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新年假期,回到辦公室。迎麵而立的是一位高大的漢子,此人濃眉大眼,五官分明,尤其是嘴型輪廓清晰,分明像在是哪裏見過。哦,是了,如來佛門前的守護神韋陀,十足是那尊神的樣子。可是卻沒有那種威武,反而有一種無可名狀謙卑,他笑容可鞠,微微躬身,用出人意料的輕聲細語自我介紹:
“嗨,你好,我是尼瑪,尼瑪先生。”
他的英語帶著濃濃的怪腔,但是態度卻十足誠懇。我忙著打招呼,望著他淺棕色的笑臉,心裏捉模著他是什麽地方人,怎麽自稱先生?也許又是一位新移民吧。待我回到自己的房裏,開始整理堆在桌上的材料,又將夏季的服裝色卡等一大批資料從書架上找出來,攤在桌上,神魂甫定,開始頭疼這新一年裏我該搞出些甚麽新花招來吸引老板的顧客了。
西西莉亞一路笑著走了進來,消息靈通的她一定憋不住要來談談這位尼瑪先生了。原來,尼瑪先生是老板的同鄉,才到紐約一個多月,老板雖然從五歲就離開伊朗,移居美國三十多年,可是故土鄉情卻很重,對鄉裏總是很客氣的。尼瑪先生經人介紹後,就輕易地得到了這份工作。
“尼瑪先生幹什麽工作呢?”我困或地問,
“給打雜的卡瑞做助手吧。”西西利亞從鼻子裏哼了出來,掩不住她的輕視,飄然離去,留下一陣淡淡的香味。
尼瑪先生總是一身牛仔衣褲,臉上總是親善的微笑,在卡瑞的指手劃腳下,開始整理倉庫裏的樣布。沉重的布匹在他手裏,肩上飛速地移動,不多一會兒,樣品室內已經整整齊齊地分門別類,花式、品種、質地的標簽都已清清楚楚地整理完備。當尼瑪轉身去倉庫忙碌時,身材矮小的卡瑞開心地笑了。銷售部經理哈威走來,一拳朝他輕輕揮去:
“你,你小子真樂。你不幹點什麽了?”
“以後嘛,我就幹些紙上功夫了。”
卡瑞得意地拿起一把齒紋剪刀,微笑著將一快樣布剪成工整的方形,然後,用雙麵膠把它粘在卡紙上,再寫上號碼,左右顧盼地打量一陣,輕鬆地喘了口氣。
中午時,尼瑪先生走進我的辦公室,問我要不要買午餐,然後四下張望著,不解地問:
“為什麽你這兒有四張桌子,卻隻有你一個人呢?”
“這是老板剪裁了員工的結果,我們還有一位設計師,她快生孩子了,所以不能來上班。如果,公司的生意很忙,會臨時請一?倆位畫家來幫忙。”
“公司的生意不好嗎?”尼瑪先生立即麵有憂色,他感激地提起了老板,“戴維先生是個好人。”
“不,不。”我明白他的感恩之心,“通常,一,二月份是紡織品公司的淡季。別愁,這兒的推銷員們都很棒,尤其是哈威。”
“推銷員除了推銷樣布,還推銷你的設計?”
