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十來年前吧,南京有個投資項目,朋友就打越洋電話問:願不願意做?我說要投多少?答,幾千萬吧。我說我一個窮光蛋,一時哪裏拿得出幾千萬。(十年前不象現在有海外上市的路可走,有創投、私募的親睞,國內億萬級企業家比紐約地鐵軌道旁的老鼠還多,那時掏幾千萬真金白銀是殺我也無法辦到的)。但那項目聽起來實在不錯,於是就說,給我點時間,我來籌錢吧。於是就找了個生意起家時我幫過他的小老弟,上海人,讓他多出點血掏銀子,倆人一起合作做這個項目。說好,股份三七,受益也三七。
搞合資公司很煩,各方都要協調。那個項目是市府、公安、工商、環保共同參與的,叫做“南京機動車引擎淨化(免拆)公司”,有一、兩千工人和方方麵麵的關係,他搞不定。不但搞不定,而且搞得他頭大。於是,他就打電話過來,抱怨不止,其中有一點我不太愛聽就是:你們南京人,就是嘴上好說大話,沒實力就沒實力,還不踏實幹實事。還喜歡吹牛比擺個譜,什麽阿毛阿勾,也不管自己是個什麽德性,非要擺個派頭。
我聽了這話不服氣啊,說你搞不定就說搞不定,幹嗎說南京人呢。於是我也經常弄點損上海人的段子數落他。
這個小老弟被我說急了,就把合作協議拿出來扳,說協議規定好的,南京的所有關係由你來做工作的。沒辦法,我隻好買機票從紐約回南京,在所謂總裁的交椅上一坐數月。
小老弟來機場接,勞斯萊斯和奔馳開出來,這可給我逮著把柄了:那上海擰,不是更虛榮麽?南京人擺派頭,上海人摜派頭。爺倆比雞巴,一個吊樣啊。你開這麽多車來嚇唬誰啊。結果你道那小老弟說啥:我不想讓你在上海耽擱,直接送你去南京所以車子直接開出來了,象你,南京大蘿卜。正在爭吵,被警察攔下,白手套啪的一個敬禮:你違規了。老老實實掏行車證,走人。小老弟說了:看到上海人的規矩麽,勞斯萊斯,上海就幾輛,照攔。這就是上海交警的素質。我逗他:那個小交警坍你們上海人的台,沒見過這車,利用職權攔下來看看。
一路唇槍舌劍,直奔南京而去。
快到中山門,小老弟問:金陵還是希爾頓?金陵服務好,希爾頓新,但都是公司常包房,隨你。我說,希爾頓的門卡給我一個吧,離家近。反正空著也是空著,我平時回家住,遇到晚上應酬得遲,會影響父母休息,我就住酒店。於是,倆兄弟一個希爾頓,一個金陵飯店就這麽住著,倒也相安無事。
讓上海人到南京來和南京人打交道,真的不是件好玩的事情。連續幾天忙下來,中方不出一分錢,卻還要美方增加投資。媽的,再來幾千萬,你幹脆把我殺了算了。現在有句話,叫做朋友是用來出賣的。我當時也有這感覺,真想抽拉我來投資的朋友幾個大嘴巴。好在朋友還給我麵子,討價還價之後,總算擺平了。
上海人就勢利,除了我回國第一天為我接風洗塵,再沒拔過一毛。可一聽說我把事情搞定了。馬上對我說:兄弟,咱哥們!走走走,吃飯,唱歌,晚上我埋單。太陽還沒落山就把我往餐館拉。一路上,指著一個在安全島的懸鈴木樹蔭下值勤的交警說:哎,南京大蘿卜,我說你們南京人素質不行吧,你看看你們南京警察,腳麽翹起,身子麽靠在樹上,這是值勤啊?我說,小癟三,今天高興,不和你爭。
晚上好像是去玄武,鬧到臨晨,還餘興未盡,帶走兩人。沒回希爾頓,醉醺醺直接就都回了金陵。一夜無事。
第二天日上三竿,這個上海小泡子子從隔壁打來電話,說起床了,平時跟我說每天七點鍾起床,現在都快11點了,還呼呢。還是南京人的老毛病,吹大話。早餐都沒有了。我說,飯店的早餐我還不想吃,回南京想吃南京早點小吃。於是兩個人就下樓四處轉悠,找想吃的小吃。尋找途中,聽到一個賣豆腐澇和飯團的中年男子在安慰一個來買飯團的婦女:沒得吊事,我跟你說,麽得吊事,市政府我搞定的......
