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歌德談話錄》,驚歎他的智慧。我想起數日前讀賀拉斯《詩藝》,覺得我們現在知道的,他早已知道了。歌德談話的範圍廣泛得多,但給我的感覺仍是一樣的:我們現在知道的,他早已知道了。
歌德經常談及他那個時代的文學的種種弊端,例如談近代文學的弊端,認為根源在於作家缺乏高尚的人格。記得弗洛斯特曾在一篇散文裏談到,每一個時代的人都會埋怨自己的時代不如以前的時代,華茲華斯如此埋怨,阿諾德如此埋怨。屈原也抱怨他那個時代的人們,說比阿諛奉承已成為人們的生活習慣,並說他孤獨地被他那個不幸的世紀所困厄。弗洛斯特說,其實每一個時代都不比以前的時代更好或更壞。我同意這種看法。但我一直想不出這種埋怨的原因。現在看歌德,突然領悟到了。每一個時代的偉人都具有高尚的人格,例如屈原,也是高尚得令人仰望。但是,每一個時代都有太多沒及格更沒人格的作家,這些作家很快就被淘汰掉了,隻剩下那些偉大的作家和作品令人仰望。由於我們隻能讀到留下來的偉大作家的作品,即使有機會讀其它二三流作家的作品,也很少去讀,因為不值得去讀,還因為我們總是選擇最好的來讀。又由於我們生活在當代,經常要碰到壞作家和壞作品,於是留下這樣的印象,覺得一代不如一代。另外,歌德也經常談到德國人的不行和不足,而推崇外國作家的東西(例如頁一三九至一四○),這道理也是一樣的。因為能為他所知的外國作家肯定都是他們民族中比較出類拔萃的,給人印象是外國的東西更好。這正是不同文明之間交流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彼此交流好東西。
歌德又說:「軟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特征。」(頁一八二)這句評語仍然適合我們這個時代。又說:「我們這老一輩子的歐洲人的心地多少都有點惡劣,我們的情況太矯揉造作了、太複雜了,我們的營養和生活方式是違反自然規律的,我們的社交生活也缺乏真正的友愛和良好的祝願。每個人都彬彬有禮,但沒有人有勇氣做個溫厚而真誠的人,所以一個按照自然的思想和情感行事的老實人就處在很不利的地位。......如果在憂鬱的心情中深入地想想我們這個時代的痛苦,就會感到我們愈來愈接近世界末日了。罪惡一代接著一代地逐漸積累起來了!」(頁一七○)他當然向往古代的純樸生活,一如我同樣向往他那個時代的生活。可是古代的生活同樣充滿人性的罪惡。屈原埋怨他那個時代的小人太多,但丁則從更高的境界俯視他那個時代的種種醜行。我想,不同時代對罪惡和痛苦的承受力都不同。如果按照歌德那個年代計算和積累下來,則我們已生活在但丁的地獄!但我相信我們的時代不比歌德那個時代更好或更糟,顯然,是因為我們的承受力增強了。至於「一個按照自然的思想和情感行事的老實人就處於很不利的地位」,我想,這種按照自然的思想和情感行事的人,就是詩人了。但是,詩人可以長出另一個保護層,一如歌德一方麵應付俗務,戴著世俗高官的麵具,另一方麵卻嚴格按照理想中的要求來生活。當然,生出保護層需要痛苦的代價,但是一個詩人在決定做詩人的那一刻,大概也已經把這種代價納入預算了。此所以我仍能愉快地閱讀和寫作,其中的豐富性並不亞於歌德。
歌德多處談到作家需要先精通一門技藝,然後再旁及其它,一通百通。「說到究竟,最大的藝術本領在於懂得限製自己的範圍,不旁馳博鶩;」(頁八○)記錄者愛克曼也提到:「歌德雖力求多方麵知識,在實踐方麵卻專心致誌地從事一種專業。在實踐方麵他真正達到純熟掌握的隻有一門藝術,那就是用德文寫作的藝術;」(頁七九)歌德又說:「每個人都要把自己培養成為某一種人,然後才設法去理解人類各種才能的總和;」(頁七八)又說:「聰明人會把凡是分散精力的要求置之度外,隻專心致誌地學一門,學一門就要把它學好。」(頁二六)因此,當愛克曼透露他要幹這樣幹那樣時,歌德總是勸他隻限於發展自己的詩藝。不過,在我們這個時代,分散精力,在知識表麵上亂摸的人,往往被視為聰明人。真正的聰明人反而要大智若愚。
