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夏,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我大學畢業了。
時值恢複高考後的第四批大學生畢業,我們成了絕對的鳳毛麟角,全國各行各業搶我們都搶不過來,那時在填寫畢業誌向的時候,所謂的“天之驕子”們其苦惱的無非是選當國家幹部呢,還是選當教師、記者?是選留在北京呢,還是選回自己的老家。
我跟大家的畢業之路有所不同,我是坐了一回過山車,先被分配到市委組織部,繼而被告知要到最基層的單位去工作。
我去的基層得無法再基層的單位是一街道辦事處。
哎呀,哎呀呀,一時間,我覺得天都塌下來了……好在咬緊牙關,我又用我自己的小個子頂住了踏下來的一小片天。
一 件 糗 事
我從街辦的工作中抬起頭來,那得歸功於街辦青年組織有一眾與我同齡的年輕人。開始的時候,這些沒有上過大學、對大學生懷有敬慕、好奇兼而有之心情的家夥們,總是找各種借口,到我的辦公室溜一趟,我知道他們是來看我看新鮮的,在那時,街道辦能分配來一個大學畢業生,真可用鳳毛麟角來比喻,我懂,於是我就用很柔和的眼光回望他們,沒幾天,我們就熟了,後來他們做什麽事都愛拉上我,時間一長,我就自然地和他們混成一片了,笑容終於又回到了我的臉上。
小彝,是長我三四歲的老北京,特愛吃傳統北京小吃,那時她剛結婚不久,就在離街辦不遠的地方住。
有一天,青年組織要在晚上舉辦全街道的青年人開舞會。舞會在那時還是一件剛剛時髦起來的事情,所有要參加的人都興致勃勃的,我們作為組織者,除了興致勃勃外,更有一種主人翁的姿態。
知道我家離得遠,小彝熱情邀請我先到她家吃晚飯,然後一起去舞會。我當然樂得接受。
可能是想著我也是老北京,小彝特別做了“糊塌子”當晚飯。這“糊塌子”其實就是蔬菜雞蛋餅,把西葫蘆擦成細絲,然後打上三五個雞蛋,加上麵粉和鹽,攪拌至均勻,攤在燒熱了的油鐺裏,兩麵焦黃後取出,蘸上蒜泥吃,油香蒜香雞蛋香,再配上一碗粘糊糊的棒糝兒粥,真的是很地道很過癮。
就著小彝的熱情,我們說著笑著吃著,吃飽後,我擦了把鼻頭上辣出來的汗,因為還要整理舞會的會場,就謝了小彝,先走了一步。
我一路哼著歌,很快來到不遠處的舞會會場,一位老大爺守在門口,老大爺不認識新來不久的我,管我要票,我說,我是青年組織的工作人員,來整理會場的。老大爺沒有像我想象的那樣熱情地請我進去,隻見他老人家用手煽著鼻子前的空氣,聲音很宏亮地對我說:“我說姑娘,咱起碼吃了六瓣蒜吧?!”哎喲,我臊得連忙低頭找地縫兒,就恨沒地縫兒可以讓我鑽進去。我怎麽忽視了滿嘴臭大蒜味這麽一個嚴重的狀況呀,居然帶著大蒜臭來參加舞會。年輕啊、毛頭啊、做事考慮不周啊!那時雖還沒能夠遍街都賣口香糖,不過,我總可以漱漱口,嚼點茶葉什麽的呀,即便不能全部清除蒜臭,那怎麽也不能讓一個嗅覺已不那麽靈敏的老人家一下子就估計出我有六瓣大蒜的吞吐量來呀。我當時就在心裏打定主意,看我明天不找小彝算賬的,她這不是在害我嘛!明知道我要來參加舞會,給我做點什麽吃不好,偏給我做大蒜飯,搞得我這麽狼狽。
那天我後來是否跟什麽人跳了舞、第二天我是否真找小彝算了賬我已都不記得了,但,“六瓣蒜”的細節,我卻記得清清楚楚。隻不過,那大蒜的臭味早已被回憶的芳香所替代。
一 件 牛 事
和舞會是新鮮事一樣,穿牛仔褲在當時也被視為十分前衛且被人譏諷的行為。我們街辦婦聯的一位女幹部就曾皺著眉頭一臉厭惡地說:“這牛仔褲穿上有什麽好看的呀,屁股繃得那麽緊,跟沒穿褲子一樣。”我們當時在場的好幾個年輕人互相望了望,還好,沒人跟沒穿褲子一樣。我們都清楚,聽話聽聲,鑼鼓聽音,婦聯女幹部這話是說給我們聽的。
有一天,我和一個叫娟兒的姑娘結伴去廁所。去廁所,我們是一定要結伴的,因為,街辦所在的四合院裏沒廁所,解決個人問題得上院外小馬路上的公共廁所,路程不遠也不近,一人獨行卻未免有些孤單。當然結伴如廁,還有另一個原因。我們工作的時候不準串門、不準聊天,而埋頭在衛生大檢查、探望孤獨老人這類的總結報告中,頂多二十分鍾我就如坐針氈了,我又不抽煙,隻有上廁所是抽身出去換口氣的正當理由,好不容易出去放放風了,隻身一人前往,豈不白白浪辜負了這難得的時間,於是,拉個伴兒一起去,順情又順理。
