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的人生,在舊上海的前半生是人們熟悉的,在美國的後半生是人們陌生的。2013年3月,92歲的夏誌清先生在台灣出版了《張愛玲給我的信件》,讓張愛玲在美國的境況,有了清晰一些的麵貌。
2008年莊信正出版《張愛玲來信箋注》公布84封信,2012年蘇偉貞出版《長鏡頭下的張愛玲》公布十餘封信,《張愛玲給我的信件》收錄135封信,其中32封首次麵世。
張愛玲到美國後,從上世紀60年代起和夏誌清通信。從1997年4月至2002年7月,台灣《聯合文學》曾斷斷續續刊載過這些信件,每封信後都有夏誌清的按語說明。
1
謀生的刀子懸在頭上
作為“登高一呼”,給予張愛玲文壇重要地位的夏誌清,他和張愛玲的通信,意義也非同尋常。
這些信件最終結集,和夏誌清2009年生了一場大病有關。“當時,他就說,我哥哥的信放在哪,張愛玲的信放在哪,好像在跟我交代後事。”夏誌清夫人王洞對記者回憶當時的情況說:“其實,我想就是他年紀大了,應該出這麽一本書。”
夏誌清年事已高,身體不好。最新披露的32封信無法親自編寫按語,都由王洞代為完成,夏誌清審核認可後發表。王洞雖稱“我這個人對文學沒有興趣”,但還是花了很大精力完成按語的編撰。
1955年,張愛玲從香港孤身一人,以難民身份搭乘“克裏夫蘭總統號”郵輪到美國,抵達紐約時近午夜。這一年,香港聚集了好多上海人,夏誌清正在寫《中國現代小說史》。
人們後來知道,張愛玲抵美後先住在叫“救世軍”的女子宿舍。1956年3月,她申請到由一位作曲家的遺孀創立、給藝術家提供半年居住以安心創作的文藝營。36歲的張愛玲在此認識了66歲的賴雅,半年後,在紐約結婚。婚後張愛玲打掉了孩子。
1967年4月,張愛玲給夏誌清去信說要離開俄亥俄州去紐約住兩個月,夏誌清邀請張愛玲在紐約相聚。1967年5月14日,張愛玲給夏誌清去信說眼睛出血看醫生,“天天從下午忙到天亮,雖然想聽唱片,也想到府上見你太太,隻好都擱下來。”
夏誌清看了很難過,總覺得她是為了趕稿,傷了眼睛。不該嫁給又老又窮的賴雅。為了生活,去翻譯,去教書,去做研究。浪費了她的才華。
張愛玲是在上海灘“成名要趁早”的熱門作家,非要到美國受罪,“張迷”們看著心痛不解。1964年10月16日,她給夏誌清的信裏提到過1957年遭遇過的一次退稿。
有封退稿信對《粉淚》(Pink Tears,即《怨女》)的評價是:“所有的人物都令人反感……我們曾經出過幾部日本小說,都是微妙的,不像這樣squalid(肮髒)。我倒覺得好奇,如果這小說有人出版,不知道批評家怎麽說。”
張愛玲英文優秀,攔在她和美國讀者之間的是文化上的不認同。她拒絕異域風情式的寫作,無法在美國用筆謀生,謀生的刀子卻懸在頭上。
2
工作上屢屢受挫
張愛玲沒有大學文憑,寫作無法維持生計時,她就開始編寫電影劇本、翻譯作品,也被派去做些指定題目的中國研究。她先後在幾所大學任職,不善交際也不善做研究,都以離職收場。
夏誌清在編號為“25”的信按語裏說:“我想張愛玲真的因為並無固定收入才去編寫電影劇本,也去翻譯、節譯才華遠不如她的中美當代作家。因之對此項hack work有時感到十分厭惡。”
賴雅生病花光了二人的積蓄後,張愛玲為糊口進入邁阿密大學當駐校作家。因為夏誌清推薦,張愛玲1967年9月抵達麻州劍橋市在賴氏女子學院設立的研究所工作。賴雅10月即離世,張愛玲開始獨居生活直到終老。
在賴氏女子學院,張愛玲的工作是翻譯《海上花列傳》、研究《紅樓夢》。這也是興趣所在,到底心情好些。但張愛玲數次在信中提到自己和周圍同事並不融洽,“我又不太會做人,接觸雖少, 已經是非很多”。
1969年,張愛玲進入加州伯克利大學中國研究中心,1971年和陳世驤有矛盾而丟掉工作,這被夏誌清稱為“在美國奮鬥十六年遭受的最大打擊”。
