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代保姆
(2007-01-16 13:46:11)
下一個
不是因為富裕,當然也不能窮得揭不開鍋,是因為沒有親朋幫忙等別的辦法,我和我女兒都有過保姆。雖然一個在我家呆的時間長達13年,另外一個隻是4個月,但這兩位保姆,都及其有個性。
先說我的保姆。我曾經在她去世後寫過一篇`保姆似母``的文章,發表在我市日報上後,某同事說:我媽本來也想寫篇關於保姆的文章,看了你的,她不想寫了。因為她覺得無法寫得那麽感動人 。 可以想象這個保姆對我的影響有多深。
母親在解放前讀師範時,就參加了所謂的革命工作。那時的熱血青年連生命都願意獻給黨的事業,不要說丟下孩子為黨效勞了。我母親便是這樣的青年,她生下我的兩個姐姐後連一個多月的產假都未歇滿,就被組織派去鄉下工作了。沒有奶奶,外婆和其他親戚幫忙,匆忙由別人介紹一個農村婦女來,當了姐姐們的奶媽兼保姆。可她沒多久因為鄉下戶口必須回去,就離開了我們家。又被人轉過來一個城市戶口的保姆,她到我家任職時,我還是個未知數。據說,她對於我來到世上功不可沒,是她屢屢勸阻母親不要把肚子裏的小生命打掉,說不定是個男孩呢!母親當然有自己的計劃,還是請假去了醫院。可我命大,上天注定我要到時間來走一圈的,母親去了幾次醫院恰巧婦科醫生都有搶救的急診而沒能給她流產,讓母親自己的計劃流產了。也許,我出生時,保姆的歡愉要多過我的親生母親。因為後來我知道,她因為子宮有疾患在結婚不久便開刀摘除了。種種原因使她在我身上傾注了超出她責職範圍的母愛,甚至可以說``霸占``了本來應該是母親在童年的我的心目中占據的位置,``剝奪``了我對親生母親的深厚情感和無限依戀,這些霸占或剝奪,不僅是文革造成的,也是任何年代當媽的自己不帶孩子丟給他人的自然結果。這種情形,一般人都能想象的,我不必多說。
我想寫的是她的身世,這是她一直閃爍其詞隱瞞的,因為在那個年代,她的離奇身世可能是個汙點,給她帶去更多災難,雖然她從做保姆那天起,已經遭受了很多磨難,從天堂落到了下層。先描繪一下她的長相,你就會聯想到她撲溯迷離的身世了。她是個絕對的天生麗質的美人,說籠統一點,就像電影演員秦怡,隻是比秦大美人瘦小一點,她還有一頭天生的卷曲整齊的柔發,一口到70多歲還能把炒蠶豆咬得呱啦啦響的漂亮的真牙,後來離開我家去上海做保姆,雖然圍了條破舊的方格圍巾,拎著一個磨損了的小皮箱,裏弄裏不少看見她的人會喊:華僑來了,華僑來了!
她的確長得美,我親眼見過的那個年紀的人,沒有一個比得過她。就是因為她的美貌,使她從一個目不識丁的農村女子變成30年代上海灘上享盡榮華富貴的富商太太,如何被富商看中娶到上海的過程我不得而知,但我從後來經常代筆為她給娘家人寫信可以肯定,她的娘家在蘇州的鄉下,從她某一次忍不住說起來她年輕時在上海那個摘除子宮的手術後的情景,可以想象她享受的富貴和老公的寵愛。她說,她一人一個病房,老公天天送一束鮮花去,還被她發火說,臭臭臭,扔掉,扔掉。可老公還是堅韌不拔地送花給她。這份寵愛不要說在萬惡的舊社會,就是在新社會,或者象我現在算是生活在發達的西方社會,擁有私人醫療保險的人也未必享受到。她的老公非但沒有因為她的疾患無法給他延續後代而嫌棄她,反而對她倍加嗬護。他精通多國語言,經營進出口貿易。她的生活隻是與十裏洋場上的富家太太,明星名媛吃喝玩樂。她將去世時,我冒著傾盆大雨去她與養女住的小城看她,她的養女跟我抱怨說她的養母太任性,否則解放前他們已經去了台灣,她養父已經在台灣建立工廠,可她養母過不慣台灣的生活。40年代的台灣怎能與上海相比,加上濕熱的氣候和陌生寂寞的環境,養母吵著要回上海,這次養父又因為寵愛她而依了她,結果回國後她的老公因為曾經給日本人做過翻譯被抓進監獄,後來死在監獄。她的沒有技能又不願幹工廠體力活的養母變賣所有家具,幾個月後坐吃山空,才不得不開始做無需特殊技能,勞動強度不太大的幫傭以養家糊口,把她拉扯大。但養女並不因此感謝她,反而一直記恨她,就是在她行將就木時還跟我說,都是她``作``,(吳儂方言,大意是任性而瞎鬧),否則我爸在台灣廠都開好了,憑他的經驗和基礎,我們的日子不知要比現在好多少。她當然有恨養母的理由,雖然她是養母的親外甥女,雖然她的生母本來也是農民,可是既然她的養母把她引入了幸福生活,卻又讓她再次失去,這種痛苦要比一向苦難著的人更為深切。
