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是圍爐讀書的時節,冬季,是思念遠方友人的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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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1月7日 今日立冬
——神在阿堵中
李輝正文:
鶴
——關於聶紺弩的隨感
李 輝
作者新記:近來,隨著寓真的報告文學《聶紺弩刑事檔案》與章詒和的文章《誰把聶紺弩送進了監獄?》的發表,聶紺弩的命運以及圍繞他所發生的曆史事件頓時引起世人關注。一九九四年,我曾寫過《鶴—關於聶紺弩的隨感》一文,寫我所接觸的、所理解的聶紺弩。現應《書城》編者之約,不加增刪,重新發表此文如下,以幫助讀者了解這位與眾不同的文化人物的經曆、性情與人格。同時,我借此籲請寓真先生,本著對曆史負責、對所有相關人和讀者負責的態度,盡快完整公開所掌握的聶紺弩檔案,以使曆史真相的呈現更加準確,進而促進聶紺弩研究,加深對當代政治運動史、對知識分子群體命運的研究。二○○九年四月底,北京
一
一九九三年年初,一個月內,我先後兩次到位於京郊的現代文學館。每次去都是為了追念遠逝的生命。
一個是胡風,一個是聶紺弩。
兩個座談會分別紀念他們的九十周年誕辰。人們裹著厚衣,在寒冷中走來,把回憶把懷念把感慨一並傾訴。特別是那些曾經與死者患難得與共過的友人,講述一件件動人往事,勾畫著他們心中的影子。想到人世間還有如此真摯情感,想到死者人格還有如此大的吸引力,我在冬日裏感到生命的暖意。
紀念聶紺弩的座談會舉行那天,會剛剛開始,外麵雪花便輕盈地飄落下來。中午時分走出來,地上已經鋪上厚厚一層雪。這是那個冬天最大的一場雪。我沒有急於坐車回家,而是沿著人行道漫步雪中。雪花飄落在我的臉上,濕潤而清新。
雪中,我想到一九八六年同樣的季節,胡風的追悼會在八寶山舉行。那天是否下著雪,我已記不確切了,但當時心中冷寂的痛切,則久久不會忘卻。那天靈堂裏外懸掛著許多挽聯,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聶紺弩詩《悼胡風》:“精神界人非驕子,淪落坎坷以憂死。千萬字文萬首詩,得問世者能有幾!死無青蠅為弔客,屍藏太平冰箱裏。心胸肝膽齊堅冰,從此天風呼不起。昨夢君立海邊山,蒼蒼者天茫茫水。”這首詩已先期在不同報紙上發表過,病中的聶紺弩曾多次做過修改。他所有詩作中,這首詩(還有悼念馮雪峰的詩)最能讓我感到他深沉的悲切。
這些場景一一成為過去,但是,與這些場景相連的胡風與聶紺弩,這些年來,卻從來沒有從我的視野裏消失。他們的悲劇性命運,他們反映出的各自精神狀態和行為方式,總是不斷地加深著我對曆史人與事的理解。我想,自從把他們納入我的思索範疇之後,我再也無法讓手中的筆變得輕飄。
關於胡風,在《胡風集團冤案始末》的寫作時,我曾試圖描述那些紛亂的人與事,描述一個痛苦的靈魂,描述他在精神世界、在現實世界的行程。關於聶紺弩,我卻一個字也沒有寫過。我曾詢問過自己,在他生前為什麽會忽略他,沒有去深入了解他,進而為他寫一部傳記。記得詩人牛漢先生,當年就曾經向我提過這個建議。我為自己的忽略而後悔。
