閨女嗎?你把褲子脫下來給我看看!……
那一刻,時間靜止。我想,該瘋了的是我。
我傻傻地站在那裏,淚如雨下。
這個衝我破口大罵的女人是我的母親嗎?被母親這樣大罵的人是我嗎?
為什麽啊,我要被自己的母親這麽羞辱,難道在母親的心裏我就是這樣的一個女孩子嗎?
在我自己的,親生的,母親的心裏啊!
瘋狂的母親幾乎要衝上來剝掉我的褲子。
而我無力反抗,忘記了反抗,也不想反抗了。
就這樣吧!結束吧!世界為什麽不在這一刻毀滅啊?!
是哥哥和父親護在了我的前麵,隔開了瘋狂的母親的進撲。
一向軟弱的哥哥居然也像個男人一樣攔住了母親打向我的手。你要幹什麽?你到底想幹什麽?衝著我們來就好了!你不能這樣對我妹妹!
父親同樣攔著母親。母親罵父親的時候他都沒有落淚,父親在那一刻落淚了。
你不要這樣。你不要嚇壞了女兒。她還小啊。你會嚇壞她的。她是你女兒啊。你不能這樣對她。父親流著淚哀求母親。
母親的眼裏依舊是瘋狂的仇恨。我不知道母親為什麽眼裏都是仇恨。
我嚇壞了她?她是個什麽東西!她不要臉!你敢說她還是個黃花閨女嗎?!你敢給我跪下擔保她還是黃花閨女嗎?!母親歇斯底裏地喊。
我受夠了!真的受夠了!我受夠了這種折磨!
為什麽啊,我的母親,我的母親會這樣對待我?!
我想那時候手邊有把刀我就會殺死自己了。讓母親活著吧,活在她自由自在的世界裏。
而我的父親,我一直認為不愛我,認為自私膽小懦弱的父親,在母親麵前,慢慢地跪了下去。
我的父親跪了下去。
父親為我跪了下去。
64,
回憶,痛苦的回憶是可以瞬間淹死一個人的。
我想我寫出的,在母親眼裏一定都是罪孽。母親說過,做兒女的不可以指責做父母的不對,那是大不敬,會遭受報應。
可是我依然想寫出來。
我想人間一定還有這樣的小孩,他們在我不知道的角落裏,被以愛的名義不經心地傷害。他們一定承受著我所承受過的。
我想告訴那些陷在黑暗中孤單無助的孩子,咬緊牙關,點亮你心中那與生俱來的火種,挺過去,你會長大,會長成一個堅強無畏的自己。
的確,父母之恩永生難忘。他們賜予了我們生命,養育了我們。父母之愛是這世上最難以超越的一種愛。
隻是,這世上不是所有的孩子都那麽幸運。
我們的父母也是人,一個普通的人,一個有著這樣那樣毛病缺陷甚至罪惡的人。
我想母親從不知道愛該是怎樣的。我想很多人都不知道愛該是怎樣的。
我們活著,我們尋找愛,我們追求愛,我們自以為是盲目而粗魯地實踐愛。
我也一直在想,我們究竟該怎樣去愛。是自己的方式去愛,還是以對方需要的方式去愛。
我想父親需要的,隻是一個溫柔體貼的妻子。哥哥和我需要的,隻是一個慈愛的母親。不需要多麽偉大,多麽不平凡,不需要多麽完美,多麽璀璨,隻要有一些溫暖。
我想上帝賦予了女人天生溫暖的體質,並讓女人用這種溫暖去孕育新的生命。我們來自母親溫暖的身體。我們都需要溫暖的生命之水。沒有什麽比溫暖更不可抗拒了。
隻是母親需要什麽呢?我一直忽略了母親需要什麽。我想父親也忽略了。
婚姻,該是讓兩個陌生的男女因愛結合在一起,彼此分享靈魂和身體,共同攜手孕育撫養他們生命的延續。這本是上帝多麽美好的打算,為什麽現實中,夫妻,很多很多的夫妻越走越遠?
究竟先是靈魂遠去了,身體就不再接觸,還是先是身體的生疏而讓靈魂走得更遠?
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這是千古之謎。
去掉源頭,我們看到的隻是雞生蛋,蛋生雞這樣永恒的循環。就像所有婚姻中漸行漸遠的夫妻,就像我的父母,他們陷在命運的軌跡中,被動地跟隨,不自覺地跌宕。
很多年後,已婚的哥哥說起往事,他說,母親的病,作為男人,父親有很大責任。
我想,或許是吧。父親沒有盡到婚姻中一個男人的義務。
性,的確是婚姻中的一種權利和義務。
不想行使權利的人,可以放棄履行義務嗎?
我不知道。
我知道的,是每一個人都需要。
每一個人,包括我冷美人一樣的母親。
男人或者女人,你不可以讓身邊的那個人感覺到一種近在咫尺的拋棄。不可以讓你身邊的人像我的感覺到被拋棄的母親那樣,當著我和哥哥的麵衝父親狂喊:你還愛我嗎?你快來愛我啊!你有多久沒有愛我了?!
可是,錯的難道隻是父親嗎?
婚姻的責任,幸福的責任,隻是一個人的嗎?
欲將取之,必先與之。我想人們對婚姻的失望無非是都隻考慮了自己需要什麽,沒有想過自己需要先給出什麽。
這世上沒有誰是不竭的愛之深海。
予取予求,總會枯竭。如我的父親母親,如那些愈來愈遠最終徹底分離的夫妻,無論怎樣豐美的開始,都會走向滿目蕭索的“回不去了”。
65,
長大後,我越來越相信,每一個人都可以是潛在的精神病患者。我們都有精神分裂的資質。而我也相信精神是可控的,尤其對一個成年人來說。
那種自我控製的能力,叫意誌力。
當拋棄悲歡愛恨榮辱廉恥,放逐自己滑出一條精神的底線,越過它,我們就是自由的,絕對的自由。
沒有比絕對的自由更快樂的事了。就像沒有比瘋子更快樂的人了。
當然,也沒有比瘋子身邊的親人更禁錮更痛苦的了。瘋子以自己的絕對自由奪取了身邊人的自由,回贈他們以枷鎖。
那一年,我聽到這樣的鎖鏈聲,聽到我身體裏發出的鎖鏈聲,像沉悶的哭聲,被層層封鎖在心靈深處悲慟的哭聲。
我的母親瘋了。幾乎每一個看到母親的人都這樣說。
那年春節,母親到每一個親戚家裏發瘋,胡言亂語地指責所有人。所有人,包括我的姨媽,我的寡居的舅母,甚至包括我的年老的外婆。
我至今還記得八十幾歲的外婆坐在床上低頭抹淚的樣子,看起來格外讓人心酸。
外婆一臉愁苦,拉著我的手喃喃自語般問我,我的孩兒啊,你說這怎麽辦?你說你媽這樣該怎麽辦啊?
我隻能撲簌簌地落淚。
父親仿佛一夜之間蒼老了。
幾乎所有的人都說該將母親送到精神病院去。
父親試圖勸說母親去看醫生。母親立即更激烈地發作。我看你們誰敢把我送去醫院?!
