潤濤閻的小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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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過後是嚴冬(一)

(2010-09-11 15:50:55) 下一個

潤濤閻

9-11-2010

(接上文《1959年晚秋的日子》)

1959年的秋天,是令人難忘的秋天,它改變了秋天的原來本色。

秋天,它的本色是收獲的季節,一眼望去,看到的必然是造物主的神機妙算:朝天傾斜勃起的玉米棒子,顯示著男人的陽剛之美;低頭彎腰的穀穗,叩謝著蒼天風調雨順的恩情;笑破肚皮的豆莢,袒露著孩子出生後母親喜悅的內心;鑽入土壤的花生,把肥胖的胎兒藏起,以防在主人收獲前被野鳥兒叼走;不再追逐太陽的向日葵,展示著飽滿與成熟,標榜著飽經風霜老人藐視紅太陽的智者風範;迎著秋風莎莎作響的黍子,帶給年輕人金色的希望;低頭認罪的高粱,告別了居高臨下的往日情懷,把清寂與高涼還給蒼鷹,表達著文人從清高回歸現實的無奈。--- 這就是秋的韻律、秋的獨唱、秋的本色、秋的魅力,也是秋的情愫。它帶給農民的是收獲、是喜慶、是吃飽飯的保證、是對汗水的報答。秋的特殊含義,也是大自然的生命本身。

然而,1959年的秋天,農民們隻有一個字:愁。那是用悲涼的“心”把“秋”頂起而寫就的。也就是說:秋天,農民的心裏沒開花就被壓在底下。這解釋揭示了愁字的由來。這可不是潤濤閻的忽悠,那是當年造字者的心靈感悟。千愁萬愁,比不過心在秋底下之愁。跟不餓肚子相比,愛情算個球啊還是算個鳥?要是愛情是第一愁,那愁字應該是“心”字在“球”字的下麵才對。

深翻土地後,禾苗不長,到了秋天顆粒無收。雖然秋天的野菜可以充饑,但醒骨的秋風一來,誰能不知道秋後的嚴冬很快無情地跟進?看著那秋雁南飛,頓感被偉大領袖胡來所管製的人竟然不如自由翱翔的鳥兒。人,要是能退化成大雁可以找到覓食的路,此時百分之九十九的農民會自報奮勇。人不如大雁,看來進化論值得商榷。

顆粒無收的秋天,鳥不彷徨,人卻悲涼。麵對死亡的逼近,有誰能把這等心事還給生活的田園?唯有我那無憂無慮心地寬的老爹,竟填詞一首《天上來。秋念》(天上來這個詞譜比較苛刻,可平可仄選擇不多)。多年後他把那筆記本上的這首詞給了我。錄於此(雖然不會百分之百記得準,但八九不離十。題目覺得哭秋比較好點?):

秋念
 
夏去秋還。問草野茫茫,哪是秋園?
◎●○△   ●●●○○ ◎●○△
守信秋雨,癡潤秋田。
◎●○● ◎●○△
秋收讓給秋閑。
◎○●●○△
歎昨年秋好,向秋日說破狂言:
●○○○● ●◎●●●○△
趕超英、煉精鋼細鐵、薄地深翻。
●○○ ●○○●● ◎●○△
秋魂附托秋夢,溢滿囤秋情,化作秋煙。
○○●○◎● ●●●○○ ◎●○△
無奈秋靈,哭沾秋淚,枉添秋夜悲憐。
◎●○○ ◎○○● ◎○◎●○△
想秋來秋去,怎堪想、秋願成殘?
●○○○● ◎○● ○●○△
恨秋魔,創這番秋景,心比秋寒。
●○○ ●●○○● ◎●○△

