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書店“中國風”
一個華人到了海外,一輩子不進書店照樣活得很好,尤其在超市餐館林立年代;但是一個人如果進了書店,或許這一輩子還能活出更多的趣味來,尤其是那些遠離母國飄零異鄉的遊子。以此而言,紐約的中文書店,其人文價值遠超越其商業價值,盡管它首先必須以商業經營的形式生存。 “如果開書店很賺錢,那麽法拉盛就不會有那麽多超市而應該到處是書店了”,這是“中國風”書店負責人馮倩的話。“文化是一種積累”,這是另外一句,你可以將此當作是一個書店經營者對顧客購買力的慫恿和長期性挽留,也可將此解讀成一個愛書者的肺腑之言。
1 有一種奢侈叫閱讀
90年代初,法拉盛還沒有成規模的、主要賣大陸出版物的中文書店。94年底,有一家名為“大陸文化書店”的中文書店出現在緬街。之所以起這樣一個名字,或許是為了提示“中國大陸出版物”的文化背景吧,因為之前的書店主要銷售台、港出版的中文書籍。2002年2月,書店所在地“黃金商場”被一溫州籍老板以千萬之巨買斷改成超市和小商品市場,因此遷至更東邊的緬街43-12號,皇後區植物園的邊上。書店的英文名字還叫“China Books & Publication,Inc”但中文名字改成了“中國風”,店名是國家圖書館館長任繼愈題的字。
94年,“大陸文化書店”剛開張的時候,來過位“直言不諱”的顧客,對正在店裏把書一本本摞上架的馮倩說:“書店剛開呀?等關門收攤的時侯記得通知我一聲,連書帶書架我全收了。”2003年10月13日,經營書店近十年的馮倩仍然對當年的事兒記憶猶新:“對一家剛開張的書店講這樣的話,你說是不是讓人生氣?”後來知道他是當年寫手抄本《九級浪》的畢先生。現在我見到他提到這件事情,他還說:“其實我說的是實話,是說在紐約開中文書店,十有八、九要賠錢的。”
“大陸文化書店”在經曆了創業時期的艱難之後,憑借經營者對於出版物判斷與挑選的專業眼光和書店特有的“人文”氣質,不僅生存下來,還在華人社區、特別是對文、史、哲感興趣和從事學術研究的學者群裏,建立了極佳的口碑。現改名為“中國風”的店主對其經營之道有自己非常明確的看法與判斷:
“開書店的目的,首先當然就是生存。所為一種生存手段,開書店本質上和開超市開餐館是一樣的,都是商業經營,但書店除了產品本身有其精神文化層麵的特點之外,就是如果經營得當,生存是可以的;而發財呢,就幾乎沒有開餐館那麽大的可能。因此,‘中國風’要生存並不斷發展,就必須有自己獨特的生存之道,我們的基本理念就是把國內最好的書引到海外來,以此建立自己的客戶群。”
店主對美國中文書店的顧客有一個基本判斷,那就是中華文化的內聚力,這種內聚力使得這裏一些移民和他們的後代與中國文化割舍不斷的共存關係。因此即使在美國這樣以英文做為社會交流的環境下,還是想了解中國的狀況並保持了中國文字的習慣。
“你知道麽,在英文世界裏,看中文書可以算是一種‘奢侈’了”,店主說:“為什麽說是奢侈呢,有兩方麵原因,一個是買書要花錢,再一個就是讀書要花時間。象美國這樣的商業社會,時間就是金錢,到美國創業的移民,房子、車子、孩子,有很多事情要做,哪方麵不需要花費精力和時間呢,每周休息,還不出去玩玩,人都到美國了,人文風光都值得一看那,所以說忙裏偷閑讀中文書,真算得上是奢侈的精神富有者了。正因為這樣,作為書店的經營者,我們就千方百計幫顧客選好書、精選書。不讓他們浪費,無論金錢還是時間。”
也許正是這樣的精跳細選吧,來書店的顧客都覺得實惠和有收獲。通常,去過“中國風”書店的客人會一直保持定期去看看的習慣。
