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中的花朵──北美華人銀發族的晚年生活
法拉盛的福壽老人中心揭幕了,十五年的夢想與努力終於成為現實。在剪彩儀式結束、舞獅表演落幕、鎂光燈此起彼伏地閃過之後,我再次走訪了法拉盛福壽老人中心。
老齡化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關注老人,不僅僅是因自己也有年邁的父母、不僅僅因終有一天我們也會老去。讓我再次走進福壽老人中心那扇略顯狹窄的大門的,是開業那天老人們那種專注的眼神、那種期盼多年、爭取了多年,終於有了自己相對穩定的“家”的那份喜悅與自豪。那眼神和喜悅、那種幾百人聚在一間屋子裏的“集體快樂”,是在絕大多數美國老人院裏很難看到的。
●老人的第二個家
2000年人口普查顯示,在過去的十年中,紐約市的亞裔老人人口增長了86%,達到6萬人。調查的另一結果是:生活在貧困線下的亞裔老人比率很高。全市老人群體在貧困線下的比率是18%,而亞裔老人是24%,亦即每四個亞裔老人中,就幾乎有一個生活在貧困線下。這還不包括一定數量的、沒有進入人口普查調查員視線的華裔老人。
然而,在法拉盛福壽老人中心,人口普查資料所反映的“貧困”並未影響老人們來這裏活動,起碼在精神上,貧困並未能阻止他們找尋自己晚年的“開開心心”,他們把中心當成自己“第二個家”。
“我們這裏很多活動的,跳舞啊、唱卡拉OK啊、打牌啊、打麻將啊、打太極拳啊,什麽都有的”,滿頭銀發的梁玉芬老人很樂意作介紹:“你禮拜五來就好了,你可以看看我們的‘慶生會’啊,每個月月底的那個禮拜五,我們都給這個月過生日的老人家祝啊,有蛋糕吃,每個過生日的人都可以拿到包好的碗啊筷子啊,都是免費的。大生日蛋糕,也是有人送的。”
“到這裏來的老人,有很多人是單身,他們的一半已經不在了,很可憐。但是一個人悶在家裏更寂寞,來這裏好呀,比較多的活動,有康樂中心、有文藝表演,不喜歡活動的人也可以聊天那,可以看報紙看電視。以前在家裏生病了也沒人知道,現在隻要一天不來,就會有那麽多熟悉的朋友‘問’,心裏多感動。”
老人們很知足。雖然911之後美國經濟普遍景氣不佳,雖然社會福利在許多方麵被削減,雖然中國老人在享受和利用社會安全保障福利方麵本身就處於“弱勢”。
一份題為《紐約市的亞裔老人:有關健康,社會需要,生活品質和關懷品質的調查》的報告,較為詳細地記錄了亞裔老人所麵臨的問題,其中主要的四點是:一,有40%亞裔老人的憂慮是生活來源,醫藥費也是擔心的內容之一;二,亞裔老人感覺抑鬱的特別多,有40%的人說他們有這種情況;三,隻有37%的亞裔老人享受“補充安全收入”計劃(Supplemental Security Income,SSI),一半的人享受社會安全福利;四,隻有一半的亞裔老人有老人醫療補助(Medicare),而紐約整個老人群體有90%享有這項補助。另外,有41%的亞裔老人享有低收入醫療補助(Medicaid),有24%的有HMO醫療保險。
從報告可以看出,紐約亞裔老人在社會安全保障、特別是醫療補助方麵與美國老人的整體水平有比較大的差距。然而,正是在這樣大的差距下,華人策劃協會這個北美最大的華人社會福利機構屬下的老人中心卻越辦越紅火。不僅是法拉盛,在中國城、在布魯克林,老人中心的規模和人數都在迅速增長。曾經擔任華埠老人中心主席的陳桂瓊,現在是“愛心歌詠團”團長:“我們這裏每天來吃飯的就有300人,還是收五毛錢,我們有30多義工在服務。很多人以前沒有什麽朋友,現在一下子認識幾百個人,多開心。”
是什麽力量把那麽多中國老人“凝聚”在中心呢?
