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父母親留下來的照片還能找得到的話,那裏有一張我剛剛出生時的照片。是一張我正在嬰兒車中酣睡的照片,車中的我剛剛滿月不久吧,看得出父母悉心照料,已經長得圓頭圓腦地堪稱十分健康。車旁是幾個女孩子,穿著裙子,母親曾告訴我,那是幾個小學生,因為我們家邊上有個小學,我父母為我拍照片的時候,那幾個看熱鬧的孩子也很不客氣地參與了。我絕不會記得嬰兒時期的一切,印象來自這張照片和父母的言談,卻常在不經意間浮上心頭,還帶著模糊的形象。於是我想記錄下一點有關於平民父母親和我自己的一點真實生活,雖然我總把自己的童年當作童話來記憶。 我出生在南京,那時父母親在政府的財政部工作,據說母親的工作中還有經手國防軍事撥款的一項,父親曾開玩笑地說:那時有多少軍費都從你手裏過呀。他們是在抗戰勝利以後,跟著政府從重慶回到南京,父親在重慶時即在財政部工作,母親是到達南京以後,考入財政部工作。那時父母親剛結婚,婚後應父親的親戚姑丈邵力子(時為國min黨政府參政)之邀,同住他在雞鳴寺的大宅,那兒也是我出生時所居之地。“南朝四百八十寺. 多少樓台煙雨中”,雖然那兒有古寺相近,玄武湖側伴,在我印象中隻是一個地名,長大後多次到南京,卻從不想去那一帶看看,我願意保留我心目中模糊的形象和色彩,不想在實地觀看以後發現與原先印象不合而大失所望,因為,我已經有這樣的經驗了。 那時正是內戰時期,國min黨政府在戰場上節節敗退,政府已經開始撤退前期準備,父親被派為專門押送財政部檔案到台灣之人。當時我還在母親腹中,父親的任務中也未提及可以攜帶家眷,所以他考慮再三,辭了這份工作。在我出生後未久,父母因都被遣散失去了工作。他們都單純地以為經曆了抗戰的流離顛沛以後,應該會有平靜安寧的生活了,殊不知又要麵臨經曆改朝換代的巨變。一對年輕夫妻,剛剛有了孩子,時局的劇變讓他們無所適從,最後決定回闊別多年的杭州老家,一家人便搬回杭州。曆史不可改寫,時光也不會倒流,無法說父母當年的決定是否影響了日後的生活,那個年月確實動蕩不安,外侮剛除內亂又起,政府變換之際前途又將如何,在年輕的父母心中都是茫然不可預測的事件,他們雖然在抗戰這樣的艱難時期中長大成人,麵對新的時代大變革,政府的交替變換,許多人的命運隨之大改變及許多不能以常理推測的事件將要發生……他們確實沒有更多的主張。 父親在杭州鬆木場買了一間小房子,記得小小的,孤零零地獨立在村子的某一邊。父母親把家具與電器大多送了人,母親的衣箱就寄放在外婆家裏,鬆木場的房子隻有兩間房,一間是臥室,有地板,裏麵放了床,寫字台,箱子,椅子等,外間是泥地,有燒飯的大灶頭,有吃飯的桌子,碗櫥,也放置農具等物件。那時的鬆木場完全是個小村子,住戶不多,外麵除田地外,景象有些荒蕪,路上幾乎遇不到行人。往古蕩方向一眼望去,路兩邊都是大片大片的墳地,除了墳,幾乎就是茅草,有半人高,在一陣陣風裏無精打采地飄來蕩去。