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道是在晚飯後一天最休閑的時間接到妹妹任逸的電話的。電話裏任逸叫“哥哥”的聲音有些顫抖。“哥哥”,任逸顫抖地說,“這回爸爸真的快不行了,你還是抓緊回來看上一眼吧。”任道說吃驚也吃驚,說不吃驚也不吃驚地反問道:“前兩天你不是說爸的情況有好轉了嘛,怎麽一下就快不行了?”任逸說:“前兩天確實好轉了,可昨天夜裏,爸的嗓子裏呼嚕呼嚕一個勁兒地往上湧痰,呼吸也特別困難。醫生說怕是回光返照吧,爸這兩天也老念叨你的名字,還烏烏魯魯地說著你小的時候穿著開襠褲,站在床上就開尿……說著你上小學時考試不及格,又不敢讓他知道,就隨便找了個送煤的工人給你簽了字的這些陳年往事……反正我覺得……他真的夠嗆,你還是快點回來一趟吧。”“好吧,我跟你嫂子商量商量。”“還商量什麽呀,這恐怕就是最後一麵了,孩子能帶也帶回來,實在不能帶就算了。訂好了機票趕快告訴我,我去機場接你。”“行。”
任道放下電話,剛剛洗完碗、收拾好餐桌的老婆吳悠關心地過來問:“誰的電話?什麽事呀?”任道歎口氣說:“咳,老爺子恐怕這回挺不過去了。”吳悠說:“那你趕快回去看看吧,任逸一個人哪兒撐得起這架勢呀。”任道點點頭說:“好吧,我這就在網上訂張機票,明天,我得先跟公司請個長假,然後就得跑領館辦簽證,辦個當天取證的加急。晚上就能走了。”吳悠問:“帶明明一起回去嗎?”任道想了想:“按理說是應該帶他回去看看爺爺的,可他現在12年級,正是報大學前最最關鍵的時候,要真是耽誤了課,考試考不好,拉分了,也真就耽誤了上大學了,這可是他的終身大事呀。”吳悠輕輕地拍了拍任道的手:“那你自己回去吧,你明天去跑你的事,行李箱我幫你裝。”
一晚上就在無語中悄然過去。
第二天,上公司、去領館、進超市,請了假、辦了簽證、買了些加拿大的土特產,任道馬不停蹄地辦好了這些事後,兩條腿累得都快踩不住汽車的油門了。
回到家,匆匆吃了點飯,任道就動身去機場了。
飛機從多倫多直飛北京,大約需要十三個多小時,這十三個多小時,任道一分鍾也沒睡。睡不著啊,爸爸的形象在任道腦子裏,象電視連續劇連播一樣,一集接一集地,從爸爸滿頭黑發時牽著自己的小手上幼兒園,到爸爸有了魚尾紋時用自行車馱著自己上小學,直到爸爸略微駝著背,幫自己把行李扔上大學宿舍的上鋪,所有情景鋪天蓋地地滾動播放。任道不敢想象,此時躺在病床上的爸爸是個什麽樣子……兩顆熱辣辣地眼淚從任道閉著的眼裏流了出來。
來到首都機場大廳,任道一眼就看見了夾雜在接機人群中的任逸,他邁著大步來到任逸麵前,“你瘦了,瘦了很多。”他看著妹妹消瘦的臉龐,心疼地說。任逸輕輕地擁住了哥哥,她那極力壓抑著的抽泣的聲音,猶如細細的絲線,在喉嚨深處飄忽。任道撫了撫任逸微微顫抖的肩,說:“我回來了,重擔給我吧。”任逸直起身,抹了一把眼淚,嘴裏說著“我得帶你直接去醫院。”就轉身大步地走了,任道推起行李車,急忙快步追過去。
“媽現在怎麽樣?她知道爸的病情嗎?”車飛奔在機場高速路上,任道不停地問著家中的事情。雖然他遠在加拿大,隔三差五地就跟任逸在視頻上聊天,但一旦真回來了,他仍舊覺得所有的事情都是新的、未知的。“咳,都是七老八十的年紀了,全都是一身的病,本不想跟媽說爸的實情,可是,爸都病到這份上了,再瞞著媽,我也怕日後遭媽埋怨。”“難為你了,家裏所有難題都交給你了,哥哥實在是對不住你。”“不瞞你說,我真的是很難很難。”“我回來了,把一切事情都交給我,你就好好休息休息,看你憔悴的……”“哪兒休息得了呀,一會兒到了醫院你就知道了,所有的親戚朋友都在,大家都等著你拿主意呢。”任道看著任逸濕漉漉的眼睛,聽任逸繼續說道:“這一夜一天,爸都是昏迷了、又搶救過來,清醒不了多久、就又昏迷過去。”“啊?都到這份兒上啦?”“所有的人都沒主意了,大家都等著你這個長子回來拿主意呢。”任道一下子覺得有一座大山敦敦實實地壓在了心上……