他皺著眉思索著,
“是啊,你這麽快就情楚業務,簡直是經理之才。”
我想他有點杞人之憂,笑了。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尼瑪先生的勤勉,誠懇開始為大家接受,尤其是他工作起來勁頭令人驚訝,諾大的倉庫經過他兩個星期的整理,已經變得井井有條。每個辦公室的地洗得幹幹淨淨,還打上了蠟。垃圾袋天天換,比卡瑞的三五天一換強多了。隻是他不厭其煩地訊問每一種紡織品的名稱,規格,產地和價格,惹得幾個推銷員有點不耐煩:
“尼瑪先生,請你今天中午去買批薩,哈威要請客。別管那些名稱了,好幾百種,你記得住嗎?“
“尼瑪先生,請你再買一些水果,我也請客。今天哈威接到了差不多五萬碼的定單,是得請客。”老板戴維喜氣洋洋地湊進來,完全不似他平日的精巴鬼相,“哦,我得向你們介紹一下,尼瑪先生在我們伊朗是個歌星,嗬嗬。”
中午的批薩使辦公室有點宴會氣氛,西西莉亞起哄,要尼瑪先生唱歌,我以為他會當仁不讓為大家表演一曲,因為我象每一個人一樣,覺得他言語很多,性格外向。豈料他競然臉紅了,雙手拚命亂搖,喃喃地強調著理由,諸如沒有樂器拌奏啦,語言不同啦,很久不唱啦……。哈威寬容地允許他以後再找機會補唱,西西莉亞才不再堅持。眾人漸漸散去,我也伸個懶腰,重振精神往自己的辦公室走去,留在桌上的一攤狼籍,自有尼瑪先生會去收拾。走到門邊,回頭一望,隻見尼瑪先生一臉惘然,怔怔地望著眼前的桌子,他臉上招牌一樣的笑容,也不知飛去何處了。
漸漸地,尼瑪先生成了我辦公室裏的常客。平時,他的事並不多,一個上午裁剪了一批樣布,其餘的時間就得等老板的吩付去提貨送貨。其他的人不是外出就是電話不斷,隻有我可以一邊手裏畫著,口裏還可以一邊和他聊天。尼瑪先生來到美國隻有一年多,父母兄姐都住在洛杉磯多年了,他想自己走走,看看,找找自己可以走的路。他的英語不太好,口音很重,但是態度十分文雅,想來從前也不是幹粗活兒的。我提起他的歌手生涯,他就含糊其詞虛過去了,講到其他的事,他就來神了,滔滔不絕地可以談很多。
“尼瑪先生,你是不是和戴維一樣是猶太人呢?”我對他的種族還是非常好奇的 。
“不,我不是猶太人。”
“那你是不是穆斯林?”我對中東的知識非常有限,想當然地提問。
“我也不是穆斯林。我隻是一個普通的伊朗人。”
“象你這樣不信教的伊朗人多不多? ”
“不,不多。 ”
“你們伊朗有個名人霍梅尼是一位什麽樣的人? ”“他是一個瘋子,他把人們帶向瘋狂和愚昧。他自以為是個救世主。”他搖著頭,似乎神遊遠方。好久才回過神來,馬上轉了話題:
“我到過你的國家,去過北京。還去過韓國,日本。 ”
“真的?你都去了什麽地方玩? ”
“我去過長城,還有很多的宮殿……。那裏的女孩子很漂亮,對了,韓國的女孩子也很漂亮。我有一個弱點,見了漂亮的女孩就沒辦法。很快就把口袋裏的錢用完了。 ”
尼瑪先生咧開了口,有點誇張地笑了。他那淺棕色的臉和棱角分明的五官刹那間顯得生動起來,原來,記憶中的得意事也可以將他臉上的謙卑一掃而光,此一時,彼一時。也許,他從前有過不少風光的時光。
“麗茲是我們公司裏唯一的未婚小姐,也是個漂亮女孩,你怎麽不試試追一下? ”我知道推銷員麗茲從來未正眼掃過尼瑪一眼,純是開開玩笑地問他。
“我,我現在剛到紐約,萬事起頭難,還不想給自己找麻煩。”他攤開雙手,聳聳肩,站起身來準備離去。
“尼瑪先生,請幫個忙。我有六張新設計是給愛麗生公司的,麻煩你幫我送去給他們的設計師喬安。地址是百老匯1384,八樓。”
送設計給客戶,往往要在那兒等好久,看來尼瑪要比我閑得多,不由他開口,就把畫夾塞到他手裏。另外又加了個理由促成他跑這一趟:
“你在那兒可以看到不少推銷員,他們怎樣推銷產品,你一定有興趣。”
他一聽,真的來了勁兒,拿起畫夾興匆匆地走了。
下午四點半,我開始整理桌子,準備一會兒下班。尼瑪先生回來了,帶著一臉的笑。我看一下表,他去了將近三個小時。為我省了幾乎一個下午。他把畫夾放在我桌上,有點興奮異常地向我轉達客戶的意見:
“喬安約你明天上午十點麵談,所有的設計她都要,還要其他的幾套色彩,明天她會給你顏色。 ”
然後,他滔滔不絕地談他的新發現:“愛麗生的老板是我們伊朗人哪,我和他聊了很久很多,原來,光講伊朗話就可以推銷紡織品了。”他似乎沉醉在自己的思路中,自言自語地說:“那麽多的公司,那麽多的伊朗人,伊朗話,……”
第二天是二月十四日,情人節。西西莉亞打開一個心形的盒子,向大家分送巧克力。她一麵說著笑話,一麵朝我擠擠眼,似乎有什麽好笑的事。我茫然四顧,沒發現什麽不同尋常,接過巧克力就往自己辦公室走去。一進門,忽然見到尼瑪先生一身畢挺的西服,麵目全非地坐在那裏朝我笑。我馬上明白了:
“哦,今天是情人節,尼瑪先生你有約會啊。 ”
昨天他好像還沒有女朋友,一夜之間統統搞掂,一本正經要演全套大情人了,不複昨日的寂寞,也是好事一樁。忍不住打趣:
“你準備買幾打玫瑰?去哪裏燭光晚餐? ”
尼瑪先生隻是笑,看樣子真是很樂。隨後,向我借了幾幅畫稿就離去了。
這一個上午我非常忙碌,匆匆趕去愛麗生與喬安會麵,一下敲定了下個星期一得為她公司完成二十四幅色彩稿。回到公司就向老板稟告,得到老板首肯後就打電話給朋友們,找一位臨時幫忙的畫家。七八個電話打下來,總算莎麗為我推薦了阿冰,她是曾經在一家紡織品工作室幹過一段時間,如今在家沒有工作,大概不會拒絕一份臨時的工作。我馬上打電話給阿冰,正好她在家,很快就和她談妥了明天上班,一件事情剛了,又接到另外一家依莎貝公司的設計師凱西的約見的電話。出門時已經中午十二點了,隻能關照西西莉亞轉告尼瑪幫我買一份午餐。在依莎貝耽擱的時間僅一個多鍾頭,又接到一批條紋圖案的設計,大概是忙碌的季節到了,我是否還得再找一位幫忙的呢?……
我回到辦公室,隻見桌上空空的,看樣子尼瑪沒有幫我買午餐。隻能放下手中的資料袋,再次出門去。電梯在十八樓停下,門開了,西西莉亞走出來,大聲向我嚷嚷:
“我幫你買來了午餐,別下樓了。該死的家夥,不知到逛到哪兒去了,一直沒回來。”
“誰呀?誰沒回來? ”
“尼瑪先生嘛,是不是他太空了,逛得不想回來了。”
西西莉亞非常不滿。我從她手裏接過紙袋裝著的午餐,千謝萬謝,本來不是她份內的事,麻煩了她,就是欠了一分人情。心裏得記著隨時償還,老外和咱中國人不一樣,經緯分明得很,做了份外的事,格外計較。
說也奇怪,這一天直到下班,我也沒見到尼瑪先生進來倒垃圾。是不是為了和新交的女朋友約會,提前開溜了。
第二天,阿冰來了,她是一個眉目清秀的女子。也不很年輕了,隻比我小幾歲。她畫畫的經驗並不多,不過,做幫手也夠了。她動手調色,複印,上色稿,動作還算熟練。倆個人一邊畫畫,一邊聊天,時間也就很快過去了。下午四點,尼瑪先生進來了。他依舊穿著西裝,不過換了一套深色的,看上去與平日的樣子有點不一般。他一進門,就見到了阿冰,表情大異,似有驚為天人之感。他的招牌笑容立即上臉,先向阿冰打個招呼,然後就問我阿冰是什麽人。我感到很有趣地為他們介紹,尼瑪卻不能準確地 發音,叫出阿冰的名字。
“阿……Bean? ”他把冰改成了豆子的音。
“不是Bean,是冰,就是Ice的意思。”我胡亂地糾正他,也不知道他是否
領會。
“Ice?Ice……好,愛西,多美的名字。”尼瑪胡說一氣,發音仍舊不準。
愛西就愛西吧,對他不能要求過高,他的英文不怎麽地,阿冰則更不會講,聽人叫她 愛西,也很開心,她說:
“我沒有英文名字,以後就用這個名字吧。”然後又問:“他是老板嗎?“
我搖搖頭,隻說尼瑪是老板的同鄉。今天他會不會倒垃圾,倒是我關心的。可是,見他衣著如此幹淨整齊,話到口邊,又咽回去了。
從此以後,尼瑪每天都會到我辦公室來報到,每天都換一套不同的西裝。如果中午到訪,則會送上一盤擺得很漂亮的水果,當然是擺在阿冰的麵前。然後,笑咪咪地說:
“愛西,請吧。”又添上一句讚美的話,“你的衣服很漂亮。”
看看阿冰一臉茫然的表情,他隻好轉向我,請我幫他翻譯。我就趁機敲他一下:
“尼瑪先生,這一點水果夠我們倆吃嗎?”
