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人間悲極,不過生死活離。
然而,不論何人,都要麵臨死亡。死亡,是生命的過程之一。這些道理,十分淺顯,人人明白。但真的看到親人離去時,內心之悲痛還是難以忍受。我最近就處於這樣的悲痛之中而難以走出來。此文要寫的不僅僅是離我們而去的老爹,還有悲憤至極與他一起走了的小雪。
如果比較孩子對父親與母親的親情,母親要超過父親,我們家也是一樣。母親早早離開了我們。父親的去世給我們姐弟六人帶來的悲痛並不亞於母親當年的離世。因為母親患病多年,兒女們都有心理準備。而父親則不同,他突然間就走了。據母親所說,打從他們結婚他就沒有得過什麽病,就是感冒也是打幾個噴嚏而已。母親走後也一樣,他從未因病而倒在床上過。
父親突然間說他要不行了,這可嚇壞了我三弟,因為他一直跟著我三弟一家三口過。三弟帶他去了醫院,因為父親隻認同西醫,這可能與我堂哥和我一個堂侄都是在醫院裏工作的西醫醫生有關,畢竟會受到他們的影響。他隻能告訴醫生他感覺不舒服,到底哪裏不舒服,他自己說不上來。醫生就隻能給化驗,結果跟以往一樣,血糖血脂血壓都不高,再加上他頭腦清楚,大腦心髒都很正常,尿檢也沒發現問題,就判斷他沒什麽病。商量來商量去,還是認同了他自己的意見:回家養著,由我堂哥與堂侄觀察。因為離醫院很近,姐姐弟弟們都有汽車,隨時都可以去。這樣,堂哥與堂侄二人就請假專門照顧我爸。
要說這倆西醫也夠熱情的,他倆分兩個班,各12個小時守在我爸身邊查看到底哪裏有問題。我倆姐姐和妹妹也到我三弟家輪番值班,不能對他的病有一點點大意,畢竟算是高齡了。然而,誰也不知道到底他得了什麽病。這倆醫生都是內科,就算堂侄年輕經驗少,可也在醫院當醫生十多年了。可他倆一直搞不懂到底我爸得了什麽病。我三弟不怎麽迷信科學,懷疑是心理作用,比如我爸84歲,有七十三八十四兩個坎的說法,說不定對老人家產生了心理恐懼啥的。否則,醫院的醫生們為何檢查不出來他得的是什麽病。三弟就拉著他二哥悄悄地去打聽哪裏的廟宇道士和尚什麽的,唯物主義不行的話唯心主義也許有效呢。這就是有病亂求醫。
他們哥倆打聽到了一個廟宇裏據說有高人,便去請。人家聽說是八十四歲的老人就說隻能在這廟裏給撞鍾,沒必要去見肉體人,因為人的靈魂是可以飛翔的。
這明擺著就是花錢免災那一套。那就花錢吧,萬一管用呢。其實,他倆看到那"高人"的言談舉止便當即得知就是一騙子而已,隻是考慮到他是騙子但老天爺不騙人,破財免災是老天爺的活兒,也就認了。
我大姐和二姐跟老人家聊,想知道老人家到底哪裏不舒服。如果是心理疾病,原因在哪裏。憑什麽自己就斷定自己要不行了。要說跟誰生氣了,那是不可能的。老人家就是在那兵荒馬亂的戰爭年代還是無休止的政治運動中,都能坦然麵對,從不跟人爭吵鬥氣。三弟三口跟他脾氣特別接近,惹老人家生氣那是絕對不會發生的。三弟媳婦特別善良,他們的女兒更是爺爺的掌上明珠,所以,三弟三口惹老人家生氣的事根本不可能發生。在外邊更沒有人能惹他生氣。所以,我大姐想知道的也是我們每個人都想知道的迷。老人家說,他是從最近小雪的眼神裏發現的。大家立刻查看小雪,果真看到了那種難以形容的悲哀表情。
小雪,就是一條寵物狗。它渾身沒有一根雜毛,毛發就跟披上了一層雪一樣刷白。