花了近三個小時的時間,終於到了醫院,車還沒有停穩呢,任道就從車上跳了下來,一直等候在樓下的人們一擁而上。“你可回來了。”“辛苦了。”大家倉促、短暫地說著禮節性的問候語,任逸攙著媽媽擠進來,老太太沙啞著嗓子、顫巍巍地說:“趕緊上樓看看你爸去吧。”任道看到佝僂的老母,以這樣的姿勢、在這樣的場合與自己見麵,辛酸之情催出兩行熱淚,“媽……”任道隻叫了聲“媽”,便泣不成聲,五十多歲的人了,哭得像個孩子。老太太憐愛地撫了撫兒子顫抖的背,又催促了一遍:“快上去看看吧,你爸就等你了。”任道抹了一把鼻涕眼淚,就轉身去了,他知道,所有的目光此時都聚焦在了自己的腦後……他扛著兩肩的重托登上了醫院大樓的台階……
用足了力氣、邁著沉重的腳步,任道終於來到了老爸的病床前。
病房裏空氣十分汙濁。老人家閉著雙眼,胳膊上插著輸液針頭,胸口貼著連接心電圖儀的電極,鼻孔裏插著氧氣管,那張在任道腦子裏胖胖的臉,此刻已瘦削得讓任道認不出來了,一個女護工正在給老人家擦從半張著的嘴裏流出的痰液。任道默默地從女護工手裏拿過毛巾,輕輕地給老爸擦拭。女護工怯怯地問道:“您是老人家的兒子吧?”任道點了點頭。女護工急切地說:“哎喲,您可回來了,您父親念叨您無數遍了,隻要他醒過來他就問‘任道來了嗎?任道來了嗎?’”任道的淚水奪眶而出,他忍住難過,問:“我父親現在是睡著了還是昏迷了?”護工回說:“說不清楚,半睡著半昏迷吧,這兩天都是這樣。”這時,醫生和護士來了,任道急切地問:“我父親怎麽樣了?”看著任道,醫生立刻猜了出來:“你就是任老先生的兒子吧”任道點了點頭。醫生說:“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任道跟著醫生來到辦公室,連坐都顧不上坐就問醫生:“我父親怎麽樣了?還有救嗎?”醫生很鎮靜地看著任道,然後伸手指了指自己對麵的椅子,示意任道坐下。任道平複了一下呼吸,坐下,眼睛定定地望著醫生,醫生說:“您早應該有思想準備了是吧?!”任道瞬間垂下了眼睛,他覺得心裏那座冰山,“轟隆”一下子就崩塌了,他癱軟在椅子上,幾乎無法自控地往下出溜。“您別太激動了。控製一下情緒。”醫生說罷低下頭,翻著桌上的病例,他給任道時間,讓他恢複。醫生經常經曆人的生生死死,像任老先生這樣已到最後的彌留之際的情況,接下來的一步是什麽,醫生很清楚。看到任道慢慢恢複了正常呼吸,醫生平和地說:“你恐怕隻能麵對最壞的結局了。我們已經做了最大的努力,您父親的所有器官都已衰竭,他現在是靠各種醫療器械在延長生命。”“請您告訴我實話,我父親最多還能活幾天?”“很抱歉,我無法給出這個準確的數字,但是就我行醫幾十年的經驗看,您父親的時間已經非常非常有限了。”任道激動地直起身子,聲音哽咽但很有力地說:“不管用什麽先進的儀器、不管吃多麽高級的藥,請您務必延長我父親的生命……”醫生用非常複雜的眼神望著絕望的任道,沉默了半分鍾,他說:“我就知道您會這麽說,幾乎所有的人處在你這種情況下,都會做出跟你一樣的選擇,雖然從醫學的角度我們知道這是沒有什麽用的,但我們會遵從病人家屬的意願的。”
