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農
小學高年級的時候,每個學期我們都有一個月的時間,走出教室,走進社會,或去農村學農、或去工廠學工。當時覺得新鮮、好玩,現在回想起來,其實在某些層麵上還挺有意義。
那次學農有些事記不清了,有些事我卻至今記憶猶新。
是六月份,三夏期間,特別熱的時候。所謂“三夏”,可能現在的年輕人不那麽知道這是什麽,三夏說的是“夏”字開頭的三件農事:夏收、夏種、夏管,是農村一年中的第一個“大忙”。學校選擇在這個時候讓我們這些十二、三歲的城裏孩子去學農,無疑是要磨煉我們的小身板,是要去去我們身上的“驕嬌二氣”。其實和現在的孩子比比,那時的孩子何來的“驕嬌二氣”。
記得那次我們是自己背著背包,從學校出發,排著隊走著去農村生產隊的。現在的人會覺得不可思議,走著去?!還背背包?!我沒寫錯,你也沒看錯。其時,背著背包(把被褥疊好,用行李繩按三橫壓兩豎的打法,不光把行李捆得個結結實實,還得能把行李像背雙肩背那樣背在背上)像戰士那樣行軍走路、野營拉練,是我們小學生的家常便飯,“提高警惕,保衛祖國,要準備打仗!”也是我們人人都牢記在心的領袖教誨。再說,那時哪會有車給學校用啊,所以,去任何地方我們都是甩開兩腿走著去的。拉練的次數多了,走路的本領也有了。這次我們去的那個地方,叫“又一村”,在地圖上量一量,大概的距離是兩公裏多。哈哈,僅兩公裏多,小意思。那時候的北京海澱區西部,有很大一部分就是郊區農村。我們一路唱著歌就走進了村子。
現在,“又一村”的名字還在,隻是這裏早已不是什麽農村啦,我在網上查了查,這裏是一片居民小區,網上關於此地的信息,除了房產交易,還是房產交易,與我心中昔日的又一村相比,已是物非人非矣!
先說說生活。我們全體女生住在一間看似倉庫的大屋子裏,沿牆根鋪了許多幹稻草,我們把自帶的塑料布鋪在草上,這就成了“床”,當時是夏天,二十多個女生在一間屋子裏,屋子再大也熱得要死,而且,蒼蠅、蚊子、各種小蟲子特別多,有同學一覺醒來,都能在“床”上發現被自己的身體壓死的蒼蠅。屋外有個自來水管,大家洗漱、喝水全靠它,每天早晚的洗漱時間,大家要拿著臉盆排著隊,一個挨一個地接水用。水很涼,生理期的女生也隻能用這樣的涼水洗臉、洗腳。那時才十二、三歲的女孩們,對此是又害怕又無奈,幹一天的活兒了,渾身讓幹了又濕、濕了又幹的鹹汗都粘透了,不洗肯定會餿臭的,我記得有個女同學帶著哭腔地說,“倒黴”了還得用涼水洗,回頭再把我“激”著,要是得了病可怎麽辦呀?!這確實是個事兒,可當時,從老師到生產隊長到隊書記,沒人把這當回事。相比這個把人的事而言,更困難的事是所有人每天要做幾次的事:上廁所。盡管六七十年代,全國的廁所文化都處在沒什麽文化的水平,但城裏人畢竟有“正式”的廁所可用,而我們的又一村呢,兩塊木板架在茅坑上,周圍用秫秸稈圍一圈,那就是廁所,秫秸杆並不高,站起來的時候,你盡可以放眼四方。白天大家還能憋住呼吸、匆匆行事,晚上,我們大倉庫外麵,黑燈瞎火、伸手不見五指,根本就不敢上廁所,誰有情況了,吆喝上仨倆同學,打著燈光微弱的小手電筒,結伴到外麵的大自然裏,放肆一下而已。“出口”問題就是這麽簡單粗暴地解決,“進口” 的問題同樣也是這麽簡單粗暴地解決,吃的主食,主要是棒子麵,蒸窩頭、貼餅子、熬棒子麵粥,米飯不多見,饅頭更少得可憐。有一次一個同學在他的熬白菜裏發現了一隻蒼蠅,大家都起哄說他得著便宜吃著肉了。
再說說學習。文化課就沒有了,學習的內容主要有兩類,一是學習紅寶書,二是聽貧下中農憶苦思甜。我記得有一次聽老貧農講課,可能是為了避免大太陽直曬吧,講課是在大地窖裏進行,地窖裏又悶又熱又臭,我聽了沒幾句話就開始犯困,起初我還掐一下大腿,摳點兒清涼油摸在太陽穴上,後來這些辦法都不管用了,直到我睡著後一頭磕到旁邊同學的肩上,才驚嚇著徹底醒過來了。實在是太煎熬了。
