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了什麽
我從5歲開始進入幼兒園,識字也是從這時候開始的。我父母給我訂了一份雜誌“小朋友”,專門為兒童辦的讀物。雖然翻開這本“小朋友”,主要是圖畫,但也有一些文字。我讓媽媽給我讀,隨即就記住了一頁又一頁的內容,然後我不厭其煩地翻閱,念念有詞地指著文字讀出來。父母很快發現了我真的認識了這些字。每天從幼兒園回到家,都有很多時間翻閱這些“小朋友”,然後找一枝鉛筆依樣畫葫蘆。我識的字也隨著郵遞員送上門的“小朋友”越來越多,變成自己認識的字越來越多。有時候好為人師地讀給鄰家男孩濤濤聽,到了幼兒園後會講故事給其他小孩聽,識字的我在不知不覺間就有了點優勢。
上小學的時候,打開課本就發現課本的簡單,回家對父母講,上課時間太長了,才這麽幾個字,我可不可以帶我的“小朋友”雜誌去學校?父母親當然不答應,然後爸爸說,他會給我帶書回來,但是 ,我隻能在家裏看。於是,我就看到爸爸下班後帶回家的一本厚厚的書,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本小說,“我看見了什麽”。
這是一本蘇聯作家寫給兒童看的書,講述一個男孩阿廖沙,跟著父母親出門去旅行,他們住的地方應該是西伯利亞的某個城市,搭乘火車,途中經過大片的森林、田野,看到鬆樹、白樺樹,樹林間有鳥兒,也有鬆鼠,野兔和鹿,最大的動物就是熊。 在途中看季節的變化,色彩就更濃鬱一些。然後經過礦區,看到開采礦物的各種車輛和工具車。然後他們的行程暫時停了下來,是親戚的家。這裏有集體農場,看到拖拉機在田野上行駛,田野上種植著小麥和蔬菜瓜果。阿廖沙還跟著大人去樹林裏採蘑菇,才知道蘑菇有好吃的,也有毒蘑菇。更令人向往的是田野裏有許多種漿果,果樹……我頓時腦洞大開,我家就在西湖旁邊,對麵有的是樹木和野草,也許我就能去採蘑菇了。
書本吸引了我,我磕磕絆絆地讀著,等父母下班回家後,我就有無數的問題。幸虧書裏的插圖很多,當我的問題無處可問時,這些插圖就像字典一樣幫我解開了不少謎題。然後我就真的得到了一本字典,隻不過那時用的是注音符號。
阿廖沙的行程有經過大湖,河流,現在想來當然是貝加爾湖和著名的伏爾加河。在大湖和河流中看見各種船,小艇、渡船、大船、軍艦等。他們還乘坐了飛機,最後的終點是莫斯科,逛了大商店,在大劇院看了芭蕾舞,去了動物園,去了冬宮和紅場,看到了克裏姆林宮。一個七歲孩子所能有的見聞,通過這本書,肯定讓沒有見識的我想象力亂竄,這段旅程就是讓兒童認識家以外的世界的啟蒙,當年在我眼裏,這是多麽美好的書啊!
我小的時候,蘇聯是一個閃閃亮的名詞,我從父母帶回來的“蘇聯畫報”和“蘇聯婦女”上看到有別於我生活的舊城杭州,可以看見世界的豐富多彩和光鮮亮麗。而小男孩阿廖沙又具體化了一個孩子可以擁有怎樣的豐富的視野。我讀這本書化了很長的時間,可以說我的一年級沒有這本書的話,就會無聊透頂。我父親在建設局的圖書館裏一次又一次地續借這本書,後來圖書管理員知道了原委,很大氣地讓我看完了再還回去。於是這書差不多陪伴了我一年,從此我就養成了愛看書的習慣。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在各種各樣的社會主義運動中度過了小學時光。到我讀初中時,由於腦中刻下的印象,我選擇了讀俄語。卷著舌頭發P的音,讓我覺得很過癮。這時班裏有幾個同學都在和蘇聯朋友通信,我覺得這真不錯,學習語言的興趣會更濃厚。我回家告訴了媽媽,然後她的朋友,一位從事外事工作的阿姨給我介紹了一個同年的朋友,她叫榴夏?奇斯托娃,住在莫斯科小集體農場廣場。我們通過幾封信,我隻能寫一些簡單的文字,介紹自己,講自己生活的環境,大概有點兒枯燥吧。榴夏寄給我一些明信片,都是可愛的鮮花和水果。她問我的生日,說她的哥哥尤拉喜歡打籃球。我們交換了照片,然後感覺這種日子可以慢慢地度過,因為路遠,來往信件很慢,隨著學習俄語的時間越久,我以後一定會多寫一點兒內容。可是我不知道事實上已經發生大變化,中蘇突然翻臉翻到明朗化了!課堂上開始批判蘇聯,老師聲色俱厲……我們心目中的榜樣突然變了模樣!雖然年紀不大,我已經看到過運動中被貶低成等而下之的成年人,曾經稱呼叔伯的人處境一落千丈。那種印象讓我嚇得心顫!我手裏捏著寫好的回信,信封上還有自己畫的花,走到郵筒旁邊又折了回來。父親說:都已經傳達到學校裏了,說明惡化的情況已經很嚴重了,別寫信了吧。一旦被人戴上什麽政治錯誤帽子,就不是好過的日子了!我放棄了!於是 我們在俄語課上也變得漫不經心起來,初中畢業後,我轉學了英語。