就在這時,任老先生病房的緊急呼叫燈亮了起來,醫生和任道迅速起身,一路小跑來到任老先生的病房,護士正在給任老先生做心肺複蘇電擊搶救,看著父親瘦削的身軀在電擊的強大衝力下一挺一挺的、他身上插的所有管子也跟著起伏跳動,任道的心撕裂般地疼痛……折騰了一會兒,任老先生一口氣緩上來,又急劇地咳了起來,護士用吸痰器“噗噗”地幫任老先生吸出很多痰,任老先生終於又醒了,他緩緩地睜開眼,任道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輕聲叫道:“爸,您醒了?”任老先生微弱的聲音驚喜地說道:“任道……任道,是你嗎?”任道撫摸著父親的手:“是我,爸,我回來了。”“明明呢?”“明明功課緊,就沒讓他回來,等他申請完大學,我再帶他回來看您。”任老先生輕輕地將頭扭向旁邊:“怕是見不著了……咳……”“怎麽會呢,您別太擔心,我已經跟醫生談過了,讓他們用最好的藥、最先進的儀器,一定把您的病治好。”任老先生費力地搖了下頭:“我的身體……咳……我知道,咳……,你回來看我了……咳……一切就該結束了,不要搶救了……沒用……咳咳咳……”“看您說的,現在醫學這麽發達,怎麽會沒用呢。”“聽我的,別再……浪費錢……咳……浪費時間了。”任老先生眼睛一閉,又昏死過去……醫生鎮靜但果斷地下達命令:“盡一切可能,搶救!”“你,”醫生勸說著任道,“到外麵休息休息。”
任道是在護工的攙扶下,走出病房,坐到休息廳的椅子上的,一直守候在這裏的任逸和他們的二叔跑過來問:“怎麽樣?”任道乏力地說:“醒過來一下,說了兩句話,又昏迷了。”任逸歎了口氣:“哎,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了。”二叔問道:“現在是在搶救呢嗎?”任道回道:“是的,我跟醫生談過了,要用一切辦法盡最大的力量搶救。”二叔也歎了口氣:“是呀,是要不惜一切代價搶救,這可是你爸的最後時刻呀,能延長一分鍾,就是巨大的勝利。”二叔親切地拍了拍任道和任逸的肩頭:“我哥哥有福氣,養了你們倆這麽孝順的孩子。”“二叔,我不是個孝順的兒子,”任道說著,喉頭一哽,“我這一出國就是十幾年,這十幾年正是我爸媽一天天變老,需要我們兒女盡孝的時候,可我卻把我爸媽都扔給了任逸,我實在是心裏有愧呀。”二叔又拍了拍任道的肩頭:“你呀,也用不著心裏有愧,你是不知道,你爸媽多以你為驕傲呀,兒子這麽有出息,移民了,成了加拿大人……”“那有什麽用,離他們那麽遠,什麽忙都幫不上,養我有什麽用!”“能讓他們高興,那也是一種孝順。”任道搖著頭,嘴裏喃喃地:“我不孝,我不孝……”二叔轉過頭去對任逸說:“你哥哥剛下飛機,又有時差,他一定是累壞了,我看,你陪他到外麵透透風去,你媽媽那兒,也需要他去安慰安慰。這兒,我先守著,有事我叫你們。”任逸點著頭,推著哥哥走了。
在電梯裏,任逸望著哥哥蒼白的臉,問:“怎麽樣,身體吃不消了?”任道微閉了一下眼睛:“胸口堵得厲害。”“我也是,胸口堵,心裏沉得不得了。”
出了電梯,兄妹倆一左一右從大樓裏出來,等在外麵的人們又圍了過來。老太太伸手拉住任道的手:“看見你爸了?”“看見了,剛才醒了一下,一眼就認出我來了。”“是啊,別看你爸病成這樣,他一點都不糊塗,腦子裏什麽都清楚。他跟你說什麽了嗎?”“我爸說不要再搶救他了,他說這是浪費時間浪費錢。”“你爸這是心疼咱們,可咱們不能見死不救,有一分的希望,就得做百分百的努力。別心疼錢,錢就是這會兒最能派上用場。”“我也是這麽跟醫生說的。”正說著話呢,任逸的手機響了,任逸趕快接聽:“喂二叔……”二叔在電話裏急迫地喊道:“快叫你哥來,你爸醒了,要見他!”任逸衝著任道:“快去爸叫你!”任道轉身衝上台階。老太太緊張地抓住任逸的手臂,顫抖地似問任逸,又似自問:“是不是不好了呀?!任逸,咱們也上去看看。”任逸攙扶著老太太,一並人跟在後麵,都進了大樓。