小雪是寵物,與看家無關。它從不叫喚,生人來了,它就非常熱情地湊上去表示歡迎。我爸到哪裏,它都想跟著。它不僅僅是我爸的寵物,也是我三弟一家三口的寵物。所以,他們都把它當成一家人一樣看待的,家裏吃什麽就給它吃什麽。可就有點委屈了小雪,因為老人家從小不殺生,不吃肉,隻吃素食。在我們六個孩子中,隻有我大姐和我三弟不吃肉.。好在我們小的時候沒肉吃,也就沒有難為做飯的媽媽了。我爸來美國跟我們一起生活時也沒在做飯方麵有麻煩,因為我大女兒從小不吃肉,反正要做兩種菜:有肉的和沒肉的。這也是除了我大姐外,請我爸去住是非常難辦到的,我爸不想給他人帶來麻煩。所以,我爸偶爾到我大姐家住幾天,其它時間就跟我三弟一家一起過。
倆醫生認為過幾天老人家會好起來的。當然畢竟上了年紀,隱藏著什麽病也不能排除。越是一輩子不得病的,病倒了的後果越是可怕。所以,他們倆也不敢掉以輕心。三弟認為按摩可能會有效果,因為他猜測老人家是對84歲這個數字有恐懼心理,隻要放鬆就行了。他就跟老人家談心,講那些長壽老人的故事,也就不停地給他按摩。然而,打從他躺下後一周便突然間不講話了也不吃東西了。醫生立刻掛上吊針給他輸液。再看小雪,它也不吃不喝了。這可嚇壞了大家,三弟再次拉著他二哥長途跋涉去廟宇燒香給和尚送錢。
我不是醫生,但我有猜測的權力。我猜測老人家得了肺癌。雖然他沒說過疼痛,那是因為他抑製住疼痛,不讓兒女們為他痛苦。老人家自學醫書好多年了,雖然沒有臨床經驗也沒有老師教,但憑他當年洋人辦的教會學堂縣中學裏文理各科都是第一名的大腦,表現在過目不忘的驚人記憶力絲絲入扣的邏輯推理能力與豐富的想象力,讀過的醫學書多了,也就能判斷出自己得了肺癌,而且他清楚到了晚期,他這個年齡經不起手術別說,即使經得起手術化療放療,令他起死回生的概率極低,他便選擇放棄。這是我猜的。
倆醫生的急救措施無法讓老人家恢複不說,他還進入了陣陣昏迷。醒來後就跟剛睡醒一樣給大家一個微笑。三天後就在一次微笑後停止了呼吸。
爸爸走了,走得太匆忙,大姐受不了。大姐是父母的第一個孩子。媽媽走的時候大姐哭得死去活來,爸勸她說你自己要注意身體的,你的三個孩子需要你照顧呢。大姐後來跟我們說,媽走了我們還有老爸。這次,老爸走了,她就是我們兄弟姐妹六人的老大了。她一直認為老爸是長壽型的,活過一百歲都有可能,因為他身體素質好,性格好,對人寬宏大量,什麽都想得開。可突然說走就走了,大姐不能接受。
爸爸走了,走得太迷離,什麽病醫生們都不知道。二姐受不了。二姐常常請他去住幾天,他倒是常去,隻是晚上回到三弟家。他喜歡走路。他答應我二姐,將來老了,走不動了,就到她家住很長時間,一起打麻將。可二姐沒盼到那一天,他就匆忙地走了。
爸爸走了,給我留下的最深的印象是我上學的第一天回家後給我的諄諄教導。本來我們家老人對孩子都是放養,不論我小時候爬樹摔傷還是放羊把羊給放丟了,他都沒有發過脾氣。更別說打罵孩子了。那天他看我背著書包回家了,就跟我說:"你已經是學生了,就算是走向社會了要跟外人打交道了,你需要知道一些事情了。比如,你明白為何好事不出門壞事行千裏?"
"我知道,因為當聽到別人的好消息時絕大多數人假裝沒聽見,更不會告訴他人。而聽到別人的壞消息,立刻傳播給他人,就是不想別人好造成的。還有恩將仇報落井下石的呢!"
"嗯。這個你算說對了。那什麽叫一日三省吾身?"
"就是每天回想三次今天是否幹過毀人的事。"
"你能做到一日三省吾身嗎?"
