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楊

園中草木春無數隻有黃楊厄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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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讀書惹的禍

(2007-09-14 20:21:02) 下一個
來源: 黃楊05-10-14 11:34:48 [檔案] [博客] [舊帖] [轉至博客] [給我悄悄話]
   


走廊的兄弟姐妹們都交了讀書作業,再不交的話,心裏覺著有點兒說不過去,盡管可以找無數借口說自己有多忙。

其實,司令出了個好題目,讀書對於有點文化的人來說,就像吃飯一樣,都有這種需求。隻不過每個人的生活條件不太一樣,讀的書也不盡相同,拿出個人讀書的體會來和大家分享,就像開爬梯每人弄個拿手菜湊到一起,吃起來比在飯館兒還有滋味,還愜意。

我讀的書不很多,也不能算少,可後來靠讀書混飯吃則是始料不及的。幹什麽事兒,您要是業餘憑興趣,那一準兒是越幹越來勁,等到這事兒成了您混飯的家什了,您的興趣就會漸次遞減,說不定還會把您傷著。我猜,咱這文化走廊真正靠文化吃飯的人不會很多,要不,大家的興趣怎麽都這麽高呢?

以前讀了不少書,真正留下深刻印象的卻不多,原因主要是因為我這個人小時候沒好好讀書,長大了看書也不求甚解。咱看書基本上是逮著什麽看什麽,不趕時髦,大夥兒都說好的書不一定非要去看,即使看了,也不愛湊熱鬧,跟著人們今兒張口是米蘭.昆德拉,明兒閉口愛德華.賽義德的。盡管如此,讀過的書還是多少有些印象的。印象深的書都是因為看得次數多了,不想刻意去記,也照樣忘不了。這就像天天吃窩頭鹹菜,什麽滋味兒,不大容易忘。因此,現在跟大夥聊讀書,也隻能聊聊幾本印象較深的書。

咱開始看書的時候還不認字兒,所以,隻能說是看書而不是讀書。書是小人書,不認字兒沒關係,咱能看畫兒。

看書的愛好是我哥哥帶出來的。小時候,胡同裏的孩子整天除了瘋玩兒就是瘋玩兒,不知從什麽時候,胡同裏的孩子興起看小人書了。兜裏有了幾分錢,一大幫孩子就一塊兒去小人書店,甭提多高興了。那會兒咱小,不主事兒,反正人家上哪咱跟著。離我家不遠的朝陽門南小街東堂子胡同把角兒,有家小人書店,我們常去。一分錢一本兒,坐那兒看。三分五分,一根冰棍兒錢,能在小人書店裏坐半天。記得那家小人書店還有台電視,看一次五分錢,當時覺得忒貴,再加上放映時間是在晚上,所以,從來沒看過。至於把多少根冰棍兒錢花在那家小人書店了,記不清了,但是,咱從此知道了小人書是好東西,看小人書比玩冰棍棍兒拍煙盒好玩兒。

又過了一陣子,胡同裏的孩子又興起攢小人書的風氣,比誰收藏的小人書多。我和哥哥經常把打醬油的錢秘起來,攢夠了就往東單新華書店跑,一本一本地買了不少小人書,跟頭把式地攢了一套《嶽飛傳》,十五本。接著,又開始向《三國演義》進軍,六十本呐!一本一本地買,都攢了三四十本了,文革開始了。得,這項宏偉計劃就沒能實現,抱憾終身。

文革了,學校關門,胡同的孩子都高興了,這下不用上學了,整天玩兒。踢球,遊泳,逮蛐蛐兒,那叫一個開心。後來,胡同的大孩子都串聯去了,我哥也走了。陰天下雨出不了門的時候,又想起了小人書。小人書店關了,咱自家不是還有呢嗎?咱看自己的。那時候,咱鬥大的字雖然不認識幾鬥,但是,自家的小人書已經精讀了若幹遍。好多孩子都有個愛顯擺的毛病,小夥伴兒湊到一起的時候,咱今兒一段“奪狀元槍挑小梁王”,明兒一段“金兀術敗走黃天蕩”,後天一段“楊再興誤走小商河”的給人家胡侃。久而久之,快成胡同裏說書的了。

一轉眼兒,複課鬧革命了,還沒自在夠,上中學了。雖說複課了,革命還接茬兒鬧。《毛主席語錄》咱背得倍兒熟,字兒寫得倍兒帥,人也倍兒精神。來到新的班集體,怎麽著也得弄個師長旅長的幹幹吧?文革前咱可就是老資格的班主席呢!沒承想,軍代表不買咱的帳,挑了倆女同學當正副班長,壓根兒沒咱什麽事兒。這哥們兒有事沒事的就找班幹部開會,平常盯著人家女生的時候眼神兒就不對,您當班裏男生都傻呀?