鬆木場有的是水塘,大路沒有,但小路、荒路、石子路、木橋、石板橋等數不勝數,村口最有氣勢的是兩顆大香樟樹,無論晨昏,都如擎天之勢,茂密的枝葉伸展得就如華蓋,隻有大霧起時才顯得影子模糊一點。那時還沒有電,我記得我們家點的是煤油燈,那種透明玻璃罩子的燈,底座是略顯暗綠的玻璃,可以看見煤油和燈芯,旁邊有一圓形的撚子,一轉燈芯升高一點,火就大一點,室內就會亮一點,所以我喜歡去轉那個撚子。白天外麵射來的陽光能使燈座的邊緣有出奇亮點,即後來我畫畫中常常涉及的高光,這算是家中看起來最亮堂的東西了。 父親在鬆木場安下家來,母親就外出去找工作,她找到了紹興茶廠的會計工作,需要居住在紹興,從此便每星期回家一次,家裏就由父親獨自料理。父親何以為生?他租了村中的幾畝廟產,地主是個和尚,村人都稱他賊禿和尚,想必不是善類。父親脫下西裝,把襯衫當工作服,開始養雞,養羊,種菜,除交租外,總算生活略為有餘,他那時很愉快,覺得自由自在,大概年輕也是一個理由。父親所種的菜,都委托村中的鄰居王爹爹代他送到街市去出售,王爹爹自己種花,一直在街市賣花。記得我們搬離以後,媽媽和我還在小菜場中數次遇到過王爹爹,他是個慈眉善目的人,一盆盆的花被他打理得鮮活水靈。我還陪媽媽去過他的家,那時我十幾歲了,我們到了王爹爹的家門口,一個幽靜的白色圍牆的小院,門前的荊樹盛開著紫色的花,可惜大門上掛著鎖,到訪不遇。王爹爹是我們家在搬離鬆木場以後唯一還有來往的人。 妹妹小勤就是在鬆木場出生的,等媽媽的產假滿了以後回紹興上班,照料小勤的事就落在爸爸身上。爸爸養的一隻印度羊不僅個子高大,產的奶也很豐富,羊奶就成了妹妹的主食。記得後來所有見了妹妹的人,都會誇上幾句:這個孩子的皮膚特別白呢,白極了!父親總是不嫌其煩地告訴人家:因為我用羊奶喂她的呀,所以皮膚就特別白了!言語之中甚為自豪。但是,他總要去地裏勞作,地裏的菜秧總需要人天天施肥澆水除蟲,父親一個人忙不過來,因此良嬸就來我家幫忙帶孩子了。 良嬸是紹興鄉下出來的,一手拎著一個網袋,另一手挽著一個有蓋的圓籃,還帶著一個六七歲的兒子,被親戚介紹到我家來。那時鄉下人進城謀生的不多,她一定是家遭變故,才會帶著兒子到杭州來找事情做。她人生得幹幹淨淨的,藍布衫洗得有點發白卻整潔,渾身看來十分利落,令人特別注意的是她梳著圓髻,用白色的頭繩繞了一段在頭發中,她一定是在為什麽人戴孝。父親願意請她來家裏帶孩子,幫忙做點家務,但是我們家地方太小了,住不下再多的人,父親就去向賊禿和尚請求,讓良嬸借住在廟裏的廂房裏。出人意料的是賊禿和尚那天格外地爽快,說他的廂房反正空著,一口答應讓良嬸母子借住在廟裏。 鬆木場地方雖然小,卻有一座靈衛廟是曆經數朝遺留下來的,在小溜水橋東麵,廟並不很大,已經頗有頹色,但是外牆之外還是用很體麵的赭紅木柵欄圍著。但是村人都叫它朱金祝廟,因為南宋建炎四年(1130),金兵南下,宋高宗棄城出逃。錢塘縣令朱蹕,縣尉曹金勝、祝威組織軍民迎敵抗戰,在葛嶺北麓湖上設下陷井誘敵,敵騎到此紛紛“蹄踺而踣,折者鱗疊,橫屍山委”,一時令杭城的百姓大感揚眉吐氣。