差不多在八十年代初開始搜索“胡風集團”事件資料時,我便認識了聶紺弩先生。胡風與聶紺弩,他們的人生旅途與命運多麽相似:同是湖北人,同在大革命時期投身於社會運動,同在日本被警察押上同一艘船驅逐回國,同在左聯從事文化創造,同在五十年代遭受磨難,同樣被捕入獄被判處過無期徒刑,同在鐵窗內口吟詩章、在舊體詩有限格式內尋求精神的自由,同在八十年代獲得暮年的平穩與安適……漫長一生中,彼此之間有這樣多的相似之處和關聯,現代文人中,的確很難再找到類似的例子。
可是,聶紺弩與胡風又有著那麽多的不同。他們的性格,他們的處世方式,他們對生命的體驗,可以說有著巨大的差異。後來當我漸漸深入了解聶紺弩之後,才明白自己當年為什麽會忽略他的內在原因。我的遲疑在於,曆史煙雲中的聶紺弩,是一個完全不同於任何人的特殊存在,是一個更難把握的對象。在二十世紀的中國,他絕對算得上一位別具一格的人物。別的人可能會與有他類似的命運,卻不會有與他類似的生命體現。他真正可看作一個特殊的現象。我甚至相信,即使把他放在曆代文化人物的曆史畫廊中,他也能以自己的獨特性而引人注目。對於這樣一個豐富而別致的性格,需要一顆豐富而別致的心靈來體味,需要一支豐富而別致的筆來描繪。而我,都沒有。
然而,不去認識這樣一個特別的存在,對現代文人甚至現代社會的認識,顯然會是殘缺的。當我們花費那麽多時間與精力去追求共性、認識同一性之後,對於那些最具個人色彩的人物,應該投去更多的目光。我想,也許在注視不同生命存在方式的差異時,對人、對曆史的理解才能真正豐富起來。
不僅僅如此,聶紺弩並非孤立於現代社會。他是獨特一個,但他身上許多特點在文人中間卻又不同程度地都存在著。即使在風起雲湧的時代,叱吒風雲的英雄也畢竟鳳毛麟角,更多的人是在不求顯赫但求安穩平實之中走完人生。聶紺弩正是他們中的一員。他懷才不遇卻不持才傲物,他有些玩世不恭卻又非遊戲人生,他不願意平平淡淡卻又不曾轟轟烈烈,他有政治理想卻從不想放棄個人行為,他習慣我行我素崇尚散淡自由卻又非隱人逸士的瀟灑,他承受苦難卻能跳出苦難的束縛……
因擁有傳奇與坎坷,聶紺怒的生命才增添更多意味。因擁有聶紺弩這樣的生命,曆史才顯得豐富多彩。進而,也因為擁有諸多相反相成的因素,社會才在不斷的失調、傾斜、平衡中存在著,發展著。
也許能夠這麽說,也許不能夠這麽說。我不知道。
遲疑中我仍然寫了下去。
二
出現在我麵前的是非常具有意味的畫麵。畫麵上,理想與現實、悲劇與喜劇、靈與實、凝重與灑脫、深沉與詼諧……在不斷變換的場景中變換著各自的色彩,惟一持久不變的是底色。底色,天性的塗抹。
有人把聶紺弩稱作“奇才”,也有人把他稱作“怪才”。在我看來,他的“奇”,他的“怪”,均閃動著魏晉風度的影子,閃現著傳統名士的遺風,甚至有人認為他的生命重彩中,還有老莊哲學的光亮。一位對明清文化素有研究的先生,就對我說過他認為聶紺弩的性情、才華頗與金聖歎相似。晚年時,聶紺弩寫過《我愛金聖歎》,自己談過一生敬重金聖歎。我想這裏便有性情相投的原因。不管如何概括或分析,從各種角度,都可以說出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個有著濃厚傳統氣息的現代人。
這樣,在現實社會巨大影子映襯下,他便顯得多麽不合時宜,多麽渺小。他所處的時代,政治越來越滲透生活每一領域,精神、道德、行為,無不受到它的界定和約束。他不習慣秩序、紀律、規則等等,它們卻成為現代社會必不可少的存在條件。於是,一方麵,他投身於政治,隨現實風雲起伏而浮沉,另一方麵卻執意擺脫現代社會種種束縛,欲在不失去自我選擇自我揮灑的前提下融入曆史行程。這顯然是無法消解的矛盾。生命的悲劇意味乃至諷刺意味,便在時間流動中漸漸顯露出來。
聶紺弩便這樣走著自己的人生。代價:漫長的波折與磨難。收獲:證實一種獨特生命存在的可能。