“我知道這家書店是看到他們原來的店要搬家在打折,很多書都賣五折。以前常去中國城的,‘東方’和‘世界’,但發現了這個地方之後,一比價格和內容,就改成定期來這裏了。他們一搬家,我也跟來了這裏。”家住布魯侖的陳先生隔一段時間就來這裏一次,選個三、五本書:從我住的地方到這裏,要一個半小時,連看書帶路上時間,每次都要花四、五個小時。這邊最大的特點我感覺是對大陸出版的書反應特別快。這些年大陸變化也特別大,出版界的變化也特別大,看書麽,總想讀到一些新的東西,特別是自己國家發生的一些事情,曆史啊,文化啊,社會潮流啊,這裏比別的書店反應快,而且比較知道讀者的口味”。陳先生,94年自廣州來美,出國前曾做過12年的教師。“能看繁體字,但‘世界書局’大陸的圖書很少,港台的書,包裝排版印刷設計質量都很不錯,但內容不多。有時侯,大陸出版的一本書,他們出版就變成了上、下兩冊,價格就明顯貴很多。”
2 知識很深文化很淺
“我們開書店,就是因為感覺到從90年代開始,就移民角度講,開始出現大陸讀者市場了。隨著留學生和移民人樹的迅速增長,大陸出版的中文書一定有它的市場,畢竟很多人在出國前都讀過大量的中文書。對於母國文化的依戀和對於祖國的關注,使得即使是紐約這樣一個人員構成非常複雜、有些老移民已經是第三代第四代了,還有讀中文書的願望。中國文化就是有如此強大而神秘的內聚力。”
86年就愛在波士頓中文書店找書看的劉先生是“中國風”的老客人了,用他的話說就是:自從發現了這家書店,其他書店基本不去了,光在這裏買的書就堆了小半間屋子。問他為什麽喜歡這裏,回答是這裏的書好,對脾氣。“這裏關於大陸的政治文化經濟的書都有,我們這代人,對政治軍事肯定更感興趣啦。港台的書籍人文方麵比較薄弱,都是些怎麽交朋友啊,怎麽馭夫啊,或者是怎麽穿衣服怎麽做菜的多,要不就是言情小說,這些我不太愛看。”劉先生屬於革命後代,做學生時去過新疆和越南要想解放全人類,後來到陝北插隊,對文學、特別是詩歌非常入迷。老劉來美觀快20年了,對中國文化和中國書癡心不改。
“中國文化的博大精深,你非得沉進去才能有所體會。現在很多留學生,讀書是塊好料,在專業領域裏也很有成就,但興趣麵很窄。有些人知識(專業)很深,也許文化很淺。有些人除了專業書,基本不看書,不管中文還是英文,最多看看黃色畫報或者上互聯網瞄幾眼。其實這是一種遺憾和缺失。現在的博士裏麵,能通順寫封中文信已經不容易了,甭說別的,光是錯別字兒就讓人受不了。”
老劉說的現象是否屬實,有待考證。但讀書對於人生是一種良好的修養是不爭的事實:“我的確看到有些人,念了博士、畢業找了很好的工作的留學生,早已買下幾十萬的大房子,但家裏沒有書,連書櫥都見不到。有的家裏倒是有書櫥,但架子上擺著的,基本上都屬於用來裝門麵的書。”在美國生活了十多年的大陸某日報編輯高先生感慨道。
“其實,80年代初開始到美國求學的留學生,20年後基本上都工作穩定生活安定了,過去的窮學生變成了美國的中產階級,而完成這種身份轉化的力量是什麽?絕大多數靠的是在大陸奠定的知識基礎和知識背景。大陸的留學生能如此迅速地適應美國社會,並以優異的成績取得學位而順利進入美國社會?因為中華文化給了你知識的同時,也給了你生存智慧,也就是中國的文化和方法論,正是憑借這種無形的力量,讓人迅速適應了身份和社會地位的轉換。”“中國風‘的經理認真地說:“我想表達的意思並非片麵強調中國文化的重要性,我是想說,如果我們不放棄中文世界,包括閱讀中文書籍,中華文化仍然能給你很多活力性因素,包括能幫助你創造財富的智慧和能力。這也是我拚命想把中國的好書選出來,推薦給讀者的一個原因。”
3 選書、讀書、愛書
