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潤濤閻
12-28-2010
大饑荒算是勉強過去了的 1962 年春天,二姐和我開始琢磨如何把去年生產隊有了收成的妙計 ---- “禾苗移栽”在自家的院子裏發揚光大。
前邊的文章裏介紹了大躍進深翻土地把生土翻到上麵後導致禾苗死亡而造成大麵積顆粒無收的大饑荒,社員們明白了這個原因後但也無力再來一次深翻土地把熟土再弄到上麵來,但社員們還是不約而同地想到了“禾苗移栽”這個補救措施。把不多的、沒有深翻土地的自留地甚至各家院子裏那點地都種上苗圃,精心護理這點地盤非常容易,待禾苗長大了一些再移栽到大田,在移栽的時候,把糞肥放入一點到小坑裏,這樣,禾苗就可以把根係紮到很深的地下。最容易移栽的莊稼當然是玉米、高粱了,每一尺半遠一棵苗;而很費功夫的就是小麥,每三寸就得一棵苗。禾苗移栽的成功徹底解決了當年深翻土地造成的後患。非但如此,同樣的土地,即使沒有深翻過,移栽的要比直接播種的長勢好。所以,禾苗移栽技術斷斷續續被沿用下來,直到鄧小平把土地分給農民沒有了生產隊才徹底放棄。改革開放後,農民們有那空閑時間去打工,也不會大麵積搞移栽了,當然除了水稻一直大麵積搞移栽外。
我們河北省因為距離北京近,省委領導還是發現緊跟毛主席要比緊跟劉少奇鄧小平政權保險係數大,“三自一包、四大自由”就遭到了很大的抵抗,不讓生產隊把土地分給農民,而是九比一。九分土地歸生產隊,一分歸個人自留地。我們大平原人口密度大,每人隻有一畝地,這一分自留地可是成了救命地。該種什麽,怎麽種,家家都在冥思苦想。
由於生產隊不再搞什麽大躍進了,大家對生產隊分的糧食能吃飽飯有了信心,但生產隊沒有錢,所以“吃飯靠集體、花錢靠自己”的判斷不約而同地達到了共識。沒有錢,日子很難熬的,要穿衣服,要買鹽,這兩樣不能少,醬油醋甚至點燈的煤油可以省。所以,自留地裏種菜,到集市上賣給縣城甚至推獨輪車到京津大城市換點錢花的想法便主宰了大家的思維。是人都知道,蔬菜是季節極強的作物,大家同時上市,根本賣不了幾個錢。如何比別人早上市,便成了我和姐姐日夜琢磨的難題。
搞禾苗移栽是非常合情合理而且簡單易行的,就是在凍凍化化的早春在花盆裏把菜苗培育上,白天在牆根暖和的地方,晚上端入屋裏避寒。等苗子出來了,外麵的地也化開了就移栽。想好後我跟姐姐就找爺爺匯報這個方案。爺爺一聽立刻搖頭,原因是河北的倒春寒特別勤奮,幾乎年年有。所以,禾苗移栽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倒春寒雖然隻有一兩天,可零下的溫度哪怕幾個小時就可把菜苗殺死。
我和姐姐不服輸,冥思苦想戰勝倒春寒的難題。我家住在池塘邊,那裏的膠泥非常粘,非常精細,稍微一摔打就“熟”了,便可捏泥娃娃。我跟姐姐就在如何利用膠泥這個地方動腦,因為不花錢買原料。我倆商量來商量去,覺得捏膠泥窩窩頭就可解決倒春寒這個難題。白天,春天的太陽暖融融的,菜苗一定興高采烈;太陽一下山,立刻把曬幹的膠泥窩窩頭把菜苗蓋起來。沒有了寒風的吹打,窩頭裏邊的菜苗說不定死不了。我倆就把這個方案告訴爺爺,爺爺聽了很高興,覺得值得一試。但要有兩套準備:萬一還是凍死了,那從頭開始養菜苗就晚了,所以要在別人開始養菜苗的時候也養,以做備用。
摔跤泥我可是行家裏手,捏彈弓球可是我的家常便飯。男人一輩子跟鳥有不解之緣:小男孩用彈弓打鳥,老年人提著鳥籠子喂鳥,正當年男人折騰自己的鳥。