那個上海小癟三對我說:看到伐看到伐,金陵飯店滿樓的人,門口滿地的奔馳,市政府都不一定個個能搞定,弄堂裏買糍飯糕的,偏偏都能搞定,這就是你們南京人。最後他感歎地從上海喉嚨裏吐出五個字:南京大蘿卜。
這項目大概99年,美方就賣掉了所有的股份。上海人搞不過我們南京人啊。好在企業一直是賺錢的,但這上海小癟三最後卷了2400萬跑了,沒有按三七分成。
南京哥們打電話發傳真,事先通知我,讓我來收錢。我說我人在紐約,你們看著辦了就辦了。那時候我代表美方,和上海人是“利益相關者”。結果這上海兄弟一拿到匯票就耍賴了。我記得我當時的想法和陳凱歌遇到胡戈的反應一樣:人,不能“無恥”到這個程度吧?
可這個上海人,就那麽“無恥”呢。他也不說賴錢,而是說,老兄,兄弟我錢全部押在土地上了,4.7個億,實在沒錢給你啊。
很火。不小的一筆錢,被坑了。從此懶得和他講話。他正好,也不理我。
可這上海人終究比南京人會做人,逢年過節就上我家去,每次扔個三、五萬給我南京的爹娘。而且,他每次喊我父母,都是喊爸爸媽媽,嘴那個甜。有一次,母親跟著單位組織的旅行團去海外玩了,父親得急病被送進了醫院。我給家裏打電話,沒人,心想,不好。抓起電話,還是打給了這個上海小癟三。
後來的事情我不知道,是父親出院以後告訴我的,說他放下電話就開車去了南京,在幾個醫院找了一天,總算找到了我老父親。而且,還說了一段動情的話,他說:XX和我是好朋友,他不在你們身邊,我在你們身邊,我就象你的兒子一樣的。臨走留了個公文皮箱給我爹,說:“趕得急,來不及買什麽,一點心意”、“祝爸爸早日康複!”,瞧這上海人,多乖巧。
我那老爹在病中,很感動,但也無力動彈,那箱子就扔在牆角,直到出院。
事後父親說,他出院的時候拎著這個箱子,覺得挺沉,打開一看,幾十萬的現金。估計把俺那比較貪財的老爹樂壞了,趕緊上銀行存了。後來我跟父親說:“爸,您要早打開這個箱子,可能病立刻就好,下午就下地走、晚上就出院了。”
我爹回我:“不,我得白天出院,晚上銀行不開門。”
那箱錢讓我家老爺子忐忑不安了。一個勁地跟我叨叨:小陳一次給了你這麽多錢,怎麽回這個人情你心裏要有數啊。每星期打電話回家,當爹的總要羅嗦這件事情。開始我說,他喊你爸爸不是白喊的,總得孝敬一下吧(我認這個小老弟做朋友,很重要一點就是我們都認同中國文化中的孝道)。老爺子說:我兒子給我多少錢我都高興,小陳,畢竟人家是做生意的,你這樣不好。最後我實在憋不住了,沒好氣道:這點錢算什麽呀,這小子欠你兒子幾百萬呢,賴帳了。老爺子愣在哪裏,萬裏之外,電話的那一端有一分鍾沒言語,連平時常能聽的到鼻息造成的磁磁的聲音都消失了。最後聽那頭喃喃道:你們年輕人,生意上的事情,我也管不著。但是有一點我還是要告訴你,人這一生啊,大風大浪多得很,凡事要往長遠看,朋友之間,沒有什麽不可以諒解和化解的。
說得輕巧。這哪裏是朋友麽,是宰朋友啊。碰到這種無賴有什麽辦法,我覺得這種癩子,一輩子都不會再搭理。