填一首詞竟然用了二十一個秋字,讀來也不覺得生硬繁瑣。麵對顆粒無收的秋天,壓抑的心情那哪裏是一個愁字了得!那是憤怒、慌張、與無奈。連在死人堆裏活下來的元帥彭德懷都賦詩“為民鼓與呼”了。可無論怎麽賦詩填詞,都不能表達那年秋後的農民哀秋悲涼之心情。沒有了秋收,怎麽度過嚴寒?信仰神的,認定有神靈;盼望秋天的,認定有秋靈。可奈何沒有了天?天被戰,秋靈也變得冷漠,耳邊剩下的是秋魔的戲言:“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偉大領袖隻顧了戰天鬥地,可他忘記了讓地球停止轉動這碼事。這個在他眼裏應該是個小小的失誤,可導致的後果很慘很嚴重。剛剛過了因言治罪的打右派運動,人人噤若寒蟬,不敢抱怨。蟬聲不是哀鳴而是鶯歌燕舞,報紙電台依然是對偉大領袖讚歌一片。廬山會議後,遭批判的是為民請命說實話的彭德懷。

不旋踵,嚴冬,踏著秋後螞蚱的足跡,蹦蹦達達地過來了。可秋後的螞蚱蹦達不了幾天,而嚴冬卻綿綿無絕期似的久駐不走。寒霜一來,螞蚱一去,那遍地的野草野菜,瞬間不見蹤影;苜蓿蘑菇,一夜銷聲匿跡。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幹淨。人的胃和腸子也得到了清洗般潔淨。

爺爺想殺家兔充饑,可看到孩子們都舍不得的樣子,也橫不下心。殺了這些家兔也不夠一家人吃一冬天的啊。難道真的就沒有辦法了嗎?實在找不到吃的,那就隻有殺家兔一途了。爺爺冥思苦想著。

一天他仔仔細細盯著麻雀等鳥兒看,他開始思索:大冬天的,沒有了蟲子,沒有了糧食,那鳥兒唧唧喳喳歡蹦亂跳活得如此輕鬆,難道鳥兒就餓著?他發現鳥兒在地裏刨食吃,吃得津津樂道,吃得肚飽身圓。我爺爺突然間醍醐灌頂:人吃草籽也能活過來的!小時候就是靠這個活下來的。

他立刻思索出了過篩子、過籮的步驟而把草籽從表土中篩出。他先自己悄悄地去做試驗,去測驗這麽跟鳥兒奪食能活下去的辦法是否可靠。

當太陽接近頭頂的時候,爺爺興高采烈地回家了。他告訴全家人:“我們餓不死了!有好吃的了!快跟我去篩草籽。那東西是很香的,雖然你們沒有吃過。”

“吃草籽?”

大家異口同聲,個個驚愕不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爺爺是否瘋了。當時有很多人因為大腦缺乏營養而精神失常,也不排除有害怕孩子被餓死而急瘋了的。可爺爺昨天還好好的,今早就瘋了,這也太快了。草籽在土裏,比針尖大一點,隻有鳥兒才看得到,而且,鳥兒吃點就飽了,人的胃口多大啊?怎麽能吃鳥食還能活下來?

兩個姐姐很不情願地跟著爺爺出去了,我很好奇,雖然我幹不了什麽活,也就屁顛屁顛地跟著他們頂著寒風去到路邊的沙土地裏篩草籽。爺爺先表演,就是先用篩子把石頭、草根、土坷垃篩掉,保留篩子下麵的細土,其中有草籽。然後用孔眼很細的籮把沙土過濾掉,留在籮裏的就是草籽了。

什麽是篩子,大家不用我介紹,哪怕是城裏人沒見過篩子,聽到這名字就可以想象出來了。但什麽是籮,那就要多說兩句了。籮由籮圈和籮底構成。籮圈就是薄薄的木片圍成的,而籮底是由比布料孔眼大、比紗窗孔眼小的金屬絲用機器編織成的。沒有機械化的古代,籮底是怎麽織成的,我就不知道了。你吃到的白麵麵粉很細很細的,是磨麵機把麥子磨碎後過籮才得到的,籮下麵漏出去的是麵粉;留在籮裏邊的就是麩皮。草籽再小,也比籮眼大,必然留在籮裏。草籽再大,也比篩子眼小,必然跟沙土一起漏過去的。這麽先過篩子後過籮,草籽就得到了。

在路邊的沙土地上,經過北風吹拂,土壤幹燥得很,有一半能被篩子過濾到下麵。

看到這裏,您可能要問:土裏有多少草籽?

