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六四·夢魘 2009

(2009-06-05 10:58:25) 下一個

醒來時窗外的路麵濕濕的,不知道何時下的雨。又倦回床上,還是可以賴一小時的。夏天似乎不是適合睡眠的季節,睡去和醒來都如此艱難。

最近,睡眠實在很差。我說過我從來都是無夢的人,可當我大汗淋漓疲憊不堪的睜眼,我知道我是做了夢的。蒙蒙蕫蕫地總覺得腦中曾經有過念頭,卻無論如何也回想不起,隻有枕邊淚的痕跡提醒我,在我試圖麻痹自己時,思維卻沒有半刻停歇。

清晨半夢半醒時的念頭,跟窗外還沒有完全退盡前的黝暗一樣,多多少少也沾染了朦朧的色調,隱晦地提醒著我無以名狀的思緒的存在。當我起身查看當天的日曆,看見一個一個大大小小的排列,便似乎看見一團團膨脹的空氣衝進我有限的腦隙,把那些個念頭從我的鼻孔慢慢的擠走。

是的,二十年後的今天我還是不能把夢魘很具體的描述出來,還是在俗務耗盡我的精力和體力後,把曾經的熱情和理想拋之腦後,去活自我的日子。

我從來就不是瘋狂的人。史書和父輩的政治磨難更是讓我遠離政治。就是這樣一個人還是會被激怒。在看到絕食的同學虛脫的臉,和官方不知如何對答的蠢笨冷酷,我放下了手頭的論文答辯,跟所有的同學走上了街頭,參加了那次浩浩蕩蕩的環路遊行……

越來越多的人湧向北京,包括正在讀本科的堂妹。我藏起自己的恐懼,從男友那裏拿來相機,帶她去天安門走了一趟。問她:你如果不想參加靜坐,就請馬上回去。如果想趁機遊覽北京,請以後再來。不想你死在這裏。然後,把她強行送到火車站。人為自己的信仰而死,死得其所。否則,胡裏胡塗,死豈不是不值。

我一邊完成論文的結尾工作,一邊默默的注視著新聞動向。5月的北京,夜間尚有些涼意,我惦記著那些在天安門靜坐的校友,有時會為他們送去換洗的衣物,卻不知道如何勸回他們。當對立熾熱化,更多的學生虛弱倒下,校園裏再次憤怒,更多的學生幾度衝出校門去聲援同胞,抗議政府的冷酷,都被流淚的校長阻擋下來。空氣中正彌漫著血腥氣,他們不想自己的學生受損……

本來,事情可以好好地解決,學生初始願望不過是“反腐敗”。我一直把失敗的原因歸之為官方的無能愚蠢,歸之為學生不能適度地掌握進退的尺度。但我聽到那個老頭在中央黨校一口一個‘老子如何如何’地大方噘詞,我便知道這個政權是他們的,不是人民的。手無寸鐵的秀才們,在曆史上都是被蔑視的角色,地位不對等,這次也一樣。

父母一直勸我回家去住,因為答辯日期未定,所以就拖了下去。後來的結果是樓下傳達室的電話也斷了,無法聯係。公車係統也完全癱瘓。大我兩屆已經工作了的男友,上完班便會騎著車來校園裏陪我。無法靜下心來讀書,對時局的關心和焦慮,反而促成了我們心的連接。

這天,沒有一絲征兆。天安門前很髒亂,這並不是我願意看到的。高高在上的政府或者沒有談判的技巧,或者根本就是冷笑以對……。看完同學,我跟男友沿著天安門牆根準備回去,剛走到天安門觀禮台前麵,忽然一陣槍聲,跟隨著坦克後麵的是戴著鋼盔全副武裝的士兵和武警。到處煙霧騰騰,在附近散步的人倉惶逃竄。我們趕緊退到觀禮台下,男友把我托出鐵攔門,自己卻被武警重重的擊打了一下臀部。事後,我一直認為是這個武警托助了他一下,否則在如此緊張的時刻,爬過那並不矮的鐵柵門怎會如此容易? 當然,男友並不承認,認為是自己身手敏捷之故。

