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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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我的病人(小說)

(2013-06-24 09:05:04) 下一個

 

我想到一個解脫的辦法了!太好了!

我收到這條短信是在三天前。那時我完全不知道接下來會有怎樣的故事。隻是那兩個感歎號的興奮讓我隱約地感覺不安。

 

他是我的一個病人。因為身份的特殊,請原諒我略去他的名字。

他患有精神抑鬱症狀。不過他不肯承認。我沒有事。我隻是想找人說說話。心理醫生是最安全的對不對?這是他來到我的診所的開場白。

他慢慢摘下墨鏡,隔著辦公桌望向我的眼神裏期待和懷疑交替著呈現。

我很理解他的心情。自他摘下墨鏡的第一刻起,我就不得不壓抑著內心的所有好奇。我知道,他來到我的診所,需要的不是我的專業水準,而是我的職業道德。職業道德是如今稀缺的事物,我很慶幸這是我引以為傲的地方。

 

在得到我肯定的答複之後,他笑了。笑容像我平時在電視上看到的他一樣,和藹中透著距離和威嚴。

隻是很快的,他的症狀就顯現出來。那是一個完全不同的他。

或許是因為對醫生的信任,慢慢放鬆下來的他,麵容明顯疲憊,眼神僵木,看上去象一下老了十歲。

來我這裏的人要麽長籲短歎沉默不語,要麽神情亢奮言辭激越。他屬於前者。他常常坐在那裏半天不說一句話,總是不由自主地歎息,仿佛有千斤重的濁氣壓堵在他的心口,若不主動用力吐出它們,他就會被它們吞噬了去。

 

我注意到他總是習慣性地去拉他的領帶。這種寫字樓真讓人喘不過氣來。他苦笑著抱怨。後來每次他來之前我都會把他座椅旁的窗戶打開。隻是這並不能緩解他的焦慮,那種類似寫字樓綜合症的焦慮。

現在的天氣越來越壞了。他指的是四月這種該死的反常寒冷。

末世之象。他看著窗外陰霾的天空喃喃自語。你知道我小時候,家裏非常貧窮,可是每天早上起來,站在一望無際的水稻田裏金色的陽光下麵,就會覺得自己很富有。

 

真的,那時候真的很富有。他看著我,神情卻仿佛呼嘯著掠過漫長時光,回到多年前的某個清晨。

陽光。藍天。白雲。清風。這些都是不花錢就可以得到的。這些又都是人最需要的。你說一個人還需要什麽呢?你張開雙臂,世界就在懷裏了。他這樣說的時候,臉上都是虔誠的滿足。

我可以從他的眼睛輕易看到那一切:金燦燦的水稻的香氣在晨風中自在地奔跑,一棵樹一般俊拔的少年,布衣芒鞋,周身卻散發著陽光的聖潔和溫暖。

我不能不讚同他。每一個人的童年都是美好的,無關貧窮富有。

 

你多大?他問我,以長者的姿態。

我三十八歲了。開始衰老的年紀。我一般回避這個問題,不過他這樣問我的時候,讓我感覺到父親般的慈愛。

我的父親在我14歲那年離去。那是一個特殊的曆史事件。而曆史之所以珍貴,是因為它攜帶著陪葬的生命。我的父親有幸成為一段曆史的基石。說有幸,我想無論他人如何定義那段曆史,父親對他的死是無悔的。

 

你比我女兒大14歲。這個時候他的眼神就是完完全全的父親了。人啊,一輩子活的就是子女。她現在在美國讀書。前兩天打電話告訴我,她找了個男朋友,是華裔移民第二代。他身體向後仰,長長吐出一口氣。我不喜歡她找老外。半晌,他又加了一句。

我笑了。真是個古板的父親。都什麽年月了。

他很敏感地注意到,轉頭盯著我,真的,中國人就找中國人。老外有什麽好!沒有哪種人比中國人更好更優秀的了。我跟我女兒說,我送她出去,但不是送她給外國人做老婆。她必須嫁中國人,生中國人的孩子。不然我死不瞑目。

 

說到這裏。他忽然打住。

剛才倔強霸道的神情一點點暗沉下去,一直到暴風雨來臨前濃重的陰鬱。

他又不說話了。看看外麵的天氣。他用力拽了拽領結。我走了。他說。

 

他常常這樣忽然告別。仿佛多呆一秒種他就會像暴風雨一樣劇烈地傾倒自己。

他是一個極其克製的病人。這或許也跟他的身份相符。

不要給我使用催眠療法。這是他最開始對我的要求。

我隻是想找人說說話。他反複強調這一點。他這樣說的時候目光非常堅定,堅定到近乎病態。

就是這種近乎病態的堅持,讓我覺得他心中有一團黑色的秘密,這些秘密像是有毒的藤蔓,一點點纏緊了他,嵌進肉體,勒進骨頭,滲進血液,並像無形的手,慢慢掐緊他的呼吸。

 