那天我正盼著呢,娟兒及時雨般的就出現了,她快人快語地數落我:“喝了這麽多的水了,再不活動活動,你會出毛病的。”我放下半天沒使一下的圓珠筆,跟頭兒說了句:“我去方便一下。”就跟著娟兒迅速閃出辦公室。
來到院外的小街上,我長長地出了口氣:“唉,真快憋死我了。”娟兒吃驚地說:“啊?傻丫頭,還真憋著尿呢,幹嘛不早點找我去呀。”我咯咯笑著:“我哪有那麽傻呀,活人要讓尿憋死。我是憋悶得慌,這裏,這裏……”我拍拍自己的胸脯。然後,我們走進廁所。
那時的公廁都沒有隔板,所以我一眼就看見了一個怪現象:娟兒的藍卡嘰布褲子裏邊,穿了一條牛仔褲!“哎?我說,你搞錯了吧!哪兒有把牛仔褲穿在裏……”娟兒急忙“噓……”示意我住嘴,又用手指了指一牆之隔卻因共用一盞燈而牆上有空當的男廁一方,然後壓低聲音,小聲地說:“不說話能憋死你呀,小心隔牆有耳。”我們倆都繃住笑,趕快辦完事,小跑了出來,娟兒拉著我繞到街辦四合院的側麵,還沒站定呢,她就拽著我的一隻胳膊說:“這事你必須給我保密,要不……”“要不怎麽樣?”我反問她。“要不我就完了。”“不至於吧!”“至於。”娟兒的表情異常嚴肅,“你來的時間不長,好多事你還不懂呢。”我覺得娟兒那嚴肅的樣子很好笑,就笑著對她說:“不就是一條牛仔褲嘛,穿穿又不犯法,怕什麽。”“不犯法,但犯忌,這更難受,真的,沒跟你開玩笑,千萬給我保密。”無奈,我隻得拍拍娟兒的肩膀:“放心吧,我沒看見行了吧。”娟兒這才放心地挽起我的胳膊,向街辦大門走去。
然而,我的心卻放不下來了,我在想,一條牛仔褲,就把大膽潑辣的娟兒嚇成這樣,這……太不正常了吧。
說來也真巧,那天我正鬱悶地隨意亂翻著報紙,一則登在某青年報上的消息,象閃電一樣晃了我的眼睛:國家領導人在會見美國婦女代表團時說,我們也提倡中國婦女穿著打扮得漂亮些,可以擦脂抹口紅……哈哈,我有了上方寶劍啦!休息的時候,我拿著這份小報找到娟兒:“看看,我們的板報該換內容了,就換上這篇。”娟兒看了看,猶豫著問:“能行嗎?”我說:“能行嗎,你把那‘嗎’字去掉,能行!這事兒你就別管了。”“你這不是捅馬蜂窩嘛!”“這怎麽是捅馬蜂窩呀,這是國家領導人的講話呀。”
那天,我精心布置了一期板報,用我漂亮的正楷字,把報紙上的內容一字不差地照抄下來。就在我認真地畫下最後的句號的時候,身後聚集了許多各辦公室的人,大家對板報內容議論紛紛,有說好的,有說不好的。我從沒見過哪期板報這麽引人注意過,心裏正自得意呢,忽然被人拍了肩膀說,頭兒讓你去一趟。
沒關係,這在我的預料之中。
我把小報折疊好,手握著這武器,就進了頭兒的辦公室的門。頭兒很客氣地讓我坐,然後問我:“你這消息準確嗎?我是說你出的板報,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呀。”我把手中的報紙展開,鋪在他的辦公桌上。他仔細地看了兩遍,確認我沒有瞎編,就換了話題問我:“那你為什麽不擦脂抹粉塗口紅呀。”我說:“我不喜歡那些玩藝兒。” 頭兒有些急了:“你不喜歡你幹嘛還把這篇文章登出來呀?!”我說:“我不喜歡,但我不反對別人喜歡呀,我希望別人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頭兒一時語塞,最後說:“以後出版報,要謹慎考慮板報內容,注意影響。”我高興地說:“是的,我知道了。”
從頭兒的辦公室出來時,我都有點掩飾不住勝利的喜悅了,我突然覺得,自己來街道辦事處還真是大有作為的!哈……
我迫不及待地走進娟兒所在的辦公室,向在座的姑娘、小夥子們莊嚴地宣布:“以後,牛仔褲可以穿在外麵啦。”娟兒有些驚訝地問:“啊?你這傻丫頭沒挨批呀?”
我得意地、很牛地回答她:“那當然。咱有理!”
很快,街辦的四合院裏,喇叭腿的、錐子腿的、彈力的牛仔褲就司空見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