後來金兵得奸細為導,由南邊進入臨安城,金、祝帶兵抵抗,終因寡不敵眾,被俘後慷慨就義。百姓們很是感念其忠義,連夜為他們收屍安葬,後又集資立祠祭祀。宋淳熙年孝宗賜廟額為“靈衛”,後來被百姓俗稱朱金祝廟。我從沒有進過那座廟,所以也無從猜想廟裏供奉的是什麽樣的神像,既有廟產使之延續香火,想必是曆來很受人們敬奉的。村人大概都不清楚如何幾經變遷以後廟中人氣零落,最後到了賊禿和尚手裏,他既是當家和尚,連同那廟就成了我的記憶裏隱約還有的一個模糊印象。 家裏多了良嬸和她的兒子,顯得熱鬧多了。父親有比較多的時間在外忙碌,我在家裏呆不住的時候也會出去在門外走走,那時爸爸就叫恰裏跟著我。恰裏是爸爸在南京的鄰居,一個英國人送給他的一隻小狗,應該和我差不多大。當我可以獨自走來走去時,恰裏就是一條大狗了。它背部有深褐色的毛,項下卻是淡得幾乎是白色的淺棕,毛色錚亮,高腰細腿,樣子和村裏的土狗們完全長得不一樣,平時它多數守候在家門口,和我坐在一起,有時會用它濕濕的鼻子觸碰我的手。 良嬸看管著我們,我卻不知怎麽總有獨自活動的機會,雖然大多在家門口玩玩,但也有幾次走得稍微遠一點。一日我就走到了塘邊,那裏有許多女人在洗衣服,她們一邊嘰哩哇啦地說話,一邊用一根棒子敲打衣服,再在清水中漂洗,然後擰幹,放入籃子裏,再挽著籃子回家。衣服在水花中出沒,一層層的波紋向池塘邊緣退去,形成奇突的規律,我會癡癡地看上好久,一步一步地走近她們,好像是為了看得更清楚一些。就這麽很偶然地我接近了水邊,走到最下麵的一級石階,腳下一滑,我掉到了水中。 女人們哇哇地叫了起來,穿著棉袍子的我像一隻小船般地向池塘中央飄過去。有人慌忙拿來一根竹竿,想把我撥過來,卻一失手把我往更遠的方向撥了過去。我的記憶中仿佛看見我自己漂在水麵上的情景,卻沒有寒冷的感覺。塘邊的人叫得更響了,但是女人們都束手無策,漸漸的連竹竿都碰不到漂在水麵的我了。這時恰裏跳入水中,快速遊到我身邊咬住了我的衣服,然後我就轉了方向,慢慢地向水邊靠近,直到岸上的人夠得到我,七手八腳地把我撈起來。這次遇險我居然沒有任何受涼感冒,隻能算是有驚無險,隻是讓急忙趕來的父親在冬日裏出了滿頭大汗。從驚恐中回過神來,父親立即伸手撫著那條狗,當晚就獎勵了恰裏一大塊肉。從此在父親的眼裏,恰裏是一條忠實的狗,頗有分量的家庭成員。 鄰居家把用過的一隻立桶送給爸爸,這是木頭做成的一個圓桶,下大上小,中間隔開,下層便可放進一隻火熜保暖,上層有一橫木板可坐,也可站立。立桶已經比較舊了,顏色發暗,木質變得異常光潤,泛著淡淡的褐色,單獨看去就似一個小碉堡。到妹妹能夠站在立桶裏的時候,良嬸就老是把她放在立桶裏,自己轉身去外麵做什麽事。我就常常守在立桶旁邊,和她一起曬太陽。恰裏陪著我,我們在門前的太陽裏可以玩很久,妹妹看著我們也會大笑,她在立桶裏左右搖擺,不時搖著她帶了天藍色的無指手套的小手。陽光照在她的一頭黃毛上,亮晃晃的十分耀眼。當陽光有些刺眼時,讓我看著所有的東西都似鑲著五彩的邊,迷離又炫目。我眯著眼四處看,空氣裏好像有許多透明的小點在浮動,妹妹的身影有些模糊起來,待我走近一些,我看見她的手套上沾上了黃黃的東西,原來她是大便了,尿布也鬆開了。