不服歸不服,您沒轍,學校裏軍宣隊領導一切。盡管咱不是班幹部,人氣還是有的。每次下課,《大海航行》剛唱完,咱身邊就會聚起一幫同學,聽咱侃大山。這時候,咱已經讀過錢彩的《說嶽全傳》了,說書的水平也非昔日可比。沒多久,這位軍宣隊領導就發現了問題,班幹部的話沒人聽,鬥私批修沒人發言,講用會還有人起哄架秧子,這不是階級鬥爭新動向嗎?放學不許回家,開會!好家夥,動真格的了,這下圍著咱轉的同學都傻眼了。那時候,階級鬥爭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多少人死於階級鬥爭的各個戰場啊!沒瞅見,學校裏的階級敵人都刷廁所,掃操場,脫磚坯,挖防空洞呢嗎?誰願意當階級敵人啊?

毛主席說了,“階級鬥爭,一抓就靈”。軍代表這招兒真靈,咱的人氣一下子就跑光了。誰不想當毛主席的好戰士呀!幾次會下來,咱徹底孤立了。軍代表這人是個河南來的農村兵,也不知真的假的,對毛主席感情特別深,階級鬥爭這根弦繃得特別緊。一聽說咱經常講嶽飛,還什麽大鵬金翅鳥轉世,這不是宣揚封建迷信嗎?當元帥還不知足,還想當皇上。同學們,你們知道皇上是什麽官嗎?皇上是最大的官,相當於今天的主席或總統。你要當主席,那毛主席往哪擺呀?你對毛主席什麽態度?鬥私批修你不積極發言,宣傳封資修你倒這麽賣力氣,這是什麽性質的問題?這不是和無產階級爭奪青少年嗎?這哥們兒想象力可是真夠豐富的,上綱上線的本事那叫一個爐火純青。他這一滿嘴跑火車不要緊,咱這心裏一個勁兒叫苦。照他這麽一定性,那還了得?離當階級敵人不遠啦。

您還甭說,這小子的的確確在向這個方向努力,好不容易找著一個靶子,怎麽著人家也得好好練練不是?那年頭,誰不願意表現積極點啊!他這麽一假積極不要緊,咱的問題就複雜了。班裏的同學一聽上綱上線後的分析,才恍然大悟,哎呦,原來階級敵人就在我們身邊啊!咱得聽毛主席的話,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可不能當那個百分之五。

在軍代表的啟發下,經過全班同學的深入揭發,一個現行反革命集團被挖出來了,於是,咱就暈暈乎乎地成了反革命集團首犯。毛主席的話真是立竿見影,一抓階級鬥爭,這下,班裏的男同學也不搞無政府主義了,男女同學也不再搞小山頭了,軍代表也有了更多機會接觸女班幹部了。隻是苦了咱和另外兩位榮膺反革命集團骨幹稱號的同學,天天跟著校內牛鬼蛇神挖防空洞了。隻是有時候,各班開會需要反麵教員的時候,我等會被押過去坐坐飛機。

從那時起,咱就添了一個思想不集中的毛病。很多時候,坐著飛機思想就開小差兒,每次開會,在前邊一撅,意識流就出現了。媽的,咱這是招誰惹誰啦?混得連孫子都不如,人人用最惡毒的言語指著鼻子罵你,你還不能還嘴。想了半天,追根溯源,都是讀書惹的禍。你要不看說嶽,你能給人說書嗎?你要不給人說書,同學會老圍著你轉嗎?同學老圍著你轉,班幹部能不覺著受冷落嗎?班裏工作搞不好,軍代表能不著急嗎?階級鬥爭那麽激烈,他能不認真尋找階級鬥爭新動向嗎?為了更好執行鬥批改的光榮任務,他能不學習六廠二校經驗狠抓典型嗎?咱既然成了階級敵人,他能對咱手軟嗎?這麽一想,也就不覺得委屈了。隻不過,這輩子咱這頭就甭想抬起來了,多丟人啊!以前不是挺傲的嗎?現如今,連女生都敢按著你的腦袋叫你低頭。都到這份上了,你還想顧臉麵呀?沒門!實在頂不住了,咱也跟前些日子跳樓那老師學,不就一閉眼的事兒嘛!