熟悉聶紺弩的人,可以欽佩地描述出他早年政治生涯的顯赫:大革命時期,黃埔軍校二期學員,海豐農民運動講習所的教官,演講時曾由著名農民運動領袖彭湃做方言翻譯;莫斯科中山大學學習兩年,與現代史上許多著名人物有同窗之誼,如王明、王稼祥、左權、蔣經國、康澤、穀正綱等……然而,他從沒有成為真正的政治家。他以極大熱情投身於社會運動,最後卻在最適宜發揮個性的文學天地裏確立了自己的位置。
聶紺弩執意不想讓個人消融在集體或者規範之中,對於他在這方麵的選擇,《聶紺弩傳》(周健強著)有過詳細描述。
黃埔軍校畢業時,同學大多都投身北伐軍,一些人後來均成為國共兩黨赫赫有名的將軍。可他遲疑了。在他看來,當軍官無疑是一樁苦差。不僅自己要遵守軍紀,還要強迫別人遵守,既要受轄製於人,還要轄製別人,這是他天性無法忍受的。於是,當一個個同學走進戰火硝煙之時,他考上莫斯科中山大學,離開了祖國。
莫斯科中山大學其實是一個政治培訓中心,學員基本上屬於國民黨和共產黨兩派。然而,即使在這樣的環境中,聶紺弩也表現出他的特殊。兩年時間裏,他既不屬於共產黨一派,也不屬於國民黨一派,更沒有加入任何政黨團體的願望,而是在無政府主義這樣一個烏托邦理想之中寄寓自己。回國後,他不是國民黨員,卻在國民黨中央黨務學校擔任臨時訓育員。與此同時,他參與編輯國民黨留蘇學生創辦的雜誌,卻在上麵發表諷刺蔣介石的文章。當蔣介石要兩名黃埔留蘇學生去侍從室做秘書時,聶紺弩和另外一人最有資格入選,可是他謝絕了好友康澤的推薦。他要走自己的路。
在文化事業中他找到最合適自己的位置。在日本,由胡風介紹他加入左聯,一九三四年他加入了共產黨。不過,他並沒有絲毫改變生活方式。我想,很大程度上他看重的是思想與精神的聯係,而非其他。
《聶紺弩傳》詳盡描述了聶紺弩在戰爭年代參加過的惟一一次黨內組織生活,這是在他來到新四軍軍部之後:
“開會了,軍政治部主任第一個講了話,他講得很多很長。緊接著是紺弩起來發言,他很直率地講出了自己的意見和看法,很多觀點、提法都與主任的相左。講完之後,他以為一定會有一場熱烈的討論或爭辯,同學們一定都會像主任和他一樣各抒己見,暢所欲言,因為這完全是同誌式的黨小組會呀!然而屋內卻異常的清靜,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言不發,整個氣氛顯得有點緊張,而主任臉上也像是有點不太自然。紺弩完全茫然了。就這樣沉默了好久,主任的秘書終於打破了沉悶,緩緩地含笑說話了。他說:剛才袁主任這麽這麽講了,而聶紺弩同誌又那麽那麽講,聽起來好像是兩樣的,其實他們的意見是一致的,隻不過說法不同,講得不一樣罷了……這位秘書同誌的話音剛落,小組會馬上就熱烈起來,大家爭相發言,以證實主任和秘書的講話是多麽中肯,多麽正確,紺弩同誌的話又是與主任多麽的一致,等等。於是,主任的臉上有了笑意,小組活動在愉快的氣氛中結束了。”
入黨之後參加的第一次組織活動,在聶紺弩心中便留下這樣一幅難以接受的情景。可以想象,率真的他對那些客套的厭惡。他不願意看到,個性以如此這般的方式,淹沒在無畏的時間消耗之中。從那以後,聶紺弩再也沒有參加任何組織活動。在人們心目中,他隻是成了一個散漫、吊兒郎當的文人,對他的這一特點,甚至周恩來和陳毅都十分了解,從不安排他擔當帶有紀律約束的工作,而是主張他去做一個文化人可以隨意發揮自己的事情。
就這樣,投身政治運動的漫長歲月裏,一個個對於別人來說十分難得的機遇,卻在聶紺弩身邊一一閃過。他俯拾皆是,然而,他隻是目光淡淡一掃,隨意地甩甩手,便徑自踏上自己的小道瀟灑走去,且不管這條小道坦蕩或崎嶇。
究竟是他理性地執意維護自己的天性,還是天性讓他無意之中必然做出如此選擇,這是無法知曉的事。不管怎麽說,在他生活的時代,他走著一條別人無法擠上的路。