“我不知道,我還沒省過。"
"我認為沒必要這樣做。太過分了就虛偽了。真實、真誠最重要。但也需要一日一省吾身。就是睡覺前躺下後先別入睡,想想這一天是否打聽過別人的醜事,如果聽到了他人的醜事,是否傳播了。這樣,就不會無意中毀人了。傳播他人的壞消息是天然行為,而不傳播別人的壞消息則是需要訓練的,是教養的結果,靠自律才能養成這樣的習慣。這一點做到了,與人為善就走出了第一步。"
老爸教導過我的幾句話對我的一生影響還是很大的,雖然我跟他的性格並不一樣,世界觀也有不同。
作為一生不貪財不好色助人為樂善良誠實又學富五車聰明過人的一代完人,好多話都沒跟孩子們說就突然間走了,令兩個弟弟和妹妹也受不了。他們三人跟我說,爸爸媽媽最疼他們仨,因為他們小。這句話勾起了我對往事的回憶,我小時候倍受姥姥和爺爺的疼愛,簡直過度的疼愛,爸爸媽媽就不能不平衡一下了。所以,表麵上看爸爸媽媽的確最疼愛他們仨,那隻是平衡而已。倒是我自己對我的行為自責了一陣。我告訴他們仨:相比兩個姐姐,我這個哥哥當的不合格。在我小的時候,冬天的早晨很冷很冷,就賴在暖被窩裏不起床,大姐把飯做好了就來喊我,看我不想動,她就把我的棉褲拿去到灶火口那裏一烤,然後拿給我說快穿上!趁熱!後來我長大了,天一亮就起床背著糞筐去拾糞,回來時往往看到二姐有樣學樣,給弟弟妹妹烤棉褲呢。可我從未給弟弟妹妹烤過棉褲。
倆姐姐聽後倒是幫我打圓場說永遠忘不了我早晨拾糞回來凍得渾身發抖的樣子,自顧不暇哪裏還能幫別人烤棉褲?看他們還沒起床,不吼他們就不錯了。
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們這個家,當年雖然那麽貧窮,但誰跟誰也不生氣互相體貼的溫暖小窩倒是那麽的自然,沒人想過需要抱怨誰。誰也沒有挨過父母的打罵,兄弟姐妹之間也沒有打架的,直到小妹會說話。小妹會說話後,我們總能聽到她跟她三哥吵著玩。這令我們感到新鮮,久而久之也習慣了,但無人知道他們幹嘛要吵著玩。一次回國時我問三妹小時候為何跟你三哥過不去,她否定了我的說法,而且她說直到今天最疼她的還是她三哥。爭論問題不是吵架,是交流。我聽著覺得新鮮,畢竟在我們這個家裏的其他人之間並沒有這樣的習慣。我跟我大弟弟喜歡摔跤,但從不爭吵,就是定好規則怎麽個摔法,友誼第一,輸贏第二。回想起來,我們倆似乎也請過父親當裁判,隻是他拒絕了。我們哥倆也嘀咕過聯手跟爸爸對壘摔跤,他不應戰。估計是怕摔不過我們倆吧。兄弟姐妹之間動手打架?那是我們家幾代人裏從未發生過的事。我爺爺哥仨,在那兵荒馬亂的年代有過生死存亡的遭遇,家財散盡,但互相之間也沒紅過臉。
三弟跟我說我們六個兄弟姐妹中受父親影響最大的是他,因為他做到了沒有一個仇人、沒有一個恨他的人。還跟我介紹如何做到沒有人恨的竅門。我不以為然,因為他的經驗之一就是不發表自己的觀點,對方說什麽就讓人家說,反正你自己腦子裏有自己的主見就行了。而我並不認同老爹這一點,也許我的性格使然。這也是老人家走了,最難從悲痛中走出來的是三弟。他們倆性格相投,共同語言太多,日夜相處的時間也最長。三弟媳婦也是勤奮善良之人,脾氣性格特別好,還聰明漂亮,從不挑剔別人。算是三弟命特別好吧。
說起下一代,老人家走了,我大姐的女兒哭得死去活來。她與老人家之間有很多故事,我知道的也有一些,但都是我出國前的事。
她出生後她爺爺奶奶相繼去世,她媽媽又不能在家照顧她,在毛澤東時代婦女能頂半邊天,沒有家庭婦女一說。我媽有心髒病就隻好在家休息了,便提出讓我大姐在孩子斷奶後把她送過來,這樣,這孩子就在我家長大。那時我爸的工作不太忙的時候晚上常騎車回家,第二天早上騎車上班。這樣,她就跟姥姥姥爺在一起生活,時間長了,她反而把姥姥家當成自己的家。這也跟人多有關,我小妹妹雖然是她姨,可隻大她六歲。我三弟也跟她能玩到一起。可要是回到她父母那裏,家裏就她一個孩子,就很孤獨。所以,她就拒絕回家。她有語言天賦,說話很早。記得她兩周歲的時候,就懂很多事了。一天中午,記得那是周日,我也在家吃午飯,那時我在讀中學。她一邊吃飯一邊問她什麽時候有小妹妹,因為我媽跟她講等有了下一個孩子,她就得回去照顧小孩。她喜歡有個女孩。當她得知快了時,就處於又害怕又高興的矛盾中。她不想走,喜歡姥姥家。就好像有靈異事件似的,她突然到窗戶那裏往外看。我們還在吃飯,但聽她一邊用小手敲玻璃一邊大喊:“宋-廣-川,回去!”
