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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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雜記:踏進毛澤東思想大學校

(2006-05-09 22:30:43) 下一個

70年初,學校軍宣隊為了教育廣大革命師生認清階級鬥爭新動向,經過緊鑼密鼓的準備,終於把我們這個“反革命小集團”的滔天罪行做了一次徹底清算,借著“一打三反”運動的強勁東風,將我和另外兩個同學扭送公安機關,“依法”嚴懲。這對學校當局來說,無疑又是一次階級鬥爭的偉大勝利。

進局子之前,咱對監獄沒任何感性認識,間接知識大部分則來自文革前的流行小說《紅岩》。當時讀那本書的時候,覺著江姐,許雲峰在白公館和渣滓洞同國民黨反動派英勇鬥爭的光輝事跡忒刺激,恨不能當時置身其中。

這下真進了監獄,才發現滿不是那麽回事兒,裏麵並不好玩兒,還挺嚇人的。主要是因為當時風聲很緊,每月都大張旗鼓地進行公審,遊街,批鬥,一撥一撥的人拉出去槍斃。誰也不知道這倒黴的事會不會輪到自己頭上。

剛折進去的時候,咱被關在北京市公安局東城分局拘留所。

當時的東城分局坐落在北兵馬司東邊的大興縣胡同,是個兩進的大四合院。要不是掛著公安局的牌子,經常有警察開著汽車摩托進進出出的,您準以為那就是居民大院呢。

汽車一直開到後院門口,下了車就進了後院的拘留所。進門一看,這哪像監獄呀?跟白公館渣滓洞沒法比,透著土。

甭嫌人家拘留所樣子土,可也是無產階級專政機關,在鎮壓階級敵人時絕不含糊。自“一打三反”運動以來,從東城分局拉出去槍斃的不在少數。

再說了,咱社會主義社會不是還存在資產階級法權,八級工資製嘛,人還是要分成三六九等嘛。咱一個初中生,還想進秦城監獄不成?門兒都不知道朝哪開。說實在的,把你關在哪兒,是縣大獄還是分局拘留所,那都歸政府統籌安排。

當時,林副主席指示,要把全國辦成毛澤東思想大學校。作為政府機關的監獄拘留所當然也不例外,公安局自稱是毛澤東思想大學校,在押犯人每天的必修功課就是學習毛澤東思想。

 高爾基不是說過嘛,監獄也是一所大學。可走進這所大學,哪年畢業肄業很難說,最怕的就是這輩子出不來。

拘留所的院子不大,四麵除了廁所廚房和看守辦公室外,全是牢房。既然是老四合院改建的牢房,看起來就不那麽正規。下了車,直接就被押進看守辦公室。先登記,驗明正身,再把所有隨身物品一律扣留,連褲腰帶和鞋帶也不準帶進牢房。

咱登完記,提溜著褲子趿嘞著鞋,就被帶進七號牢房。這七號牢房位於並排三間牢房桶道的最裏麵,光線不好,白天也開著燈。等看守把門鎖上走了,才發現原來裏麵一屋子人。

猛然被塞到這種地方,咱這腦子多少有點兒懵,站那兒竟不知如何是好。跟誰都不熟,也不好意思自己找地方坐下來。其實,還真沒地方坐,屋子裏人忒多,牆根一溜兒都坐滿了人。

緩過神來一看,所有的人都盯著咱看呢,臉上都寫著問號。

“怎麽折進來的”?桶道的大門剛一鎖上,就有人發問了。

“反革命”。

“怎麽個反法兒?寫反標啦”?一個歲數不小,滿臉絡腮胡子的人看似漫不經心卻十分好奇地問。

“反革命集團”。在生人麵前,咱不願多說什麽。

早就聽說,剛進來的人要經過牢頭獄霸這一關。咱都過了多少關了,到了這一步,還有什麽可怕的?雖說有了豁出去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咱這警惕性可一直沒敢放鬆,盡量往尿桶旁邊挪。心說,誰要敢動手打我,先把尿桶踢翻了再說。

對於他們並無敵意的問題,咱還是有問必答。

“呦嗬!還反革命集團呐,你才多大呀”?邊上一個年輕點兒的不無揶揄的冒出一嗓子。

“十四”。 

正說著,桶道的門又打開了,剛才送我進來的警察又回來了,隔著鐵窗見我還在那戳著,吼了起來:“叫他背監規”!說完,頭也沒回,鎖上門走了。

“十四歲就反革命集團了,也忒早了點兒吧。得,坐下吧”。

絡腮胡子伸出手來招呼我坐下。他同時伸出兩隻手,我這才看到他戴著手銬。號裏就他一人戴著手銬,至少說明他與眾不同。

牢房的地是水泥地,地麵四分之三的地方鋪著一層木板,白天當地板,夜裏當床。牢裏的人都靠著牆在木板上席地而坐。

絡腮胡子邊挪行李邊說:“讓這位小兄弟睡我旁邊,反正老雷剛走,大夥兒再擠擠,讓他先坐下”。

絡腮胡子這麽一說,號裏的人全動了起來,給我騰地方,總算擠出來能塞下屁股的一道縫兒,這才坐下來和大夥說話。

絡腮胡子姓安,大家都叫他老安。他在號裏的資格最老,據說已經兩年多了,因為不認罪,態度不好,所以,平時都戴著手銬。老安在號裏不但個子高,威信也是挺高,連學習號老張一般情況下都聽他的。