張愛玲在1971年7月10日的信中,詳細記錄了自己和陳世驤的對話,陳世驤認為她的研究文章經修改後仍看不懂。張愛玲笑說:“加上提綱、結論,一句話說八遍還不懂,我簡直不能相信。”陳世驤從這句話開始生氣,此後溝通無果,堅持解雇張愛玲。
夏誌清在按語中說,一是張愛玲平時不上班“早已遭人非議”,二是張愛玲在研究任務上和陳世驤溝通不善。夏誌清說:“消息傳遍美國,對她極為不利,好像大作家連一篇普通學術報告都不會寫。”
1971年秋,張愛玲搬到洛杉磯,之後整整三年都沒有固定收入,幸而舊作大量發表而有稿酬。1974年6月9日,她在給夏誌清的信中說自己“投稿都是為了實際的打算”,即要賺稿費。
那時,香港大學找她寫篇關於丁玲小說的文章,她在信裏托夏找相關書籍。夏誌清給這封信寫的按語,幾乎稱得上“痛心疾首”:“張、丁二人的才華、成就實有天壤之別,以愛玲這樣的大天才去花時間研究丁玲,實在是說不通的。”
3
生命尾聲裏的虱子
1984年11月5日,張愛玲第一次在信中跟夏誌清提到“蟲子”:“我因為老房子蟲患被迫倉皇搬家,匆匆寫張便條寄地址來。”1984年12月22日,她在信中稱:“我這一年來為了逃蟲難,一直沒固定地址,真是從何說起。”
之後三年,她沒有給夏誌清寫信。夏誌清隔一段時間去信問候,也沒回音。網上說:“從1984年8月到1988年3月這三年半時間內,她平均每個星期搬家一次,算下來搬家次數多達180次。”沒證據證明她“180次搬家”,但因“蟲患”頻繁搬家,信中可以看出。
1988年,夏誌清接到張愛玲來信,才知道自己多封去信張愛玲收到後根本沒拆:“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遠道上城,有時候回來已經過午夜了,最後一班公交車停駛,要叫汽車,剩下的時間隻夠吃睡,才有收信不拆看的荒唐行徑。”
這封信裏提到她去看了醫生,查出“皮膚過度敏感”,用藥立刻好了。看來,“蟲患”也許隻是皮膚瘙癢,她當時還準備寫篇文章回顧這場“人蟲大戰”。
但1991年11月1日的信中,張愛玲再度提到“蟲患”:“先些時我又因為逃蟲患搬家,本來新房子沒蟑螂,已有了就在三年內泛濫,殺蟲人全都無效。最近又發現租信箱處有螞蟻……接連鬧跳蚤蟑螂螞蟻,又不是住在非洲,實在可笑。”
很多人都認為這“人蟲大戰”不過是張愛玲的心病。王洞不想輕易下判斷:“我們不在洛杉磯,不曉得她到底住在什麽樣的地方。她可能有皮膚病,自己不知道,也可能是心理的關係,這就很難講了。”
在學者中,陳子善則將之歸納為作家敏感天性:“說有心理問題要有論證。但她肯定很敏感,不敏感很難成為大作家。”王德威則幹脆把張愛玲的疾病纏身上升到“現代主義美學觀點的身體呈現”:“你看西方或東方重要的幾個現代主義大師,他們在身體的灼傷,或者病或者是在自殘的傾向裏麵所顯現的一種堅持。”
4
夏誌清對她的關心
有《小團圓》對號入座大八卦的先例,很多人都等著張愛玲在信裏談論胡蘭成。但信件中,這部分內容隻有兩處。
1966年11月4日,她在信中說:“胡蘭成書中講我的部分纏夾得奇怪,他也不至於老到這樣,不知從哪裏來的quote(引用)我姑姑的話,幸而她看不到,不然要氣死了。”1975年12月10日的信中還有一段:“三十年不見,大家都老了——胡蘭成會把我說成他的妾之一,大概是報複,因為寫過許多信來我沒回信。”
張愛玲和夏誌清是作家和批評家的朋友關係,張愛玲一直保持距離。夏誌清對張愛玲的友誼,不顯山不露水地藏在信中。張愛玲剛到美國時,經常托夏誌清幫忙,最多的是求推薦。她矜持,信裏最常見的是“請不要特地回信”、“請不要特地寫信為我……”。