全家人聽後都驚呆了,然後大笑。不知何時她知道了她爸的名字。估計近日她擔心她爸來接她回去,便常常往外瞅。她爸進屋後臉色在不停地變化。他對孩子在姥姥家過著快樂的生活而高興,可自己的孩子竟然不想回家似乎當父母的不合格。我用嚴肅的表情看著他,考慮到我跟他算是談得來的朋友,互相尊重對方。他看我嚴肅的表情跟全家人哈哈大笑不一樣,便也一本正經嚴肅地跟我說:“潤濤賢弟,我向毛主席,不,向老天爺保證,我從沒打罵過她!”他清楚,我們家上溯幾代人都有家規:不打罵孩子。跟我家人結婚的,也不能打罵孩子。看他嚴肅的表白,我點頭肯定了他的說法。
沒多久,大姐的第二個孩子出世,是個男孩。我媽就帶著她回她家照看她弟弟去了。從此,她就成了小弟弟的保姆。兩年後她又有了第二個弟弟。我大姐趕上了計劃生育前生了三個孩子。這兩個男孩都是靠小姐姐幫忙拉扯大的。要不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呢。
我大姐夫本來是個人才,可趕上了文化大革命,他就不能考大學了而當了農民,比城裏的老三屆結局好一點,畢竟不需要遠離家鄉去上山下鄉。結婚過日子,就當了大隊會計。可他們村很窮,分的糧食不夠吃,可勤奮的一家人總能活下去。他們家自留地裏的莊稼綠油油的,非常與眾不同。他們村是公社所在地,油漆馬路從村中間穿過。馬路北邊是他家,路南邊正對著公社大院的大門。本來公社大院裏是雇了一個臨時工打掃廁所,我大姐夫就跟公社書記商量他承包打掃廁所,不要工錢,把大糞弄到自留地裏當肥料。公社書記答應了,條件是偷偷地幹,最好不讓他人看到。這樣,天蒙蒙亮的時候,他就起來去到公社大院裏掏廁所。公社大院裏也有好幾個辦公室,什麽生產辦公室、宣傳辦公室、教育辦公室、計劃生育辦公室、農副業辦公室、抗旱防澇辦公室等等,每個辦公室有三五個人,算起來也有幾十號人。
一天,我大姐帶著她去串門,她發現那位老奶奶家裏有暖烘烘的爐子。她回去便問她媽為何那位老奶奶家有煤能生爐子取暖。因為北方的嚴冬,屋裏是很冷的,小孩子的手常常有凍傷,她在想辦法給她弟弟解決取暖難題。得知這位老奶奶的煤是撿的煤渣,就是公社大院早上倒在門口的煤渣。她決定跟他爸一起起床,天不亮就去撿煤渣。那時她還不滿五周歲。公社大院裏有個大師傅,食堂做飯很早就得起來做幾十個人的飯。冬天六點起來天還很黑,但門口有路燈,就能看到倒掉的煤渣裏是否有沒燒透的有顏色的黑心。當然,她需要用一個小鐵棍敲打一下,把外麵燒完了的部分去掉。如果全部燒透了,一敲,就散了。沒散,就表明裏邊有貨。等公社大院各個房間的人都起來倒煤渣,那位老奶奶也到了。倒煤渣的人看到一老一幼在那似刀子一樣的寒風裏敲打煤渣,也就偷偷地在煤渣裏放幾個黑煤球,畢竟那是公家的煤,不用自己掏腰包。她從小就特別會來事,自然知道用笑臉謝謝人家,年齡大的,來一句謝謝爺爺奶奶之類的。
那時我就預測,像她這樣又聰明又會來事的人長大後就不用擔心沒有幸福的生活。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智商情商都高的人一定事業有成家庭幸福。果然,她有一個與又帥又勤奮的高中同學丈夫組成的幸福家庭。他們的事業白手起家可越搞越大,是當地最早一批有私人汽車的一族。她弟弟也有自己的公司。我三弟問我,她那麽懂事是怎麽練出來的。我說是天生的。三弟說不是的,讓我猜。“那是跟她姥姥姥爺那裏學來的?”三弟搖頭。他給出的結論令我大笑不止:“因為她是我帶大的!”我的印象中她是我媽和我大姐帶大的,我三妹的功勞也比他大吧?可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點都沒笑。他說的興許有些道理,畢竟當年我對他們小孩子們沒太多關注。
我這個大外甥女實在是難以接受老人家說走就走了的事實。三周前我爸還騎車到她家,看到一廳裏還可以掛一個字畫,便回家書寫了一對聯條幅,他自己親自到店裏裱好,就是放入鏡框裏,然後小心翼翼地綁在自行車後麵給她送去了。因為我爸不喜歡汽車,有點暈車。騎車鍛煉身體,是他的享受。她哭著跟我說:“怎麽會想到能寫那麽蒼勁有力的毛筆字還親自騎車18裏路給我送去三周後人就走了?這幅對聯就成了老人家最後的字,突然間就成了留給我的遺物!這讓我怎麽受得了?”