最後說說學農的重點:學幹農活。一個大活兒是夏收:收割水稻。
想想現在的年輕人隻知道大米來自超市,我還是為我們少年時在田裏收割過稻子而感到驕傲。水稻田在水稻成熟的時候就不再灌水了,成熟的稻子比我們矮不了多少,第一次站在稻田裏,麵對一大片被風吹得搖曳的水稻,心裏蠻震撼的,想著眼下還站立在田裏的水稻,經過我們的手以後,用不了多久就成了稻粒、成了大米,忽然覺得自己長高了、長大了。收割前先由一個老農給我們做示範,然後,我們就人手一把鐮刀,在大田裏“一”字排開,齊頭向前開鐮而去。
我特別肯定我自己的一點,是我從不覺得幹活是苦差事,我幹活也從不惜力,就像我打球、投擲、跳山羊、爬杆從不惜力一樣,凡動手動腳的事,我基本都喜歡,也都還能做得比較好,屬於心靈手巧的那一類,割稻子我也做得很努力。 學著老農的樣子,我彎腰用左胳膊攏住麵前的一大把水稻,右手揮舞起鐮刀,向水稻根部離地四、五公分的位置割去……鐮刀鋒利、稻莖潤脆,一刀割過來,又悶又脆的、無字可形容、卻十分悅耳的聲音就從刀下傳出來,當時就覺得這聲音怎麽那麽好聽呀!因為喜歡這聲音,就快快製造這聲音,聽著、幹著,很快就到了田頭。時隔幾十年了,想起這一段往事,那聲音還在耳邊清晰地響著……
水稻割完後,我們緊接著就把水稻一捆兒一捆兒的捆好,再背起水稻捆兒,走去打穀場,有農民在那兒給剛割來的水稻脫粒。我記得水稻背在背上,比我們都高出一頭來。
除收割水稻外,另一個大活兒是夏種:我們具體幹的是給剛出土的冬瓜苗間苗。
在又一村生活、勞動了一段時間後,正在長身體的孩子們異常地饑餓,看見什麽就想吃什麽。那天上午剛摘完西紅柿,很多同學連把西紅柿在衣服上蹭一下都不蹭,直接就把西紅柿送進嘴裏吃了,有人一連吃四五個,等中午吃完飯午休的時候,好幾個同學都開始鬧肚子拉稀了。我沒吃西紅柿,所以沒拉肚子,但是那天我也感到不太舒服,也說不出哪裏不舒服,等午休過後,老師讓那幾個拉肚子的同學歇工,我本想向老師請假來著,一看少了好幾個勞動力,我就沒好意思請假,咬著牙繼續出工了。
那天下午是陰天,悶熱潮濕,我們去勞動的同學蹲在地裏,就像蹲在蒸籠裏一樣。當天的農活兒是間苗,一片地裏密密麻麻地長著許多小小的冬瓜苗,我們要把長得密密麻麻的冬瓜苗運到大田裏,再按照一定距離,把苗一棵一棵栽在田裏。我蹲著幹活兒,幹了一陣兒,覺得更難受了,剛跟旁邊的同學說了句“我覺得特別難受”,就一頭栽倒在地上了。旁邊的同學趕忙站起來叫老師,老師過來一看也嚇一跳,她立刻招呼另一個年輕的男老師,讓他到“宿舍”去推自行車來。等終於老師們用自行車把我從田裏推回“宿舍”,我已渾身無力、天旋地轉了。躺在地鋪上,老師給我量了體溫,她看了半天的體溫計,最後不敢相信地告訴我,你發高燒了,40.8 度。兩個老師二話沒說,又把我放到自行車上,推著我去了方圓最近的解放軍第四六六醫院,經診斷,我是重度扁桃體發炎,需住院治療。
住了三天院,燒退了,醫生要求我媽立刻帶我到地方醫院去,把扁桃體割掉,否則,極易引起心肌炎。
我確實有扁桃體容易發炎的毛病,經常發燒,但從沒發過這麽高的燒,可能與高溫下幹體力活過於勞累有關。我媽謹從醫囑,接我回家後,立刻帶我去複興醫院,把扁桃體割了。
一個星期後,我康複出院,學農勞動還有一個星期才結束呢,於是我又返回了又一村,老師這回安排我在廚房,給一個婦女幫廚,我頭一回看到用鐵鍬炒菜,也親眼目睹了蒼蠅是如何被熱蒸汽燙死掉落鍋中。和幫廚比起來,我還是更喜歡在大田裏幹活兒,幹過多少活兒,就能長多少見識,會多少本事。
現在,我能在自家後院種點兒韭菜、種點西紅柿,當得力於小時候在農村學過農。當然,除了農活兒外,我們堅強了意誌,敢於吃苦,這也有那時學農的一份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