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前, 我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中國正在搞“全民皆兵”,小學校的編製也在模仿部隊,我在的那個班被編成二連三排。我是我們排的副排長。當時,“文大”正在波瀾壯闊之時,學校裏學工學農學軍都是必修之課。學工去工廠,學農去農村,學軍就是背上裝了磚頭的背包,像解放軍那樣行軍幾十裏,“打一腳血泡,練一顆紅心”。
那回是學校革委會的決定,自二連往上至六連,每個排的副排長以上的學生幹部要集訓一周,這一個星期的集中訓練,不許回家,也不許家人來看望,每個參加集訓的小戰士,帶上一身換洗衣服和被褥、飯盒,整個一個星期不許出校門一步,完全是封閉式軍訓。
全部參加集訓的人,加起來總該有五十來個,我記不太清了,我那時也就八歲,我們這幾個二連的小戰士是年齡最小的,每天晚上學罷紅書,我們都已哈欠連天了,在廁所裏排著隊洗漱完畢後,等回去躺在女生宿舍的地鋪上時,困勁兒已過,怎麽也睡不著了。訓我們的老師過十分鍾亮著手電筒來查一次鋪。說是女生宿舍,其實就是一間資料室,臨時騰空,放上幾排木板用作地鋪,就讓我們安營紮寨了。我膽小又老實,一邊聽著別人悄聲地說話,一邊自己心裏數著數兒,好不容易睡著了,嘹亮的起床號就在窗戶根下吹響了。我們的集訓是按部隊操練的樣子要求的,起床號響後10分鍾之內整理好內務,穿戴齊整,洗漱幹淨,到樓前的空地上列隊集合,點完名報完數後,全隊拉到大操場上,每人發一支木製長槍,然後就像《英雄兒女》裏的小戰士一樣,端著長槍,對著麵前靶中的敵人,口中高聲喊著“殺!”,操練與敵人拚刺刀。那大木頭長槍,戳在地上比我還高出一頭呢,端著它刺幾回敵人,胳膊還真挺酸的。
最讓我記憶猶新的,是一次夜襲紫竹院的活動。
集訓的第三天,我們被告知這幾天的夜間我們會有重要的任務去執行,老師要求我們睡覺的時候也要保持高度的革命警惕性,要睜著一隻眼睡覺。
這一天,夜裏兩點整,興奮了一天的孩子們正睡得沉,連耗子都鑽進地洞裏打呼嚕了,突然,緊急集合的哨音真就劃破了寂靜的夜空,被驚醒了的小戰士們,摸著黑迅速地穿衣、打背包。打背包必須按照“三橫壓兩豎”的要求去打,須得背在肩上走十裏地都不會散包才行。記得我們排的正排長,黑暗中錯把衣袖當褲腿,硬把兩隻腳丫子往裏伸,結果,大腿粗袖子窄,袖管卡在大腿那兒,是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直到大家都跑光了,她才醒過夢兒來,從腿上抻下袖子,穿到胳膊上。等她跑出來後,她已經整整遲到了三分鍾。那次她被口頭批評了一次。好在這是一次“實戰”前的演習。老師總結了幾句,大家又都接著回去睡覺了。第二天夜裏,有那機靈的家夥,睡覺竟穿著衣服,當緊急集合的哨音再次在夜裏兩點正劃破寂靜的夜空的時候,我們所有的人,都在規定時間之前到達規定集合地點,不論是六連的大哥哥大姐姐們,還是我們這些二連的“小蹦豆”們,都背著背包、挺著胸脯、嚴陣以待,隨時準備接受考驗。
我們的指導老師站在我們隊伍前麵的台階上,慷慨激昂地宣布:“有幾個蘇修特務隱藏在紫竹院公園內,伺機展開他們的顛覆破壞行動。上級給我們的任務,就是把這幾個特務抓獲,一個也不能漏網。”能接到這麽重大的任務,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是既興奮又緊張的。黑暗中雖然看不到大家漲紅的小臉,但從大家的鼻孔裏噴出的熱氣中能感到,此時的士氣已達巔峰。