夏誌清不善求人,卻硬著頭皮都去幫張愛玲做了。張愛玲數次提出要給夏誌清算介紹出版的commission(傭金)。夏誌清猜測她是“不習慣用中文談金錢出入的事情”,隻用英文“大方些”,當然自己是“不會拿她一分錢的”。
張愛玲越到晚年越孤僻,來信經常囑咐“不要把地址告訴其他人”,尤其是“蟲患”不斷的搬家期間,更新地址時都要強調一句。有了電話之後更惶恐,囑咐不要把電話外泄,自己不愛接聽陌生人電話。
1988年4月6日信中,張愛玲說皮膚瘙癢問題已解決,把電話號碼給了夏誌清。夏誌清沒有很快打電話,在回信中謹慎地提出:“上次你給了我你的電話number(號碼),我還是沒有動用。真有些後悔。電話上講幾句話,也蠻有意思的,比讀朋友來信味道不同。If you are still in the mood(如果你還有興致),請把新號碼給我。”
但張愛玲回複說:“住址保密到paranoid(偏執)程度,根據電話號碼也可以查得出來,隻好號碼誰都不告訴。也沒心腸打電話談天,看你的‘評論集’就行了,你的文章都personal(個人)氣息很濃。”
夏誌清在信中介紹自己吃的維他命種類,勸她多做運動,推薦書目。聽說她家裏鬧蟑螂,就分享了自家滅蟑螂心得。她抱怨牙不好,他則詳細地講自己怎麽保護牙齒,甚至推薦了自己用的電動牙刷。夏誌清對張愛玲的關心,由此可見。
5
張愛玲是很有距離的
記者連線紐約訪問夏誌清、王洞夫婦,請他們講述自己印象裏的張愛玲美國生活。夏誌清有些事情已經記不太清,大多數問題由王洞回答。關鍵問題,夏誌清會在電話那頭出聲:“我來講!”回憶模糊的時候,真正能在他腦中浮現的內容才令人唏噓不已。
夏誌清能清晰地記得自己評價張愛玲地位時的果斷,記得自己年輕時飽讀詩書的自信,記得張愛玲是“a great writer”(偉大的作家),蘇州腔調裏夾著英文,還是一派舊時江南才子氣度。
記者:我們在信裏能看出張愛玲“保持距離”的那種姿態,但也很驚訝她和夏先生通了那麽多封信,他們之間感情的維係是在哪裏?或者說她和夏先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情?
王洞:大家都覺得,夏先生對她這麽熱情這麽幫忙,她對夏先生這麽冷淡。他們是完全兩個性格不同的人。夏先生他喜歡開玩笑,見了人說些個沒有分寸的話。可是他跟張愛玲見麵不多,所以也不知道張愛玲對他有沒有這種印象。
還有一個原因是,張愛玲跟夏先生年紀差不多,比夏先生大半歲,她是一個大家閨秀,可能覺得男女之間不可以太……(親近),要保持距離。其實張愛玲和他通信不大講隱私的,跟宋淇當然不同,因為她和宋太太是好朋友。
不管是跟莊(信正)先生的信也好,夏先生的信也好,張愛玲根本不講自己的感情隱私,都是很有距離的。但夏先生欣賞張愛玲才華,其實連不像張愛玲這麽有才的,夏先生都願意幫忙,張愛玲他當然願意幫忙。
當張愛玲在美國出版界打不開路子的時候,隻好什麽都委托夏先生,換句話說,她對夏先生很信任,皇冠的合同是夏先生幫她訂的。其實夏先生是很不會做事的一個人,居然給她搞了這麽好的條件。他們之間就是,一個尊重,一個信任。
我覺得夏先生對待張愛玲,真的是無話可講。
記者:夏先生現在怎麽看當初對張愛玲的評價?
王洞:當年張愛玲在上海也挺紅的,可是沒有很多人把她當做一個很serious(嚴肅)的作家。夏先生當時也當然考慮很多,很大膽地把張愛玲的地位提高了。
夏誌清:I made her a great writer ,and she was a great writer (我使她成為一個偉大的作家,而她也確實是一個偉大的作家)。我寫了以後,大家都相信了。
我是學英國文學的,看過很多西方名著。我的看法與人家不同。我有confidence(自信心), 對自己的自信心很高。人家都聽魯迅講什麽話,胡適講什麽話,我根本用不著。
記者:張愛玲在美國不受認可,主要是什麽原因?