我依畏在男友旁邊瑟瑟發抖,舉步維艱,似乎剛逃出一場生死劫。擔心著廣場學生的命運,我們一直守望在臨近的胡同。

坦克轟鳴在長安街。擲向坦克的燃燒瓶、路障根本阻止不住這些龐然大物,子彈在飛……。起初我不過以為那是橡皮子彈,意在嚇退還在堅持固守的學生,卻發現有人倒下,有穿白大褂的救護人員不顧危險把他們抬上擔架。紅色,在這時候變得非常可怕,從此我杜絕任何紅色的衣服上身。白色更加成了我喜愛的顏色,因為它是我父母的顏色,它代表:置自身安危於不顧,救死扶傷。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手冰冷僵硬,卻仍然死死地抓著男友。原來潛意識裏我是怕他衝出去的。能在這裏目睹一切也是因為我不能失去他,讓他單獨遭遇意外。膽小如我能如此勇敢,也是吃定他必先顧我。

很久很久,學生們終於撤出廣場……

黎明前,不敢去取自行車,隻好徒步往回走。學校的大門已鎖,是斷然回不去的了。隻好走回阜城門他的住處。手一直握著,麻木機械地走,沒有任何交談,腦中也空白一片。走到精疲力竭,一個三輪車夫讓我們搭了一程他的車。他說他一直在送這些徒步回去的學生,口中滿是歎息。這場運動,民心所向,可見一斑。

北京市民那一夜也是無眠的。平日裏該是寂靜無聲的街道,這個時候人群鼎沸。軍隊向學生開槍,流彈擊中市民,震驚之後,便是憤怒了。我又目睹了一場20年來愧疚於心的事件,在阜城門橋上……

我們正準備走過橋,過橋不遠就快到家了。橋上圍了一堆人,我已經累得無心過問。永遠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的男友卻走過去,然後看他在不停地勸著什麽。十分種、二十分鍾,終於他無奈的走向我,然後一起離開。他說一個穿著軍裝的人正被圍攻,他試圖平息人群的憤怒未果。他顯然在擔心那個戰士的命運……

第二天,一則新聞:一夥‘暴徒’在阜城門橋上吊死戰士。

男友一再說他應該留在那裏勸住民眾,軍人脫下軍裝也是百姓啊!這個永遠陽光燦爛的大男孩兒臉上出現了少有的落寂和沉思。人在失去理智時,大概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什麽。

回到學校,我被檢舉那晚徹夜未歸。走進辦公室時,係黨委書記正背著門向窗外看著什麽。他隻一句:那天晚上你在哪裏?我回答:我在男友那裏。他沉默地盯向我的眼睛,終於說:你可以走了。

周圍的同學沒有一個人被深究。每個人象征性地寫了紙麵行蹤匯報和感想,都是抄抄報紙。然後等待畢業。交通很長一段時間還是處於癱瘓狀態。我們那時已經不再統一安排工作,係主任怕我一個女孩在街上亂跑遭遇危險,手書一封推薦信給那家著名出版社的副總編,於是我成了一名編譯。西方名著經我手,又開始鼓吹‘民主、自由’。

男友在街頭荷槍實彈的戒嚴中,護衛我回家,得到母親熱烈的擁抱,那是感激和釋然。那一年,我畢業、我結婚、我成為一名鼓吹西方哲學的編輯。

失意後,留學潮鼎盛。LG埋頭複習考試聯係學校,拚命賺錢,利用海外關係逃掉用金錢設置的障礙(學生出國必須交納培養金),輾轉來到美國。兩個月後,我跟隨,在異國它鄉奮鬥。

今年六四的前夜,他說明天是……。我又憶起了那一夜不曾分離、時刻相握的手。從此,許多年的風雨後,手依然一直相握,惺惺相惜。


寫於2009年6月4日晚


[ 打印 ]
閱讀 ()評論 (13)
評論
博主已隱藏評論
博主已關閉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