任道氣喘籲籲地來到任老先生的病床前,雙腿一軟,他就跪倒在地:“爸,我來了。”“聽我說……我難受,”任老先生的嗓子裏帶著很重的痰音,說話時“呼嚕呼嚕”的,聽著就讓人憋得慌。緊隨著走過來的老太太上前說道:“老任呀,別想太多,安心治病。”“我難受……,讓我走了吧……多活一分鍾,就多受……一份罪。”聽了這話,任道聲淚俱下:“爸,看您說的什麽呀。”任老先生突然有些狂躁地撕喊起來:“孩子……聽話,我太難受了,我……不想活了……”短短一句話,任老先生仿佛是用盡了平生的力氣喊出來的似的,喊過,任老先生又再次昏死過去。任道大呼:“醫生,快!”醫生、護士又立刻投入新一輪戰鬥。所有的人都被醫生勸說著、心情沉重地來到休息廳等候消息。經過一番搶救,滿頭是汗的醫生過來告訴任道、任逸:“任老先生心跳還有,但呼吸困難,下一步的搶救措施,恐怕隻有切開喉管了,不過,切開喉管之後會怎樣,誰都不好說。”聽了這話,所有的人都沉默了,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所有的人好像都在體會著切開自己的喉管的滋味……空氣就這樣焦灼著、搏擊著、撕扯著。醫生催促著任道:“你要快拿主意。”任道四下裏看了一眼,大家的眼睛都睜得大大地盯著他呢,任道一下子六神無主了,他看了看母親,母親的表情一樣的茫然、無助、絕望……切還是不切?!任道覺得天塌下來了!塌下來的天重重地砸在了自己頭上。“快點拿主意吧!”醫生又催促道。任道環顧著圍繞在側的親戚友人,“你們說呢?”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所有的人都在等他這個長子的結論。“醫生,你再告訴我一下,切,會怎麽樣?”“實話說,我能告訴你的都是‘有可能’,有可能切開後,導入氧氣,您父親還能醒過來。但也有可能切開後也沒用。”“不切呢?”“‘有可能’ 醒不過來了,這都很難說。”聽了醫生的話,人們開始交頭接耳,任道明白,肯定有人同意切,有人反對切。要是能問問爸爸他本人的意思,他會怎麽說呢?瞬間,老爸那被咳嗽聲擊打得斷斷續續、支離破碎的話響在了任道的腦海中:“孩子……聽話,我太難受了,我……不想活了……”…… “不切吧,我要最後做一次聽父親的話的兒子。”任道艱難地說出自己的決定。“那哪兒行啊,切,沒準還能救過來呢,有一線希望,哪兒能不試試就放棄了呀。”“生命隻有一次,沒了,就真的永遠沒了……”“這麽關鍵的時刻,可不能盲斷,到時候,自己要後悔的。”反對聲立刻響起。“那就……切!”任道更艱難地說。“讓老爺子再受新的罪,這不是折磨他嘛!”“脖子上再切個口兒,誰看得下去呀!”“就算插上導管人能醒過來,那接下來呢……”
所有的聲浪撲將過來,任道覺得自己被砸倒、被卷入漩渦、被壓進黑暗的、冰冷的大海深處,他眩暈得喘不上氣來……
“快點,快點告訴我決定!”醫生搖晃著任道的胳膊。
切,任道知道在老父那裏他是不聽話的兒子;不切,任道更清楚在眾人眼裏他是不孝的人!任道做不出一個兩全其美的決定,他崩潰地大喊一聲:“我不知道!”醫生看著頹然坐在椅子上的任道,忽然振臂一揮問道:“這事你們誰來做主?”全室鴉雀無聲,一秒、兩秒、三秒……有人說:“當然是長子做主啦。”“那麽,除了長子以外,其他人都請不要跟著我們。任先生,你跟我到病房來。”
任道在任逸的攙扶下,來到病房門前,醫生先進了病房,任道用求援的目光望著任逸,任逸說:“不管你做什麽決定,我都支持你,快進去吧,醫生等你呢。”說罷,任逸輕輕推了哥哥一把,然後把門無聲地帶上。
任道再次來到爸爸的病床前,切開氣管的手術,就等任道的最後決定了,任道拉起爸爸隻剩一層薄皮的手,這隻手沉重得任道好像托不住似的,忽然,這隻手在任道的手裏顫了顫,任道立刻使勁搖晃著呼喊:“爸,爸……”任老先生費力地睜開仿佛被粘住了的眼皮。任道繼續呼喊:“爸,你醒啦……”任老先生唇吻翕動著,任道趕快把耳朵湊到老父親嘴前,隻聽老父親若有若無地說:“你……太……不……聽……話……,你……不……讓……我……走……”任道崩潰了!