王洞:我想,一方麵是媒體,一方麵是時間不對吧。現在中國開放了,中國強了,所以大家都去學中文,中國人哪個方麵都揚眉吐氣了,現在這麽多人去學中文。張愛玲太早了一點,沒趕上這個時代。
6
王洞澄清夏誌清的情史
夏誌清兩段關於自己情史的按語,也引來不少讀者的八卦:“我同愛玲無話不談,大學畢業後我在上海、北京愛上了兩個女子的故事也吐露給她聽了,二人都算不上是我的女友,因為從未單獨date(約會)過。”按語也披露他和陳若曦、於梨華的戀情:
“卡洛(夏誌清前妻)也是耶魯大學的碩士……我們的感情很好,但我到哥大以後,找我的女孩子太多,使我動情的第一個女孩子便是陳若曦(名秀美,英文叫Lucy)。她似乎對我也有意,我便對卡洛說,‘我愛Lucy,我們離婚吧。’卡洛大哭一場,Lucy也無真心嫁我,之後嫁給段世堯便回大陸‘報效祖國去了’。直至於梨華搬來紐約,我又出軌,卡洛便交了一個男友,決定離婚。
並非如陳若曦在其《堅持、無悔——七十自述》中所說‘原配早不滿丈夫喜歡中國女生,發現他和王洞談戀愛了,和人私奔並鐵了心離婚’。陳若曦……希望我寫序並幫忙她來美,我們舊情複燃,又談起戀愛來了,她在書裏對跟我的兩段情,隻字未提,卻借我與某編輯的一段情,對我的前妻及王洞加以人身攻擊,也醜化我。”
記者:夏先生在信裏也披露很多八卦,好多讀者都把焦點集中在這裏。
王洞:張愛玲把夏先生寫的信都丟掉了,我們也不知道夏先生給張愛玲寫了些什麽。但是你看出來,夏先生跟她講過,年輕的時候想追女朋友,根本沒有追到。所以書裏隻有夏先生的八卦,並沒有張愛玲的八卦。她在信裏連她的丈夫都很少提。
有人愛看八卦,另一些人就好像故意寫一點八卦的東西。譬如說有人采訪陳若曦,在有限的篇幅裏,提到夏先生與某編輯的戀愛,經陳若曦的勸阻,才沒跟我離婚,好像她是個大好人。陳若曦、於梨華寫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覺得應該澄清一下。
記者:所以後麵包括離婚,還有陳若曦、於梨華那部分,是你加的,你想澄清一下?
王洞:陳若曦寫了一本書,造我謠嘛。夏老師喜歡女孩子,比如你來,他也會很喜歡你。你知道女孩子自重的話,夏先生也不會怎樣。夏先生對他的女學生也很規矩,多漂亮的女孩子他都沒去追。但有的人是作家,就利用夏先生給她們寫序,和他談情說愛起來。我作為一個太太,知道了當然很生氣。
你不講夏先生和你談的戀愛,把別人和夏先生談的戀愛說出來,而且造謠。像我和夏先生認識的時候,他正在辦離婚,我跟他的婚姻破裂是沒有任何關係的。他前妻不能忍受丈夫兩次出軌,就找了個男朋友,等她男朋友離了婚,他們才結婚,並沒有與人私奔。
夏先生太天真,我跟他吃第一頓飯,他和什麽人談過戀愛,為什麽要離婚,就都告訴我了。他是教授,我在哥大做事,也不敢得罪他,後來若即若離的,我就到別的地方教書了。他離了婚,我們才在一起的。
他覺得和這些女作家談戀愛,是一件美麗的事情,這些個女作家覺得他很有用,不肯放棄他,一定要和他做朋友。但我真的沒有想到,等到夏先生老了,她們來欺負夏先生,毀謗我,連累他前妻,實在卑鄙可恨!
夏先生看了陳若曦的書很生氣,才把當年陳若曦怎樣引誘他,描繪出來,他要寫出來。可是他老了,哪有精神寫?我伺候他,沒時間替他寫,就在書裏澄清一下。將來我會寫自傳的,這個事情不可以造謠的,夏先生保留了所有朋友的信,包括情書在內。
可能已經到張愛玲的生命的最後階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