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揮手兄寫的《不浪漫的批鬥歲月》,對其中提到的幾個人在文革中落下毛病的描寫,感觸頗深。因而,就想起我在文革中落下的一個毛病。
我這毛病就是開著燈才能睡覺。
這個毛病幾十年來一直改不了。我曾經試著克服這個壞毛病,但嚐試過多次,都失敗了。睡覺前,隻要一關燈,就再也睡不著了。睡著了之後,再怎麽關燈都沒事。我也看過中醫,說是丟了魂了。這種說法多少還是有道理的。
這個毛病當然不是天生的。小時候,家裏窮,誰舍得晚上點燈熬油啊?天一黑,早早上床睡覺。大人們都說,早睡早起身體好。其實,怕費電也是一個主要原因。
開燈睡覺的毛病是後來添的。人歲數一大,就容易添毛病。牙壞了,眼花了,記性差了,毛病一個個就都找到頭上來了。可我這開燈睡覺的毛病卻是年輕時候添的。
我從十四歲就進了監獄。為了方便獄警看管犯人,防止越獄事故發生,牢房裏的燈在夜裏都是開著的。我剛進去的時候還不太適應開燈睡覺,腦瓜頂上一盞燈晃著,哪睡得著啊。其實,那時候即使躺在席夢思床上也照樣睡不著。這倒不是不適應開燈睡覺,而是不太適應進監獄這檔子事,需要調整心態。所以,到晚上睡覺的時候,翻過來掉過去地想心事,就是睡不著覺。
過了一陣子,想開了。大不了不就一個槍子嘛,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人一豁出去了,也就沒急著了。該吃吃,該睡睡,挺自然地就適應了監獄生活,倒也沒覺著開燈對睡覺有什麽影響。
等一出了監獄,才知道在裏邊添了個毛病,就是關燈睡不著覚。
一開始,我也沒注意到開燈睡覺是個毛病。那時候,我在京城當木匠,修房蓋房做家具,一天到晚累得賊死。論文化水平,咱小學都沒念完,晚上回家就總想偷偷念點兒書,補補。可是,常常熬不到半夜,趴桌子上就睡著了。桌上的台燈,一亮就是一宿。
日子一長,院裏的小腳偵緝隊犯琢磨了。這小子怎麽個茬兒啊?剛從監獄出來,整宿整宿的不睡覺,怕不是搞什麽陰謀詭計吧?周扒皮一類的階級敵人,沒一個夜裏睡覺的。得,人家就接長不短地在我們家窗根底下站站,看看你裏邊到底搞什麽鬼名堂。半夜上茅房,也從我們家窗根底下走,一來呢,可以借光,省得院裏黑咕隆咚深一腳淺一腳摔跟頭;二來呢,也好查看一下這個階級敵人是不是深夜在家裏磨刀霍霍準備階級報複。其實,大多數的時間,我正趴在桌子上睡覺呢。
後來,院裏一個大媽跟我說了這事兒,叫我注意點兒影響,好好睡覺,別找麻煩。咱一想,也是,咱這開燈睡覺不要緊,還得勞駕小腳偵緝隊輪流值夜班,到我們家窗根底下來觀察階級鬥爭新動向,這也忒給人家添麻煩了不是?
於是,晚上一過十點,聽街門一關,立馬關燈上床。這時候才發現,關了燈睡不著覚了。大半夜的,橫是不能出去溜達不是?深更半夜的出去晃悠,目標不是更大嗎?說不定值班的小腳偵緝隊看你不順眼就拉派出所去了。那怎麽辦呢,隻好在床上烙餅。您說夜裏這麽折騰,第二天咋幹活兒?
於是,還是按既定方針辦,照常開燈睡覺。
後來,文革結束了,我考上了大學。街坊們都羨慕得不得了,說人家黃楊這孩子好學,整宿整宿地點燈熬油,他要考不上大學,老天不長眼。我聽了,總是笑著跟他們說,那是毛病,我這人關燈睡不著覚。
這毛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自己在家裏開燈睡覺還行,頂多就是浪費點兒電。過集體生活,這就不能不說是個大毛病。
我念研究生的時候,住的是北大的學生宿舍。當時特別犯怵,每天回家睡覺吧,來回來去怎麽也得倆鍾頭,這不現實。不回家吧,也不忍心影響其他同學。好在我的幾個同學都是知書達理的人,個頂個都是夜貓子。有時,臥談會一開開到天亮,誰還太在乎你開燈關燈啊。當然,夜裏睡覺的時候,我也盡量把燈光隻聚到自己一個人的臉上。
來到美國,住宿條件好了,這個毛病就顯得無關痛癢了。然而,毛病畢竟是毛病,不治還真不成。一個人睡覺的時候,開燈沒人管你,充其量也就是你比別人多接受點兒燈光浴。可是一結婚,問題就來了,倆人睡一張床上,你受得了,人家受得了嗎?結婚之前,咱沒把這毛病當回事,就壓根兒就沒提這檔子事兒。當然,這不是故意欺騙。
婚後才知道,這個問題很嚴重,不解決不行,因為黃太太是個睡覺不能見光的人。怎麽辦呢?也不能因為這事分居不是?為了自己的愛人能睡好覺,咱再次嚐試根治開燈睡覺的毛病。安眠藥是不能吃的,每天覚都不夠睡,吃了藥就甭起來了。燈也是不能關的,關了燈在床上烙餅,比開燈還影響睡覺。
終於想出一招,那就是憶苦思甜,痛說革命家史:從分局炮局勞改場,到敵矛轉人內;從小腳偵緝隊夜闖民宅,到考上大學不錄取,。。。一直說到黃太太聽得兩眼發直,沒了聲響。一看,她睡著了,再一看,燈還沒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