但我捏窩窩頭的本領實在太差,而姐姐時常幫媽媽做飯捏窩窩頭。這樣,我負責摔跤泥,姐姐負責捏窩窩頭,我媽和我大姐看著笑,說小孩子家鬧著玩,不可能成功的。爺爺很鼓勵我們,我還沒入學,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姐姐一放學就卷起袖子捏窩窩頭,而我在家看弟弟,他也跟我一起鼓搗膠泥,特上進。很快我們就捏了一百多個很大的膠泥窩窩頭,在院子裏晾幹,這下可把村裏的人們給難住了,玉米窩窩頭確實不夠吃,但膠泥窩窩頭也能當飯吃?一位有學問的長者看出了門道:“潤濤每天帶著弟弟摔跤泥,是學曹操呢!曹操望梅止渴,潤濤讓他弟弟看到膠泥窩頭就不想吃飯了!”我不知道望梅止渴是用空想安慰別人的意思,更別說用膠泥窩頭讓弟弟對窩頭產生反感情緒而不再想吃飯了,做夢都不會想到那裏去。
我們家的自留地就在我們院子外邊。當每天都是暖暖的春風,太陽高照的時候,我們的菜苗已經可以移栽了。白天暖融融的,菜苗非常鮮綠,水靈靈的樣子煞是可愛,但爺爺說,越是水靈,菜苗就越怕倒春寒。我們就用幹燥的膠泥窩窩頭把移栽的菜苗蓋上。爺爺說不能蓋太嚴實,菜苗沒被凍死但被捂死就更可惜了。我們就做了個試驗:沒隔一棵苗就蓋嚴,另一棵苗就留一個小孔,就是蓋好後用樹棍在窩窩頭的底部搞一個小孔,第二天早上去看哪一種導致菜苗死亡。結果發現沒有差異,都好好的。隨著氣溫急劇升高,菜苗茁壯成長,當窩窩頭勉強能把菜苗蓋住的時候,倒春寒果然來了。那時候沒有收音機,不知道有天氣預報那碼事,但每天都要看是否有倒春寒的跡象,可倒春寒不打招呼就突然降臨。中午還暖呼呼的,我們就把窩窩頭放在菜苗的北麵,傍晚突然北風呼嘯,我們就把窩頭蓋上。那一夜我和姐姐無法入眠,思考著大窩窩頭裏的菜苗是否已經死亡。後半夜我們不再為菜苗擔心了,擔心也沒用,再說屋裏的新的菜苗已經萌芽了,要是外麵的菜苗死了,我們就算白幹活,但沒有任何損失。
第二天早晨,外麵還是很冷很冷,前些日子那徐徐的春風暖暖的陽光一下子被西伯利亞的冷風給吹到爪哇國去了。我倆都很喪氣,估計菜苗死掉了,也就沒敢去打開看看死得是壯烈還是慘不忍睹。
早飯的白薯粥我姐和我都是帶著淚喝的,想起那如此嫩綠的菜苗,用不了多久西葫蘆就長出來了,就這麽夭折了,實在不忍看,隻有為它們默默地流淚。全家人都以為我們看過苗子了,可突然間我姐說要是萬一沒被凍死就好了。全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不知道到底這話從何說起。媽媽納悶地問:“這麽說你們還沒看過苗子是否活著?”我姐說不忍去看。弟弟嗖一下跑出去了,不大一會兒就聽他“還活著!還活著!”大叫不停。我和姐姐立刻扔下飯碗就往外跑,跟往裏邊跑的弟弟撞個東倒西歪。大家樂不可支,然後又站穩腳步,朝院子外麵跑去。
厚厚的膠泥窩頭蓋著的是打了蔫的菜苗,我們立刻把窩窩頭蓋上,害怕被外麵的風吹得感冒。爺爺到外麵仔細查看了一下,發現昨晚的倒春寒最低溫度也就是零度左右,池塘裏的水沒有一點冰,氣溫在零度左右,那窩窩頭裏邊保留了白天被太陽曬得暖暖的土壤所包含的熱量,溫度可能在零上不少呢。膠泥窩窩頭竟然把春天的腳步給留住在那溫馨的小屋裏,把倒春寒擋在了外麵。菜苗未必知道外麵的世界不精彩而且很殘酷。如同一個肌膚白皙、心靈幼嫩的新娘,在自己的房子裏享受被窩的溫暖,哪管外麵是風風雨雨?被窩裏自有溫情在。反過來說,沒有房子的男人就想娶美貌絕倫的仙女,在當今的中國不可思議,是有一腚道理的。根據俺的經驗,沒有房子至少也得弄個蒙古包,才能對得起那如花似玉的新娘。