不說不知道,說了嚇一跳。

你今天在美國,即使在車上,往路邊瞄一眼你就發現野草叢生的是何等稠密,那是一棵接一棵沒有剩下的空間。如果沒有割草機割掉,每棵草的頭上都接果實。那些草籽掉到地上,絕不是那麽一層,而是很厚的幾多層。當野火燒掉幹草和地上最上麵的一層草籽,最下麵的那層草籽第二年還會發芽。那叫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那麽,大躍進深翻土地後為何不長莊稼而長草呢?也就是說深翻土地與深耕有何不同?這個問題對於沒有經曆過深翻土地的人和不知道深耕與深翻的區別的讀者,尤其是城裏人,是個很大的疑問。

耕地,不論是拖拉機還是牛拉犁,用的犁鏵都是有坡度的,大約45度角。也就是說,不論耕地耕多深,耕出來的土塊是斜著扣貼在旁邊的。一般情況下,耕地的犁深度為五寸,七寸的就算深耕犁,當然,拖拉機拉犁可以深耕到一尺以下,但土塊依然是斜著扣貼在上一輪的土壟上的。這樣,部分熟土依然在表層。

大躍進深翻土地,不是用犁。而是先用鐵鍬把上麵的熟土(有營養)挪到一邊,然後挖一米深的坑,再把熟土埋入一米深坑裏。這樣,把一米深的生土放在表麵。這叫深翻土地,而非深耕。深翻土地的理論依據是蘇聯科學家提出來的,是根據植物的根係可以長到不止一米深。他的試驗表明把表麵的有營養的土翻入到一米深的底下,植物會產量高一點。那問題出在哪裏了呢?出在了沒有先搞小麵積試驗就立刻推廣到全國。由於禾苗一開始就在生土上發芽,沒有化肥,沒有養分,這些禾苗根本就沒有能力長大,夠到一米下麵的熟土之前就死掉了。禾苗死了,便是顆粒無收。所以,是那位蘇聯耕作學家的一篇俄文論文,誤導了中國的耕作學家,包括一級教授、中國耕作學奠基人孫渠。全民大搞深翻土地運動便轟轟烈烈地、日以繼夜地開始了。關於孫渠教授的故事,請看我的舊作《令人歎服的智者(三)》,在此不贅。

爺爺的眼力不錯,但畢竟上了年紀,他還以為籮裏邊的都是草籽。我們仨個孩子看到裏邊有很多不是草籽而是微小的小石粒便告訴了爺爺,姐姐說這個沒辦法吃的。爺爺立刻吩咐她倆回家把草籽放到她們的鏡子上麵,然後用針把草籽與小石粒扒拉開,問題就解決了。倆姐姐按照爺爺的吩咐回家後,把一大碗草籽倒在桌子上,然後用針扒拉,一開始很慢的,要一個一個粒地查看。不僅僅小石頭,那種看上去樣子比較特殊和個比較大的草籽,也扒拉掉。相信大多數草籽無毒。個別的野草,草籽應該特殊。

她們的動作越來越嫻熟,最後快到令人眼花繚亂。姐姐就讓我當運輸大隊長,我很高興,畢竟發現了自己也有點用處的地方而興高采烈起來。爸爸媽媽也去地裏篩,然後爺爺過籮,如同當年福特發明造汽車的流水線一樣。而我呢,媽媽把裝有草籽的碗放入大姐的書包裏,這樣,我即使跌倒了,也不會像早秋那次打粥,把草籽倒在地上。

把她倆用針扒拉開的草籽用搌布包起來,打一桶水,把布包浸入水中來回涮洗。原以為會洗出很多沙子,可這麽反複洗,桶裏的水依然清澈。看來用針扒拉後的草籽非常幹淨。把洗過的濕草籽倒入鍋中,燒火。一開始看到的霧氣騰騰,然後不久就開始聞到特殊的香味了。那味道酷似炒芝麻,但不完全一樣。

炒到顏色有變,就取出,放到案板上,放上鹽,用擀麵杖擀。很快就看到濕漉漉的,那是油出來了。這個時刻就是可以放入嘴裏吃的這個工程的最後一道工序了。

炒野生草籽有多好吃?我這麽告訴您吧:如果您一生沒有吃過令您神魂顛倒的山珍海味的話,您自己親自去搞一次,否則,我是無法用語言形容野生草籽的香味的。比炒芝麻味道好,因為草籽的種類很多,混雜在一起,味道就不同了,而且跟我吃過的任何東西都不完全一致,那哪裏是一個香字了得?

