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糊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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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屋

(2012-08-03 14:34:28) 下一個

祖屋


    不久前和兒子一家去波士頓附近小城薩勒姆的博物館(Peabody Essex Museum)。兒子對快滿三歲的孫女說:我們要去博物館看一座中國的老房子。

蔭餘堂是建於清康熙年間的建築,是一棟峽穀層樓、四水歸堂的開井院落,內有16間臥室、中堂、貯藏室、天井、魚池、馬頭牆,富有典型徽州民宅建築特色。上世紀九十年代末,由於子孫遷移,房屋空置,即將拆除,由博物館中國文化部主任南茜.伯林奈爾(Nancy Berliner)發現並商議買下。由蔭餘堂拆下的木塊、磚瓦、石件裝上十九個大型集裝箱,運到薩勒姆重建。成為至今唯一能從中國「出口」到國外的一個完整歷史文物古跡。



    蔭餘堂保留著原陳設在屋中的家具、擺設,由中美匠師合作把“蔭餘堂”修複成80年代、原屋主黃氏家族最後居住時麵貌,因此牆上還殘留著文革時期的標語。我們帶著錄音導遊,逐點停留,聽介紹再觀察每一處,孫女青藤則喜歡看天井裏的魚池,裏麵的錦鯉都長得肥大,超過一尺半長了。房子其實並不太大,臥房都很小,但是大片的木雕裝飾卻非同凡響,精致繁複,匠心可鑒。兒子聽介紹說木雕中有壽字圖案,忙問我哪一處是,尋視一下,我在門的上方找到了,卻不是他記得的壽字模樣,我又解釋壽字多達上百種寫法,他才點頭認可。稍後,他指點著壽字圖案對一旁博物館的管理員講:這是我的姓!狀頗自豪。兒子對中國的記憶隻在五歲之前,媳婦是出生在紐約的韓裔美國人,對中國的一切都熱衷與好奇,她尤其對廚房裏的灶頭有興趣,逐一追問每一樣東西的用處。

    是夜,因為繼續著白天對蔭餘堂興趣的話題,我對他們講起了我家的祖屋。我十七歲那年,祖父去世,我和伯父一起送祖父的骨灰到老家安置,陪同我們前往的是第一次見麵的七堂叔。祖屋在蕭山的雲石鄉,有座很高的牛頭山,山下小村名為坦莊塢,那是我第一次走進祖屋。那是近山的一座建築,沿石階而上,有黑色的木門,曲線起伏的白色山牆,進門有卵石拚花的小徑,兩旁種著茶花,挺大的一個花園。堂前的門窗雕琢精細的圖案讓我瞠目,進門後半進處有一木屏,黑底上貼著金色蝙蝠圖案,隻是年代久遠,有一層泛黃的包漿。屏風右側上方貼著一張曾祖父高中進士的喜報,我居然沒有仔細看看,隻聽七叔指點著介紹,瞥一眼算數。

    再往裏進,是我記憶最深的地方,七叔稱為書房間,那裏有一些書櫥,書桌和椅子。因為文革破四舊的緣故,七叔曾裝載了九大車的書送出去當廢紙被回收了,剩下的隻是一些醫書和曾祖父寫的一些醫療筆記,藥方記載等。這時我才從伯父講述中知曉,曾祖父原是清廷禦醫,清亡後,曾在漢城行醫多年。我在書房間翻閱過一些書,記得有英文詞典,英文書,都是線裝本。我剛進入美院附中讀書時,祖父曾告訴過我,老家保留有不少名家書畫,他講過一些名字,可惜我當時初入藝門,混混沌沌,對中國書畫所知甚少,根本就沒放在心上。我在翻閱書櫥時,也翻到一些畫軸,打開看過,隻記得極為精細的工筆花鳥和山水畫卷。