我想起英國詩人史蒂芬"史班德在自傳《世界裏的世界》中記述他與艾略特的一次談話,也涉及這個問題。當時史班德二十歲,艾略特四十歲。史班德向艾略特表示,他不隻想寫詩,可能還要寫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艾略特說,詩歌這行業,需要用一生的時間全神貫注。史班德說,他想成為一個詩人兼小說家,例如像哈代那樣。艾略特表示,在他看來,哈代的詩永遠像小說家的詩。「那麽歌德呢?」史班德問。艾略特答道,歌德的情況與哈代差不多,隻不過是在更大的程度上。在我看來,歌德的見解,艾略特的見解,以及艾略特對哈代和歌德的見解,其實並不衝突。
一個人必須先精於某行業的某方麵,再精於整個行業,再旁及其它行業。艾略特所說的,是從某行業(文學)的某方麵(詩歌)著手。歌德說的是從某行業(文學)著手,再旁及其它行業(例如科學和哲學)。哈代其實在寫小說前已寫詩,但他寫了二十年小說,其間沒寫詩;停止寫小說後,再寫詩。這樣分開,恰恰表示他是很專注的。我不覺得把詩寫得像小說家寫的詩有什麽不好,就像艾略特把戲劇性引入詩歌。我想,當時艾略特如此說,是為了強調他最初那句話——那句話絕對是真理。(艾略特本人在早年確實對歌德有不少偏見,後來寫了一篇評論歌德的長文,把歌德與但丁和莎士比亞相提並論,還詳述自己如何年少無知,誤會歌德,艾略特作為偉人的謙虛、嚴謹和自我批評盡見於此,讀來令人動容。)
史班德的自傳臨結尾時,談到他再見奧登。這時奧登已移居美國多年,大家都發生很大的變化,無論是在生活上還是在思想觀念上。「雖然奧登的變化有時候很像一個萬花筒,伴隨著出現一個與之前完全不一樣的圖案而發生急劇變化(除了那個裝置和形成圖案的塊狀不變外),但是從我們在牛津的日子,到現在已經二十年了,他的生活一直保持目標的一致性,這點是我的任何朋友都比不上的。在紐約這裏,他過著與牛津時期一樣的簡樸生活,房間裏沒有什麽擺設。他依然專注於一個目標:寫詩,他的所有發展都是在這個目標之內。當然,他的生活並非完全沒有受到非文學事務的擾攘,但這些擾攘並沒有改變他的生活方式。其它人(包括我自己)都深陷於生活的各種製度中——工作、婚姻、孩子、戰爭,諸如此類——我們大家與當初相比,彼此之間已出現巨大的鴻溝......奧登有發展,卻依然是同一個人。」
保持目標的一致性,正是一切偉人的重要稟賦。鎖定一個目標,然後開始修煉自己,逐漸接近目標,整個過程既漫長又專注,而漫長與專注正是精通的要義。奧登在《序跋集》裏,有一篇談論王爾德的文章,提到藝術家的修煉,可以視為他的夫子自道:「一個以藝術為業的人可能像大多數人一樣,會很虛榮,渴望一夜之間名成利就,並因為得不到而受苦,但他的虛榮永遠屈從於他的驕傲,即是說他一點也不懷疑自己所寫的東西具有獨一無二的重要性。如果他像斯丹達爾那樣對自己說他是為後代寫作,嚴格地說,那是不真實的,因為很難想象後代是什麽樣子的;他其實是要說,他相信他的作品具有永久的價值,肯定世界遲早會承認它。他不是為生活而寫作,而是為寫作而生活,他創作以外(也即社會生活和個人生活)的苦與樂對他來說是微不足道的,兩方麵的失敗都不會減低他對自己的力量所懷的信心。王爾德雖然寫了一部傳世傑作(按:指《認真的重要》),但他不是一位以藝術為業的人,而是一位表演者。在所有表演者身上,虛榮都比驕傲重要,因為一位表演者必須與觀眾有一種互相投契的關係,他才真正是他自己;一旦獨處,他就不知道自己是誰。」這位藝術家對自己所懷的信心是從哪裏來的?是從他的目標的一致性來的。由於專注於目標,他每走一步,都不是白費,而是積累:不僅積累經驗,而且積累智慧。這裏,奧登不僅提供了一條成功的途徑,而且提供了一條哪怕不成功,也仍然可以活得自足、自在、自信,從而免受外部力量左右的途徑。