三
聶紺弩的老友樓適夷,在前往八寶山向他的遺體告別之前,突然產生一個美麗的聯想。他把聶紺弩想象為一隻鶴。在他看來,聶紺弩長得又高又瘦,兩條腿特別長,真像一隻鶴。“他如鶴一樣的清麗,鶴一樣的高昂,鶴一樣屈著一隻腿獨立凝思,鶴一樣展開雙翅,高翔雲天。即使在生命的長途,遭逢了多少煮鶴焚琴的迫害,他還是飄然雲端,俯瞰大地的一切,發出震動長空的鶴唳。”(《說紺弩》)
在所有描述聶紺弩的文字中,我最欣賞樓適夷富有詩意的聯想。
這是一隻飛翔於曆史煙雲中的鶴。
然而,它飛得很高,卻“高處不勝寒”。一種不被認同不被理解的落寞,雲一般環繞它。它欲瀟灑地飛瀟灑地吟唱,翅膀卻被風摧傷,一滴滴血灑在它的小道上。
也許聶紺弩並不讚同這樣的比喻,甚至會以滿不在乎或者輕視的目光盯著你,奇怪人們怎麽會這樣美化他(按照他的性格他完全可能這麽做)。他從不刻意追求什麽獨特什麽清高,他不會因為別人喜歡什麽而去做什麽,也不會因為在乎別人怎麽說而不去做什麽。他在乎自己的選擇。
聶紺弩是共產黨員,可他沒有因為政治上的對壘而中止與康澤的個人友誼,這的確顯得十分特殊。一個是共產黨員領導下的左翼文人,一個是國民黨特務要人,雙方心照不宣,並沒有影響相互往來。各自都沒有放棄各自的原則,但又沒有讓原則傷害個人。這也許正是聶紺弩與眾不同之處。參與集團政治,卻不讓個人消融於原則之中,他更願意在心中保留一點屬於自己的領地。
他與胡風有著半個多世紀的友誼,正是胡風在日本將他介紹進左聯,第一次參加一個鬆散的組織。但是始終我行我素,做人的原則、交友的原則,在他那裏以特殊的方式體現。一九五五年,當批判胡風文藝思想時,他撰文參戰,還四處應邀作報告。與此同時,他們夫婦卻在胡風夫婦最困難的時刻,給他們送去關懷的溫暖。在胡風被捕三天前的日記中,就有關於聶夫人周穎前來家中“閑談、打撲克”的記載。而當時的情景是,《人民日報》剛剛以“反黨集團第一批材料”為名發表舒蕪提供的胡風信件,對於胡風,人人惟恐避之不及。在以後彼此先後受難的日子裏,他們兩個家庭依然互相安慰,保持著真誠的友誼。
可是,與此同時,聶紺弩與胡風對之深惡痛絕的舒蕪也保持著良好往來。在他擔任人民文學出版社負責人期間,他一直欣賞舒蕪的才華,把他視為難得的才子與得力的編輯。在舒蕪成為“右派”之後,他們仍然往來如初,在創作舊體詩的那些日子裏,舒蕪更成為他難得的知音。
這便是獨立不羈的聶紺弩。他重視的是個人生存方式的選擇,雖然在他生活的時代,必然會招致苦難和誤解,他也淡然一笑。
在一九五五年隨反胡風運動而開展的“肅反”運動中,經曆如此豐富人際關係如此複雜的聶紺弩自然難逃厄運。《聶紺弩傳》中說,他回顧往事,自己也感到恐怖,:“他寫了長長的交待材料,他的曆史也真長,真複雜,他這個人也真莫名其妙,處處都覺得交待不了,無法取信於人,越寫越覺得自己像個國民黨,或簡直是由特務機關派來當潛伏的敵人,因之也就越寫越覺得恐怖。”我不知道,這是傳主當年的真實感受,還是他晚年時的回想,或者作者理性的分析。不管如何,在那些反省的日子裏,聶紺弩很難再有往常的輕鬆。後來,“反革命分子”沒有落實,但兩年之後,“右派分子”的厄運仍然降臨。
“文革”中聶紺弩被捕並被判處無期徒刑的原因,至今沒有明確。一說是他仍然給四川獄中的胡風寫信吟詩,一說他隨意“攻擊江青、林彪”。不管是哪一種,使他招致磨難的個人原因,是他與眾不同的處世方式。他不可能見容於那個時代。
此時,鐵窗內窄小的空間,再也不能任他瀟灑漫遊。一生不願受紀律、原則、規範約束的他,卻不能不在這樣一個場所消磨生命。我曾經設想,當時他是否會感受到一種唐·吉訶德麵對現實巨大風車時無奈的嘲諷?