“哦,對不起,我馬上再拿來。”他自知有點不妥,立即改正。
他知道阿冰不會講英語,但是始終很努力地想和她講一些什麽。阿冰也很有興趣聽,她以為這樣可以幫她學一點英語。那怕是怪腔調的英語,她也不在乎。她認為公司裏所有的老外,講話都太快,隻有尼瑪對她最耐心,講話最慢,她認為這是她學英語的一個機會。我雖不以為然,可也不便打擊她的積極性,也耐著性子幫他們翻譯和解說。過了幾天,阿冰居然可以點頭加表情還有笑容,“Yes,yes。”地和尼瑪交談了。
當阿冰有天有事沒來,尼瑪先生大失所望,若有所失的樣子,讓我感到有點花頭了:
“尼瑪先生,你是不是喜歡阿冰? ”
“當然,她是一個很漂亮,很可愛的女人。我喜歡她。 ”
“唉呀,不行,阿冰是有丈夫的,她結婚好久了。”看他愣了,我再補充一句, “再說,阿冰的年齡比你大多了,別胡思亂想了。 ”
“我已經三十六了,她怎麽可能比我大?”他想了一下,顯然不信我,“隻要我,尼瑪沒有結婚就行了,我…… ”
他好像很認真。
“尼瑪先生,你不是剛剛交了女朋友嗎?怎麽可以打阿冰的主意呢?”我想他是胡鬧。
“沒啊,沒有,我根本沒有女朋友。 ”他極力否認。
“才幾個星期以前,情人節你不是和女朋友約會過嗎?”哼,有了他也會否認。
“沒有,我記得那天,因為那是我第一天開始推銷紡織品。”哦,原來是我會錯意了,尼瑪悄悄地在推銷,卻沒有聲張。
“怪不得,你天天西裝筆挺,這要化不少錢吧?那你推銷得怎麽樣?順不順利?”
尼瑪先生臉上展開了笑容,一一回答我的問題:
“第一天,我就賣掉了四千五百碼的人造棉,戴維先生同意我做推銷員了。現在,幾乎每天多少都可以賣掉一些。最多的一次有三萬多碼。我可以象他們一樣拿回扣了。”他指指推銷員們的辦公室,得意地咧口笑著,“現在,我穿的這套衣服你猜多少錢?”
我想他不會象戴維一樣穿阿曼尼,但是尼瑪的身架不錯,可以把衣服穿得挺刮。這西裝一定不貴:
“一百五左右吧。”我估計。
“哈哈,隻要四十八元錢。”他是來自天方夜潭的國土,行事為人出奇一點,倒是不足為奇的事了。我也隨他一起大笑,尋思此人並不簡單,大家都有點小看他了。
幾天以後,尼瑪的推銷不再保密,不過,推銷員的辦公室裏也沒有為他安排一個位子。他也沒有在意,反正每一間陳列樣品的房裏都有電話,隨時都可以使用。更多的時候,他在外麵跑比在公司裏打電話要有效得多。因為他接觸的客戶多是伊朗人。麗茲依舊用眼角看他,表示不看好他。哈威則打聽到精明的老板給尼瑪的回扣比推銷員們的少百分之五十,這說明老板並沒有時時顧念同鄉之情,也沒有把他當作正式的推銷員,姑妄聽之,由之而已。
尼瑪先生的努力明顯地有了起色,推銷的數量直追哈威。大概收入也好了不少,他對阿冰的殷勤方式多了些花招,不時送上一盒巧克力,一些精致的糕點,阿冰每次笑著收下,然後,用她不連貫的英語單詞串上笑容,再收下尼瑪的一片讚美的話。待尼瑪離開後,我憋不住地問她:
“阿冰,你不知道尼瑪為什麽對你那麽殷勤?”