還好,多年來她和她丈夫三天兩頭地開車給我爸送好吃的,凡是我爸喜歡的,就斷不了。對她來說,回想起來這也算是一種安慰了。
據兄弟姐妹們告訴我,老人家走了,我們的下一代裏內心最最痛苦的當屬我三弟的女兒。
在他們那一代裏,跟我爸生活時間最長的應該屬她。從小就跟著爺爺,尤其是我媽去世後,她就跟著爺爺形影不離,直到上大學。爺爺在她心目中是任何人都無法替代的,老人對她那種疼愛與關懷,她從不敢跟別人多說,因為她害怕別人嫉妒。她上大學去了,我大姐的女兒就給我爸換了一個智能手機,他便可給在讀大學的孫女發短信消息了。我爸習慣了打電話的簡單手機,但為了不打攪孫女上課,發短信信息最合理。這樣,他老人家也在晚年適應並享受現代通信工具了。國內孫子輩的12個孩子人人玩手機,老人家每天都得查看手機信息,也就跟小一代人保持著時時刻刻的聯係,其樂融融。當他們得知老人家病了,也就認為是感冒,得知不吃不喝靠輸液,嚇得都不輕。春節放假回來看老人家時還好好的,怎麽說不行就不行了?一輩子隻得過感冒的人那麽健康怎麽突然間就倒下了?便都匆忙往家趕,在校大學生們立刻請假,以後再補課,回家是必須的。相比之下我是最後一個到家的,畢竟不在國內。
這件事寫到這裏應該是止筆的時候了,然而,還有個添亂的,她的名字叫小雪,不得不寫下去,因為老人家走了,最最最痛苦的是小雪。
別人痛苦,哪怕是最痛苦的和最最痛苦的,也隻是自己痛苦,而小雪則不同,她的痛苦讓別人的痛苦更雪上加霜。
我三弟的媳婦擔心她女兒上大學走了老人家孤獨,便四處打聽從朋友那裏要來了一個小狗。這小狗從三個月大到家,直到三歲時,大小都一樣。說是個貓吧,可沒有綠色的貓眼;說是個狗吧,跟貓一樣大也就算了,可它見了生人來家從不叫喚。它不看家倒也罷了,還越來越善良,不論何人來了,它都上前表示親昵。
小雪長著一身的白毛,雪白雪白的,沒一根雜毛。要說喜歡它寵著它,還真的不是老人家一人,我三弟家三口亦如此。小雪非常聰明,所以,我三弟常常跟它聊天,聽得認真並搖頭擺尾似乎它能聽懂。可當我爸倒下後它就犯渾了,三弟說什麽它都聽不懂了。
我爸從小雪的眼神裏看到了不妙,因為隻要小雪沒見到他,就高高興興的;一旦他到身邊,小雪就要流淚。我爸猜得到小雪聞到了什麽,狗的鼻子是極端靈的,可以聞出癌症。誠然,情況也許是倒過來的。我我爸身體不適,表現在了表情上,狗有時刻揣摩主人表情的天賦,便表示出了對老人家身體的擔憂,這也包括它聞到了癌細胞的氣味。
打從我爸不吃不喝那天,小雪就開始絕食,而且絕水。不論給它什麽,它都不吃一口。本來老人家 突然病倒就急壞了大家,小雪這不是添亂嗎?三弟就悄悄地跟它講:“老人家不吃,你也不吃。你如果帶頭吃了,老人家也就吃了呀?”說了半天沒效果。家裏人多,就趕緊帶小雪去看獸醫。獸醫院的醫生給它量了體溫,不發燒。查不出什麽病,因為它三歲屬於正當年,等於人的二三十歲。醫生還是給小雪打了一針抗生素,算是濫用吧。不知道什麽病,就隻擔心是細菌感染了腸胃以至於不吃不喝。