任逸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頭暈暈的,眼皮沉沉的,迷迷糊糊之間,就聽到從爸爸的病房裏傳來了任道帶著哭腔的呼喊:“爸,爸……”。任逸的淚水從緊閉的雙眼中汩汩而下……
當所有的親友匆忙湧進任老先生的病房後,他們看到醫生護士正在忙著搶救昏死過去的任道。任逸在門外擋住顫巍巍的媽媽,“媽,您就別進去了,”她怕媽媽再被任道急昏的情景急壞了,老太太不明就裏抓住任逸的手:“我要看你爸爸最後一眼。”任逸沒法兒也沒理由不讓媽媽進去看爸爸最後一眼,她猶豫片刻,還是攙著媽媽走到爸爸床前,看著一起過了多半輩子的老伴就這樣永遠地離開了,老太太也忍不住心酸地大哭了兩聲,之後,她說:“任道,給你爸穿上壽衣吧。任逸,扶我到外麵去。”老太太說完,不見任道的身影,她又說了一聲:“任道,趕緊給你爸穿壽衣,時間長了,胳膊腿硬了,就不好穿了。”老太太在人堆兒裏看了一遍,沒見到任道,她急切地問任逸:“你哥哥這時候跑哪兒去了?”一轉眼,老太太才發現醫生、護士正在搶救任道,她眼前一黑,就倒在任逸懷了,病房內一下子大亂,醫生護士又轉過來搶救老太太……“各位尊長、親友,請聽我指揮,”任逸強打起精神來,在這亂成一鍋粥的局麵下,她的微弱但異常鎮靜的聲音,蓋過了所有噪雜,“各位尊長、親友,我父親……已經長眠,我們就讓他安靜地睡吧,我哥哥和我母親,也是過於悲痛、勞累,應該沒有什麽大礙,各位尊長、親友也都很辛苦了,大家的心情、心意,我也都心領神會,謝謝大家,除了留下兩三個身體力強的幫幫我以外,其他的人務請回去好好休息休息。”眾人在說些安慰的話後,就散了。
任道和老太太都是因為過度悲痛,一時氣結而昏迷,經搶救,都很快醒過來了,任逸讓他們好好躺著,不要動,他們就安靜地看著任逸、女護工和兩個叔伯兄弟給任老先生穿壽衣。任道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他哽咽地喃喃自語:“是不是因為我剛才猶豫了太長時間,耽誤了搶救爸的最後機會?”任逸轉過頭來,看著臉色慘白的哥哥說:“你別亂往自己身上攬責任。”任道繼續自顧自地說道:“就是我耽誤的,我當時隻想著怎麽做才是孝子,我想著挽救老爸的生命是最大的孝,可是我又想著按老爸的話去做才是最大的孝,但老爸明明說讓他多活一分鍾就是讓他多受一份罪,我實在拿不定主意啊,我心裏撕扯得難受啊。”任逸也難受地說:“已發生的事,都是該發生的事,你別糾結了,這事是糾結不清楚的。”
站在一旁的醫生走過來,給任道號了號脈,囑咐任道:“心跳還很弱,你不能再勞神傷心了。聽我一個局外人、一個醫生說兩句可以嗎?”任道微微點了點頭。醫生沉了兩秒,然後說:“我不是專指你們家的事,作為醫生,類似你們這樣的情景,我看了許多許多,其實我的心情一點也不比你們輕鬆。對,任何人麵對親人的訣別都是痛徹心扉的,感情越好越深,痛苦就越沉越重,這是人之常情。但是說句絕情的話,訣別是我們的生命過程中絕對的、人人都要遇到的、被大自然設下了不可抗拒的規律的事,沒有生物可以例外。