到了中午時分,我們仰望著天空,看到了太陽的熱量終於把倒春寒的寒氣逼走,飛上了高空,變成了一片彩色的雲,給翱翔的雄鷹送去了一份挑戰書,不服氣的雄鷹也越飛越高。地麵上又恢複了春天的氣息,我們就貓著腰把膠泥窩頭一個個翻開,重見天日的菜苗慢慢地昂起頭。
我們種的是西葫蘆,產量很高的蔬菜,也是當地城裏人最喜歡吃的蔬菜,因為此時隻有西葫蘆可以吃了,而其它的蔬菜還要等一段時間才能上市,比如菠菜、春蘿卜等禾苗階段比較耐低溫的蔬菜品種也不例外。
那一天我和姐姐非常興奮,全縣我們是第一份賣西葫蘆的,整個農貿市場裏沒有蔬菜,除了豆芽還是豆芽,就是過冬的脆蘿卜、胡蘿卜、大白菜都無法放到這個時候,那可是麥收前所謂“青黃不接”的時候。我們跟著爺爺去賣西葫蘆,一到市場立刻被買者包圍,最後隻好賣給醫院的采購員,畢竟病人吃上新鮮蔬菜要比別人更著急。價錢嗎,那可是要比下一個集市貴三倍,就是這樣也無法滿足購買者的需求。我們有八十棵西葫蘆,每棵隻摘下來最大的一個就是八十個西葫蘆,賣的錢買了布料給全家人做衣服,買了鹽不再吃淡飯了,買了煤油,晚上可以點燈了。在這之前,天一黑就得睡覺,因為沒有煤油點燈。在煤油燈下,可以聽姐姐們朗朗的讀書聲,可以觀看媽媽做針線活時的認真勁兒,還可以跟弟弟玩彈玻璃球。
最讓人納悶的是我們在哪裏搞到的長得如此快的西葫蘆種子,比別人的早好幾天就上市了。大家都擠到前邊去問我爺爺。我爺爺說跟品種沒關係,是移栽。可移栽大家都搞啊,還有啥竅門呢?爺爺告訴他們說,要在倒春寒來了的時候給菜苗蓋被子就行了。“你們家被子真多!”一個老頭半信半疑地揮手走開了,大家一笑,還是認為是品種特別,有人發誓一定要買我爺爺賣的菜籽。爺爺說真的跟菜籽沒關係,他們不信,老農民誰不知道倒春寒?早播種是不可能的,唯一的原因是種子好,長得快。爺爺告訴他們說是倆孩子鼓搗的膠泥窩窩頭有效。隻有一個老頭認同這個竅門。其他人都等著買我爺爺賣的菜籽。
再說那些膠泥大窩頭,說是窩頭,其實比窩頭大很多也厚很多。我們沒有扔掉它們,而是把它們用沙土埋起來第二年接著用。爺爺說,沙土跟幹燥堅硬的膠泥不會混的,即使夏天水浸了,秋天挖出來後曬幹照樣行。爺爺的判斷是對的。但我們發現,自留地裏蔬菜產量的限製因子是肥料。我們需要解決這個難題。解決這個難題,沒想到該輪到我弟弟出場了。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後記:別說今天,十年前回國就發現老家到處都是塑料大棚了,不透風的塑料布透光,陽光把大棚裏的空氣曬得暖暖的,外麵的冷空氣進不去,嚴寒的冬天大棚裏黃瓜西紅柿豆角芹菜鮮綠無比,跟我們家倆當年那窩窩頭乃天淵之別。
讀了令人心酸。這就是那個“要解放全世界三分之二被壓迫老百姓”的最革命的中國。這也是當時中國億萬農民生活的真實寫照。一直到七十年代,我所生活的農村依然是這樣:晚上點的油燈的油,和炒菜用得鹽基本上靠雞下的蛋來換。
來美國後基本上沒有種過菜,雖然小時候什麽菜差不多我都種過。
我在寫往事追憶,新的又貼上了。去看吧。後麵還有大饑荒時的故事。
今天的沙發板凳您都坐了。
七十年代好多了,可以說好太多了。基本上沒有多少餓死人的地方了。七十年代我常常倒點小買賣,搞點錢。吃的不好,但也能填滿肚皮。白薯粥,高粱粥,白菜湯,鹹菜窩頭。比六十年代可是天翻地覆地變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