她馬上笑了,臉上一時明豔三分:
“我不知道?一個女人到了二十歲,男人動一動尾巴,就應該知道他們心裏想些什麽。我已經四十了,閱人已多,我知道怎麽做。”
原來,她是有道行的,反而是我多慮了。
下午,西西莉亞跑進來,神情有點緊張,她一把扯住我,讓我跟她到接待室裏去:
“老板和所有的推銷員都不在,來了一位大客戶,你幫著應付一下好嗎?”我沒有推辭的理由,就走進去打招呼。這是一位個子不高的中年人,態度很優雅。我向他明說了我的職位,並問他我可以為他做些什麽。他很友善地回答:
“我是莫歐,我的公司是卡麥倫。我見到你們的一些料子,很有興趣來看看,也許我可以找到我想找的東西。”
我將他帶到樣品陳列室,把新到的布料一一指給他看,並靈機一動,介紹我有一些新設計問他是否有興趣看看。得到客戶的首肯後,我有點興奮地跑回辦公室去拿設計稿。正好碰上尼瑪回來,我就簡單講了莫歐的來訪。誰知尼瑪主動要求去陪客人。他當仁不讓地提出理由:
“你知道嗎?莫歐這個名字,一聽就是伊朗人。我去和他談談,比較親切一 些。”
當我把畫稿拿到陳列室,尼瑪和莫歐先生正熱烈地交談,莫歐先生一見我,居然興奮地拍拍我的肩膀,有點大驚小怪似地對我說:
“你知道嗎?尼瑪先生居然在這兒。他是伊朗有名的歌唱家,擁有許多歌迷。我就非常喜歡他的歌。嗨,今天真是太好了。我真高興。”
現在輪到我大驚小怪了,看著尼瑪先生,就象看到一位陌生人。尼瑪先生卻很不好意思,用伊朗話小聲地說著些什麽。看我盯著他,雙手一攤,搖搖頭,無可奈何地說:
“反正我已經不唱歌了,別提這些了。”
“做歌唱家多好哇,幹嘛不提呢?我真沒想到你還真的有名氣呢。”
“我的嗓子壞了,就再也不能唱歌了。我並不很出名,也許剛好莫歐先生知道我,你又正好碰上。”
他又向我使個眼色,接過我手中的畫稿,示意我離開。我明白地朝他們笑笑,轉身離開了。很明顯,尼瑪先生需要這個機會,我何不成全他呢。
以後的幾天,尼瑪先生都沒有時間到我們這兒來,連阿冰都因為沒見到尼瑪的小禮物,感到了異樣。她開玩笑地說:
“你覺得嗎,人要是有了一項習慣,突然失去了,就會有一點失落感。沒有水果和小餅幹吃,我還真的有點想念尼瑪先生呢。”
“我想尼瑪是釣上了大客戶,正忙著呢,無暇顧及我們的小點心了。”
說到曹操,曹操就到。尼瑪滿麵得色,手中拿著一小盒子進來,把它放在我桌上。然後對著阿冰笑著說:
“來,來,我請你們和我一起慶祝。我馬上就要做成一筆大生意了。請,這兒是冰淇淋。”阿冰一聲歡呼,馬上打開小盒,裏麵有三個杯裝冰淇淋。她乖巧地為尼瑪搬來一把椅子,待尼瑪坐下後,才反客為主地將冰淇淋分給每個人。我知道即使不問,尼瑪也會告訴我們來龍去脈,果然他迫不及待地打開了話題:
“我剛剛從卡麥倫回來,那家公司真是很大,設想一下,一幢樓,從一樓到十六樓,都是屬於卡麥倫的。他們的設計部門就有十幾個人,愛西,你如果想找工作,我可以把你介紹過去,設計部的頭兒叫希拉,我已經和她熟了。”
他真是有心人,惦著阿冰沒有一個固定的工作。
“他們公司有沒有中國人?”