母親怒目圓睜地大吼著。母親的樣子可以活吞下一隻老虎。
他們說,母親這種亢奮的狀態不知道會做出什麽事。
他們說,她不肯去,就把她捆起來送醫院去。
真的會出人命的。說這話的人眼裏都是恐懼。這些人都是我們的親戚。我想他們是好心建議。
父親看著我和哥哥,一籌莫展。
我不能把你媽送到精神病醫院去啊,那種地方不是人呆的。沒瘋也會變瘋了。那樣你媽這輩子就真的毀了。父親說。
那樣我跟你們外婆交代不過去啊。好好的一個人在我手裏瘋了,你們說我怎麽跟你外婆交代啊。外婆這麽大年紀受不了這種刺激啊。父親說。
你們長大了也會怨我。怨我把你媽逼瘋了。我不能把你媽就這樣送精神病醫院去啊。父親說。
我就豁上去我這條命了。父親說,目光堅定又有著一種揪心的空洞。
父親這樣說的時候,母親在大叫著讓父親去愛她。
我記得父親蹣跚向母親房間走去的樣子。
母親的房間沒有點燈。我的目光跟著父親的背影延伸過去,突然就黑了。像一種猝不及防的陷落,連一聲驚呼都來不及喊出,就被地獄一樣的黑暗吞沒。
66,
母親瘋魔的那段時間,我第一次覺得父親像個真男人。
我不能肯定地說母親的病與父親有多大關係,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說,那段時間,不會有哪個做丈夫的會比父親做得更好了。因為父親其實可以在那段時間名正言順地拋棄母親,如果父親想擺脫母親的話。
父親對生病母親的不舍不棄讓我看到了人性中光輝的一麵。父親用他的承擔讓我感覺到他的善良,也讓我更加理解了父親為什麽會那麽敬奉祖母。
我相信父母之間是相愛過的,不論這種愛有多短暫。
不過我不能確信經曆過許多摩擦,碰撞甚至破裂之後的父母還是相愛的,尤其對於父親來說,母親對祖母的態度讓父親寒心徹骨。我想那時的父親隻是在勉力維持這段婚姻。
我始終不知道父親究竟有沒有像母親認為的那樣出軌。我也無法衡量如果父親真的出軌這件事對於母親的傷害究竟有多大。
我那時能看到的,隻是母親不肯離婚,母親間接趕走了祖母,母親將所有內心的苦痛都發泄出來折磨我們,有意或者無意。
人生誰沒有經曆過苦痛呢?
成長就是教會我們變得越來越勇敢,越來越堅韌,越來越深厚。一個成年人對自身痛苦的消化能力幾乎為零,就隻能說是一種性格的缺陷了。
我不知道這種性格缺陷是先天還是後天形成,又能否彌補,能否修正。但是我想,如果願意,至少它可以得到控製。
我想在我們的眼裏,父親,哥哥和我的眼裏,對於母親的病態發作是有一些承受能力的。我們跟那些外人不同。我們不會覺得母親真的瘋了。真的瘋了的人,你是可以判斷出來的。那種完全的失去理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
母親的發作不是那樣。母親的思維依舊是她慣常的邏輯,慣常地指責。
我們習慣了母親的這種肆意妄為。客觀地說,是我們的一再包容和沉默承受在一定程度上縱容了母親自我的強勢。
我想父親之所以敢舍得自己的一條命去陪伴發病的母親也是這樣以為的吧。
石頭會開花嗎?
我想會的。如果你用心,用強大的超乎尋常的忍耐和愛心。
高三那年寒假,父親和哥哥有時候會外出,我幾乎每天寸步不離地守著母親。有一次母親又在指責我的時候忽然揪住我的頭發,將我的頭用力往牆上撞,並且用手死死地掐住我的脖子。
死死地。
我想我忘記不了那種窒息的感覺。
母親是恨我的吧。
母親為什麽會恨我呢?我有很長時間都陷在這個困惑裏無法自拔。
而更痛苦的是,我不認為母親有精神病,就像母親不認為祖母癡呆一樣。
我固執地堅持自己的觀點,固執地折磨著自己,吮吸著這種巨痛像吮吸著一種活著的快感。
那天母親最終還是鬆開了她的手,在我以為我會就那樣死去的時候。
我沒有反抗。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抗。
我的生命是母親給的,她想要,就拿去吧。拿去,我做一次徹底的償還。
67,
如此半個月後,母親的發作戛然而止。
其實現在想,並不是毫無原因的戛然而止。
那天,母親又要跑去姨媽家裏,我在後麵跟隨著。
在姨媽家門口,正好碰到我的大表哥。大表哥一看到母親,臉色立即陰沉下來。
你來幹什麽?!他幾乎是在用嗬斥精神病人的語氣嗬斥母親。
母親顯然沒有意料到大表哥會這樣對待她。
大表哥小時候家裏貧窮,常常到我們家蹭飯吃,因為我們家的飯桌上總是有肉。母親也常常給他們兄妹做新衣服。甚至初中畢業的大表哥的工作都是母親托人幫忙介紹的。母親對自己的娘家人很是熱心。
母親楞了半天,掙紮著說,我來看你媽。
你離我們遠著點!我媽她才不願看見你!你趕快把你媽弄回家去!大表哥指著我說,你們讓她出來亂跑什麽,禍害人嗎?!
身高馬大的大表哥的樣子近乎凶惡。說出來的話都像棍子,呼呼地掄著驅趕著母親和我。
母親一定是被大表哥嚇壞了。她竟然躲到我身後,低聲說了句,你那麽凶幹什麽,你還想打我嗎?
打你怎麽了?!你這樣禍害人的瘋子不打你打誰?還不趕快給我滾!大表哥真的掄起了拳頭。
母親轉身就往回跑。
我在後麵追。一邊追,一邊淚流滿麵。
大表哥怎麽可以這樣對待我的母親,瘋了的母親!母親再怎麽說也是他的姨媽啊,也算是有恩於他。怎麽能這樣翻臉不認人呢,即使母親現在變成了瘋子。
雖然我知道大表哥完全是出於對自己母親的保護,我依然覺得他冷血無情。
即使我不夠愛自己的母親,即使我被她傷害得遍體鱗傷,我依然不能忍受別人這樣粗魯地對待她。僅僅因為,她是我的母親。
她怎樣都是我的母親。
那一天深夜,我正睡著。忽然感覺到有人在摸我的臉。我偷偷睜開眼,是母親。
母親坐在我的床邊,摸我的臉。而我的臉上,大約還有睡前未幹的淚痕。
我緊張得幾乎不能呼吸。母親是要幹什麽?她是要殺死我嗎?
黑暗中我能聽到母親低微的歎息。
大約十幾分鍾之後,母親離開了我的房間。
從那天之後,母親慢慢地又恢複了常態。
我不知道是不是大表哥的態度讓母親驀然看清,其實這世上能夠完全包容你的,包容你所有過錯甚至傷害的,隻有最親最愛你的那幾個人。
隻有幾個人。
對母親而言,那幾個人,是外婆,父親,哥哥和我。
我想,或許我該感謝六親不認冷酷凶惡的大表哥。他掄起的拳頭打醒了混沌的母親,讓母親知道,她不可以再作踐下去了。她肆意傷害的都是最愛她的人。
的確如此,我們,每一個人,能夠在情感上傷害到的,隻是愛你的人。
而情感上的傷害,痛,並且難以愈合。
68,
噩夢般的寒假結束後,我幾乎不能置信自己又坐在了教室裏。
麵對著厚厚的書本,我的腦海裏隻有披頭散發的母親,聲嘶力竭的母親,表情狂亂的母親……
而翠翠,她沒有再回到學校來。
後來知道,學校在春節之前的考試成績出來之後,已經逐一通知成績差的學生,告訴他們春節過後不必回來上學了,反正以他們的成績也不會考上大學,不如早點回家,早點尋求工作機會。學校保證,即使不參加畢業考試也會給他們高中畢業證書。
翠翠他們的命運就這樣被學校簡單決定了。
學校的舉動看似溫情脈脈,其實是變相強製退學。校方這樣做,無非是為了減輕學校的壓力,無非為了他們自己的利益。
高三一開學的時候,幾乎每個班級都會湧進來二三十個複讀生。班級人數一度達到八十幾個。我記得我們的座位都是一個接一個地緊挨著。好不容易在兩邊各擠出一個窄窄的通道。天冷的時候,門窗不開,教室裏擠滿沉重的濁氣。
學校一方麵收取複讀生每人三百塊錢複讀費,一方麵用一張畢業證書買斷了差生的前途,重新在一個小小的班級裏達到了人數的平衡。
多麽優化合理的最佳配置啊。三全其美。
可是,學校這樣擅自決定合法嗎?沒有人會提出質疑。
憑什麽預先剝奪差生參加高考的權利呢?那是一種人生的體驗。並且誰敢肯定校方沒有粗暴地埋沒了一個有可能超常發揮的學生呢?這絕不是強詞奪理。
高考是一場造就奇跡的考試,心理素質在其中起著非常微妙而關鍵的作用。有學生平時考試每次前三名,可就是高考回回發揮不正常。也有平日不顯山不露水的學生,會突然考出跌破大家眼鏡的成績。
單憑一次考試決定一個人的一生是否合理,這是很值得商榷的命題,直接牽涉到我們的教育理念,教育目的和教育品質。
撇開高考製度的合理性不說,隻說命運的奇跡,這裏的確存在鹹魚翻身的機會,何況那時離高考還有半年的時間。誰都知道命運中充滿了懸念。
而翠翠他們的命運卻被學校擅自蓋棺定論了。
被推出教室不能參加高考的孩子沒有機會沒有能力為自己的權利爭辯。
留在教室繼續埋頭學習爭跳龍門的孩子沒有胸懷沒有心思為他人不公正的待遇叫喊冤屈,或許還有人要暗暗高興,那些搗亂的孩子終於不再搗亂他們了。
友誼?我想那些被趕回家的孩子與留下來的孩子之間一定有過或深或淺的友誼。隻是友誼與自身利益相比太微不足道了。我們被教化馴服得冷漠而狹隘。
這多像一個社會的縮影。
一部分人的權利被剝奪發不出聲音,一部分人明哲保身無動於衷,一部分人削尖腦袋擠入高層,一部分人高高在上覆手為雨翻手為雲。
公平公正?多天真的孩子氣啊!