紫竹院公園離我們學校大約有三站地,從我們學校到紫竹院公園,必經我們家住的那個大破院門前。好幾天沒回家了,我還挺想我爸媽的,可當時正是深夜,我就是從他們眼皮底下過,他們也不可能知道。
不知用了多少時間,我們到了紫竹院公園的西門,那時的西門是一個荒涼的地方,白天沒人往那兒去,夜裏也不關門。我們一隊人馬摸著黑進去,走不多遠,就是那條我很熟悉但至今也叫不出名字的小河。平時,我總跟小夥伴們到這條小河裏撈小魚小蝦和魚蟲,我們蹲在河邊,用一個小網子撈,因不知河的深淺,從來沒下去過。可眼下,蘇修特務就藏在公園裏,耽誤一分鍾,都有讓特務跑掉的可能,那將對人民的生命和國家的財產造成不可估量的損失。所以,盡管沒有人發令,我們全體還是一齊衝下了小河。小河的水不深,隻到膝蓋,可是,河底的淤泥卻很深,沒了腳脖子,好幾個同學的涼鞋陷在淤泥裏拔不出來,天黑水也黑,根本沒處摸去。丟了鞋的同學隻得光著腳去執行任務。過了河以後,我們大隊人馬兵分三路,向著東西北三個方向奔去,我們背後的南邊就免了,因為南邊是我們剛進來的大門處。我那時心裏真有些害怕,盡管平時想到要向董存瑞、邱少雲、劉胡蘭、江姐學習時,總是心潮澎湃,可是真要麵對蘇修特務了,我還是肝兒顫的,畢竟,我才是個八歲的黃毛丫頭。“蘇修特務什麽樣兒呀?”我怯怯地問我們小分隊的隊長。“不許說話!”隊長壓低了聲音說,“我們現在說話就是給敵人通風報信,敵人要是跑掉了,我們怎麽為人民立功勞呀?!”
五十年前的紫竹院公園遠不能與今天相比,那時的紫竹院是個荒涼的小公園,路燈隔老遠才一個,而且燈光很暗,花草也沒那麽茂盛,小路的邊上,走上十幾米才有一堆灌木叢。我們在經過一個灌木叢的時候,驚醒了一隻睡覺的野兔,野兔無聲地竄了出來,像一道黑色的閃電,迅速地在我們眼前消失。我的小細腿打著哆嗦,心裏責罵著:這小破兔子,嚇死我了。
驚魂甫定,我們的隊伍繼續小心地前行、仔細地搜索。被脫兔提醒了的我們,同時又擔心起草叢中是否有蛇來,都是野生小動物嘛,此時鑽出什麽來都不奇怪。
就在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兒的一刻,走在前麵的隊長突然大叫一聲:“誰?!”我們聞聲而至,影綽綽的見一灌木叢裏蹲著一個人。“出來!”“出來!”“舉起手來!”這個人慢慢地從灌木叢中站起來,雙手緩緩地舉過頭頂,一步一步地往我們這邊挪。我們大家借著昏暗的路燈燈光一看,立刻肯定這是一個蘇修特務,因為這家夥把鴨舌帽戴得低低的,快把眼睛遮住了,一身舊藍布工作服上東一塊西一塊地貼滿了橡皮膏。“老實交待,你是不是蘇修特務?” 有人大聲地質問他。這家夥隻是低著頭,不肯說一句話。“快說,再不說就打死你!”被振奮了精神的小戰士們一哄而上,舉拳就打。“別打別打……”這家夥開口說話了,“我不是蘇修特務,我是你們學校工宣隊的李師傅!”“啊?”大夥兒都驚呆了,看他那一身打扮,這怎麽是工宣隊的人呢?“真的真的!”看我們沒人相信,他摘下鴨舌帽,呼哧呼哧地邊扇風邊解釋:“我是你們學校新來的工宣隊的李師傅,為了讓你們今天晚上的演習更真實,我們兩個新來的人就扮裝成蘇修特務,你們還不信?那我問你們,你們學校革委會主任兼校長是不是姓厲?副主任是不是姓鄧?你們集訓隊的總指揮是不是趙老師?”他說得一點都沒錯。“那您怎麽不早說呀,早說了我們就不會打您了。”“沒事沒事,你們那小拳頭還能有多大的勁兒呀,我這是考驗考驗你們,看看你們的革命警惕性到底有多高。”“哈……”我們開懷大笑了,因為我們經受住了考驗。我心裏的恐懼立馬煙消雲散。
第二天,當我把這個故事講給同學聽時,同學都用羨慕的眼光看著我,我當時的感覺呀,就像小兵張嘎子繳了“敵人”的槍一樣,別提多自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