此時的小雪還特別強,不讓它到老人家那裏它還不幹。它要在最後的時間守護著老人家。沒辦法,隻好給它灌點水,然後讓它跟老人家在一起。三弟跟它講:“寵愛你的也有我們!你棄我們而去,這公平嗎?你這麽做,也不為我們想想?”小雪不點頭也不眨眼,似乎沒聽懂。顯然它理解不了感情不是如此簡單可以直接化作行動的。也許小雪明白,它畢竟沒有家庭,沒有子女親屬的牽掛,走了就走了。但無論如何令兒女們多少有點情何以堪的感覺。
老人家走了,小雪悲痛至極,前後腳也走了。
三弟親自掩埋了小雪,那要到沒人看到的地方,因為他害怕有人刨出來吃狗肉,雖然小雪很小,可燉一碗狗肉還是沒問題的。何況那雪白的皮毛,挖出來做一頂狗皮帽子也是有人幹的出來的,畢竟貪婪的人不缺。
老人家走了,小雪也走了,對我三弟來說,就好比突然間走了兩口一樣。平時一家人吃什麽就給小雪吃什麽,一下子就少了兩個吃飯的。
當大家都在為三弟的痛苦而難受時,二姐已經想好了辦法。二姐總是在他人思考事件來龍去脈的時候,她就跳過那一步而走到解決問題的路上了。她開車去了小雪的老家。打聽到了小雪母親的主人。敲門後自我介紹說是三弟媳婦的二姐,來打聽是否能再要一小狗。主人說沒有了,最後一窩都送人了。隻是留下了一隻自己養,因為母狗老了,恐怕以後不能再生育了,留下的這個小狗不能送人了。二姐說要多少錢給多少錢。主人說不關錢的事,從來都是送給親戚朋友,而且必須是善良人家。二姐說三年前弟媳婦領走的那隻死了。主人一聽大吃一驚:“死了?三歲就死了?”二姐立刻把來龍去脈講了一下,主人聽後對小雪的忠誠感到自豪,說這雖然是悲劇令人難以接受,但也表明小雪受到了寵愛,以至於建立了以死相報的感情。一家人商量後決定把本來想留下來不送人的小狗讓我二姐帶走,等於替代哥哥小雪的位子。
二姐謝了主人一家,便把另一個小雪帶走了。狗是有靈性的。當二姐把這個小狗從車裏抱出來送到三弟家門口,它就抓門叫喚了起來。它聞到了哥哥留下的味道?反正是讓二姐看出它回家了的樣子,二姐便走開了。三弟當即出來開門,看到小雪回家了,立刻欣喜若狂。沒有一根雜毛,大小跟小雪一模一樣,畢竟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這不可能不是小雪。把小雪抱了起來。可他大腦還是正常的,若說它是小雪,怎麽可能?死了還能複活?若它不是小雪,怎麽會跟小雪長得一模一樣?看它並沒有痛苦的表情,身上也沒有一點泥土,便知道這是二姐的傑作。他跑到外麵,看到二姐的車已經開走了。
“小雪,小雪回來了!”他在勸他媳婦。媳婦不信,看著看著就覺得是真的。“回來了,回來了就對了。”她對小雪說。她知道那一定是二姐又要來的,隻要丈夫相信是小雪回來了就可以了。所以,她點頭認同這是小雪,繼續喊她小雪。
改寫一下元好問的《摸魚兒》獻給小雪: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
三生有幸何為最?同度幾輪寒暑。
天意誤,未曾顧:此忠羞煞癡兒女。
君應有語:念腸斷魂飛,陰陽兩界,不勝一同去。
.......