我在翠翠離開學校後開始思念她。
翠翠是曾經想讓我走進她的世界的。而我終是沒有勇氣走進去,我害怕看到出乎意料的東西,像桔子那樣。所以翠翠從不知道我真的喜歡小戈。
而我知道翠翠對我偶然相遇的二表哥一見鍾情。那是另一個悠長的故事了。
率真的翠翠追了二表哥很久,翠翠要到了二表哥的初次,然後絕然放手。
你表哥太窮了。我不能一輩子過這種看不到頭的日子。那是一次我在上學路上遇到翠翠時她嚼著口香糖告訴我的。已經涉入人世的翠翠的理由隻有這一個。仿佛很像個理由。
第一次給喜歡的人。一輩子給有錢的人。翠翠的觀點從來都毫不遮掩,世故卻率真坦誠。
毫不留戀離去的翠翠走了一條她向往的路,似乎通向她夢想過的一切。後來,聽說在美容院做事的翠翠被收進局子裏。再後來,翠翠這個人仿佛消失了,不再能探聽到任何關於她的消息。
我始終記得翠翠的那句話,削尖腦袋也要做官。而我,終是不舍得自己的腦袋。
我一直想對翠翠說,翠翠,那個身外的世界,物質的世界,真的不值得我們用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去俯身屈就。
我一直都沒有機會對翠翠說。
那個記憶中眉清目秀的翠翠。那個痛恨自己母親的翠翠。那個率真爽利的翠翠。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69,
小戈以非常勉強的成績留了下來。
我不知道是不是一部分熟悉同學的離開讓離別的氛圍慢慢濃鬱起來,小戈看向我的目光不再冷漠。
偶爾我還是會遲到,不過不再被罰站了。高三的時間分秒必爭,十分鍾是太奢侈的反省時間了。我也是在那個時候知道小戈可能真的像翠翠說的那樣有意陪我罰站。
每次我遲到的時候,都會在樓梯拐角的地方看到無所事事站在那裏的小戈,深藍色的羽絨服,純白色的長圍巾。
我隻要看到他在那裏,奔走的腳步就不再急切,那些飄著雪花的時刻便不再寒冷。偌大的校園裏仿佛隻有我和小戈。遠遠的。近近的。
就像每一個夜晚放晚自習的時候走在我身邊的小戈那樣,近近的,遠遠的。
小戈看到我,並不說話,他隻是靜靜地看著我走近,然後慢慢轉過身,走在我的前麵,我們一前一後走進教室。
有時候回想起來這些都不像是真的。那個沉默的小戈,憂鬱的小戈,我偷偷喜歡著的小戈,其實一直也喜歡著我。而我那時並不確信。
那時的我是一隻憂傷的醜小鴨,含著深深紮入胸口的秘密的傷痛。
一個被沉重的鎖鏈鎖著的不快樂的靈魂會是美麗的嗎?我不覺得。
我不覺得小戈會懂得我,更不覺得他會真的喜歡一個神情冷漠寡言飄忽的我。
我還記得,那時候我常常會在課間大家都低頭學習的時候,一個人跑到教室外麵樓頭的地方,那裏有一個小小的拐角,沒有任何遮擋,隻可以容納一個人。
我喜歡站在那裏,吹著風,吹各種各樣的風,寒冷的,刺骨的,呼嘯的,細膩的,僵硬的,柔軟的。耳畔回響著那首歌:我是風……風……匆匆與你相逢……
我想,對塵世而言,我就是一陣輕飄飄的風吧。我會吹向哪裏去?
有時候我又希望自己會被一陣風吹走。那樣我將不必麵對高考,不必麵對自己的家人,不必麵對我自己,也不必在回轉身時麵對身後的小戈,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站在我的身後。
那個一直陪在我身邊四年的小戈,陪伴了我整個少年時光的小戈,我已經失去了的小戈。
我隻能低下眼簾一臉漠然地從小戈身邊擦肩而過。我記得小戈身上那淡淡的煙草味道,那種讓我恍惚迷亂的味道。
對於小戈的回憶,好像除去他溫暖的笑臉,就是無數個我低下頭來從他眼前擦肩而過的瞬間。
擦肩而過。多麽讓人惆悵的擦肩而過嗬!
70,
上高三後,我的成績在複讀生的擠壓下並不出色,我還是維持在應屆生十名左右,不過加上複讀生就要三十名左右了,在高考提檔線的邊沿上。我的數學成績尤其拖後腿。
高三下半年,我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做數學題,發瘋似的做。我把以前試卷上不會做做錯的題目,一遍兩遍三遍地做。
如果數學成績可以像我的前座女孩那麽好就好了,那時我一直這麽想。要是我有那個女孩的數學成績我就可以每次考第一名了。
我從不知道做數學題會有那麽多樂趣。一道道我曾經無從下手的難題被我解開帶給我無窮的樂趣,勝者的快感。那幾個月我等於把整個高中三年的數學自學了一遍,仿佛一夜之間開了竅,幾乎沒有什麽題目可以難倒我了。
到高考的時候,我的數學是六門考試科目裏的最高分,竟然比那個前座女孩還要高出一分。這是從前我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原來我也可以。原來我可以做到。
我記得我看到高考數學成績時內心的百感交集。這個100分的數學成績讓我覺得它來得那麽遲。
我還是以幾分之差落榜了。
發榜那天,知道自己落榜後我並沒有多麽難過。
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高中三年我在學習上付出多少心思隻有我自己知道。對旁聽生身份的自卑,對小戈無法解脫的暗戀,對母親和父親無休止的冷戰,尤其母親鬧了那麽一場之後,我其實心裏早已萬念俱灰。
無論能不能考上大學,高考對我來說都是一種解脫。考不上倒像是一種更好的出路。我可以早早參加工作,早早離開家庭。我不想再有任何依賴父母的地方了。我不想再虧欠父母任何東西了,金錢,或者情感。
母親生病時對我說過做過的種種是揮之不去的傷痛,那種深深的傷痛會讓我一瞬間情緒崩潰。
即使我可以原諒,但我無法遺忘。有一個我仿佛一直在風暴來臨的那一天,在母親瘋狂的表情和話語裏身不由己地旋轉。
我想擺脫自己的家庭,我想擺脫自己的母親。
這不孝的想法,卻是我最真實的想法。
父親母親和幾乎所有的親戚朋友都勸說我回去補習,除去哥哥。我的老班主任還托人四處打聽到我家,告訴我一定要回去複讀,不然太可惜了。
有什麽好可惜的,我本來就是一個連高中都不曾考上的笨學生。當我懂事以後,我對未來從來都沒有多麽宏偉的規劃。
我想也隻有哥哥會明白我為什麽一意孤行地選擇放棄複讀吧。
閃亮的前途是鏡花水月,空中樓閣,遙遠而渺茫。從家庭裏走出去就是我那時最大最迫切的夢想。
為了這個夢想,我可以不計代價,任何代價,哪怕是一生的代價。
71,
我把所有高中的書本習題考卷收拾起來,滿滿一大口袋,全部賣給收廢品的人。
我要自己沒有一絲一毫關於讀書時代的記憶。
沒有記憶的人就不會有留戀。我要自己頭也不回地向前走,不再被任何人任何事攔住。
從現在開始。
我記得那些時候母親都是垂著手立在一旁看著我做這做那,每次欲言又止的樣子。我沒有理會母親,麵無表情地沉默地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我也會疼。我也會累。我也會精疲力盡。
母親會懂得嗎?