紐約的中文書店,其實是伴隨著中國移民的人流潮漲潮落的。六、七十年代的港台留學生,形成了最早的中文媒體市場,其中當屬聯合報係的“世界書局”為代表,主要經營台港出版的書籍。“世界日報和世界書局對法拉盛在上個世紀的最後20年中成為‘第二個華埠’起了重要的作用”,法拉盛華人工商促進理事長傅鶴鳴對此感觸尤深:“中國人有中國人的文化,就象中國人的胃有自己的吸收習慣而更適應中餐一樣,中文報紙的興起,中文書店的出現,滿足了中國移民的閱讀習慣,特別是剛到美國、英文又不行的新移民,讀中文抱看中文書是他們願意留在這裏的重要原因之一。”
而八、九十年代大陸留學生的蜂擁而至,使老牌如中國城伊麗薩白街的“東方文化事業公司”的業務如日中天、蒸蒸日上,也使一些帶有明顯大陸特色與背景的書店如“大陸文化書店”、“現代書店”應運而生。
“單純從商業經營的技術性角度、資金規模來講,‘中國風’書店似乎弱於其它書店;但是,從選書的精凖來看,中國風’書店有非常強的優勢。而近十年來大陸的出版業變化和發展都非常大,從出書量上也使傳到海外的大陸中文圖書更加豐富。我舉一個例子,就可以看出大陸出版業的變化。94年中國大陸的年出版物大概在10萬到12萬左右,但2002年底的統計數字顯示已經有17萬中之多了。就算是一年365天不間斷地看書,平均每天也要讀465種書。”書店經理侃侃而談。
的確,如何從這麽大量的出版物裏麵甄選出適合紐約華人的精品,就是一項很繁重的工作。既要有經營頭腦,又要具備出版專業知識,還要大量地閱讀、要目光敏銳、要搭得準大陸政治經濟文化的脈搏。
“有一家書店的經理到我這裏進大陸的書,對我介紹的一大堆書感到意外,他吃驚地問我:這麽多書你說得頭頭是道,你自己親自讀過這些書麽?我說是啊我都看過。結果這位王經理連聲說:我不行、我不行。”
“中國風”書店的經理,大學中文背景,且具出版社工作經驗,因此挑起書來得心應手。中文書店在海外華人世界中仍起著重要的精神維係作用,尤其是對一些知識分字而言,這裏是與大陸的知識界、學術界保持同步性的橋梁,也是華人華僑與中國社會最新的發展變化、生活環境保持間接接觸的重要界麵。
“我們書店就是希望通過自己的專業眼光,向關心母國文化和社會發展的人提供一個能夠代表某些潮流和風向性的東西。中國的文化創造力實在太強了,強到連我們這些專門研究出版、經營書店的人都吃驚,每次回國進書我都會有這種感覺。圖書出版能夠從文字的方麵記載和反映時代風雲。”
從經營角度講,當然也要順應讀者的需求,特別是中港台三地讀者各種不同的閱讀習慣。例如大陸移民買政治曆史文化類的書較多,買休閑類的書少;台灣客人裏麵學生和主婦較多,對言情小說著迷,有時侯一買就是一、二十本,顯得既有錢又有閑;香港讀者對風水命理、旅遊飲食興趣較濃。
經理舉例說:同樣是大陸來的移民,福建人的讀書熱情似乎比廣東人要高。“福建的教育質量其實在全國是名列前矛的”,來自華東師範大學,現在美國政府部門工作的托尼插言道:“不知道你有沒有印象,以前最有權威性的高考複習資料都是福建出的。”
“福建人愛讀書,也愛買書,在東百老匯大道上有一家書店,價格要比其他地方高,但生意照樣很火,顧客大多數是福州移民。你看象架子上的‘兵器知識’、‘艦船知識’’,福建顧客來買的很多。”
隨著新移民的大量湧入,愈來愈多的中國人渴望在美國的土地上也能感受到自己熟悉的文化氣息。“中國風”書店順應這一特定時代潮流,把一批批中文圖書和雜誌引入美國的移民社區:《讀者》、《收獲》、《十月》等等都是國內銷量很大的雜誌,《大眾電影》、《人民文學》這些當年流傳甚廣的刊物也都可以買到,而且價格幾乎和人民幣沒有太大的差距。一些現在大陸風行的讀書和曆史類雜誌如《萬象》、《炎黃春秋》、《百年潮》、《新華文摘》以及香港出版的《21世紀》都是“中國風”代理或經銷的出版物。