作家不精於本門和本業,不從最小的基本功磨練自己,便會好大喜功。歌德對此又有十分睿智的見解。他說:「你得當心,不要寫大部頭的作品。很多既有才智而又認真努力的作家,正是在貪圖寫大部頭作品上吃虧受苦,我也在這一點上吃過苦頭,認識到它對我有多大害處。」(頁四)害處之一是:「如果你腦子裏老在想著一部大部頭的作品,此外一切都得靠邊站,一切思慮都得推開,這樣就要失掉生活本身的樂趣。為著把各部分安排成為貫通完美的巨大整體,就得使用和消耗巨大精力;為著把作品表達於妥當的流利語言,又要費大力而且還要有安靜的生活環境。倘若你在整體上安排不妥當,你的精力就白費了。還不僅此,倘若你在處理那樣龐大的題材時沒有完全掌握住細節,整體也就會有瑕疵,會受到指責。這樣,作者盡管付出了辛勤的勞力和犧牲,結果所獲得的不過是困倦和精力的癱瘓。」(頁五)害處之二是:「大部頭作品卻要有多方麵的廣博知識,人們就在這一點上要跌交。」(頁七)
不過,我也懷疑,上述種種知真灼見,對於那些未達到一定境界的人,又有什麽用呢?其實,真理早就擺在人們眼前,可人們總是視而不見。就像有那麽多偉大的作品供人們讀,人們卻視若無睹。這種真知灼見,唯有對那些抵達真理國界的人,才有用處。就像在真理王國以外的人,你給他一張真理王國的地圖,在他們看來也隻是一張紙而已;但對於抵達真理王國邊界或已進入真理王國的人來說,那張地圖就能使他們豁然開朗。此所以,雖然愛克曼洗耳恭聽,並且記錄下來,但他卻未能成就自己的大業,而是以歌德談話的記錄者而為人所知。即使明白,也可能隻是表層的明白,一如處於圓的起點而不是終點。必須悟,才是真正的明白並融入悟者的精神,就像完成一個圓,處於圓的終點。漢語的「領悟」,就是把「悟」的東西「領」進精神裏,而不是停留在理解的表層。悟的條件就是悟者必須有天份,那天份,就是已經儲備足了能量,等待悟的機緣,也就是開竅。開竅就是來到真理的王國打開地圖,表層的明白就是打開地圖而不在真理的王國。
這句也很精彩:「俗套總是由於想把工作搞完,對工作本身並沒有樂趣。一個有真正大才能的人卻在工作過程中感到最高度的快樂。」(頁三六)這種快樂,也會很自然地傳達給讀者。一般來說,帶有太強目的性或太強主觀性尤其是功利性的創作,隻想強暴地使用和操縱文字的人,不僅自己寫得辛苦和毫無樂趣,而且寫出來的作品也悶死人。沃爾科特在他那本同樣充滿智慧的《沃爾科特談話錄》中,曾一再提到現在太多人寫的詩都悶死人,沒有樂趣可言。他非常推崇奧登,就是因為奧登詩中不僅充滿機智,而且充滿樂趣。
一個作家承接經典及古典作品之源流,是打開大境界的關鍵。歌德尤其精於此道。他說:「各門藝術都有一種源流關係。每逢看到一位大師,你總可以看出他吸取了前人的精華,就是這種精華培育出他的偉大。」(頁一○五)又說:「鑒賞力不是靠觀賞中等作品而是靠觀賞最好作品才能培育成的。所以我隻讓你看最好的作品,等你在最好的作品中打下了牢固的基礎,你就有了用來衡量其它作品的標準,估價不致於太高,而是恰如其份。」(頁三二)又說:「我們要學習的不是同輩人和競爭對手,而是古代的偉大人物。他們的作品從許多世紀以來一直得到一致的評價和尊敬。一個資稟真正高超的人就應該感覺到這種和古代偉大人物打交道的需要,而認識這種需要正是資稟高超的標誌。」(頁一二九)「要在世界上劃出一個時代,要有兩個眾所周知的條件:第一要有一副好頭腦,其次要繼承一份巨大的遺產。」(頁四十三)