我開始找工作了。
這一次,所有的事情都是我自己來做。自己去參加招工,自己去聯係單位,自己去麵對所有將要麵對的。
很快,我被一家新成立的合資企業錄用。那年月合資企業雨後春筍一樣冒出來,增加了很多就業機會。
不過在我寫這篇回憶故事的時候,它們已經多半支離破碎地沉入曆史的深海了,像所有過去式的事物一樣。
時間就是這麽殘酷。
那家公司因為是在籌備當中,所以我多出了三個月的空閑時間。
可是我不能閑下來。我需要有事情做。我需要把自己空虛的心填滿。不去想將來,不去想小戈,不去想過去三年我所經受的苦痛毫無痕跡地結束。
我跟朋友去了一家糕點廠做臨時工。那時候快到中秋節了,糕點廠加班加點地做月餅。
第一天去糕點廠的時候,我玩命地幹活。那些正式女工也格外欺負臨時工,尤其是像我這樣高考落榜的臨時工。她們不會因為我是個孩子,剛剛受到高考落榜打擊而同情我,她們隻會一副主人翁的態度頤指氣使地分派我做這做那。
你跟我們一樣,甚至還不如我們,隻是個臨時工而已。那些女工的目光裏都是這樣冷漠的言語。
可是,她們也會充滿崇拜和熱愛地看著一個人。
我記得同去的有一個剛考上大學的男孩子,那些女工巴巴地護著他,捧著他,大學生長大學生短地叫他,不讓他幹一點重活,仿佛他是金枝玉葉。年紀長的恨不能自己有女兒可以嫁給他。
想來世人都是這麽世故的。這不能不讓人悲哀。
一個光明的前途不僅可以給自己帶來耀眼的人生,也會收獲無數豔羨追捧的目光。
幾乎所有的人都是崇拜知識敬仰知識分子的,崇拜到諂媚。可是我們的知識分子給他們的崇拜者又帶來了什麽呢?他們堂而皇之地享受著尊敬的目光,恭讓的禮遇,卻隻是躲在自己的榮耀裏虛榮著,沾沾自喜著,自我保全著。
為民請命?我們所被教授的知識裏沒有這個。
我自問從不另眼看人。不過那些女工非常明顯的待人態度讓我受到極大的刺激。我看在眼裏,氣在心上,唯有不停地幹活解氣。
後來算了一下,我自己一個人那一天搬運的東西有幾噸重。
整整十個小時。下班的時候,我連自行車都推不動了,更不要說跨上去騎。過度的疲勞泛上來,渾身散了架,沒有一處不疼痛。
我記得那一路我一邊推著自行車一邊拖著自己的身體一邊痛痛快快地哭。
我問自己,以後的一生,漫長的幾十年裏,我都要在生存的最底層、在這種類似的環境裏工作,跟類似的這些人打交道,做跟她們類似的人,做我不喜歡的這種人嗎?
我不要。
72,
遠在邊遠省份的叔父得知我的高考分數後,十分詫異,這麽高的分數怎麽會不能上大學呢?
我也是那時才知道,雖然是全國統一高考統一試題,原來各個省份的錄取分數線卻差距天壤。
如果說邊遠省份教育資源稀缺分數線降低可以理解,那麽全國之都北京市的分數線也那麽奇低就是不可思議也不可理喻的了。我是後來知道,我第一年高考的分數若在北京簡直就可以上北京大學了。
這不能不讓人感覺悲哀。
我記得我知道了錄取分數線的秘密時,想起了我那些以微小之差落榜的同學。那些每天早上5點半起床一直學習到晚上11點半的孩子。他們知道嗎?有這樣不公平的事。
他們那麽刻苦努力地為將來付出,為改造自己貧寒的命運付出,可是,誰的手,就那樣輕輕一揮,所有的夢,所有的辛苦,瞬間灰飛煙滅。他們的命運,重新回歸黃土。
原來人是生而不平等的。
有的人一出生就是窮山惡水,寒窯木瓦;有的人一出生就是掛金帶銀,錦衣玉食。有的人一出生就注定即使他是天才也沒有書可讀,有的人一出生就注定他就是塊爛泥也會在金碧輝煌的牆頭上糊著。
是誰一直在鼓吹人生而平等呢?我們在怎樣被拙劣地愚弄?
可是一些人依然在被愚弄,一些僥幸脫離被愚弄命運的人轉身前赴後繼地進入愚弄者的大軍。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快樂蒙昧地治於人。這就是清醒而又混沌的現實吧。
而我依然想在這樣的現實裏衝出一條路徑。
那些沒有閑下來的日子並不足夠繁忙。我在雜亂無章的現實裏拚命梳理著自己的思想。
複讀,還是不複讀?
複讀,還是不複讀?
那時好像對我來說這世上沒有比這個更難的題目了。
複讀意味著我還要屈從於母親的管束,還要忍受種種精神上的折磨,承受學習的壓力,以及可能再次落榜更加沉重的打擊。
不複讀卻意味著我將屈從於命運,我的一生就將是渾渾噩噩的了。我將一輩子背負著旁聽生,差學生的標簽,一輩子鑽不出一個自卑的殼子,一輩子,我將遠離一種榮耀,徹底清洗底牌的榮耀,甚至父親母親都要跟我一同背負這種屈辱。
我幾乎是動搖的了。隻是每次母親試圖勸說我回去補習,甚至她會伸手過來摸我的頭骨,然後一臉鄙夷地說,難怪你這麽不聽話,原來是長著反骨。
每當這個時候,我好不容易聚攏的回去複讀的決心就又摧枯拉朽地散開了。
漆黑的夜晚懸崖邊上多麽痛苦的徘徊嗬!
我懂得那種撕扯。
直到我後來在一家裝潢公司做臨時工的時候,那家老板那個沉穩的中年男子對我說,你這個小姑娘很與眾不同。不要跟自己過不去,一輩子長著呢,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回去複讀去。即使再考不上怕什麽,至少自己以後想起來不會後悔。
再給自己一次機會。一直都心思恍惚沒有著落的我牢牢地抓住了他的這一句話。
這一句話,是我生命中一根非常關鍵的稻草,它把我從煙波浩渺的彷徨中輕輕地拎了起來。
73,
我一直非常感謝那個醍醐灌頂叫醒我的男子,不過後來我再也沒有見過他。聽說他們全家移民美國了。
那年10月底,在我本應去應聘的公司上班的那一天,我一個人回到了熟悉的校園。
接待我的副校長給我從頭到腳潑了一盆冷水。你的分數不會再有多大的進步空間了,何況你比別人晚回來三個月。去工作吧,找個合資企業也不容易。他指著我的高考成績單說。
仿佛他的話沒有錯,聽起來卻句句刺心。
為什麽同一件事,人和人的看法會有這麽大差別?他是老師啊!竟然如此拒絕一個求學的學生。
我幾乎是哀求他,讓我回來吧,就當我回來玩兒一年。
我是想回來玩一年的。我想回到這所帶給我恥辱和痛苦的學校重新過一次高中生活,不論結局如何。過去的三年,我從沒有真正地享受過高中生活的快樂。
我隻是沒有想到,當我想回來的時候我竟然回不來了。
那個冷麵的副校長甩給我一句話,現在教室都太滿了,估計沒有座位了。
他看我不信的樣子,就說不信你自己去找高三的班主任,看他們願不願意收你。
我的確是最後一個回來複讀的學生。可是真的連複讀都沒有機會了嗎?