後來一想,其實這說明我根本沒有理解他。他的別致之處,不僅僅在於自己確定的生命方式不見容於現實政治而遭遇磨難,更在於他在苦難來臨之後仍以自己的方式化解。他不會讓自己被苦難吞沒。如以往一樣,他仍然落拓不羈。在北大荒勞動時期那些舊體詩,已經表現出他的飄逸風度,在獄中亦同樣如此。
在獄中他寫過一首《沁園春·贈木工李四》,記述他學習的情景:“馬恩列斯,毛主席書,左擁右攤。覺唯心主義,抱頭鼠竄;形而上學,啞口無言。滴水成冰,紙窗如鐵,風雪迎春如沁園。披吾被,背《加皮塔爾》,魚躍於淵。坐穿幾個蒲團,遇人物風流李四官。藐雞鳴狗盜,孟嚐賓客;蛇神牛鬼,小賀章篇。久想攜書,尋師海角,借證平生世界觀。今老矣,卻窮途罪室,邂逅君焉。”
在我看來,他並非欲在獄中係統地研究政治理論,而是在經典著作中找到精神自由飛翔的天地。即使在這種別人看來非常莊重非常艱苦的舉止之中,他也能找到他的樂趣與詼諧。當有人對他詞中所說背誦《資本論》表示懷疑時,他這樣說:“‘背《加爾皮塔》’,也是真的。一部書幾百萬字,怎麽背呢?您真迂,背一百字或五十個字,隻要是《資本論》上的,不也叫背《資本論》麽?”(《腳印》序)他說得多麽輕鬆而巧妙,甚至帶有幾分頑童心理,而這,我認為恰恰是他在逆境中健全心態的生動勾畫。
四
初初知道聶紺弩說自己身上有阿Q精神,我詫異,心裏格登一下,似乎觸摸到不可思議的東西。按照我以往的理解,魯迅筆下的阿Q精神勝利法,是作為一種惰性的國民性來描寫來解剖的。後來,當稍稍了解一些聶紺弩的經曆和逸事,我才多少明白一點他所說的“阿Q氣”,其實是一種以自我安慰來樂觀地麵對磨難的人生態度。和他一樣許多從苦難中走過來的人,都不避諱自己在逆境中曾以阿Q精神來支撐生活的信念。為《散宜生詩》做注的朱正先生,他便說過,在知道聶紺弩自嘲帶有阿Q氣之前,他就同丁玲、陳明一起感慨過他們都是“阿Q”。
聶紺弩或許具有阿Q那樣的精神勝利般的自我陶醉,但形態的相似,並不意味處在同一層麵的生命意義上。更多的時候他則是以悟透人生超越現實的達觀,尋求自我心靈的平衡。“阿Q氣是奴性的變種,當然是不好的東西,但人能以它為精神依靠,從某種情況下活過來,它又是好東西。”晚年時聶紺弩這樣說。我的理解,他即使以具有“阿Q氣”而擺脫苦難,但卻絕對不帶絲毫的奴性。表麵上看,他逆來順受,自得其樂。實際上他是以極大的智慧和冷靜,藐視降臨於自己身上的一切,藐視周圍那麽多的榮耀、輝煌,乃至巨大的壓力,在他眼中也不過是一絲淡淡清風。精神世界裏,主人始終是他自己。
與友人談到十年囚室生涯,聶紺弩從來是輕鬆一笑。反倒從相反的角度來看作自己的慶幸。他對馮亦代說過:“我在監獄中比你們的日子好過得多,至少用不著早請示晚匯報跳忠字舞。”他對樓適夷也說過:“比你們在外邊好一些,沒有高帽子,沒有噴氣式,沒有大批判和紅衛兵!能安安靜靜地讀書!”在得知愛女海燕就在他出獄前不久自殺身亡的噩耗後,他痛苦過,但又以這樣的理由來安慰老伴:“陳帥、賀帥們的死不比海燕重要千萬倍麽?”