而我們家是這個任性享樂型的漂亮女人幫傭過的最長,讓她最留戀不舍的一家,也許是我父母對她絕對的信任和尊重,把家和3個孩子完完全全交托給她,甚至把經濟大權也交給她,父母近100元的工資除去孝´敬雙方老人和留幾塊自己的零花錢,大部分錢由``阿姨``掌管,因此我父母身為``雇主``反而沒有一點積攢,我媽常常在將近月底口袋空空而向保姆借錢。所以她在我家更象一個權威人物,一個長者,父母要聽她的,因為3個孩子交托給了她,我們3個小孩也聽她的,因為父母授權讓她裏照管我們。她的好強偏執的個性,加上主人對她的絕對尊重和放權,使她的感覺和實際地位,都不再是我們雇傭的保姆,而是我們家的長輩。比如我母親這個女主人回家,饑腸轆轆時看到桌上的菜嚐一口都會被她指責,她的意思是要等全家人到齊後一起動筷。她的主人感和管家作風一直延續到年老後來我家作客時,一次姐夫給懷孕的姐姐多留些菜肴在飯盒裏都會遭到她的言語的不愉快;而我有次上完日語夜校,因為天太冷,推著自行車跑回家,剛進門,就聽到躺在溫暖被窩裏的阿姨數落:``大學都畢業有好工作了,還去讀什麽讀!`` 瞧!我父母都會支持的事她偏要管出``河界``來,不過,我理解她,我是她一向偏心寵愛的寶貝,她那樣凶巴巴對我是心疼我受天寒地凍之苦。我們全家也一向記住她的恩和忠,在文革我父母被關牛棚去幹校時,她不僅沒有接受別人勸說離開我們3個孩子,另換人家,而是照顧好我們之餘,對被關在牛棚的受苦受難的我爸多加關照,給他送飯時把荷包蛋埋在米飯青菜底下。以至於她老年後來我家作客,我們全家依然把她當自家長輩那麽尊重和親熱,她幾次在我家時發膽囊炎,每次都是我爸爸背起她去醫院治病,家人再輪流看護她,關懷照顧她。她希望我能早點結婚,讓她繼續在我的小家做長輩似的保姆。可惜我的遲婚和她的傷病沒能讓她實現願望,她在76歲時去世了,去世前兩天,她養女來我家說她媽媽念著我的名字,想見我,我次日就請了假趕到她住的小城,當時天上下著傾盆大雨,我沒有停留躲雨,從長途汽車站走到她家,鞋子裏灌滿了雨水,可是我心裏下著更大的雨,傷心地看著這個象母親一樣疼愛我的漂亮女人奄奄一息的悲憐神態,握著她皮包骨瘦弱還在向我搖晃的手,淚如泉湧。。。。。。兩天後她離開了這個讓她享過福也吃過苦的世界,過後的第二天恰恰是我-----這個與她毫無血緣關係,卻備受她寵愛的人的生日。
女兒的保姆隻用了4個月,她出生於農村貧困家庭,但骨子裏還是挺傲和嬌的。因為我父母的老弱病殘和姐姐們的繁忙,我剖腹產的前一天她被請到我家,70年代我父母在那個鄉鎮做幹部時就與她相互認識。比我大十幾歲的她把我當孩子看,所以即使來做我的月子保姆還是有居高臨下的感覺。比如她無知卻自以為是,她說隻有你說吃母乳好,我們那兒的人都說越吃越笨,我的侄媳婦生下孩子一滴都不給兒子吃!我說,那是她自私,現在全世界都已定論母乳喂養好;她還喜歡把錯誤都歸到我的頭上,寶寶吐奶就說我抱得不對,她抱就不會吐,(可往往剛說完,在她懷裏的寶寶也吐奶);再如我偏愛躺在溫暖的床上喂奶,而她認為寶寶臉上的紅點點是我如此喂奶捂出來的,連家人都把她的話當真,(我說她又不是醫生,醫生說的也不一定是真理,)這也一定程度助長了她的威風,她對我這個女主人用的語氣都是命令式的:起來(喂奶)!我聽著美妙音樂時,她常常進來說:關掉!提起我們家房子裝修的一些問題,她說你們要來問我的呀,我全懂的!