在我沮喪萬分幾乎認為一切都是天意的時候,我遇到了高三時的政治老師。他恰巧是那年高三的班主任。我跟他說想回來複讀,他願不願意收我。
那位天使一樣的政治老師樣貌敦厚,他衝我點頭,這是好事情。沒問題。回來吧。
現在回來晚不晚啊?我問。我已經被副校長打擊得信心全無了。
不晚。我記得班主任說這話的樣子,樸實而堅定。
我簡直要喜極而泣。
就那樣我用自己在過去三個月掙到的三百元錢交了複讀費。或許我當初那麽拚命地出去找臨時工作賺錢潛意識裏就是為了這一天的稍稍心安吧。
非常感謝那位班主任。他免去了我一百多元的書本試題費。他說有學生退學了,你正好用著吧。其實班主任完全可以跟我要這筆錢裝入自己的口袋。
我不知道我用了誰的書本,就像很多時候我們不知道生命承受過誰的恩惠。
我很感激。我不用向母親格外張口要錢了。這對我很重要。
記得那天辦完所有入學手續後,我站在教學樓下麵無論如何都邁不動向前的腳步。
我回來了。我又回來了。我說過不再回來的。幾個月之後,我又將以怎樣的心情從這裏走出去呢?
前途,前途依舊是那麽飄搖而渺茫。
我就那麽站在樓下兀自痛哭,兀自任深秋的風冰冷地吹拂過我顫抖的雙肩像吹拂一枚輾轉飄零的葉子。
而我沒有選擇。
擦幹眼淚,我是那麽凜然無畏地向著教室走去。以至於在走進教室的時候,所有低頭學習的學生紛紛抬起頭來,一個男生帶頭鼓起了掌,然後所有的同學都鼓起了掌,從未有過的熱烈。
後來有男生告訴我,他說,你知道嗎?你那天走進教室的樣子帥呆了。班上從來沒有那麽歡迎過一個複讀生。
我想他不知道那種帥,不過是一種決定了赴死的慷慨。
74,
我回到學校後不到一個星期就是期中考試。有天上晚自習的時候,有人在教室門口問,誰是你們班才來的複讀生?
是我。我站起來。誰會找我呢?我不認識他,他大概找錯人了。
那個男生回頭跟門外的什麽人小聲嘀咕,然後回頭問我,你有沒有收到一張紙板?
什麽紙板?當然沒有收到。我悻悻地坐下,果然是找錯人了。
結果第二天考試之前,班主任叫住我,給我一張用來墊在試卷下麵寫字的紙板,上麵寫著一個陌生的名字。班主任說是我高二的弟弟請他轉送給我的。你還有弟弟嗎?班主任狐疑地看著我。
當然沒有。我沒有回答班主任,隻是問他,你確定嗎?他是要你給我的。
班主任笑,當然確定,他指名道姓讓我給你。
誰會關心我呢?誰會送給我東西,還這麽婉轉?
那一刻我的腦海裏閃過小戈的影子。會是小戈嗎?但怎麽可能是小戈?他甚至都不知道我回來複讀了吧。
可是那張紙板卻明明白白告訴我,有人在看著我,有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看著我。我想他的目光一定是善意而溫暖的,像小戈曾經的目光。
被人在意的感覺是那麽好。這對一個缺乏真誠關愛的孤獨的小孩是多麽重要。無論那個人是誰。
幾天之後,小戈出現在我的班級門口。
那時我在教室裏溫書,聽到外麵有男生嘻嘻哈哈的聲音。那麽多吵鬧雜亂的人聲,我竟然能立即分辨出小戈的聲音。
是小戈!我猛地抬頭張望,正遇到小戈從教室外看向我的目光。
陳戈!我幾乎要大喊著他的名字跑出去了。
我竟然又看到小戈了!竟然在學校裏又看到小戈了,而他就在我的幾步之外!
我不能形容那一刻的欣喜。我的心情雀躍著像嫩綠的枝頭歡快蹦跳的鳥兒。
春暖花開,就是那樣吧。我在深秋沉鬱的暮色裏看到了蓓蕾競相爆開的景象,清甜的花香在我的身邊繾綣浮動。
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小戈。我怕是一個夢。
我曾經在幾個月前高考結束的時候下定過決心,一出考場就告訴每場考試都在我的考場外麵等著的小戈。我想告訴他,我一直喜歡他。我想對他說,我們現在不是學生了,我們可以不再折磨彼此了嗎?我想看他對著我笑笑的樣子,像我初見他那樣。
而最後一場考試結束後我出來,卻再也找不到小戈了。小戈戛然消失。他不肯給我表白的機會。我記得那一天失望地尋遍校園裏每一個角落的我有多麽失魂落魄。
我是多麽想念小戈隻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麽用力地壓抑著心頭的渴望也隻有我自己知道。
當我再次回到校園的時候,我是多麽惆悵我的身邊不再有小戈的陪伴。再也不會有人在我遲到的時候等候在樓梯的拐角了。再也不會有人在放晚自習的時候默默地陪我走一段校園的路了。再也不會有人用一種欲言又止的目光看著我了。
可是這個校園裏到處都是小戈的影子,小戈的記憶,我永遠都無法抹去。
我多麽希望今生能有一次,哪怕隻有一次,我可以跟小戈手牽著手傻笑著走在校園裏,有著初相見的羞澀和默契,就那樣走著,仿佛走在所有黯然傷逝的年少時光裏。
那天小戈是來找班上他的一個好朋友。小戈什麽都沒有對我說。甚至他看著我的目光像看一個陌生人,即使他的目光裏都是溫暖的笑意。
不過小戈的出現,還是讓我把那張紙板跟小戈聯係起來。
隻能是小戈送的。我自作多情地想。我不知道,那時候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小戈,還會有誰在乎我。
多年之後,我問小戈,小戈終於承認,是他送的紙板。
你怎麽會猜到啊?小戈羞澀又好奇地笑著問,有種秘密被戳破的尷尬。小戈一定想不到他驚動那麽多人婉轉送來的一份心意竟然被我輕易識破了。
怎麽猜到的?心有靈犀吧。
我在小戈點頭承認的那一刻相信,或許真的是心有靈犀吧。而我們,始終缺少了那一點通。
小戈不知道,年少的時候,他深藏的心思費了我多少無端又無謂的猜測。
我想那時的我太渴望別人關注的目光了。
那張輾轉送給我的紙板送給我的是沉重的陰霾裏一道無可阻擋的明麗陽光。即使那次考試因為荒疏課本太久我的成績並不好,卻一點都不影響我愉快的心情。
我在一束陽光裏偷偷歡喜,並試圖回贈它燦爛。
給點陽光就燦爛。確實如此。時隔多年,我仿佛依舊能看到一個饑餓的小孩大口大口地吞咽著陽光。那個饑餓的,需要很多很多愛的小孩,在貪婪地咀嚼著第一口愛,不舍得吞下。
想來不可思議,但是我晦暗的生命的確是被一張不知誰送的紙板照亮了。
75,
複讀那年,母親還是會時不時地發作,不過已經在我們心理承受的範圍內了。
不能接受的是哥哥的女朋友。我想,哥哥的女朋友對母親的確沒有忍受的義務。因為母親摻和的緣故以及母親病態的顯露,哥哥和他的女朋友最終不了了之。
這件事對哥哥的打擊非常大。哥哥從那時起走上了一條漫長的叛逆之路。哥哥對母親的反抗遠遠超出了我的沉默的倔強,因之付出的代價也格外沉重。
那時候我們家已經搬到了父親從單位分得的樓房裏。
父親不肯再在老家住下去。祖母的被迫送走,母親的盡人皆知的發作,想來這些都是父親不能承受的重壓。這一次,母親難得的沒有反抗。
我還記得搬家的那一天,洛之和洛之的父親過來幫忙。那時候洛之已經在一家重點小學當老師了。
不能不提的是洛之的父親。那個善良的男人在母親生病發作期間不僅沒有嫌棄母親,並且幾乎每天都會到家裏來陪伴一下我們,尤其陪伴一下父親。我想他給了父親很多心靈的寬慰。
洛之的父親在洛之母親去世後曾經兩度再婚,都以離婚收場。後來他獨自把洛之帶大。洛之安穩的將來讓他欣慰的同時,他再次萌發了尋找伴侶的念頭。隻是尋找了很多年都沒有結果。
再後來,洛之事業有成,家庭幸福,對父親的寂寞卻沒有足夠的體貼和重視。
在我的父親去世那一年,洛之的父親也陷入深度憂鬱症之中。
聽說那時候,洛之的父親對人最常說的一句話是,這鍾是不是停了?怎麽時間過得這麽慢啊。
孤獨寂寞的洛之父親被鍾擺的滴答聲纏住,那種單調無情的聲音像一條細細的金屬絲線一點點勒緊他的呼吸。直到有一天,他在自家門前用一根麻繩停擺了時間。
很多年後,與洛之共飲,酒到半酣,洛之說起他父親,止不住痛放悲聲。年少時父親不斷再婚離婚的陰影讓長大後的洛之一直都不讚成父親再婚。
有我給你養老送終就好了,何必再去找個老伴。洛之一定是這樣想的。所以他不能氣定神閑地忍受周圍的人對一心想找一個女人做伴的父親的嘲笑。
想來洛之並不曾真正懂得他父親淒苦荒涼的內心。或者洛之即使清楚也選擇了逃避。那個寂寞了幾十年的男人終於耐不住寂寞去尋找洛之的母親了。
即使現在,我的腦海裏也會常常想起那一高一矮隨行的身影,那是年少的洛之和他鰥居的父親。他們一同走過那麽多清苦的日子。為了洛之,他的父親放棄了多少也隻有他父親自己知道吧。
可是,又換回了什麽呢?