下一步就是告訴老鄉親們這個竅門了。因為深翻土地不同於深耕土地,深翻土地後上麵的生土莊稼的禾苗不能長,但野草的生命力太強了,給個“草堅強”的綽號絕不是誇張。不長莊稼的原野和路邊的雜草地裏,遍地都是野草,成了野草的樂園。有如此多的野草地,野生草籽是篩不完的。也就是說,冬天餓死人是不可能的了。

可您猜咋樣?

當我們家人把這個消息告訴老鄉親們的時候,沒一人相信!當他們看到我們一家人在荒地裏、馬路邊過篩子過籮的時候,他們一致認同我們家人都餓瘋了,精神失常了。當我們苦口婆心地給他們講的時候,他們不屑一顧,有人公開告訴他們的孩子:“離他們遠點!瘋子亂殺人也不會被判刑的。拿籮篩土找草籽,那不是瘋子是什麽?草籽那麽小,一天能篩出幾個草籽出來?喂鳥都會把鳥餓死的。”後來幹脆不讓我們接近他們了。氣得我們家人個個滿肚子委屈,可就是沒人相信!

過了些日子,我們都擔心他們都會被餓死,可人家還是活著呢。這可讓我們家人好奇了,便去查看人家是怎麽活過來的,疑問便是他們靠吃什麽活著呢?

我們很快就搞明白了,人家也搞到了吃的。然後我們也跟他們一樣,也加入搞他們吃的那東西的行列。把兩樣東西摻和著吃,不僅味道美極了,而且身體也健康多了。您看到這裏一定納悶:那東西到底是什麽呢?且聽下回分解。
 
(有人可能要問:草籽有沒有毒?這個,我不知道答案,我隻知道我當年吃的草籽沒有毒死我。我不敢肯定全世界的草籽都是無毒的。我沒研究過這個,給不出答複。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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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潤濤閻 回複 悄悄話 回複yeamsu的評論:

哪天晚上有興趣就動筆寫下去。
潤濤閻 回複 悄悄話 另外,我會盡量寫得輕鬆,把苦難的時光寫入詩情畫意之中,大家讀來不那麽苦悶。

每天五穀雜糧,偶爾一盅佳釀。趁酒興,握一隻不生花拙筆,憑一片真誠丹心,寫一段黑暗曆史,書一群芸芸眾生。
潤濤閻 回複 悄悄話 回複kissofwolf的評論:
我也是寫個初稿,很多細節要寫出後讓兩個姐姐還有表哥等人看後補充了,不過那是以後的事了。現在想到哪就寫到哪,想不起來的還有很多我不知道的,就靠以後的補充。我寫博文是有一搭沒一搭的。不是專職作家。
kissofwolf 回複 悄悄話 過路客123,不要催啊,慢工出細活嘛
過路客123 回複 悄悄話 潤濤閻,你能不能寫快點啊,或者縮短一下更新周期,都想知道兔子怎麽了。要不大家猜吧,我估計兔子被共產了。
潤濤閻 回複 悄悄話 很快就寫出下集。也會回答大家的提問。吃草籽不會聰明,但能治療便秘。兔子的結局還得等後麵談。
PHZWW 回複 悄悄話 兔子不吃隻當寵物養那麽多幹嗎啊?人都餓成那樣了,真該把兔子殺了的。而且冬天不是沒有草嗎?那兔子吃什麽不殺他們他們也餓死了吧,人都沒東西吃呢。
石假裝 回複 悄悄話 看了濤哥的文章就給國內一個朋友打電話,他53年出生在順義。他說他們當年也吃棒子芯,很多孩子因便秘死了。然後他滔滔不絕地講他們怎麽深翻土地,我下次向他兜售濤哥講的深翻土地的非科學性理論。
小刺蝟9 回複 悄悄話 樓主那麽聰明,是當年吃草籽吃的吧。just joking。
yeamsu 回複 悄悄話 這些記憶,應該是一輩子都忘不了的。。。等著讀。
kissofwolf 回複 悄悄話 “而今識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

有懸念留下,做個沙發慢慢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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