後來,每次開批鬥會,咱思想都這麽開小差,反正別人批判喊口號也不叫咱說話,咱這麽想想時間過得還快點兒,腰也不覺得特別酸。您瞧人家嶽飛,那罪受的不比咱大!咱還不至於上風波亭吧。嘿,真有你的,到現在還想著嶽飛呐,要不是想當嶽飛,那哥倆想當牛皋,張憲,咱至於成反革命集團嗎?當個嶽家軍一小卒不就行了嗎?過了這陣子,說什麽咱都得夾著尾巴做人。好好表現,重新做人,光讀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書,其他書咱一律不看。

那時候,哪兒都不消停。咱在學校挨鬥,蘇修在珍寶島那兒又添亂,幾十萬大軍壓境,虎視眈眈,看來,中蘇一場惡戰在所難免。老蔣不是說了嘛,攘外必先安內。要跟老毛子打仗,國內階級敵人怎麽著也得先處理了吧。果不其然,就來了一場“一打三反”運動,整天的是批鬥,遊街,公審,槍斃人的消息。聽著這事兒心裏就打鼓,怕真把咱也捎上。怎麽著咱也不至於吧?那時候,老做惡夢,就怕夢見狗。記得嶽飛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夢見倆狗說話,心中疑惑,請人圓夢,說是二犬對言,是個獄字,必有牢獄之災,嶽飛不信,毅然赴京,結果,身陷囹圄,遇害風波亭。想著嶽飛的事兒,隻要一想到狗,趕快想別的,恐怕夜裏做夢夢見狗。可是,你怕什麽什麽來,有一天做夢就真夢見了狗,雖然不是倆狗對著講話,但總覺著凶多吉少。

就這麽提心吊膽的過了好幾個月,心裏才漸漸踏實下來,身子卻嚇出病來了。好幾天高燒不退,防空洞也挖不了了,學校就放了咱幾天假。燒還沒退,有一天上午,班幹部就找到家裏來了,說要咱到學校去開批鬥會。批鬥會咱是場場不落,一般來說從不缺席,有時當主鬥,有時當陪鬥,誰讓咱是反麵教員呢?可那天一進學校門兒,就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大喇叭裏突然傳出一聲特別驚心喊叫,“批鬥反革命集團首犯黃楊大會現在開始!把黃楊押上來”!按說挨批挨鬥快一年了,咱早就皮了。可今兒就是覺著哪不對勁兒。

果然,批判者的用詞發生了極大變化。過去都是黃楊必須低頭認罪,老老實實接受改造。這回沒這些詞了,都是什麽罪大惡極,是可忍,孰不可忍一類的口號。很明顯,又給咱升級了。

軍代表今兒顯得忒威嚴,一身嶄新的軍裝,還紮了條武裝帶,透著精神。他首先邁著矯健的步伐走上主席台,以堅定的口氣給大會定好調門,就是要痛打落水狗。各年級代表拿著寫好的講稿輪著上台,同仇敵愾的憤怒表情全都溢於言表,並且伴隨著此起彼伏的口號聲。好幾位帶頭呼喊口號的人嗓子都喊啞了,讓麥克風一擴音,有點兒像交流電產生的噪音,聽起來更瘮人。看這架勢,今兒這坎兒是過不去了。咱當時就想,軍代表啊軍代表,咱前世無仇今世無怨,您幹嘛非想要咱小命不成啊?您想立功,非要如此的話,您早說呀,咱遺像都照好了。要早知道你們校領導又變卦了,給咱來突然襲擊,唱今兒這出戲,咱二話不說,早找機會從樓上跳下去了,用不著你他媽這麽寒磣我!得,現在想跳都跳不了了,沒機會啦。這下沒想頭兒了,再想也就是出門的時候是應該學李玉和還是王連舉的問題了。

正琢磨著大會結束後的事兒,軍代表再次登台作總結發言,並莊嚴宣布,將反革命集團首犯黃楊開除學籍,扭送公安機關依法嚴懲。聽完宣判,總算鬆了口氣。雖然給咱升級了,但沒跳級,沒聽到那句公審會上常聽到的話,“不殺不足以平民憤”。散會後,咱被押往會場旁邊的一間辦公室,等候公安局來車押送。這時候腦子一片空白,隔著窗戶,看到一雙驚恐的眼睛,向屋裏搜索著探尋著,那是我們同班的一個女生,估摸著嚇得不輕。

從這一天起,咱就成了京城年齡最小的政治犯之一,也就永遠記住了嶽飛做的噩夢,“二犬對言,主牢獄之災”,因而,也就記住了錢彩的《說嶽全傳》。從那天起,另外一本書又給咱留下了深刻記憶,那就是《毛選》。如有時間的話,咱會繼續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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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絲雪姬 回複 悄悄話 可憐啊
娓娓 回複 悄悄話 佩服你的幽默,把個淒慘經曆寫得如此調侃。娓娓望塵莫及!
頂你的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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