我一看就緊張,馬上急得跑出去找良嬸。 我們家離那座廟一定是不太遠的,我跑幾步就到了廟門口,恰裏本來在我身後跟著我,突然衝到我身前,望著廟前的一堆人叫了起來。廟門前右側堆了一堆砂石,大概是要修理房子用的,這時砂石上卻有兩個人在扭打。旁邊有一些人在圍觀、起哄,多數人都把手拱在一起插在衣袖中取暖,也有人指指點點地說:這賊禿不是好東西!我看見良嬸滾在地上,使勁扭住和尚的棉直裰領子,一隻腳使勁地往和尚身上踢過去,和尚俯在她的上方,粗大的手掌掩住了她的臉,另一隻手則抓住她的雙手。良嬸奮力一踢,和尚的身子蜷縮起來,良嬸又翻到了和尚的上方,邊上的人笑起來,大聲喝采,尖聲怪叫都有,我看見她的衣服已經翻起,露出了一截身體的皮膚,磕在砂石上,很快出現了紅印。我見到這樣的場麵不知道怎麽辦,左轉右轉不能走近一步,就癟著嘴想哭,突然和尚又把良嬸翻到底下去了,狠狠地舉拳揮手。她忽然痛喊出聲,和尚粗大的眉毛下眼睛瞪得如同銅鈴,十分凶惡,我哭叫起來:不要!不要!恰裏似箭般地射出去,頓時前麵一陣混亂,塵土飛揚,等我看清楚,良嬸已被人扶了起來正在痛哭,和尚也站起來了,整整衣襟對恰裏怒目而視。過了一會兒他忽然笑起來了:好狗!好狗!再三打量著恰裏,兩隻凶眼眯縫起來,點點頭,又搖搖頭,噣著嘴巴然後慢慢回身走進廟裏。 晚飯時,爸爸就勸說良嬸:這個和尚的話不能相信呀!你去王爹爹家住幾天吧。我已經和王爹爹商量好了。良嬸則苦著臉說:我的錢……,沒有了……。又不停地落淚,哭了很長時間,後來王奶奶來了,溫言相勸好久才把她帶走。 幾天以後,爸爸吃驚地發現恰裏受了傷,腿部流著血。他心疼地拿出紅藥水和紗布,把它的傷口用鹽水洗淨了,塗上藥,再用紗布包起來。爸爸告訴我,就在門口曬太陽,不要離開家門口,不要到外麵去,因為有壞人要打死恰裏。隔日,王爹爹也來了,告訴爸爸要當心恰裏,聽人說和尚到處嚷嚷著要吃狗肉呢。他歎著氣:這個賊禿壞透了,騙了良嬸的錢,也騙了良嬸的人!酒色財氣,什麽都不缺! 往後的日子裏我就呆在家門口,再也不離開家一步了。我又發現了好玩的東西,在爸爸打開抽屜的時候,我看見了亮晶晶的一片,趁著爸爸轉過身,趕忙伸手一撈,一把抓住了一件冰涼的東西。我走到外麵,攤開手,看見一隻精致的金屬絲纏繞的花,中間嵌著一粒大大的淺藍色的石頭,它透明晶瑩,在陽光下閃著虹彩的光芒,這是媽媽的一隻別針,可比煤油燈到燈座亮得多。我把它放在口袋裏,到門口曬太陽的時候就拿出來玩,看它折射的光點集聚在我手心裏,衣服上,隨著我移動而忽大忽小,好像把我領進了一個奇妙的世界,從此,我腦子裏容納了這樣的奇彩,日後恍惚有悟:原來世間還另有一種可以看見的東西,完全有別於我們日常見到的花草樹木,茅舍瓦屋,行人車輛……這種視覺的感應,也許就一直延續到我將來的生活之中。 當地裏的菜青蔥一片,油菜花也開了的時候,我們家來了個陌生的訪客。這個人穿著製服,個子高大,說話十分和氣。他自我介紹姓王,想找爸爸談談天。