“我們每年都會選出一些對中國當代政治文化有一定影響力的書,把它們推薦給讀者。象何清漣的《現代化的陷阱》、曹錦清的《黃河邊的中國》等書,都是我們精挑細選出來的。再比如二月河的書,我們推薦的時間比國內《雍正王朝》引起的轟動效應整整早了一年。”
“如果開書店很賺錢,那麽法拉盛就不會有那麽多超市而應該到處是書店了”,這是“中國風”馮倩的話。“文化是一種積累”,這是另外一句,你可以將此當作是一個書店經營者對顧客購買力的慫恿和長期性挽留,也可將此解讀成一個愛書者的肺腑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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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感:中文 書 文化
中國人自稱唐人、全世界華人聚集的地方都有唐人街,這與“唐”這個朝代當時的強盛不無關係;進一步說,與唐朝的威儀:人口、版圖、財富、文化上的優越有關。當我們置身美利堅,驚歎其強大與活力的時候,無法否認著個曆史短暫的新國家在文化上的開放態度和容納百川的胸懷。有學者曾比較說:在中國曆史上,惟有“唐朝”這麽開放。
暫且不討論強大與開放的關係,隻說中華文化在海外的傳承:既有文化本身的內力,也有人為的努力,因此形成一種合力。作為表現與表達的載體,中國文字是起了很大作用的。而文字最重要的記錄和出版形式就是書了。秦始皇修長城未必修得過朱元璋,其牢固程度連孟薑女都敢質疑,但盡管他幹過“焚書坑儒”這等慘烈之事,秦王贏政畢竟統一了中國的文字,中華文化倒因此有了穩固的、記錄語言和思想的形式。
中國文化通過中文書籍得以純淨的延續和發展;中國文字對於中國的文化具備超越地域、語言、意識形態的功能。無論來自哪裏、說怎樣的方言、代表什麽黨派或者集團,隻要進入中文的世界,都“大一統”了。從這個意義上說,任何的中文媒體如書店、報社、電視台,不管傳播者的主觀意願如何,客觀上都有傳承中國文化的功效,隻要“唐人”自身有足夠的耐心與胸襟。
因此在海外,中文媒體與文化事業的興起,是一件好事,這預示著一個以華人移民為主的社區在商業文化方麵成熟繁榮的開始。那些中文報紙、電視、書籍其實都兼具傳播中國文化的功效。
“文化對人有‘安身立命’的功能;個人想尋求精神的歸宿仍舍文化莫屬”(餘英時語)。移民離開自己熟悉的生活環境、離開了自己的文化本土,但在精神上仍然擁有原有的豐富文化資源,“他們憑借這些文化資源才能在新土重建基業”,而中文,正是擔當了把中國文化資源發揚光大、讓移民在精神層麵有親切感、歸屬感的重任。正是有了中文媒體的參與和推波助瀾,華人覺得自己和周圍世界的緊密聯係,並因此而有了精神上的“舒適感”和“認同感”。
然而從問題的另一個方向看,中國文化是否也具有包容世界文明特別是美國文化的胸懷呢?就象在美國的唐人街到處都可以看到美國人對於中文的默認與容忍,而華人怎樣以中國文化賦予的智慧,走出傳統“唐人街”因封閉而引起的不安與偏執呢?更進一步說,在海外華人一代一代逐步融入美國社會卻暫時未能完全被美國文化認同的過渡期,人們怎樣既能保留和繼承中國文化、在中文世界找到安身立命的寄托,而不是以將英文書和英文書店隔絕在社區之外呢?
記得很久以前,有人跟我說:“我想,我的女朋友一定是在書店裏認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