我想這不是一個簡單的答案。我把它叫做洛之父親的命運。
父母子女,愛情親情,是可以互相代替的嗎?
即使父母子女,彼此真正了解內心所思所想所需的,究竟有幾個呢?
人真的那麽孤單嗎?孤單到即使最親的親人即使曾經相依為命的人就在眼前就在手邊,也寧願自己殺死自己。
我不知道。
我隻知道,悲劇一直在上演。
76,
我曾經以為向前走不回頭是一種思想上的果敢。其實不是。
人生是需要回味的。真正的勇敢首先是麵對自己,曾經的自己。隻有麵對,才會超越。就像對於命運,避無可避的時候,無畏地挺胸而上是一種讓人肅然起敬的人生態度。
我想高四那年的我已經不再是一個完全懵懂無知的小孩了。幾個月的人世曆練,讓我懂得了人情冷暖。
對於母親,我越來越可以容忍她的發作。我想母親性格如此,或許她也無力自控,沒有人喜歡瘋魔。無論如何,我知道母親都是在盡她最大的能力愛我。
隻是,這些還不夠。還不夠讓我從自我的桎梏中走出來。
我想那些年茫然的我一直在尋求什麽。我不知道那是什麽,但是我知道我需要一種安寧,內心的安寧,這種安寧可以讓我從泥足深陷的紛亂蕪雜的悲歡塵世中解脫。
現在想,所有人生的經曆都是珍貴的賜予。
其實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它一直在耐心地催生著我們每一個人的翅膀。
高四那年冬天,一個非常普通的上午,我當時的同桌,也是複讀生的一個女孩,忽然被通知,她年僅17歲的正在讀高二的弟弟在睡夢中離去了。
我永遠記得她聽到這個消息時六神無主驀然呆滯的模樣,那種被死亡驀然籠罩的呆滯。親愛的人的死去,也會讓我們的靈魂跟著死去一回吧。
何況是那樣年輕鮮活的生命,那樣難以置信的猝不及防。
前一晚她還給了弟弟一個蘋果。她弟弟同宿舍的同學說,她弟弟那一晚一邊吃著蘋果一邊談笑風生,像所有過去的普通夜晚一樣。
不過,第二天早晨卻不一樣了。那是個黑色的早晨。沒有人可以再叫醒她的弟弟了。
同桌匆匆忙忙地回去送弟弟最後一程。我的心情也跟著直下深淵。
生命真的這麽脆弱飄忽嗎?我見過一麵那個17歲的男孩,高高大大,青春陽光。他有一副歌唱家的動人嗓音,他們家是音樂世家。
同桌回來後斷斷續續地說起過往。原來她父親也是這個病走的,也是安安靜靜地在某一個晚上睡了過去,永不再醒。
之前我並不知道同桌父親去世的事情。原來每一張平靜的麵孔下麵都隱藏著暗自洶湧的悲歡故事。
我想象著同桌的母親,那位哀傷的母親,要怎樣從這悲苦的命運中走出。
可是生活的腳步還在繼續,風雨無阻。
她的母親不可以消沉,她還有孩子需要照顧,還有女兒要考大學。她隻能和著血吞下所有的苦難向前走。多麽堅韌的女人啊!
我想,隻有我們的目光從自己的狹小天地轉移出去的時候,我們才會知道,我們並不是最悲慘的那一個。相形之下,我其實多麽幸運。
我記得那天晚上母親又因為什麽事情不高興,慣常的發作。我忽然覺得,母親還能發作多好,她還好好地活著,還可以照顧我的衣食起居,我還可以叫她媽媽。
就讓母親發泄吧,隻要她可以最終從自我捆綁的情緒中走出來。
也是那天,我一邊吃著晚飯一邊從門縫的縫隙中偷看母親正在看的電視連續劇。我記得很清楚,那部連續劇是巴西的《石人圈》。
那天裏麵正好演到一位飽經風霜的父親在安慰年少脆弱的女兒,他說,孩子,沒關係的,都會過去的,你要學著,對一切都投以微笑。
對一切都投以微笑。
我忽然被這句話擊中。一種通透的光芒照亮了我身邊的一切。
我想這是我一直尋找的一句話。我記得我在那一刻心境豁然開朗,仿佛一直淤塞的江河忽然暢通,江浪在我心中滔滔奔湧著無限生機。
是的,對一切都投以微笑。
所有迎麵而來的都是為了證明我們的存在。這種存在的感知其實多麽珍貴。
無論怎樣的人生境遇,都是僅此一次的人世風景。微笑著麵對一切,不卑不亢,即使命運艱難,抬起頭,把命運踩在腳下,而不是被它牽控。我喜歡這樣的淡然鎮定。
我想我的人生是被這兩句話改變的:
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它讓我學會對待自己。
對一切都投以微笑———它讓我學會對待生活。
77,
我一直覺得,生命中有很多不可思議的事情。比方母親為什麽會那樣發作,比方同桌的家庭裏怎麽會有那麽邪惡的遺傳疾病,比方人跟人怎麽會有那麽多不同,比方我怎麽會在一瞬間因為一句話驀然醒悟,脫胎換骨。
其實現在回頭看,對一切都投以微笑這句話,或許有些詩意,卻更偏重於矯情。不過,這句話的的確確地不可思議地改變了少年時代的我。
如果說小戈送的那張紙板讓我看到黑暗裏的光芒,那麽對一切都投以微笑的瞬間領悟則是一陣清風,吹散了我心頭鬱積多年的沉霾。
我的世界,我內心的世界從那時開始是一片爽爽朗朗的天空了。即使偶爾會有憂傷的雲朵飄過,也會很快被微笑的心情吹散。
我想人的一生會有很多成長的瓶頸。堅持著衝過去,我們會看到完全不一樣的風景。
我的整個少年時代幾乎都停滯在沉重的生活的淤塞裏。這句話,它帶著我衝過了生命裏的第一個瓶頸。
我想,我從懂得了這句話而開始真正長大。
將欲取之,必先與之。好像是放之四海皆準的真理。
我從那時開始對所有我可以看到的人和事物微笑,甚至學著對命運微笑,發自內心的真誠的微笑。
我想命運對我終究是慈悲的。我四肢健全,家人平安,我甚至還有機會回來複讀,改正我過去年少孟浪的錯誤。我還有什麽好抱怨的呢?