阿冰要我代她問個清楚,她還是耽心語言問題。
“哦,沒有,那兒沒有中國人,倒是有一個韓國人。”尼瑪顯然沒有想到這個關鍵問題,他看到阿冰失望地搖搖頭,有些歉然地鼓勵她,“你可以試一試嘛,愛西,也許你可以適應呢。”
我看阿冰繼續搖搖頭,馬上轉話題:
“尼瑪先生,你剛剛說你有一筆大生意?”
“是啊,莫歐先生就是那家公司的老板,他在考慮買我向他介紹的真絲雙重織料。如果他定下買的話,數量一定不小。”他喜氣洋洋地透露這個尚未定論的消息,怕是有幾分把握了。
“這料子很貴啊,成交的話,真是大生意。”
我猜想尼瑪對他的歌迷莫歐先生一定下了不少功夫。從他開始嚐試推銷至今,短短幾個月,收獲著實不算小。人是不可貌相。那位漂亮小姐麗茲的業績就不如他許多。被人看作鄉下人的尼瑪有一種不可忽視的能力,獨自孵在人們的眼角下不起眼的一偶,埋頭苦幹。即使處在一種不平等的狀態下,他不計較,也無牢騷,隻計目的,不論道旁景色如何。莫非大智若愚,他有旁人莫及的洞悉世情的世故?
尼瑪先生的業績高峰很快為公司裏的每一個人所知曉,因為歌迷莫歐先生隻考慮了三天,就向尼瑪下了訂單。一共十萬碼的真絲雙重織料,每碼的單價超過十美元,這單生意金額超過一百萬美元。早晨大家聚在陳列室裏,議論紛紛。西西莉亞則快速地算出了尼瑪可能得到多少萬的傭金。這是個以成敗論英雄的世界,成則為王,敗則為寇。我想,這是尼瑪進入公司以來,最有光彩的一天,每個人都和顏悅色地向他打招呼,都很有耐心地聽他講些什麽。我沒有去湊這個熱鬧,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把外麵的熱鬧解釋給阿冰聽。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起勁地議論
這個人人關心的話題。我則預料阿冰也許會得到一份大一點的禮物,她笑著說我胡說八道:
“你難道沒有注意過,我們得到的水果和點心,都是尼瑪為老板買的東西中分出來的一小份。他其實很小氣呢。”
我不以為然,起碼巧克力是尼瑪自己買的吧。誰管那麽多呢,不吃白不吃。反正他又不是衝著我來的。
中午,西西莉亞招呼大家去吃蛋糕。走到外麵方知今天是西西莉亞的生日,尼瑪先生不僅為她買了一個大蛋糕,另外還有一束白色的花。西西莉亞笑得合不攏口,一串串動人的感謝語從她口中流暢地出來,然後,在生日快樂的歌聲停下後,幹淨利落地切蛋糕,放入紙盤中,分給每一個人。麗茲端著小盤走到我身旁,悄聲對我說:
“這事兒夠好的,你不認為他有些怪誕?這個賴好人。”
我不能說我有什麽感想,也許是尼瑪急於要在這個以美國人為多數的環境裏找到一種認同,我也是個新移民,能理解他的某種心情。但是對麗茲這樣的出生在美國的人而言,泰半不會明白。隻是應付地回答:
“是啊,他是個好人,但是有些怪。”
嘻嘻哈哈一陣以後,回到辦公室裏。首先入目的是阿冰的桌子上,一枝鮮豔欲滴的紅玫瑰赫然擺在潔白的畫紙上。
阿冰隨後回到辦公室,她見到玫瑰隻是輕俏地笑了一下,拿了一隻空顏料瓶灌滿了水,把玫瑰插進瓶裏,然後放在我和她的桌子中間。空氣裏開始漫漫地飄起若有若無的甜香,阿冰臉上漾出一絲嫵媚的笑意,她遲疑了一下對我說:
“尼瑪對我說,我應該去學校學英語。我想也許是應該的。你覺得怎樣?當然,我才不會接受他為我付學費的提議。”
我立即表示讚同:
“學英語對你今後找工作有很大的好處,起碼你的機會就不會隻局限於中國人的小範圍裏了。你先生也可以給你課後輔導,進步一定會很快的。”
她扁了一下嘴:
“我老公在國內是專門學英語的,到美國也七八年了,怎麽找不到好一點的工作。象尼瑪來了不過一年多,英語肯定不如我老公純正,卻很快賺到錢。哼,人比人……”
她有點情緒低落了,牢騷也漸漸流露出來。我隻能找一些理由,諸如機會、關係、背景,等等來開解她。人在失意時總得找些理由怪社會、環境、機遇等等,如此,方可為自己覓得一些寬餘之地,求得一些平衡。看得出阿冰的心氣很高,以前在國內是位得寵於眾人的女士,美國生活的不易之處是她抵達紐約之前根本無法體會的。
下班之前尼瑪來找阿冰,他提議阿冰去他在進修的語言中心看看,也許她會有興趣在那裏選擇一個班,開始她的英語學習課程。我問她需不需要我陪著一起去,她搖搖頭,綻開了笑容:
“你別耽心那麽多,尼瑪說那兒有中國人的職員。明天見吧。”
次日,阿冰開始認真考慮學習英語的事。她暫時不能決定的隻是下班以後去上課,抑或是做個全職的學生。但凡是提到學習的事,都使她情緒高亢起來。對她而言,任何一點變化都有可能預示著將來的新機緣,多一點興奮也不算過份。她的丈夫也很讚同,隻待她自己最後拿定主意就是。尼瑪先生更是熱心過頭地為她出這樣和那樣的主意,阿冰總是用明媚的笑臉對著他,不置可否。於是,尼瑪先生眼中的關切之情更濃,到我們辦公室的次數更多。這幾天,他顯然春風得意龍精虎猛,做什麽都有些樂顛顛的。
到了星期五,阿冰正式把她的決定告訴我,她要全力以赴地去學習英語。因為拉瓜地亞社區學院的英語學習課程下一季的開課,正好是下個星期四,所以,她的工作也就到今天為止。讓我再找一個人代替她。能下這麽大的決心,她是受了她丈夫的全力支持。我讓她安心去學習,不用耽心,我可以另外再找人來繼續她的工作。大家一起工作了一段時間,多少有點舍不得,不過,多了一個朋友,以後還是可以常常來往的。
下班時,我和阿冰一起走,經過樣品陳列室時,看到尼瑪正和人在聊天。我問阿冰需不需要和他道別一下,她搖搖頭,舉起手來,朝尼瑪的方向揮了揮,轉身就向電梯走去。
不過尼瑪倒是看到她揮手了,他的聲音隨後追了上來 :
“再見,愛西,星期一見。”
不出我所料,尼瑪對阿冰離去求學的事,顯得十分惆帳。臉上都少了幾分光彩。但是,他也不再向我殷殷垂詢有關阿冰的事。臨了,他還是笑笑:
“我應該為愛西高興,希望她學得有成效。將來,我可以幫她找工作。”
五月和六月都是忙碌得不可開交的日子,我很少見到尼瑪。隻是偶然聽到哈威在對麗茲議論精明的老板太不應該了,明明尼瑪做成了一擔大生意,卻推三阻四的沒有付傭金給他。哈威常說的一句話又出來了:
“他又賴皮了。他總是許諾,卻永遠不會兌現。”
七月份到了,市場的節奏開始趨緩,許多人開始休假,討論起西北部和東北部的清涼世界。一天下午,尼瑪走進來,他坐下後的第一句話就讓我吃了一驚:
“我是來和你說再見的。我要離開這家公司了。”
“尼瑪先生,你要去那裏啊?”
“天下這麽大,我可以去的地方也很多。”他的語氣裏滿是感慨。
“我聽說戴維賴了你的傭金,最後怎樣了?”