爸爸泡了一壺茶,和他就坐在菜地邊的石頭上聊天,他說著話,一邊從地頭拔起一小把雖然幹枯,卻依舊飽滿的狗尾巴草,在手中編織著,一會就做好了一隻毛茸茸的小狗兒。他把小狗兒給了我,叫我拿著玩,黃綠相間的草編小狗在陽光下顯得毛發賁張,絲絲纖維都因陽光的作用而閃爍,似真似幻,樂得我興高采烈,如獲至寶,這是我記憶中的第一個玩具,一輩子都記得的事。 爸爸稱他為王同誌,後來聽爸媽談天才知道他是這一帶的民警。王同誌是來勸爸爸加入共產黨的,並說國家建設剛剛開始,需要大量的人才,爸爸應該出去參加工作。我父親的思想究竟如何,我從來沒有深究過,我隻聽說過他對共產黨早有了解,從前在重慶時,與他同齡的表叔北平叔叔一直要他陪伴著去新華社看書看報,時日不少,後來北平叔叔去了延安,叫他同行時他沒有去。解放後北平叔叔在上海當了某學院的黨委書記,父親也覺得沒有什麽可羨慕的。(許多年後,北平叔叔在文革中被毆打致殘,父親反而慶幸當初沒有跟著他去延安。)他沒有什麽野心,思想並不複雜,深心以為不參加任何黨派是最合理的。現在王同誌找上門了,盡管語氣和緩,隱隱地卻有一種壓迫感傳遞過來,讓他覺得安逸地抬頭望天,白雲蒼狗悠悠,下地種菜,一片綠意盈盈的日子也許不會長了,聽王同誌說,這一帶將要開發建設,政府已經在附近圈了一大片地,開始建造一個很大的花塢了。 這天晚上,爸爸發現恰裏不見了,因為已經幾次發現恰裏身上有傷,都是因為賊禿和尚想捉住它,被它掙紮著逃脫回家,他不是不擔心的。晚飯時間已過,都不見它歸來,他著急地團團轉:大概是出了問題了。爸爸在村子裏找了很久,首先就是到廟裏找賊禿和尚,但是賊禿和尚一口否認了:沒見過!沒有見到哇!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卻又和顏悅色地裝得十分無辜。爸爸雖然不信他,卻也無法,他在廟門口呼叫恰裏,卻不見任何動靜,隻好失望地沿著村子尋找,直到月亮升高了,照得小村子一地清泠泠的,也沒有見到恰裏的影子。 從此我就不能跑到外麵玩了,爸爸告訴我,沒有恰裏陪著,哪兒都不能去!因此我最遠就是走到門口,不能越過數尺外的小水溝。我想,那時我最開心的事就是在家門口等到媽媽回家來。每逢星期六,天色還沒有黑,媽媽似乎總是從晚霞的紅暈裏走回來的,天是金黃色帶著一點玫紅,染得我的感覺暖洋洋地,每次媽媽的歸來讓我雀躍非常,扯著她的衣袖嘰嘰咕咕地講上很多話,把家裏的所有事都告訴她,當然,恰裏沒有找到,是首先告訴媽媽的大事。晚上,爸爸就開始和她商量如何安置兩個孩子,他得出去找工作了。恰好媽媽的工作也有了變動,中國茶業公司將把她調入杭州的公司工作,他們決定,待爸爸工作落實以後,搬到城裏居住,暫時把妹妹送到鄉下的奶媽家裏去,我已經快五歲了,以後可以送入幼兒園。良嬸自和賊禿和尚廝打翻臉以後,一直神情鬱鬱,悶悶不樂,又不想再見到那個惡和尚,也早萌去意,答應最遲待到爸爸找好工作以後,她自離去。 幾天以後,爸爸就開始整理家中物事,他不久就要去城市建設局上班,頓時家中東西都打起包來。