   書房間後麵是一個院子,一長排房間,當年七叔的母親六奶奶住在那兒,她是一個麵容端莊的婦人,看不出年紀,衣著整潔利落,房間裏也收拾得十分幹淨,還點著楠香。牆上掛著些照片,是她的大兒子六堂叔,大學畢業後在哈爾濱工作,英年早逝,隻餘下些照片與她作伴。那些房間大多空著,我問今晚我住這兒嗎?六奶奶笑著說,你住在書房間的樓上,那裏的床我收拾好了。七嬸燒好了飯,我們就在寬大的灶間吃飯,那裏有大灶頭,水缸,幾架櫥櫃等,餘下的空間足可放好多張桌子,所以擺在那兒的大八仙桌看上去也不大了。

    晚上,七叔帶我到樓上,我驚訝地看見一架寧式雕花百步床,對著床還有一架羅漢榻,桌椅、梳妝台之外,還有一疊箱子,但是房間裏還是顯得空蕩蕩的。我感歎了一句:好空,空房子太多了!七叔答應道,是呀,空房子太多了,所以生產隊裏總想占用我們的房子,好幾次說借用放糧食呢。那麽,借了?我問。沒辦法,借了!七叔回答,幾次收了穀子,放在樓下,還派了兩位民兵看守,可是第二天一早醒來,他們都睡在外麵院子裏了。不止一次發生過,也不止一次被端到外麵去呢……老祖宗不喜歡他們來嘛!所以後來就不來借房子了。————講述到這兒,我肯定這是我兒子媳婦最喜歡的部分了!“This house was hunted!”他們開心地叫起來,神情極其興奮!而我當年聽到這兒,很是懷疑,從小受的無神論教育,讓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總覺得匪夷所思,但七叔言之鑿鑿,說是他們一家都親眼所見。後來我開始擔心:這房間晚上會安靜嗎?七叔笑著說放心,你是這家裏的人,才不會有事呢。七叔走後,我花很長時間打量這架床,不知道雕的是什麽戲文情節,圓雕、浮雕、透空雕組合成吉祥如意的故事,人物和花鳥非常繁複。在床前的鏤空花板下,還有好些小抽屜,大概是盛放零食、首飾等小物品的。周圍似乎散發著古木之香,夾雜著陳年的味道裏,我沉沉睡去,居然一夜無夢。

    後來,祖母搬到鄉下和六奶奶作伴,數年後,她們相繼去世。我再次去祖屋掃墓時,已經懂一點中國畫的好處,可是膽子小,不敢肆意動手拿字畫,隻挑了兩幅字,是曾經在北洋政府當過總統的徐世昌送給曾祖父的對聯,還有當時的總理曹汝霖送給曾祖父的書法,那些畫我不敢拿走,怕七叔見了會不高興。當我出國前再次去鄉下時,七叔把書房間鎖了起來,我無緣再得一見了。

    十年後,母親去世,我回國送葬,再次把母親的骨灰送往鄉下。在離祖屋不遠處的山上,有曾祖、祖父他們的墳塋,父親決定在稍下一點點的山坡上竹林邊為母親建墳,旁邊山溪流淌,水聲不絕,群山為屏,也算是一個安靜的好地方,我在憂傷中也有些寬慰。下山後,又在七叔家的灶間吃飯,我聽七叔說起有博物館要買家裏的雕花大床,開價十萬元,他嫌少而沒有成交。我指著那些雕花的門窗對七叔講這些東西多漂亮,可要保護好了,我見到七叔眼睛驟然一亮,看來他是聽進去了。