你失眠過嗎?他問我。

我點點頭。偶爾。偶爾的失眠是正常的情緒反應。

我都是開著燈睡覺。他看著我,孩子般的膽怯,仿佛我是無邊的黑暗。你夢到過自己殺人嗎?滿地的血濺得你滿身滿手。然後有人追殺你,最後你自己也變成了血。一灘黑血。它不是你。但是你知道,那就是你。

 

他的眼睛裏都是驚恐。像一個熟睡的孩子被噩夢魘住的驚恐,徒勞地掙紮,徒勞地張大嘴巴,卻不能發出一絲聲音。

夢往往是現實的虛境。你在現實裏看到過類似的情景嗎?我用一種夢的氣息,輕輕問他。

可他還是被驚醒了。一下子從座椅上彈跳起來。我該走了,一會兒還有一個重要的會議。他匆匆走出了我的辦公室。

 

我總是捕捉不到他心裏那些不願示人的東西。

而正是這些,讓他成為了今天病態的他,心靈充滿負罪和矛盾。我能看到他靈魂裏有個戰場,那裏有一場曠日持久的廝殺。這種廝殺操控著他,折磨著他,毀滅著他。

也許就像我的導師說的,永遠要善待你的病人,因為他們是有靈魂的一群人。

 

我祖父參加過革命。他參加多次戰鬥,最終捐獻了一隻耳朵和一隻胳膊。我記得他喜歡用一胳膊攬著我坐在他的腿上,給一幫小孩講戰場上的故事。革命是要流血的。他喜歡指著那隻空蕩蕩的衣袖對我們說,男人不要怕流血。

他停下來,把手裏的茶一口喝掉。目光因為解了渴似的變得濕潤。

 

他跟我談論的多是自己以外的人。

我父親是個非常本分的農民。他一生貧窮,卻從來都沒有沾過別人一分錢的便宜。你能想象嗎?寧願自己餓死也不要吃一口公家的飯。他費力地吞咽著口水,仿佛敘述是非常艱難的一件事。

我父親是活活餓死的。有誰相信,他掌管著一個村子的食堂。他望著我,倔強地等待我相信。

 

的確不會有人相信了。這些都距離我們這個時代太遙遠了,像是古久的傳說。

幾十年的光景,我們就從五千年的文明裏走出來了。或者,那時是蠻荒,現在才是真正的文明。餓死在糧堆旁,不是頑劣愚昧是什麽?

 

我想我父親。我真的很想他。那是唯一一次,他拉著我的手,忽然崩潰,嚎啕大哭,像一個無依無靠的孤兒,在人海中走迷了路。

我試著安慰他,讓他冷靜。沒有用。

我的助手聽到聲音進來。我示意她播放輕音樂,那是最好的撫慰。當月光一樣的音樂輕輕響起,清晨露水洗過的花香般散開,他終於慢慢安靜下來。

有安魂曲嗎?他問我。眼睛裏的淚光不曾褪去。

 

那是我看到他最安寧平和的一次。在音樂的流水中,他仿佛卸掉了所有思想,回歸一種平靜,田園風光一般與喧鬧城市隔絕的平靜。他半閉著眼睛躺在搖椅上,像任何一位年近花甲的老人,有夕陽一般的祥瑞寬厚與溫和。

其實他一直都是個安靜溫和的人,隻是在性格裏被外界強加了很多複雜因素,正是這種先天與後來的不融合,造成了他巨大的困擾。

他好像始終在妥協中抗拒著,又在抗拒中無可奈何地妥協著。自我省視的人,會不停地撕扯著自己,直到自己被徹底打碎。

 

我剛才看到一隻貓在你樓下被車輪子軋死了。那天他進入我的辦公室,一邊摘墨鏡一邊告訴我這件事,仿佛那是當天的頭版頭條。

我還特意走過去看了看,看它真的死了沒有。貓不是有九條命的嗎?他看著我,疑問的語氣卻不期望我回答。

你知道,現在有些人死九次都不足惜的。他轉頭看著外麵的滿天霧霾對我說。中國原來多麽幹淨晴朗的天,都是被這些人弄髒了。他重重地歎口氣。

 

好像是這樣的。我一般拒絕看新聞。我不喜歡假大空的東西,正是這些越來越浮華的呱噪讓我們身處的社會越來越像一片漂浮著油膩膩醃臢泡沫的海。我也不喜歡偶爾露出的崢嶸現實,它們會讓我覺得,希望就像濃黑的夜,再也發不出任何光亮。

即便如此,沒有人可以住在桃花源,與世隔絕。我也會知道,玩弄幾十上百個女人,占有幾百套房子,貪汙幾個億幾十個億的資金這樣的故事。比天方夜譚還天方夜譚的現實,遠比最具戲劇性的小說來得大手筆。

 

他很少跟我說起這類沉重的話題。我暗自興奮,我想我們開始接近他的病源了。我的直覺告訴我,他的種種抑鬱病態皆是來自於此。

人是沒有選擇權的。他說。神態遲疑,語氣卻很篤定。

人是有選擇權的。雖然在心裏反駁著他。我還是微微點頭讚同,以鼓勵他說下去。一個好的心理醫生,首要一點是打開耳朵,閉上嘴巴。

 