“老人最主要的問題是老年生活導致的精神上的孤獨和空虛”,福老人中心主任王能開門見山,“所以我們所有的活動項目都是為了讓老人家不孤獨、不空虛。除了多種多樣的娛樂活動,我們也為老人家之間的相互交流創造比較好的條件。針對老人普遍存在的健康問題,我們就聯絡醫師、營養師為他們專門講課,讓他們處處感到有人在關心他們注意他們。我們為老人專門訂做適合老年人的午餐,對行動不便的老人還送餐上門,對在語言或其他方麵需要幫助的老人,比如辦健康保險卡,我們都竭盡全力去幫他們,所以他們自然而然地就把這裏當作他們第二個家”。
在老人中心服務了13年的王主任曾經走訪過好些美國的老人福利院,親眼目睹了那種“等飯吃”的孤獨淒涼,所以他盡量和每一個會員溝通、交朋友。“我來這裏的時候隻有五、六十個人,現在有8000多人了,前3000個會員我基本上個個都能喊出他們的名字說出他們的情況。我們是一個‘大家庭’,所以老人喜歡這裏,願意來這裏,把這裏當做生活中每天都要經過的地方,因為他們的心在這裏。有些老人家蠻幽默的哦,下午回家的時候總要來和我打招呼:王主任,我下班啦!”
●心在哪,家就在哪
美國退休人員的老年生活主要依賴美國的“社會安全製度”,它始於羅斯福的新政時期,願旨是為應對29年爆發的經濟大衰退,替退休人員準備養老金,1935年,美國通過社會安全法(Social Security Art),開始了這樣一種全民保險製度。而前述的那項調查認為,亞裔老人的抑鬱及其它心理健康和社會問題與他們的生活壓力、不諳英語、沒有私人醫療保險及過於依賴子女有關。參加調查的亞裔老人幾乎都是在中年之後才到美國的,所以英語水平有限,也沒有足夠的時間累積社會安全福利。但正是在這樣一個“遊離”於社會安全保障體製之外的移民族群,不僅在北美大地上生存下來,而且還越來越“凝聚”在一起,甚至在美國經濟全麵滑坡、社會福利被大大削減的大背景中依然充滿活力。這種活力到底源自哪裏?
“現在紐約的經濟象沙漠一樣,而我們南山老人中心,象沙漠中的花朵”,華策會孔會長在法拉盛福壽老人中心開幕典禮上發言:“成立這個老人活動中心看來是這一、兩年的事情,但十五年的心願和夢想的達成,是許許多多關注老人的人士與各方力量多年努力的結果。”
如果把新落成的福老人中心比作“沙漠中的花朵”的話,這奇葩是綻放在中民族幾千年的傳文化與美德的土壤之上的。在20世紀之前,“家庭實際上等於是整個社會,你需要什麽,家就供給你什麽;家不能提供的,別處也無法提供”(杜拉克語)。中國傳統的倫理教化更是特別強調家庭與孝道,正是這種傳統,使得成千上萬的老人在離開故土在遠涉重洋之後,尋找到老年的一些安慰;正是這種傳統,使得異國他鄉的老人無論在美國的“社會安全”體係的內與外都能有一個安度晚年的去處;正是這種傳統,使得中國老人在“日新月異”的西方家庭觀念的衝擊之下仍然能聚集在一起;正是這種傳統的潛移默化世代相傳,使得老人們的“第二個家”越辦越興旺,成為沙漠中的花。