後記:狗的鼻子可以診斷人的癌症,隻要稍加訓練,便可用於臨床。這在歐美科學家的研究裏早已成為可重複的結論。尤其是皮癌,或者味道能讓狗聞到的癌症,比如肺癌。考慮到我爸皮膚上沒有癌症,小雪能聞到的應該是肺癌的氣味。這是我的判斷。也許我爸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他晚年天天讀醫學書籍,清楚肺癌晚期的症狀,他沒有表現出疼痛,並不等於他沒有疼痛。手術啊,化療啊,放療啊,對他這個年齡來說都無法承受,效果微乎其微。他就放棄治療了。
我家的傳統就是不看重物質金錢,給後代留下的遺產是做人的品格。我爺爺曾經跟我說過:“不論男女哪一方,跟我的後代成家(=結婚),不能有一個後悔的。”我回美國前便問我姐,下一代結了婚的孩子們的配偶有沒有後悔的。她想了想,肯定地說,沒有,一個都不會有。而且一個打架的、出軌的都沒有。
整理我爸那些沒地方掛過的字畫時發現我爸的老同學史鍾華老先生寫給我爸的一副對聯。我把這幅字帶了回來,還沒來得及裱起來,暫時掛在牆上照個像。因為史鍾華的兒子史國學是我的同學,就是舊作裏提到的馴野驢的那位才子。
令祖上世代衣食無憂,到1949改朝換代之時忽然敗得光光,躲過了腥風血雨,不能不說是祖宗的積德、上天的眷顧。
厚德載物,就是如此。
哀悼!
回國多時,剛出來。晚複致歉。
原來閻潤濤出生於這樣的詩禮之家。中國社會,不僅僅是中國農村,這樣的家庭已經不多了。老人有這樣美好的家庭,有這麽多這麽好的子孫後代,是有福氣的。閻潤濤節哀。
你家真讓人羨慕,溫暖友愛.您父親和你性格不同,一個追求沒敵人,一個追求要人愛憎分明, 真有意思.估計您受爺爺影像更大.
謝謝大家的評論。
我開始寫博文,這事總是要過去的。
欣賞對聯的字,能覺出慈愛和安詳。
閻老師的家教家風讓我自覺羞愧,會找機會多和80多歲的父母交流,並向孩子們表達曾經對他們怒吼的內疚和歉意。
看您的博文十分受益!
閻兄節哀保重。
閻兄的家風領教了。 敬佩,受益!
真正善良的家庭 福氣呀
我父親得知自己將不久於人世,就告訴我,我每天過得快樂,有意義,就是對他最好的思念.我想你爸爸也是這樣想的.
令尊大人能預知時至,這是他老人家一生積德行善、積功累德的善報。可敬可佩啊!
願令尊大人和忠烈的小雪都往生極樂國土,永不退轉!
請閻老師多出好文。你的文章條理分明推理正確,讀後受益匪淺。多謝!
記得去年與一久別的老友相遇,都覺得老了,快過五(十)而奔六(十)了。他說:隻要過六(十),活一天就是賺一天。我說:你這到底是悲觀還是樂觀呐?或算是一種豁達?!。彼此笑而未答。
盡管當下醫學發達到人活八十、九十不在少數。然而我們能活到八十好幾又無病痛折磨而去彼岸那真是謝天謝地了。
想起不久前和另一朋友聊天,說起他在大陸的親戚在幾年內走了四個都是得肺癌而故。
最近也回大陸看望了嶽父,也得此病。未來幾年大陸肺癌發病率會更高。
大閻的家父有福啊!兒女們都爭著把老人家照顧,真是言教、身教的善果啊!。還有那忠誠無比的小雪,隻閱小說有,今知現實顯。真印證了萬物皆有"靈",而為盡善者"顯"。
那幾個繁體揩字非常雋永而清秀,友字如其人話,也襯托閻之家父之人格也。
順祝 ,安!
親戚朋友是要擺桌慶賀的。如果不是戴了孝,那熱烈氣氛,你都分不出辦的是紅事兒還是白事兒。
向你愛欣賞詩詞一樣,俺也喜歡書法。詩詞不能出律,書法不能敗筆太多(現在要求沒有敗筆,就太講究了)。很希望你能將老爺子寫的那副字(就是老人家騎車送去的大副)帖出來,好讓大家欣賞,憑吊。
史老先生的字,大部分間架不錯,但“繼”字,“久”字不夠講究,把通篇的氣勢,拉下來很多。尤其是“繼”字,簡直是硬湊在一起,沒有藝術性的處理,看不出天才的創意,那莫多的亂腳絲兒,都用一個寫法,即合掌,又犯覆(借你評詩詞的說法)。久字的一撇,劍走了偏鋒,一捺的氣勢又不足以平衡整體,便有失去重心之感。
其它不講究的地方,就是作品中多處的短橫的處理太隨意,基本沒有收筆(跑風漏氣兒的),為通篇減色不少。而這些,正是書法的基本功。偶爾為了突出藝術效果不處理,又是可稱神來之筆,但筆筆都這樣,就說不過去了,就是基本功不夠了,就是敗筆了。
由此觀之,史老先生當為業餘書法愛好者一般水平。
俺未能有緣結識史老先生,僅是看字,就提出了一大堆尖刻的批評意見,為的是提高大家的書法新賞水平。如有謬誤不當之處,請見諒,並歡迎批評指正。
父親一生最愛的就是律詩和對聯,可惜老家沒有可切磋之人。想象父親生前如有機會遇見閻兄父子,得以暢談詩文,該是件多麽快意的事!