我年輕的時候,比你現在年輕些。他看著我。那時候我在部隊裏,仕途順利,血氣方剛,覺得人定勝天。天都能勝過,還有什麽在話下。年輕啊。人怎麽能勝過天呢,連人都勝不過。

有煙嗎?他打住問我。

我們的寫字樓是禁煙的,不過我還是迅速地幫他點上一支煙。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血腥。也許在很多人眼裏,覺得我處的位置,無憂無慮,羨慕得要死。所以削尖腦袋也要往上爬。其實哪是那麽簡單。我也不過是一個棋子,被擺布的棋子。

他用鼻子輕笑了一下,煙霧跟著彌散開來。我跟他們唯一的區別就是,我得到的多,有一天我還回去的也多。

貓的九條命,對我來說,同樣是不夠死的。可是我還活著。如果我願意,我還可以一直很好地活著。他忽然打住。掰斷了手裏剛吸過兩口的煙。戴上墨鏡。

走了,一會兒還有會。他每次都是這樣來去匆匆。

 

隻是我沒有想到,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

那條短信之後,安靜了三天。這天半夜,我正睡著,被一陣叮咚的手機提示音吵醒。他給我發來第二條短信:看明天的新聞吧。

我應當告訴他我不關心新聞。估計他又失眠了,並且情緒開始出現失控的症狀。看來我需要認真製定一套治療方案了。我迷迷糊糊地想著重又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路過報攤的時候我想起他的話,猶豫了一下便買了一份早報。頭版頭條赫然是醒目的黑體:XXX因心髒病突發倒在工作崗位上,因公殉職,享年64歲。

殉職的人是這個城市的領導者。政治業績和為人做事一樣,有口皆碑的差。不過,樹大根深,盤根錯節的關係使得無人能撼動其領導者地位,即使民怨載道。當然,這些都是坊間傳說。

對這些,我向來都是邊聽邊笑。這年月,對任何事認真的,都是傻子,最後都會得抑鬱症。

 

我忽然想到他,我的病人。他怎麽會事先知道這個新聞呢?也許因為他們是最好的搭檔,他第一個知道吧。我沒有多想。

進了辦公室,我打算給他回個短信,約他有時間來診所聊聊我的治療方案。這段時間的接觸,我想我已經知道該怎樣入手治療了。

我拿出手機,發現昨晚不小心把手機關掉了。裏麵赫然有他在淩晨發給我的短信:該死的貓不論幾條命都該死掉。

看得我心中一凜。我急忙發短信給他,希望他盡快過來一趟。

 

不過,他一直沒有給我回複。

又過了兩天,早報的頭版頭條是關於他的:XXX有群眾舉報貪汙受賄挪用公款等違法行為,經有關部門核查屬實。XXX已於兩天前在自己的住所內畏罪自殺。這是本市反貪活動的一項巨大勝利……

我頹然跌坐。他,果然自殺了。雖然精神抑鬱症患者的終極病症表現極容易走向自殺,不過,我知道,他還遠沒有抑鬱到那種程度。

回想種種,我不禁驚駭。難道那個人的死與他有關嗎?我不敢想下去。

 

太陽依舊每天升起。無論多麽令人震驚的事,經過一個長夜的熬磨都會淡薄了很多。

他們的死掀起的大風小浪很快被新一任領導的到任撲到時間的沙灘上。新領導顯然有別於舊的,也許隻是因為新來乍到的緣故。不過,無論如何,這個城市的居民開始受益,哪怕隻是短暫的曇花一現。

關於他,後來聽到謠傳,說他寫了一封萬字言的遺書,裏麵詳盡地記錄了他的墮落史,並且檢舉了一大批相關人員。隻是一個犯罪嫌疑人的遺書有多少可信度呢,有關部門自然不會采信。當然,這也隻是謠傳。

 

新的一屆領導班子成員在悄悄變化著,不動聲色地調整著。沒有人追問為什麽變化。隻要結果是好的,就可以告慰人心。天空慢慢晴朗,不會有人在意烏雲到哪裏去了。

也曾經有人跑到我這裏調查他。他們想知道這個已死去的罪人有沒有向我透露過什麽絕密消息,並一再叮囑我,如果有什麽新的信息要及時向他們匯報。

我一一聽了。想起他在我的診所的那些日子。他竟然什麽都沒有說。我很有幾分感慨。我始終留著他發給我的那三條短信,期待著有一天它們是有用處的。

 

日子如流水一樣平靜度過。早早晚晚,我們都是沉沒在流水中的故事,有夢一般恍惚的光澤。

偶爾開車經過某個地方,我會突然想起父親,連帶著,也會想起他。

革命是要流血的。我還記得他說這話時的神情。

革命是要流血的——從前這樣說的人是革命者,如今還這樣說的,大概就隻能是病人了吧。

這樣想著,我會忽然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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