他在一九七六年的出獄,也許最具曆史嘲諷意味。一個黃埔軍校二期學員,一個三十年代入黨的共產黨員,卻是在妻子的四處奔走後,才適逢大批特赦國民黨縣團級官員,而僥幸以同樣的身份予以釋放。後來有人為此替他打抱不平,他則是自得其樂:管他什麽待遇,什麽級別,隻要能出獄回家就行。
在他生存是第一位的。他便是這樣坦然地接受降臨在自己身上的一切苦難。他把深刻沉鬱的情感,融化在樂觀、詼諧、世俗之中,以此來生存於世。當然,他並不把自己這種生存方式的選擇,視為多麽偉大多麽高尚的境界,他從不。在這方麵,他仍然不在意別人如何看待如何評說。他取“無用(散)終天年(適宜於生存)”之意來命名自己寫於磨難時期的詩歌《散宜生詩》,用自嘲的口吻回望一生。但是,恰恰是他這樣的一生,構造出一個豐富的人格。從北大荒到山西獄中,可以說,隻有他這種胸中能容納一切快樂或苦難的人,才能讓滿腹才華在特殊情境中意外地找到最佳表現。
聶紺弩寫於北大荒的詩中,我特別偏愛這首《削土豆種傷手》:“豆上無坑不有芽,手忙刀快眼昏花。兩三點血紅誰見?六十歲人白自誇。欲把相思栽北國,難憑赤手建中華。狂言在口終羞說:以此微紅獻國家。”簡單明了的詩句,閃爍著幽默、詼諧的光彩,同時,又讓人體味出諷刺意味。而這些,都包容在他的苦難生命之中,從而平易、達觀中又透出深邃、沉鬱。
一個大俗大雅之人,才能寫出大俗大雅之詩,才能創千古之新聲。
對於這樣一種以“阿Q氣”微笑著走過苦難的生命,“文革”之後經曆不同性格不同的人,都以相似的欽佩而予以讚美。自嘲帶有“阿Q氣”的聶紺弩,想必從不曾想到,他隨天性而揮灑的精神,會贏得許多莊重的語言。
他是在生命接近於終點時,被人們發現了這樣一種生存方式的價值。對於他這樣一個人,曆史的步履顯得多麽遲緩與呆滯。隻是在他的暮年,隻是當他告別人間之後,更多的理解與推崇才給予了他。不過,這足以安慰他的靈魂。不,他本不需要這些。他如此從漫長小道走來,也就那樣走去。所有這些理解與讚許,與其說是對他的補償,不如說是在原宥他生存的時代本身,這是在安慰和啟示現在或者將來的人們。
五
說來也巧,聶紺弩的家鄉湖北京山就與我的家鄉隨縣(今隨州市)相鄰,隻有一山之隔。“文革”中我插隊到大洪山,山那邊便是他的故裏。關於他的家鄉關於這座山,我們有一些閑散話題。一次談到何應欽的家鄉究竟在哪裏,我們曾爭辯不休。我似乎聽人說過何應欽是隨縣人,他以肯定的語氣否定,爭到生氣時,他甚至把手中的書用力甩到一旁。後來證明確實是我的錯。我不由暗暗好笑,我這樣的年輕人,居然會和一個黃埔軍校二期學員爭辯何應欽的家鄉在哪裏,真是唐突得很。現在想來,大概是他表現出來的達觀、詼諧,才讓我在他麵前沒有絲毫拘謹。
我去看他的時候,疾病已使他臥床多年,被子總是蓋著骨瘦如柴的身軀,印象中幾乎如一段沒有生命的木頭。初見麵時我便湧起一種悲哀,未曾想到一個在人們傳言中曾經那樣瀟灑自如充滿傳奇色彩的人,如今隻能依靠在床背上消磨時光。可是,他和周婆(親友們都這樣叫周穎)談笑風生,好像降臨在他身上的一切,是那麽自然,那麽無關緊要。從他敏銳的目光和輕鬆的笑談中,我感受到他生命的堅韌。
