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說年紀大了就愛回憶往事,我可不就是如此照辦的。近年來,常常在心裏掠過的一點又一點的片屑,大多是早年的往事,在學校的讀書的生活,絕對是其中重要的部分。時間篩去了許多雜碎以後,留下來的都是很明快愉悅的印象。去國多年後見到每一位老師和同學,都讓我從內心深處感激這種重逢。因為隨之而來的快樂都源於我們的青少年時期,經曆了人世間的磨礪,經曆了各種起起落落,豐富了也疲倦了,都樂意重溫那種單純的記憶,和記憶中的友伴,哪怕乍然相見,會驚異對麵的風霜滿麵,然而交談之下,都能找到你熟悉的音容笑貌,記憶中的印象就會如此神奇地與現實交融在眼前。
我小時候大多生活在西湖邊,對西湖應該說是很熟悉的。雖然西湖依舊是那個湖,水也還清澈,經過那一叢叢的柳樹和桃花,看繽紛的花瓣在風中搖曵著飄落,這情景依然如舊日,春季的故鄉是美好的。然而隻有那一湖綠水還認得,天色始終是灰蒙蒙的,分不清晴天或是陰天,真讓人鬱悶。走進鬧市,我卻是本鄉的外地人,街道方向,一點都搞不清楚,懵懵然,這哪裏還是我記憶中的故鄉?我看著一座座高樓聳立,一片片廣告牌奪目,人流稠密,車流熙攘,走半天看不到一個熟悉的地方,聽很久居然也聽不到一句家鄉話。因為路不熟悉,也不知道如何搭公交車,某一時段連出租車都叫不到,站在街邊看司機對自己擺手表示不載你,而無可奈何地看一輛又一輛的車從麵前疾馳而過,無疑我是有點惶恐的,一切都太陌生了。
時間久一點,就會找到一點感覺,畢竟變化是有一種方向性的,我發現了喧囂後麵還有許多合情合理的地方,市政建設和生活設施,都很體現了人性化的一麵,和諧社會畢竟不是一句空話。妹妹居住在運河邊的小區裏,過去混濁狼藉的運河,現在很幹淨,沿河建設了仿明清建築的街道,讓人們找到回複到過去的年代的感覺。夜間,街市潔淨燈光朦朧,河麵偶爾還有舟船之聲,或許這時才能感到過去和今日的關聯。時間與空間的截斷,在一個人的經曆裏來說,有時也如天地玄黃之神密莫測,除此外,又重複覺得自身的渺小微弱。
見到了很多同學,老師,在龍井喝了幾次茶,聽大家暢談人生得意之處。所有人自我感覺似乎都很好,再細一想,原來他們大多是捧著鐵飯碗的,生活無虞,再加上經濟搞活的好處,成為末代兩全其美的受益者。因為父親的病況,原想上那兒遊一遊的想法隻得收起。好在醫院的環境還不錯,整潔清靜,外麵庭院裏花木扶疏。父親要住進醫院並長期留醫,也是來之不易,是妹妹的朋友認識一管屬該區交警大隊長,而大隊長又認識醫院院長說情才能辦到的。盡管聽起來複雜,然這是在家鄉生活中必須遵循的日常道理,換了我,也許就什麽也辦不成了。每日隨伺病榻前,喂食續水,絮絮說些家常話。我盡量揀我所知道父母親年輕時的生活片斷敘說,也不知道他老人家聽進去了多少。然而提及過去的人和事,他都會微笑,想來他也是在記憶裏清晰地留下了往日。雖然人生種種,終有許多遺憾,但到了末了,隻願和隻能記得快樂的事,那也是一樁好事。我正在明白和體味人生的這一種自我取向,也可為將來的日子裏添加一點比較明智的自律。
昔日同在文瀾閣工作的同事,為我畫了一幅肖像畫。名為“文瀾紫荻”(已作為名家作品出版),以助我紀念往年我在文瀾閣的生活,很受感動。一時間,在孤山下工作的那些年月,又仿佛活動在眼前了。據說,當年一起工作的人,現在都離開了,不過,文瀾閣還是在那兒,雖然早已不再是“四庫全書”書庫,但終究是文瀾閣。
去年秋天,我一個人在西湖邊獨行了一個下午。杭州人事全非,夕陽中的西湖卻還認得我。
看了美院,也看了隔壁的潘天壽畫展。
西湖還是給人很好的感覺,廣大的鬧中有一種細部的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