為此次開幕典禮捐款一萬元的畢東江先生,據說是專陪太太而來,因為嶽母是福壽老人中心的會員,太太也就特別關心和支持老人中心的的事務。許多老人中心的會員自己也捐款,他們大多數是沒有工作收入的老人,他們的經濟來源主要來自兒女,但是他們依然“夕陽無限好”,依然慷慨解囊。華策會孔會長特別提到了華策會創始人之一的劉女士和自己的母親對自己的影響:“她們有35年以上投入公益事業的曆史,一塊錢一塊錢攢起,一處又一處地搬家,15年的夢想一步一步地走過,今天,夢想終於成為現實”。中華民族的優良傳統在美麗堅的土地上“幾度夕陽紅”,既是家庭的傳承也是文化的傳承。
世界著名老年學專家羅伯特·巴特勒說:"科研應注重創造健康、生氣勃勃、自給自足的老年,使從靠人照應到死亡的那段生活越來越短,而不僅僅是延長壽命”。科學家們希望依靠科研與高度發達的物質文明,給老年人帶來的“健康、生氣勃勃”,而中國人憑借自己的文化與傳統,“因陋就簡”地創造了自己獨特的移民文化,或許經費、場地、醫療服務、配套設施都還無法與美國的老人院比,但福壽老人中心贏得的是老人的心,給他們的晚年注入了生命的活力。“心在哪裏,家就在哪裏”,一位在開幕式上發言的代表這樣說。
“美國因其人民豐富的多元文化而強大,我們因這是一個歡迎所有種族、宗教和文化背景的人的國家而蒙受恩典。亞太裔美國人群體的價值觀和傳統─熱愛家庭、實業精神、優秀教育和社區服務─增強了我們作為一個國家的力量”,“他們為給這個不安寧的世界帶來和平所做的貢獻維護了使這個國家得以強盛的價值觀”。這是今年五月,現任總統在祝賀“亞太裔傳統月”的文告中的詞句,“亞太裔美國人也在幫助塑造美國的未來”,這是總統嘉勉,也是人類共創美好與文明生活可能選擇的正確路徑。
●《仝大姐》(人物)
仝大姐今年84歲,是法拉盛福壽老人中心最年長的會員,每天八點多,她就會到中心開始她一天的第一個活動項目─太極拳。
“他們都叫我仝大姐,你說找仝大姐一定能找到我,這裏誰都知道”,6月24日上午9:30接受采訪的時候,仝媽媽已經練完太極拳了。始終笑眯眯的老媽媽每天八點多到老人中心,“除了打牌,所有活動我都參加:打拳、打劍、打扇,我從小就這樣,開朗、熱心、愛運動”。誇她健康長壽、耳聰目明,她還謙虛,說:“不行了,眼睛耳朵還行,記憶不行了,你說還真是怪,從前的事情吧,反而都記得清清楚楚,可就是現在身邊發生的事情容易忘,剛做一件事,轉身就會想不起來了。”仝媽媽抿起嘴,低頭一笑,做了個似乎是對於自己健忘“羞愧”的表情;抬起頭來,她就對特殊性中的普遍性做了總結:“還不是我一個人有這樣的情況,我們這兒很多老人都有這個毛病”。
仝大姐從她記得“清清楚楚”的青少年時代開始講述她的一生:
我16歲就結婚了。那時候我和我先生都還在學校念書,暑假的時候家裏催我們結婚,在太原,因為他們家在太原。我老公公是軍人,保定六期、陸大特六期的,結了婚我就沒回過娘家,我老家是河北石家莊。為什麽沒回娘家?因為打仗。民國26年,“七七事變”,我就開始逃難了。閻錫山要求五天之內撤出太原城,我們就拚命地跑啊,第一站是平遙,現在才知道平遙是座有名的古城,可那時光顧著逃命了。風淩渡,在風淩度過河,到了西安。西安不穩了,再跑,到了鹹陽。鹹陽也不安全了,又跑,沒幾個月就翻越秦嶺了。一直跑到成固,才算安定,在那時的西北大學讀書,西北大學的“師資訓練班”。那時候我和先生不在一起,他在安康,讀“國立四中”,以後上“金陵大學”。我後來也到四中念書,還沒畢業就去了四川的廣漢,因為我要生孩子了。我在廣漢生了老大,以後就在那裏教書。我也去過重慶,我老公公駐防重慶,他是“兵站總監部”的,作為“遠征軍”開拔到西南準備參戰。我先生畢業去了貴陽,在“資源委員會”做事,我就去貴陽找他,在那裏生了第二個孩子,女兒,前幾年乳癌去世了。