歌德又說:「國家的不幸在於沒有人安居樂業,每個人都想掌握政權;文藝界的不幸在於沒有人肯欣賞已經創作出的作品,每個人都想由他自己來重新創作。此外,沒有人想到在研究一部詩作中求得自己的進步,每個人都想馬上也創作出一部詩來。......因此,人們不知不覺地養成了馬馬虎虎的創作風氣。人們從兒童時代起就已在押韻做詩,做到少年時代,就自以為大有作為,一直到了壯年時期,才認識到世間已有的作品多麽優美,於是回顧自己在已往年代浪費了精力,走了些毫無成果的冤枉路,不免灰心喪氣。」這種人就是讀得少和不想讀,自以為是天才。可是,如能在這時悔悟過來並急起直追,也許還來得及。另一類人更可悲:「不過也有些人始終認識不到完美作品的完美所在,也認識不到自己作品的失敗,還是照舊馬馬虎虎地寫下去,寫到老死為止。」(頁七七)不過,如果沒有這批人,並且是這麽一大批人,也就沒有所謂的文藝界了。行行出狀元,但行行都是由平庸之輩填塞著。
歌德對於獨創性的見解也十分有獨創性:「人們老是在談獨創性,但是什麽才是獨創性!我們一生下來,世界就開始對我們發生影響,而這種影響一直要發生下去,直到我們過完這一生。除掉精力、氣力和意誌以外,還有什麽可以叫做我們自己的呢?如果我能算一算我應歸功於一切偉大的前輩和同輩的東西,此外剩下來的東西也不多了。」(頁八八)這也可反過來印證我前麵提到過的「我們知道的,他們也早已知道了」的觀點。由此我想到沃爾科特在談話錄中多次提到的模仿。他認為不要怕模仿,模仿乃是磨練技藝的好途徑。他說:「如果有人說我寫得像某某某,我會感到榮幸,而不是相反。」(大意)他甚至說:「青年詩人不應該有個性,他們應該是徹底的學徒,如果他們想當大師。」又說,作為一個詩人,如果能為詩歌這棵巨樹添加一兩片葉子,就死而無憾矣。這與歌德的說法相同。這點,又可以跟上麵歌德有關與古代偉人打交道的談話聯係起來,就是承接前人的血脈。
傳統其實不是用來打破的,而是用來延續的,認識到延續比打破重要,則詩人就不會過分迷信自己的獨創性了。迷信自己的獨創性的人,往往不讀前人作品,尤其是前人的偉大作品,即有,也讀得少,這樣一來,常常出現這種尷尬場麵:他以為自己獨創,但其實前人已寫了,並且寫得比他更好。傳統的壓力與張力便在這裏。所以布羅茨基說,很害怕自己認為精彩的句子,前人已寫過了。有了這種擔心,則他自會讀遍各國各時期的偉大作品,然後添加沃爾科特所說的樹葉,這便是真正的獨創性--他與其它人的樹葉其實是一樣的,但他添了。我的意思很簡單,我們現在並沒有寫得比前人好。至多是寫得像前人那麽好--如此已是大成就,如果要談成就的話。關於多讀,我想援引美國詩人威爾伯的一句話,他說:「我認識一些作家......他們讀得很少。這並不是說他們是壞作家,但是在某些情況下,我覺得如果他們多讀書,他們也許會寫得更好。」我也認識或知道一些作家,不僅讀得少,而且頗以此自傲,以為少讀甚至不讀而又能寫出好作品,才顯示他們有天份。這種自以為是,與歌德所提到的那種自以為很有獨創性的作家,如出一轍。
在談話錄臨近結尾時,歌德又說:「嚴格地說,可以看成我們自己所特有的東西是微乎其微的,就像我們個人是微乎其微的一樣。我們全都要從前輩學習到一些東西。就連最大的天才,如果想單憑他所特有的內在自我去對付一切,他也決不會有多大成就。可是有許多本來很高明的人卻不懂這個道理。他醉心於獨創性這種空想,在昏暗中摸索,虛度了半生光陰。我認識過一些藝術家,都自誇沒有依傍什麽名師,一切都要歸功於自己的天才。這班人真蠢!」(頁二五○)問題在於,那些自許為天才的人,確實是單憑那點兒特有的內在自我去對付一切,並且覺得自己已有很大成就。