    幾年後,我幾次返鄉,都到鄉下為母親上墳。母親的墳前已經綠草濃鬱,周圍竹林隨風搖曳,一側溪水淙淙,由於山石坍崩,似乎多了一個小瀑布,我在山水之間尋覓母親的音容,也仿佛在這裏得到了回饋。人的一生真是很短暫,瞬息間數十載悠悠而去,真不必太過較真,舒舒坦坦隨遇而安可矣。這期間的變化是,七叔蓋了新屋,讓我眼前一亮的是,他把老屋中的一部分雕花窗子裝在新屋上,看上去很別致。那架大床已經不見了,我猜想被七叔賣了好價錢。同樣讓我惋惜的是,書房間的櫥櫃全都空了,所有的書與書畫都不見了。七叔家的幾個孩子沒有受好的教育,看來也不會懂什麽,唯一可能動這些東西的,也隻有七叔了。我後來在從前六奶奶住的房子裏見到掛著的一幅花鳥中堂,已經被蟲蛀得有些斑駁了,但仔細一看,頓時大驚!我已經看得懂筆墨與勾線的好壞,這幅畫不折不扣算得上是精品,作者勾線靈動,構圖大氣,渲染飽滿……破掉的部分可以補好,仍然可以見到一幅佳作。可是我與七叔商議,他拒絕了。同時他對我講,他想把貼在堂前屏風上的喜報揭下來,可是失敗了,我沒有告訴他,如果花點錢,請專業裱畫師來做這件事,還是可以做成的。

    最近一次去鄉下上墳,祖屋已經被七叔和他的小兒子分別賣了。七叔賣掉了後麵的院子,因為和七嬸老來不諧,專門住在外麵,幾乎不回家了。七叔的小兒子,被伯父家的堂妹稱為胡司令的,趁父親不在家,把書房間和花園都賣了,蓋起了一座西式牧場式的大屋,房子還沒完工,他住在裏麵準備慢慢完善。七嬸住在後來建的房子裏,隻有那間大灶屋還留著。我們依舊在灶間吃飯,那兒現在又亂又髒,堆滿了各式物件。門前隻剩下一個小天井,書房間前的花園也許已經被人家拆除了,隻見一堵高牆擋住了視線。天井裏有七嬸養的幾隻雞,矜持地走來走去,樣子十分漂亮,我盯著這幾隻雞,聽七嬸絮絮地訴說小兒子如何虐待她,七叔又如何不養家,她靠自己種菜,賣菜度日……我茫然地抬頭,把幾張鈔票交到七嬸手裏。我突然發現牆上掛著兩幅畫,署名分別是唐寅、沈周,我對小妹說,七叔怎麽會有這些畫?小妹忙問我值不值錢?要不要把它們拿回家去。我走近畫前仔細觀看,原來這是時下市場上流行的假畫,七叔看來也附庸風雅,把假畫掛在家裏了。

    我初中同學,詩人奕林和我同樣老家在蕭山,據說隔著那座牛頭山,就是她的老家了。她告訴我,去圖書館可以查族譜,一般大家族還是可以查到來龍去脈的,她家就查出原來是錢王錢穆的後代。我除了知道曾祖父字霞標,其他就一概不知了,也許有機會也和奕林一樣去查找一下,老屋已經沒有了,即使能查到什麽,也沒有人關心這些了。我們成長的年代裏充斥滿了各種新興的字匯,無人關切舊日傳承,在舊傳統被橫掃清除的年代裏,沒有人會追根究底詢問自己祖宗的事,錯失了,也就永遠失落了。我祖父兄弟兩個,他弟弟早逝,後代早考取庚款留學後移居英國,七叔家是祖父的堂兄弟,從血緣上講,要稍遠一點了。家族的所有人都離開了老家,居住在不同的城市裏,即使七叔也在杭州工作,因為七嬸務農,所以占有了老家的一切。好在大家也不計較,時間流逝,統統含混了。我奇怪的是,他們把祖屋賣了,怎麽老祖宗這次不靈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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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甲老翁 回複 悄悄話 沒辦法,借了!七叔回答,幾次收了穀子,放在樓下,還派了兩位民兵看守,可是第二天一早醒來,他們都睡在外麵院子裏了。不止一次發生過,也不止一次被端到外麵去呢……老祖宗不喜歡他們來嘛!所以後來就不來借房子了。—我相信.
花甲老翁 回複 悄悄話 書香世家,讚賞,我也曾到過家族的祖屋,是同輩中還有這點心的人,
相信祖屋這個傳統會消失了,祝你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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