父親文筆得閻兄點評,也不算埋沒了。再次感謝閻兄!
我爸去世後,屍體放了七天,因為親朋好友很多,有的在外地,要求回去給他送行。他一生幫很多很多人的忙。走得太突然,使我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事實上,他的壽命已經比平均壽命高了,應該知足了。隻是這個小狗令我感到羞愧。
我還是要寫博文的。隻要活著,我就不停筆。
再次感謝大家的安慰!就不逐一回複感謝了,在此也祝大家珍惜生命,過好每一天。
您父親的大作我讀了。可以看出來老人家的國學功底很厚實。最喜歡的是那長聯。關於四首七律,老先生對平水韻的掌握可以說是輕車熟路了。尤其是第二首和第三首,平仄韻都沒問題。
第四首需要改寫兩個字就不出律的。看看改成這樣行不行?原意不變:
誰憐羅附植園林,落薄居然塹上茵。
品貴何慚棲野草,價高畢竟喚金銀。
香濃恐露傾城態,情重長存並蒂身。
不與繁華爭豔麗,故開春暮慰羈人。
有點麻煩的是第一首。來自於四個韻部(上平十一真、下平十二侵、上平十二文、下平八庚)。我想跟您探討一下怎麽改寫,您可以跟我私下裏聯係。QQH給我。
父母之恩重於天!兩年多前我的父親離世,也讓我好生傷感。我父親年齡與閻兄父親相近,也是一位讀過私塾的農民,一生清貧,一身正氣。父親周年忌日我寫過一篇《憶父親》,去年分兩節發在新浪博客上。文中錄了一些父親留下的律詩和對聯,早有意請閻兄點評。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d5aca940101hd8n.html
多好的父親,多好的孩子們。
你說的八十四是有點特別,我父親也是今年離八十四隻有一個月突然去世。
很關心: 你是否拿到了簽證, 回國, ...
文章感動!閻兄節哀!
小雪讓我想起裏的Snowy,既聰明又忠誠。
潤濤大哥節哀!
天下人間第一家!
看了這篇文章後,感覺您的父母家庭有智慧, 有愛心,難怪出閻兄這樣的才子。
望節哀!
寫寫文字,好好的哭幾場,都是釋放。
望閻老師保重,節哀順變.
記得閻先生經常在博文中貶損中華文化,並反問中華文化的精髓,意指中華文化全糟粕而無精髓。 我學識淺陋, 但私認為 “忠厚傳家遠,勤儉繼世長” 正是我中華文化的精髓。(“詩書”第一次見到,而且在兩千年曆史中有詩書的家庭應為少數。) 不幸的是,共產政權在大陸已經消滅了前半部分,使得中華文明看起來在大陸消失了。
在美國生活多年發現能恪守“忠厚,勤儉”的民族並不多。所以不曾為自己的民族血統自卑過。
在這篇紀念博文留言如此,似乎不是很合適。 看到對聯想起這個話題,請見諒。
老閻節哀
節哀,潤濤
和諧的家庭,感人的親情,還有那真性情的小雪
值得珍惜,也值得懷念
節哀保重。
父母遠去,我們也就變成孤兒了。但也隻能說這就是生活。
望閻兄節哀、保重!
兒女能過得幸福才是老人最大的願望。
請閻先生節哀!
想起一句話"父母是隔在我們和死亡之間的簾子","一個幸福晚年的秘決不是別的,而是與孤寂簽訂一個體麵的協定".
問世間情是何物?My answer: you are already blessed. What else do you want?
死是人生的一部分,是最後的一幕。我第一次經受這種打擊是我姥姥去世,接著我爺爺。那時還小,特不理解人生下來,死了,又有新人生下來,又得死,這老天爺在折騰個啥。
主要是太出乎意料了。當然,也必然勾起自己對人生的感歎,包括我自己還能活多久的疑問。人生如夢,轉瞬即逝。
我老爹一生的故事很多很多,也非常有趣。他經曆了民國、鬧日本(我們那裏把抗日戰爭說成熟鬧日本)以及毛澤東時代的曆次政治運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