而他們認為自己已有很大成就,恰恰在於他們沒有多讀偉大的作品,因為他們就用他們自許的很大成就,來跟他們周圍那些成就無法跟他們比的人比,而跟那些人比,他們確是有成就的,而且是很大的!一如歌德在另一處所說的:「當然,一個人必須自己是個人物,才會感到一種偉大人格而且尊敬它。凡是不肯承認歐裏庇得斯崇高的人,不是自己夠不上認識這種崇高的可憐蟲,就是無恥的冒充內行的騙子,想在庸人眼裏抬高自己的身價,而實際上也居然顯得比他原有的身價高些呢。」(頁二二九)
歌德又說:「一般說來,我們身上有什麽真正的好東西呢?無非是一種要把外界資源吸收進來,為自己的高尚目的服務的能力和誌願!」(頁二五○)這句話非常重要。也就是說,如果一個人有什麽天才的話,就是身上有一點能量。但自許天才者,常常隻做到發揮這點能量,壓倒周圍一些人,然後就覺得有成就了。尤其是在一個其文學仍處於較幼雅階段的環境,例如當代中國文學界,憑這點能量打出一定名堂還是可以的。但卻不能成大器,在十年八年後,就會被另一批同等的人壓下去。培養真正的大器和大氣,便是要不斷修煉自己,多讀偉大作品,並結合時代,所謂與時並進,把那點能量不斷擴充,把外界的能量不斷吸納進來,如此良性循環。另一方麵,我覺得一個作家閱讀經典的重要性在於,一般人閱讀經典隻是作為讀者,欣賞好作品,而作家閱讀經典,則可以完成一個「圓」,也即作家可以通過閱讀經典而把經典的精神和質素延伸到他的作品和他的時代。而傳統的血脈,主要正是由這種作家承接的。
但這裏存在著一個悖論,也即偉大的經典會窒息作家的創造力。歌德也曾多處提到這點:「(莎士比亞)他太豐富,太雄壯了。一個創作家每年隻應讀一種莎士比亞的劇本,否則他的創作才能就會被莎士比亞壓垮......拜倫不過分地崇敬莎士比亞而走他自己的道路,他也做得很對。有多少卓越的德國作家沒有讓莎士比亞和卡爾德隆壓垮呢!」(頁九三)關於拜倫與莎比比亞,歌德在另一處有論述:「不過單為作一個人看,莎士比亞卻比拜倫高明。拜倫自己明白這一點,所以他不大談論莎士比亞,盡管他對莎士比亞的作品能整段整段地背誦。他會寧願把莎士比亞完全拋開,因為莎士比亞的爽朗心情對拜倫是個攔路虎,他覺得跨不過去。」歌德又說:「我如果生在英國作一個英國人,在知識初開的幼年,就有那樣豐富多彩的傑作以它們全部的威力壓到我身上來,我就會被壓垮,不知怎麽辦才好。」(頁十五)
如何看待作家對傳統拒絕又接納的關係?我傾向於認為,首先拒絕。本來應該擔心,一個有誌於創作的青年人如果埋首於傳統作品,就會走不出來,變成一個純粹的讀者。不過,就當代而言,大部分青年人都是讀現當代作品而漠視傳統作品,甚至隻讀自己小圈子裏的作品。沃爾科特在談話錄中曾多次抱怨美國當代詩人尤其是青年詩人無知,並把整個美國當代詩歌稱為過於「地方化」,隻管寫美國人自己的日常生活,缺乏更高和更廣的誌向。我倒覺得青年人開始時對傳統無知是件好事,以免窒息創造力。但是,在寫作了十年八年後,他的目光便應該逐漸移離現當代,投向傳統,無論是外國的傳統還是本國的傳統。如一直無知下去,就會自以為是,變成一生的無知。傳統乃是真功夫,深功夫,對傳統無知,乃是一個誘餌,讓你先嚐到創造的甜頭,先對自己高估一番,前無古人一番,然後逐漸深入,逐漸發現自己的無知--至此,那條連接傳統的脈絡就開始打通了,一個作家便踏上坦途了:真正的創作始於這個時候的腳下。即是說,一個青年作家,自以為是並不要緊,要緊的是對自己的不足有所覺察的時候,便應及時反省,誠實地自我批評。艾略特對待歌德前後不同的態度,便是一個傑出的榜樣。
作者:黃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