“賴了就賴了,我以前又不是沒見過錢,比這多的錢也見過……這讓我多了
一點美國生活的經驗,幹什麽都得先簽下字來。礙於人情是行不通的。”然後,他立起身來,又彎下高大的身軀,和我握握手:
“再見了,朋友。”
尼瑪的離去 ,當然又在同事們中間引起了一陣議論和感歎,還有對老板的批評。漸漸人們對尼瑪的同情露出 疲態,再過一陣子,便不再有人提起。
秋去冬來,人稱時裝大街的第七大道上的行人,是服飾更替最快、最新的地
方。人人行色匆匆,我置身其中,也是快走直行,目不旁視。忽然,聽到有人叫我
的名字,就突然停步,回頭張望卻不見有人。正遲疑著,一個大高個已經站在我麵前了。我不由得又驚又喜:
“尼瑪先生,好久不見了。你好嗎?”
“好,好。我仍舊在第七大道和百老匯這一帶工作。這兒是我的名片。”他
遞過來一張卡片,我接過一看,原來尼瑪在卡麥倫公司當推銷員呢。
“在卡麥倫工作還順利嗎?生意好不好?”
“還不錯,但是卡麥倫是以生產服裝為主的公司,織物推銷 的量很小。不
比專門的紡織品公司。現在我有了一些底子,想開辦一間自己的公司。先做轉口,
以後再考慮擴大其它的業務。所以,我現在正忙著找辦公室的房子。”
尼瑪給我的意外一個接一個,我的問題也不得要領:
“這麽快就開公司了?容易成功嗎?這一帶的租金很貴,你沒有問題嗎?”
他的笑容依舊,卻自信十足,大大不同於以往。他攤開雙手:
“開公司不是太複雜的事,成功於否我不能保證。但是我總得試一試,搏一搏。我的生活、事業起起落落,我發覺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有機會我就想證明自己,不會每一次都是滑鐵盧吧。”
“尼瑪先生,我真心希望你成功,希望你好運道。”
我由衷地祝福他。當我轉身離開時,天空中飄起了紛紛的雪花,一瞬間,地上就薄薄地鋪上了一層白色。我踩著雪花向前走去。在轉彎角裏,透過櫥窗的玻璃反射,我看見尼瑪先生朝我這邊跑過來,就馬上停步。等他跑到我麵前。
“唉呀,我忘了一件事。”尼瑪說著,手伸進大衣口袋裏去,拿出皮夾,然後從皮夾裏拿出一張卡片交給我。繼續往下說:
“請你把這名片帶給愛西,這是希拉的名片。我已經和她說定了,如果愛西英語學得可以了,可以去找希拉,她會接受愛西在卡麥倫工作的。”
“尼瑪先生,謝謝你,你真是很為她想得周全。”我說。
“愛西好嗎?代我向她問好,就說尼瑪想念她。”他的招牌笑容又掛在了臉
上,“也許,將來有一天,我會去看望她呢。再見吧。”
“我會轉告她。再見。”這次,等他真的離去了,我才轉身。雪花越來越濃
密,挾著風飛舞,涼沁沁地掃在臉上,好一場冬雪啊。
兩年過去了,我因為轉行,離開了曼哈頓。阿冰的英語學習沒有能堅持下去,在第一個學期就中斷了,她後來在唐人街找發展的機會,那張希拉卡片始終沒有用上。
一個星期六的早晨,天下著大雨,我和先生去曼哈頓中城看朋友。車子經過三十八街,我無意間轉過臉,一間亮著淺綠,玫紅,和白色霓虹燈的小小時裝店一閃而過,店名竟是“尼瑪時裝”!我趕緊叫先生停車!但是停不下來,密密的雨簾中,前後左右都是車子在流動,我們非隨著車流向前不可。
我非常希望,這家店是尼瑪先生的事業。但是,我卻不願專門再去尋訪。萬一開門出來的不是尼瑪先生呢?
不知道名叫尼瑪的伊朗人是不是很多?
你看了我的“梅蘭芳”嗎?我提到青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