唯一讓他不安的是,這麽多日子了,恰裏一點音訊都沒有,他讓我每日裏都到門口去看看,看恰裏有沒有出現,跑回家來,可是總也沒有它的蹤影。自從奶媽接走妹妹以後,爸爸就把印度羊賣給了村裏的人,把農具都送給鄰居。有位鄰居大概一時感激,悄聲告訴爸爸,他見到恰裏曾被賊禿和尚打得半死,渾身傷痕,最後連走路都很困難了,後來勉強逃開了,算起日子來,大概就是王同誌來訪的那一天。父親說:也許恰裏被打壞了,躲在哪兒養息吧,動物都有自我療傷的本事,也許那天它好一點了,就會回家來。 後來爸爸到賊禿和尚那兒退租,他回來時一臉厭惡地說:那和尚真正醃躦,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怪味,酒氣熏人,連帶那廟裏都是一股怪味道了,真正是冒犯了菩薩,如此佛地不清靜,那裏還有點出家人的樣子! 等到父母所有東西都整理好了,恰裏還是沒有回來,爸爸焦急起來,媽媽就勸爸爸:我們再等幾天吧。於是爸爸就到外麵,毫無目的地亂走,往茅草叢、灌木叢和墳地裏去搜尋,古蕩,西溪都找遍了,終究沒有見到恰裏的影子。等他沮喪地回到家,王爹爹已經在家裏等著他了。 廟裏的怪味已經引起了許多人的注意,幾個好事的小夥子,跑到廟裏去找和尚,越到裏麵就氣味越重。最後發覺在和尚就寢的禪房裏氣味最濃重。他們大聲地問和尚:虧你住得下去,你房間裏有什麽東西藏著?和尚一臉無辜地反駁:天地良心!我這兒清清爽爽,什麽都沒有。小夥子們走到他的床前就站住了:就是這裏了!他們嚷嚷著左右檢視,雖然床上一席一枕一被單,極其簡單,床下也隻放著一雙鞋,什麽都沒有,可是臭氣依然熏人。臨了大家覺得氣味是從地板下麵出來的,必須撬開地板看看,起先和尚還不願意,又經不起眾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隻好勉強同意了。 地板撬開以後,恰裏也找到了!大家紛紛議論:這賊禿和尚打狗打得太厲害了,這條狗很有靈性,自知活不了了,就故意鑽到和尚的地板下去死在那兒。這是狗的報複!這和尚是自作自受了!從恰裏失蹤那天算起差不多過了半個月了,父親見恰裏死去很難過,沉默了很久,仔細釘了個木板箱子,在鬆木場村外的墳地裏好好地安葬了恰裏。 然後,我們就搬家了,我坐在爸爸的自行車後座上,他推著車出了村子,我一直回頭看,回頭看,直到那兩棵大樟樹越來越小,村子也越來越遠了。我們搬到靠近西湖邊的清波門,在荷花池頭二號安下身來,此後,我們就得開始像城裏人那樣地過日子了。後來,鬆木場一帶造了許多房子,建了大學,再也找不到那個小村子的一絲影子了。 |
溜水橋邊文革時代曾經有蓋叫天的家人住過。我做工人的時候,聽老工人說鬆木場附近是槍斃人的
刑場,先是國民黨,後來是共產黨。我也依稀記得鬆木場有一條小巷叫什麽“金祝牌樓”之類的,看來
也是出自文中引用的曆史。我小時候,鬆木場那裏有了大一片鐵路苗圃,直到文革後期才變成大片的房屋。大概就是作者所講的政府要圈墳地,菜地做花塢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