老人家說到早逝的女兒,稍稍停頓了一會兒,很快便繼續她敘說她的逃難史:
抗戰勝利,我們回到重慶,民國34年,國家方麵派專車來接我們,準備“還都”南京。等到了南京,我公公又調防鄭州,我就跟著去了鄭州,在鄭州生了老三。鄭州到石家莊有“平漢路”可以回家,可始終有零星的戰事,所以就始終沒能回去,一直到92年我才回家,去年又回了一次。在鄭州也沒呆幾年,情況又緊了,我們又跑回南京,後來撤到上海,從上海離開的大陸,就這麽,去了台灣。
“仝媽媽,能說說您來美國以後的事兒麽,談談您的老年生活和這裏──老年活動中心。”
我73年就來這裏了,加拿大、美國我都呆過。80年的時候女兒女婿在美國,兒子還買了個小旅館,我幫他們看旅館。83年,我就加入老人中心了,是這裏最早的會員,成立第一屆委員會是幾年以後的事情,我是親眼看著老人中心成長的。我天天來這裏,聊天、活動、嘮家常。你知道,年紀大的人絕大部分很孤獨,一個人呆在家裏,心情啊身體啊都容易出問題。來這裏就不一樣啦,有那麽多的會員在一起活動,就會感覺愉快;生病的時候,老人最容易絕望,這時就會有人去關心嗬,會去安慰嗬,就覺得不孤單啦。現在美國經濟不好,好多老人中心被裁掉了,我相信我們不會被裁掉。因為,這房子是我們自己的。
仝大姐依然麵帶微笑,但眼中透出抑製不住的自豪和幸福感:“前一段時間我們的活動場地一直不落實,就在佛光山那邊,他們對我們很照顧,每天還給我們加一個菜。我們每個月的最後一個禮拜五都要開‘慶生會’,蛋糕都是別人捐贈的,沒有人送,我們就自己買。”
“能說說您現在最大的心願和對現在生活的感受麽,仝媽媽?”
“我現在最希望的就是老人中心能得到各個方麵的捐助。”老人把身子向前傾了一點,很認真地說,“我們自己每年也捐錢,但還需要更多人來關心。因為我們現在人多了,光開飯就從原來的三、五十增加到好幾百。我們還有家庭送餐服務,為年老多病行動不便的人送飯上門,你看,今天就有53份。”
“說到生活,我覺得最關鍵就是要樂觀。老人中心很多人一起聊天活動,有什麽不愉快大家一起說說,心情就會好,一天就會很快過去。我天天來這裏,八點多鍾就到了,晚上活動中心關門才回家。我現在住老人公寓,在貝賽,900多的房租,政府隻收我們100多,都說美國是老人的墳墓,我說是天堂,天堂。你看,像我這樣沒為美國服務過一天的老人,因為我什麽都不會,我隻會‘打行李’,可是在晚年,政府對我們的照顧可以說是無微不至。”
虔誠幸福的微笑再一次出現在仝媽媽的臉上。那種發自心底的、快樂中的安詳,會令所有站在這位老媽媽麵前的人感動和□慕。采訪筆記中的二十多地名,記錄了老人顛沛流離的一生;而因為長期逃難、躲警報所以隻會“打行李”的她,在經曆了大半個世紀、經曆了長期的戰亂、經曆幾個政府與體製的變更之後,在暮年的黃昏裏、在這片土地上、在“老年中心”得到最終的安寧,這種平凡的安寧難道不是人生的一種傳奇?
願天下所有的母親,都能有這樣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