過去的我隻是深陷在命運的迷障裏哀怨自苦,我不能接受我所麵對的生活,徒勞地掙紮,無力地反抗。
我一直在追問為什麽,一直在抱怨命運不公。我不知道命運它比我們任何一個人都強悍。
接受自己的命運,並與她握手言歡。它不過是一直想打倒我,它曾經勝利過,以後,不會了,它再也不會得逞了。即使我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但是我已經懂得笑著接受它。
想來心境通則萬境通。
高四那年,學習對我來說不再是負擔,而是無窮的樂趣。我像一塊巨大的海綿,貪婪地吸收著我不知的一切,並以這種吸收和領悟作為快樂。
好學近乎知。我想我那時不是為了考上大學而學,我是為自己的無知而學。無論能不能考上大學,我都希望利用高四這一年,把自己缺失的知識補回來。
我想,寫到這裏,誰都知道即將到來的結果是什麽。
是的,命運,它向著我微笑了。
78,
我不能不再次寫到小戈。
我想每一個降臨人世的生命都會有守護的天使。天使可以是父母,也可以是某個深愛你的人。
毫不誇張地說,小戈是我少年時代的天使。在父母都放棄我的時候,小戈一直都沒有放棄。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守護在我身邊,直到我張開翅膀,飛離他的視線。
高四的時候我已經是一個跟從前完全不同的女孩了。陽光呼嘯著向我湧來,我不能不微笑著綻放,像春天的蓓蕾,骨裂一樣綻放我所有蘊藏的青春的香氣。
活潑開朗。我想我可以用這四個字形容高四的我。我貪婪而滿足地揮霍著格外得來的高中生活,盡情享受著無憂無慮的可能是我生命中最後一年的學生生涯。
我隻是想盡我最大可能地拚搏一次。我不在乎結局。
恬淡憂傷?冷漠孤僻?不,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對每一位同學都很友好,跟四周的男孩子開心地說笑。在同學堆裏,我是那麽快活自如。我發現原來我並不是一個訥於言的人,我原來會說那麽多俏皮話兒,我原來也會自己笑,並讓身邊的人跟著笑。
除了小戈。
那一年,已經參加工作的小戈因為工作單位離學校非常近,幾乎每天都會到學校裏來。他會在課間操的時候出現在教室門外,也會在下午放學的時候來到學校,甚至會在上晚自習的時候,他守候在教室門外。
我還記得那些晚自習的時候,低頭看書的我,忽然覺得有人在注視我,抬頭尋找,就會看到窗戶外急急躲開的小戈。
眼睛和眼睛是可以說話的。我不記得是誰這樣說過了。我相信。
我一直不能忘記那些同小戈對視的瞬間,那些長久凝視對望的瞬間。
那些時候,時光停駐,山河消隱,人聲褪去,隻有小戈,隻有小戈在我眼裏。他那麽近,那麽溫暖,近到我可以呼吸到他的呼吸,溫暖到我可以像冰雪一樣自在地融化在他的目光裏。
隻是輕輕移開目光後,一切美麗的心情又一路迤邐著薄霧般散去。
有很多年,我一直沉浸在這種薄霧般消散的目光裏,無法向前。
小戈為我做了很多很多事。小戈卻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什麽。
那時候我還沒有自信到以為跟小戈心有靈犀。我隻是直覺,小戈喜歡我。他是為我而來。
我想曾經我一直在等小戈告訴我,他喜歡我。
我想等一個矜持的少年會為愛放下自尊,即使我做不到,我希望小戈可以做到。
隻是整個少年時代,我始終沒有等到小戈的表白。
高考前的幾個月,每天晚上,都是小戈騎著摩托車遠遠地跟在我身後護送我回家。而我一無所知。
我隻知道有一天放學回家的路上,一輛總是跟在我身後的摩托車突然衝到我身邊,握住了我的一隻手臂。
而我被嚇得魂飛魄散。後來才想起夜色中那張純淨的含笑的臉,很像小戈。
哥哥一直不相信小戈會喜歡我。他總是無情地打擊我,那麽帥的一個男孩怎麽會看上你呢?哥哥取笑我的自作多情。
直到很多年後小戈親口說出真相。哥哥聽說後難以置信的表情,讓我有落淚的衝動。這個世上,除了桔子,隻有哥哥知道我有多麽喜歡小戈。
是啊,那麽帥又那麽矜持冷漠的一個男孩怎麽就會喜歡我呢?我也自問。
沒有答案。就像人生的種種際遇。
隻能說,我跟小戈遇到了,在最美的年華裏,我們的命運曾經深深地交織在一起。
那些年,我一直都遠遠地不錯眼珠地看著小戈,隻是看著。
我想那時的小戈是懂我的。他一直在很近的遠處含笑看著我,守護著我,他沒有走進我的世界打擾我的寧靜。他用他的遠離成就了我。我還記得我在高四時為小戈寫的一首詩:《思念》
祈望 能停駐漂泊
在月光如水之夜
與你 麵對度過
可 流浪的心
向往遠方的 海和沙漠
就讓你的名字伴我
在我 最孤獨的時刻
我不會在乎
是否真的 已經錯過
我不會在乎/是否真的/已經錯過。
嗬,那時的我,怎麽會知道,今生錯過的是什麽。
79,
我想我鋪墊得已經足夠多了。
那一年高考,我考了全市文科第一,總成績提高了快七十分,據說語文成績是那所中學有史以來的最高分。
從那之後,我一直以優等生的身份出現在世人麵前。
隻有我自己知道我的過去,那不堪的少年時代。我想我也曾小心翼翼地遮掩過自己的過去,那畢竟不是一段光彩的曆史。而今,人到中年,我終於可以坦坦然然地說,曾經,我是個很差很差的學生。
再沒有什麽可羞恥不安的了。因為過去,我成為現在的自己。
我想我的經曆讓我的人生豐滿,讓我知道,每一個人都是一座火山,適當的時機,適當的條件,都有可能會超越常性的爆發。那種噴薄而出的能量不可小覷。
不要看不起任何人,尤其那些看上去不如你的人,他隻不過沒有你那麽幸運,他隻不過沒有得到你所得到的機會,而已。
我選擇了遠離家鄉的學校,並且那時就知道,我將一去不回。
我要一飛衝天。
我想讀到這裏或許有人要笑了。好吧,我坦白。
無論我把自己描述得多麽樂觀,形容得多麽堅強,其實都是一種欺騙,對自己和對他人的欺騙。
是的,我其實選擇的是逃避。逃避母親,逃避那個兵荒馬亂的家庭,逃避年少荒唐的往事,逃避我一直暗戀的小戈。
這種逃避一直讓我深深的不安。
剝離掉我給自己添加的世俗的光環,我想我是懦弱和自私的。我把始終沒有完全正常的母親留在了身後,留給了父親和哥哥。
父親的早走應當也是長期積鬱成疾的緣故。這麽多年,我始終不知道自己當年攔住父親離婚究竟對還是不對。隻是我想,如果再重來一次,如果母親依舊不同意離婚,我或許還會站在母親這一邊。
婚姻本質是一種契約,是責任、道義和法律三位一體的概念。我想除去舊時代的父母包辦,婚姻的締結是雙方達成的共同意願。當一方因為種種理由不想續約的時候,如果另一方不讚同毀約,那麽這個契約隻能繼續履行。
人總是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任何行為。
我想父親其實是深知這一點的。所以當我提出反對的時候,父親黯然接受了自己的命運。
我想,對於父親,我是殘忍的。
也因為我殘忍的阻撓,父親在臨去世前可以坦然對我說,這輩子,我誰都不欠。
即使父親那時已經氣若遊絲,我依然覺得父親說得底氣十足。今生不相欠,來世便可以不相見。我想父親的確該為自己這一生的擔負自豪。
母親在父親臥床不起期間一直寸步不離地照顧。父親去世後,母親亦回絕了所有關於再婚的勸說。我想母親畢竟是愛父親的,並且不能忘情。
母親的病情時而還是會發作。不過,麵對發作的母親時,我已經不會像少年時那麽疼痛。
母親在年近七十歲的時候患上老年癡呆症,並於三個月後突然離世。想來玄妙。一直痛恨祖母的母親竟然患上了跟祖母同樣的病症,或者說更真實的病症。
哥哥一直在母親身邊侍奉。患上癡呆症後的母親雖然行為癡傻,卻再也沒有像從前那般發作,竟然比從前多了幾分和藹。