她的自傲比我兒時的保姆有過之而無不及,可她的外表和經曆無法與我的保姆相比,她長著五短身材,黝黑皮膚,13歲時就被送到親戚家幫忙幹活。隻因有幾年在社辦廠工作的經曆,感覺特別好。那時廠裏效益特別好,不僅工資高,而且發放的實物從床單到羊毛衫,應有盡有。她呢,因為粗活和一些修理機車類的技能活都會幹,在廠裏算紅人和能人,上班自由,想何時去就何時去,別人不會管她。沒想到前兩年也遭遇下崗,與老公兩人每月相加才300元,還要供養一個在外省讀大學的兒子。她除了零星打一些短工如幫服裝店,點心店幹活外,在小鎮上人們對家政服務還存有羞澀,顧慮的時候,她第一個走出小島,到城裏做了2年保姆。這次讓她不僅大開眼界,還增添了自傲,好比在中南海掃廁所的自感身價高人一等那樣。她的這戶男主人是某區組織部辦公室主任,發的禮券多得用不完,送的食品也吃不´光,(男女主人多數時間在外應酬吃飯,家裏隻有她與那家小千金女兒吃)剩餘食品都要晚上偷偷摸摸扔到垃圾桶去。她說除了帶小孩去肯德雞帶現金吃,去其他茶樓,自助餐,超市都是用禮券。雖然男主人跟她一樣也是農民出生,可進過冰箱的食物是不碰的(指隻吃當日的新鮮食物)。不過,我發現她在我家同樣如此,我們都不舍得將剩菜倒掉,如果她最後收拾桌子,她都是倒掉的,即使被我節儉的老爸放進冰箱,次日她不會象我們一樣照吃不誤的。她也注意保養,每天吃蜂皇漿,維他命。她穿的衣服也蠻新潮多樣,用的物品也講究牌子。她的理論是,以前生活太苦用不起,現在有可能用得起的就要用,要對自己好一點。這個理論我欣賞,因為她常常說我父母兩個離休幹部不會生活,自己吃穿簡單,用的東西老舊,但對別人出手大方,過年送給一些老同事的孫輩壓歲錢都有好幾千。不過我老是想不明白,她與老公(她通過第一家男主人的權力,讓老公在城裏有了一份月入千元的門衛工作)加起來最多2000一個月是怎麽會安排得如此妥貼的,這是她讓我感覺特別能幹的地方。還有就是她的編織手藝,看似一個粗人,卻不用參照,隨手編織毛衣,毛褲,鞋襪,成了我女兒永遠的紀念物。這一點我一直記恩,所以雖然屢屢遭到她的責難(真是顛倒了!可笑!),還是留她直到我回德國的那天,還是對她禮貌客氣,並違心地月月加她一點工資,湊足她開價的工資百元整數。除了付工錢時我還有點主人的感覺,其他時候基本是``東家變西家``的狀態,比如我跟她說什麽,她常常沒有一點反應,那是連基本的禮貌都沒有,可是因為早就相互熟識,又是短期雇傭她,也不想明著得罪她,我便委屈求全,象當年我的媽媽,因為請個保姆不易,她之前曾經有6個女人說了要來又因種種原因回絕了。我的同學說她請保姆的經曆可以寫本長篇小說了。而且古往今來,保姆與女主人明爭暗鬥的例子實在很多。另外一個女友也說,就連對婆婆都不夠尊敬的嫂嫂,在保姆麵前也是服服貼貼的,因為自己的寶貝在保姆手裏。這真是一種奇怪的,被扭曲的感覺。但它是真實的。
回到德國後,突然沒有了做飯洗衣擦地板的鍾點工,更沒有專職替我抱孩子的保姆,可我一人身兼數職也扛下來了。其實這在國外根本就不算什麽,許多當媽媽的女同胞都是這樣辛苦過來的,好多還有2個以上的孩子,或者還要上班工作。現在的我既不必象我母親當年那樣為社會主義大廈添磚加瓦,也不需要為資本主義的花園去施肥割草,我理應做我孩子24小時的全職保姆。所不同的是,我這個保姆,既無工資也無休假。因為,我首先是孩子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