時間流水般地過去了,我離開了故土,隨著先生移民美國,我在紐約開始了另一類的生活。新的學習和工作環境讓人很忙碌,但是慢慢地適應下來,感覺普通人的生活還是比較正常的,起碼沒有冗長的政治學習,沒有任何消耗精神的外加勞務,無人指點你,但也無人要你必須做什麽,我完全可以支配自己的時間。我在曼哈頓上班,在為公司挑選一些新設計係列的材料的時候,認識了開皮料店的俄國人娜塔莎。我的俄語還剩下一些,用俄語打招呼後,娜塔莎就變得格外客氣。然後又在紡織品公司上班時,結識了更多的俄國朋友。比如同樣在做花布設計的瑟琳娜,她的公司在7樓,我的公司在16樓。偶然的機會在電梯裏遇到,聽她說俄語,我也顯擺一句,她驚奇地問:你講俄語?我回答在十幾歲時學過一點。時態、性別、變格都沒說錯。我大笑起來,她頗有興致地看著我,然後改回英語,和我談了一會天。有段時間我們在午餐的時候遇到,就會坐在一起,隨便聊幾句。有次, 她問我的設計用什麽色係,我就大致敘述後,還把色表帶給她看,後來還約好一起去看紡織品展覽。當然這段友好關係隨著我換了工作而告終,我再也沒有遇到過她。
俄國人在紐約有挺多人,多數是猶太人,在蘇聯解體以後,猶太裔的俄國人紛紛選擇了離開,他們作為難民進入美國,比普通移民要多一些優待。當然,也有不是猶太人的,例如在華盛頓廣場遇到的俄國畫家夫婦,他們賣小尺寸的水彩,很簡潔、又豐富,價格極便宜,很受人青睞,多數都是十幾張,幾十張地購買。靠著這些小畫,他們遊曆了世界許多國家,樂而忘返地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館、美術館觀看、吸收大師們的作品精華,充實自己的藝術生涯。這樣的生活真讓人羨慕,這不是隨便什麽畫家都能做到的人生決定。總之,我遇到了許多俄國人,他們都友好而普通,關於在俄國曾經曆過什麽,似乎大家都已經忘記幹淨了。
退休了,在我們決定搬家到南方後,很快就付之行動,在緊鄰藍尼湖的糖丘安定下來。很快地我有了一個學生,跟我學習中文的邁克。他住在我家附近,同一個社區裏。邁克是俄國人,在美國大學畢業後,自己做進出口貿易公司。貨源都在中國,他會講一點中文,想讓自己交流溝通更容易一些。我們每星期上兩、三次課,課文我自己編,注上拚音字母,加上英文翻譯,然後打印出來,講解後可以讓他回家複習。每年有兩次長時間的停課,因為邁克要去中國訂貨,順便去哈巴洛夫斯克看看家人。而我這方麵的停課則是根據外出旅行需要的時間。我們聊天,就是幫他熟悉中文。漸漸地我們談到他的老家,中國人稱呼伯力的那個城市。邁克的祖父年輕時不服管教,被流放到西伯利亞,而那時候動輒得罪上麵的人是很容易的,於是有一批又一批的年輕人被流放至邊遠地區。三代下來,哈巴洛夫斯克就成了邁克的故鄉。如果不是蘇聯解體,他也許沒有留學美國的機會,留下來做自己的生意。他太太是同一個城市出來留學的,後來在飛機公司當工程師。兩個年輕人都決定在這裏定居了,有空就回家鄉去看望父母,俄國的那一頁是他們決定翻過去了,日後不會影響他們的生活,他們的女兒雖然會說幾句俄語,但她畢竟是在美國長大的孩子了。我們最有共同語言的是他回憶起在蘇聯時期,父母要化很多時間開會、學習,我當然也想起在工作時每天晚上從7點學習到11點,大多都是海馬屁打仗,胡扯居多,我抗議過,必定無效啦。當然,曾經聽到同樣的話是在紐約的同事,波蘭人洛波,他回憶起波蘭時,說父母每天工作完了就要政治學習,開會,被管束,要改造思想……常常夜深了才回家……這 個社會主義陣營的共性是一樣的,人們的生活方式也就與這個陣營外的人們完全不同了。我深深感受到人為地製造出來的一種生活形態,讓作為個體的人無所逃遁,改造思想真是強大籠罩在微弱的個體之上的魔法,多麽無奈而無可選擇的強大壓力啊!感歎之餘我們隻好會心地笑笑,幸虧離開了!
許多年過去了 了,我遊曆了世界上的許多地方,許多國家不同的生活形態,我慶幸這個世界還有許多祥和的土地。雖然童年的印象很深,畢竟我的生活已經有了很大改變,可以安靜地在沒有幹擾的環境生活,這就足夠了。回憶起經曆過的往昔時光,有時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麽有這種特殊的要改造思想的生活形態?
曾經的榜樣蘇聯已經煙消雲散了,就如普列漢諾夫曾經預言的那樣……!但是沒有改變的地方依然如故……曾到過的那些國家,都過著正常的生活,如果都是這樣,世界就合理多了。人生不長,走到今日,我依舊會想起我的啟蒙教育時期的那本書“我看見了什麽”,我也會想起與我同年的榴夏,她也老了,偶爾還會想到那個突然中斷聯係的小朋友嗎?這 個消失了的國家,與我還是有點淵源的,起碼我現在還會想起那本書,那些個交往過的人……比普希金和托爾斯泰的印象深刻多了。雖然閱讀豐富了我的生活,拓展了腦海中的思維模式,但我學畫就是按蘇聯契斯加可夫教育模式進行的,我的人生中有一段是蘇聯模式塑成的,這留痕對 我人生而言,就是一種印記,無可否認。隻不過我不是冥頑不靈的,順應環境自然變化,隻在今天回顧一下自己的人生,然後感歎不已:“我看見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