既然老安首先對我表示友好,其他人也都有樣學樣,沒有一個人因為我剛來而欺生。

老安告訴我,剛才叫我背監規的警察是拘留所張所長,“這人嗓門大,心眼兒不壞。可能是怕你挨打,又進來瞧瞧。甭害怕,咱七號沒欺生的風氣”。

聽了老安這番話,咱一顆提溜著的心才放下來,也對剛進來時對老安的誤解有點兒自責。

是不是咱腦子裏階級鬥爭這根弦繃得忒緊了?階級鬥爭觀念再強,您也不能把誰都當敵人不是? 毛主席不是早就說了,“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 嘛。

也難怪,自虺閃私準兜腥酥?螅?墼諢?值杏訓奈侍饃暇妥蓯欠負?俊T諮?#?淥底約閡馴還槿氚俜種?宓囊恍〈槔錚?稍鄞有難鄱?錁兔話尋俜種?攀?宓墓憒筧嗣袢褐詼嫉背勺約旱牡腥恕S惺焙潁?氚炎約和?前俜種?攀?謇鎪悖?思宜的閌怯幸饣煜?準墩笙擼煥鮮黨腥獻約壕褪歉黿準兜腥稅桑?思矣炙的闥佬乃?賾氳澈腿嗣裎?小U?鮃煥鎄獠皇僑恕?/span>

這回一進來,這事兒倒好辦多了。這兒不存在“階級認同問題”,大夥兒都是同類。

天還沒黑,就到了拘留所的晚飯時間。每人倆窩頭,一碗白菜湯,外加一小塊醃蘿卜。雖然經過一天的折騰,沒吃沒喝,見到眼前的窩頭就是不想吃。老安和大夥兒都勸我多少吃點兒,“人是鐵飯是鋼”嘛。可咱看著窩頭就是吃不下,於是,就把窩頭分了。盡管每人隻分到一口,但這倆窩頭一下子拉近了我和號子裏人們的距離。

在拘留所,晚飯後這一段是比較自由的時間,人們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看守在這個時候也很少進來查房。

趁這工夫,老安安慰我:“既來之,則安之,別的,甭多想”。

“沒錯,想有什麽用”?我嘴上支應著老安,照樣想心事,冷不丁地折進來了,擱誰,誰能沒事人兒似的?

看咱還是悶悶不樂,老安接茬兒上寬心丸。

“不就是反革命集團嗎?才十四歲,又沒貼反標,能把你怎麽樣?打砸搶了嗎”?

“打砸搶倒沒有”。

“看你也不像。同學湊一起,胡說八道,封官許願來著吧?這種事多了去了,你們學校也真是的。我看,撐死了拘留個十天半個月的,嚇唬嚇唬你,讓你回家”。

學習號老張像個政委似的,也跟著熱情開導:“甭犯愁,早晚得叫你出去”。

老張原來是個商店的負責人,長得就像個基層幹部。文革起來後,積極加入了本單位的文革組織――“財貿尖兵”。沒承想,商店裏又冒出另一個組織――“紅色造反者”,兩大組織在當時的京城財貿戰線打得難解難分。咱老張稀裏糊塗地就成了兩派鬥爭的犧牲品,讓對立派組織抓了個茬兒,送了進來。政府也知道他沒犯什麽大了不起的事兒,就叫他當了學習號,就是號長。負責組織學習,匯報號裏情況什麽的。

聽了老安的安慰,咱這心裏舒暢了許多。上午在批鬥會上聽到的都是“強烈要求,依法嚴懲,堅決鎮壓”一類的詞,聽得心裏那叫一個堵。老安的話受聽是受聽,可咱知道自己的案子不會這麽簡單。

“還有點兒別的事,光胡說八道可能也不至於把我送進來”。咱是病急了亂投醫,得知他在這兒呆兩年了,應該有經驗,特別想聽聽他的意見。

一聽議論案情,號裏的人全來了情緒,一個個像久病成醫的“大夫”,鉚足了勁要幫咱號脈。

“你還有別的事哪,是不是男女關係的事呀”?一個年輕的家夥一臉壞笑地問。

“小紀,別起哄啊,人家剛十四”。老安瞪了他一眼。

“我這是逗他玩兒呢”!一呲牙,他先樂了。

看來,號子裏的人都不錯,咱終於忍不住把自己的案情露了出來,想聽聽大夥兒的看法。人在大難臨頭的時候,毫無價值的安慰也顯得異常珍貴。

於是,我小聲告訴他們:“我們把毛主席像打了”。

“不小心打的吧”?

“成心打的”。

“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招了嗎”?學習號老張倒吸了一口涼氣,睜大了眼睛等著我的否定答案。

“招了。沒轍,不招哪成?還是主犯呢”。

“唉!這是怎麽話說的”?聽咱這麽一說,老張無奈的歎了口氣,老安的臉色也變得凝重許多。這下,小紀也沒心思逗悶子了,一屋子人一時都沒了聲響。

這時,桶道的門又開了,是查看晚間學習的看守。還沒等他走到七號窗前,大家都迅速回到各自的座位,挺胸端坐。但見老張已然毛選在手,壓低了嗓門,來了一句:“為人民服務”。。。

接著,滿屋子的人就像合唱演員一樣跟上了老張的節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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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共產黨和共產黨所領導的八路軍,新四軍,是革命的隊伍。我們這個隊伍完全是為著解放人民的,是徹底地為人民的利益工作的。 。。。

查房警察的皮鞋聲伴隨著和尚集體念經似的節奏在桶道裏回響。

這裏也是書聲朗朗,要不說是毛澤東思想大學校呢。

可什麽時候才能從這所大學校畢業啊?第一夜,躺在地板上擠得連身都翻不過來,卻翻來覆去地老想這個問題,竟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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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eeshman 回複 悄悄話 為你掬把淚,14歲的反革命,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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