很多人可以同創業,但無法共收獲,特別是做生意,往往為了利益最後翻臉。我曾經很懷念一起創業的時光,特別是有難同當的時候。記得這小癟三曾經有過一次危機,想方設法籌錢,可還缺150萬,不把窟窿堵上,銀行就封賬號。我接到求救電話,還是從南京打來的,據說也是在金陵飯店打的,勞斯萊斯也開過去了,可愣是急病亂投醫被南京人耍了一回,答應好的錢,見了麵說沒了,這癟三被氣得鼻子不來風。又給我打電話罵南京人“不上路子”。我隻好給南京的幾個“老弟兄”打電話,可時間太急了,連開匯票都來不及。最後是連夜提的現金,派人開車送到上海的。事後他倒也付了十幾萬“高利貸”,反複在我麵前說上海人做事情,怎麽在路子上。可他媽的這麽“在路子上”的人,就是賴著我的錢不給了。
這個上海癟三,徹底改變和毀壞了我的生活。因為比一無所有還慘,我們在其他生意中,還欠著一些大公司十幾萬美元的債務,還有公司要結束經營,而且是跨年度的,財務結算費用也不小,丫全不認帳了。而我,每個月還有房錢要付,還有水電煤氣電話帳單要付。
這仇,有點朝不共戴天的方向發展。
後來的發展有些常規化:我生了場大病,連班都沒法上了。丫也不知道從誰那裏得了消息,托人給我送了幾紮美元。幾萬美金到不是什麽大事,生病的時候好幾個過去的朋友給我送錢,一下子讓我“創收”七、八萬美金。關鍵是他情急亂托人,找了個叫吳凱的上海人給我送錢,這哥們是個賣盜版被FBI抓了,身上還置了跟蹤芯片的主,而且就在法拉盛圖書館門口的“光天化日”之下跟我交接,這不給我惹麻煩麽這不?
我打電話去上海問:是不是時來運轉發財了?這小癟三開始唱高調了,說關鍵時刻還是老朋友麽,你遇到大困難,兄弟我能見死不救麽?我說你怎麽知道我生病了?丫說,我做夢夢見說你病了。醒來以後給紐約打電話,才知道你真的病了。打電話給你,儂拆那就是不接。我說:我以為你良心發現呢,原來是做惡夢怕報應啊。
這上海小癟三突然認真起來,語重心長給我來了段煽情的:你把我們這十幾年的兄弟情分看得這麽薄?把我看得這麽無賴?你我兄弟是有矛盾,但不代表我們彼此心裏就不記掛。你看老毛和老蔣,打了一輩子,說不定他們才是真正彼此心連心做夢都夢見的老弟兄呢。“不過,你這家夥心態不錯,居然十年都不跟我提這筆錢”。
靠,搞得倒好像是我的不是了。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10年後,我們一起坐在華盛頓蓋城的假日酒店“清算”,丫不但把這筆錢除外,把給我老爹的那幾十萬人民幣也刨去了,就這樣了,還賴掉我十幾萬美刀。這上海小癟三,骨子裏還是商人。但心裏,似乎有一些底線。
不過,我倒幾次想起老爹說過的話:凡事要往長遠看,朋友之間,沒有什麽不可以諒解和化解的。莫非生薑,還是老的辣?
其實,朋友什麽的,未必牢靠,特別是人生,有很多無奈,太記心上是自己跟自己較勁了。快樂的法寶,有時候就是善於“忘掉”。
你老父關於那箱錢的回答很有趣.
做人。 口說無憑,做生意的底線之一啊。 不過,在我看來,這樣
的“小癟三”實在是夠“上路”的了!
前一陣,有個在上海朋友說準備借節假日去蘇州探望我父母,佛曉得
囊能稱呼法。 我說以前不是叔叔阿姨這麽一直叫著嗎,他說按上海
人的習慣要叫爸爸媽媽,真是絕無僅有的上海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