我得知消息趕回去的時候,母親已經不能認出我。在母親臨去世的前一天,母親突然喊我的名字:沁兒,你抱抱我吧。
我忽然就落下淚來。想起母親曾經說過的,希望老了之後我可以像侍候外婆那樣侍候她。
我終究沒有做到。
我把母親輕輕抱在懷裏。母親竟然那麽瘦小。我有很多年很多年沒有抱過母親了。確切地說,我有記憶以來,就沒有抱過母親。我不知道我跟自己的母親是緣深還是緣薄。
一天之後,母親永遠地合上了眼睛。
所有傷痛的故事也都隨之合上。
80,
1992年的夏天,我從得知高考分數開始,就整天在街上逛來逛去,像個無業遊民一樣。耳朵裏塞著耳機,隨身聽裏翻來覆去地放著同一盤磁帶。那是小戈的好朋友高考前送給我的,他告訴我是別人的磁帶,借給我聽。我希望他告訴我這個別人是誰。他回答別人不讓說。
那盤磁帶裏隻有兩首翻錄的歌,一首是張洪量的《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另一首是張雨生的《天天想你》。
我希望那個別人是小戈。
我隻知道小戈在銀行工作,卻不知道他究竟在哪家銀行。我總是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在路上與小戈驀然迎頭遇上,像電影裏演的那樣,彼此都不再躲避和沉默,那將是多麽完美的一幕。隻是那一整個夏天,浪漫電影也沒有上演。
我一個人無比落寞地坐上去北京的火車。
後來小戈告訴我,那天他去了火車站。是洛之告訴他我那一天的火車。小戈和洛之一直都是朋友。小戈說那天他看到了車窗內黯然呆坐的我,他就那樣遠遠地隔著人群看著我,看著我被火車帶走。
我們不可能啊。很多年後,小戈說。
小戈在那一刻就放棄我了。而我並不知道。
我一直等小戈。等了大學的四年,等了工作的六年。
小戈始終沒有任何動靜。我堅信自己是喜歡小戈的。我的心裏隻有小戈,這個在我最落魄的時候對我不離不棄的男孩子。我再也不會像少年時那麽孤單無助那麽默默無聞,就再也不會有人像小戈對我那麽重要那麽不可或缺了。
我一直覺得小戈也是喜歡我的。那些溫暖的眼神,那些左右相伴的往事不是幻影。
所以我等。
可惜我無數次幻想的美滿愛情故事始終沒有發生。
在我28歲生日的前一晚,小戈突然輾轉聯係到遠在北京的我。
再次祝福我生日快樂的小戈已經結婚一年了。小戈給我寄來他結婚那天的照片,隻有新郎一個人的結婚照片。
小戈說,你怎麽一直不來找我。小戈說,我以為你會來找我。小戈說,我覺得我攀不上你。
我在聽筒的這端淚流滿麵。
我知道我可以給小戈很多很多,但是我給不了他自信和勇氣。小戈要麵對的不隻是深愛他的我,還有愛情以外的人。我一直等他有勇氣麵對這些,等他長出可以無畏地飛向我的翅膀。
我最終沒有等到。
我曾經是那麽希望我可以將人生中的這一份初愛堅持下去。即使為了這份愛,我付出十年的等待。
十年。即使我現在想來也不覺得後悔。
我為小戈,為自己,為記憶中那個瘋狂的母親,也為愴然跪下去護我清白的父親,幹幹淨淨地等待了十年。
而小戈始終不知。
就像我不知道他曾經對我付出的那些一樣。我是後來有一次在家鄉的馬路上遇到桔子找來要教訓我的那個女孩,那時她已經是女人了。她一眼認出我。她說,我記得你啊,你的字寫得好看,信寫得更好看。我尷尬地笑。她卻得意,你知道嗎?那次你幫我賺到了一噸煤票啊!
原來是小戈以一噸煤票為代價幫我擺平了她。我還一直以為是自己的信寫得感天動地呢。
我要向前走了小戈。我要為自己找個家,生自己的孩子,我想愛他們。我記得握著話筒的我那一刻是這樣在心裏對小戈說的。
而實際上,我是笑著對小戈說,我很好。我也要結婚了。我會很幸福的。你放心吧。
2002年,我趕在家庭裏集中到來的死亡之前把自己嫁了出去。那一年,我失去了父親,祖母和我最親愛的外婆。
7年之後我跟小戈在網絡上相遇。我問小戈,當年為什麽送我紙板,而不是別的?小戈說,我記得初中的時候你很喜歡集紙板,各式各樣的紙板,並且會分給我。你跟我說用漂亮的紙板墊著,寫出的字都漂亮。
我曾經喜歡收集紙板嗎?我曾經給過小戈什麽嗎?我曾經那麽說過嗎?我都不記得了。
我記得的隻有小戈。小戈的樣子,小戈做過什麽,小戈說過什麽……我的記憶中沒有自己。我遺失的自己在小戈那裏或許會找到。很想讓小戈說說他記憶中的我,我的點點滴滴。我終於沒有這麽做。我們都是有家庭的人了,有了各自的生活。
2010年除夕夜,我看到小戈在線上。
小戈說他喝高了。小戈說他一直在等我上來。小戈說他常常會想起我學生時代的模樣。小戈說,他的書桌的玻璃板上有兩張照片,那是我們兩個的初三和高三的畢業照片。小戈說,很多年了,他一直在想如果時光可以倒流會是什麽樣子。
那一年正好是我們分別十八年。曾經近在咫尺卻終沒有相見的十八年。我想到張愛玲的《十八春》。
我們回不去了。
那一天,我在網絡上靜靜地陪著小戈度過一個除夕之夜。我告訴自己僅此一次。
那麽多年,我回家鄉從來沒有主動聯係過小戈。
2011年我回去看癡呆了的母親,在一家銀行取錢的時候,遇見了小戈。小戈說他一眼就認出我了。你沒有變,一點都沒有變。小戈看著我,喃喃自語。
小戈變了。變成一個完全變了模樣的中年男子。唯一沒有變的是那雙微笑時的眼睛,依舊溫暖。
我還是有些慌亂地從相遇的現場逃離了出去。
我的那個白衣少年呢?那個一塵不染的白衣少年呢?我仿佛終於意識到,那些青蔥往事真的早已隨著時間的流水浩浩蕩蕩地遠去了。
我後來約小戈吃飯。小戈說,你想好了嗎?
我問想好什麽。小戈說,我也是男人啊。我知道小戈想說什麽。我不再是什麽都不懂得少女了。
我說小戈在我心裏你一直是一幅畫。真的,小戈在我心裏是一幅畫,掛在記憶中通向青春年少的路口,它跟世間所有美好的詞匯關聯著,純潔,幹淨,清澈,溫暖,真誠,不離不棄,友誼,愛,信仰……
你也一直都是我的一幅畫。許久,小戈給我回過來這樣一條短信。
我們最終沒有再見麵。
尾聲,
這麽多
鱗次櫛比的房屋
僅僅殘存了
斷垣殘壁
幾堵
這麽多
患難與共的朋友
幸運的
生者
屈指可數
一個個十字架
豎立心中
我的心啊
是最悲傷的陵墓
———意·翁加雷蒂
2012年聖誕節的時候,洛之給我照常發來問候的郵件。郵件裏洛之說,你知道嗎?陳戈沒了。聽說是心髒病,一頭栽過去了……
小戈。我的眼前立即一團漆黑。
我曾經想過有一天我們,我跟小戈就會這樣永遠地分別,靜靜地,在各自的世界裏悄無聲息地離去,像每一個世上的人一樣。
隻是我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早。
再也不會有任何希望,掙紮和矛盾了。餘生,我將在無望的懷念中度過。
2013年11月7日是我的陰曆生日。之前幾年都會收到小戈網絡上傳遞過來的祝福,再也沒有了。
生日那一晚,我夢到小戈。那是得知他離世後我第一次夢到他。
夢中小戈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樣子,潔白的襯衣,孩子氣的幹淨的臉龐,歪著頭,小戈看著我的一本書的封麵,那上麵有我的名字:寧、小、沁。小沁。這個名字好聽。小戈對著我笑。輕輕揚起的嘴角上,一縷毛茸茸的陽光在微微顫動。
夢裏我也對著小戈燦爛微笑,空氣中是青檸檬的香味。
夢外,我卻輕輕哭了出來……
(完稿於2013年11月12日)
還有謝謝你的生日禮物,提前收下了。這是我四十歲生日收到的第一份禮物,很開心。多謝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