所以,當訣別還沒有來臨或是訣別已經經曆了以後,我們活著的人要學會正確的迎來送往這件事。說句實在的,每當我看到病人已經沒有了救治的希望,而親人朋友卻還在盡最大的努力,要求醫生想盡各種辦法去延長病人哪怕半天甚至一兩個小時的生命的時候,我都忍不住想說:不要再做這種無用功啦!不要再無視病人的痛苦啦!不要再白白地消耗巨量的醫藥資源啦!難道活著的人為了不背‘不孝’的罪名,就可以將‘搶救’強加給弱勢的病人?其實說句不負責任但卻又很負責任的話,任何人沒有決定他人生命的權利,配偶、子女也同樣沒有這個權利。當然啦,在病人沒有選擇的可能的時候這又另當別論。事實上我心裏很清楚,絕大部分人,在麵對救與不救病危的親人時,他們的心裏都是極其矛盾的,對於那些經濟條件好的人來說,錢不是問題,他們肯定選擇‘救’,用花巨額醫療費,來換得一個‘孝順’的美名,日後好不後悔,但麵對病人的‘讓我走了吧’的請求,他們卻是進退維穀的,感情上,願意遵從病人的意願;理智上,他們不敢說‘放棄吧,不救了’,他們怕在傳統道德的逼視下成為千古罪人。所以在這樣的考量之下,病人本身是否還願意繼續進行這沒有任何希望、沒有絲毫快樂的最後的彌留,就顯得微不足道,‘是否彌留’隻得讓位於‘盡全力搶救’,病人的最後尊嚴根本無從談起;而對那些家境不富裕的人來說,這就更是一次痛苦無比的選擇,有些家庭甚至傾其所有、債台高築,也要搶救根本搶救不過來的病人,到頭來,病人過世了,活著的人卻也沒了活路……逝者和生者,都沒了尊嚴。”
醫生停止了他嚴肅的講話,他默默地看看在場的每一個人。任道用微弱的聲音說:“醫生,您說得很對,我剛才就是痛苦萬分的。我父親清清楚楚地說不要救他了,他難受,讓他走。可是我就是說不出‘放棄’這個詞,我覺得那不是做兒子的應該對父親說的最後的話。可當我父親被搶救過來後,他不但沒說我孝順,反而說我不聽話,‘不聽話’成了他老人家留給我的最後遺言……”“這就是生者比逝者更痛苦的地方,”醫生接過任道的話說,“所以應該有個更好的方式,讓生者、病者和逝者都有尊嚴。就我個人而言,我很推崇現在剛剛出現的一個新事物,就是‘預囑’。”醫生顯然有些激動地提高了嗓音,“我不想在身上插滿管子,不想一遍一遍地用電擊的方式把我打活,不想使用讓醫療器械幫我維持生命的治療方式。我在我的‘預囑’裏清清楚楚地寫道,我要有尊嚴地向這個世界說再見,當我覺得我不想彌留於這個世界時,請我的親人、朋友一定遵從我的決定,遵從我的決定才是最大的‘孝’,這樣,才能讓我啼哭著來到人間,微笑著告別這個世界。”醫生停頓了一下又說:“可能我現在說這些話,你們不太好接受。”“不,醫生,”任道掙紮著坐起身,“經曆了這番變故,我倒是覺得,如果之前我能懂得這道理,我和我的父親都不會受那麽多精神和肉體的折磨了。”
任道硬撐著走到任老先生的遺體旁,一邊幫老人係鞋帶,一邊說:“請您原諒剛才兒子的不聽話,如果再有一次機會,我一定不會讓您受那麽多的罪的。”他說著俯下身去,長哭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