離床不遠放著一張桌子,印象中上麵用玻璃板永遠壓著圍棋棋盤。前兩年他還能偶爾下床與友人對弈,後來,對於他這隻是愉快的記憶。
聶紺弩癡棋卻不精到。友人從未見過他研究棋譜,卻隻見他為下棋而忘掉一切,哪怕夜晚時分必須穿過大半個北京城步行回家 ,他也要與友人在最後一盤棋上爭個輸贏。在關押期間,也有他依然迷戀棋道的逸聞。他先以給囚友說棋解悶,後來索性把一件格子襯衫撕成棋盤,把米飯省下來搓成棋子,用墨水染成藍白兩色。於是,一副“米棋”成為囚室內的珍寶。下棋時為防看守發現,便有人用學習討論的方式進行掩護,其他人則輪番向聶紺弩攻擂。我想,不管在何種情形下,他下棋都是尋找一種陶醉,進入一種忘我的境界。在那一刻,塵世間所有煩惱或者憂慮,都不複存在。
認識他不久,我便認識了他在北大荒的棋友劉尊棋先生。他們作為文化部係統的“右派”,在北大荒的冰天雪地間,既是伐木的搭檔,又是棋盤上的對手。直到平反之後的七十年代,他們在北京依然不時相聚,為了幾盤溫暖的廝殺。我後來撰寫了劉尊棋的傳記《監獄陰影下的人生》,從這個一生與監獄相連的著名新聞家那裏,我了解到聶紺弩在北大荒磨難時期的許多事情。聶紺弩的《伐木贈尊棋》,記錄了他們當年一同伐木的友情:“千年古樹啥人栽,萬疊蓬山我輩開。斧鋸何關天下計?乾坤須有出群材。山中鳥語如人語,路上新苔掩舊苔。四手一心同一鋸,你拉我扯去還來。”大概就是從這首詩開始,聶紺弩的《散宜生詩》漸漸成為我不時翻閱的書。
在遲遲才舉行的胡風追悼會兩個多月後,聶紺弩也告別了人間。當人們前往八寶山同聶紺弩的遺體告別時,周婆把這樣一句話題寫在素箋上,分贈給大家:
“紺弩是從容地走的,朋友,謝謝您來向他告別。”
紙片薄薄,雪白,在肅穆中傳遞著平靜與安適。同時,一句話如此簡單而質樸,卻因“從容”二字,頓時使素箋產生生命的分量。
從容,是一種人生態度。從容,是紛亂風雲中睿智者的冷靜。從容,是坎坷人生路上瀟灑的微笑。從容,是把握人格走向的執著與堅實。從容,是才華與精神的隨意揮灑。
對於周婆,她說“紺弩是從容地走的”,也許是想用自己平靜的心態,來安慰憑吊者的悲哀。然而,我卻覺得,“從容”甚至具有生命的總結意味。它不僅僅描述聶紺弩告別生命的那一瞬間,也概括出死者以如此的風度走完漫長的一生。在生活悲劇與喜劇交替上演之時,在陷入種種意想不到的苦難折磨之後,他得以表現出與眾不同的從容。臨危不亂,受寵不驚,他總是牢牢把握著自己。在幾十年紛亂風雲中,他從未脫離過現實,不時被風卷起。但他又以自己特殊的處世風格,在風中始終沒有失去自己的精神,當從風中落下時,他依然站在屬於自己的那塊基石上。
豐子愷也被認為是從容走過“文革”苦難的一位。作為一個曾經剃度過的佛門子弟,在苦難降臨於身的時刻,他讓佛的性情再度占據心中。“切莫訴苦悶,寂寞便是福。”他願意以淡漠心看待一切,以與世無爭知足之情來自得其樂。於是,在受到批鬥時,他會與眾不同地顯出一派平靜與詼諧。前去挨鬥時,他甚至這樣對人說,:“還有許多名氣很大的演員。過去,他們的戲票連排隊也買不到,今天是免費表演戴高帽子、坐噴氣式。你們若有空,等會兒去見識見識……”當有朋友擔心他經受不了折磨會自殺時,他卻以這樣豁達的口吻說:“我為什麽要自殺,我的老酒還沒喝夠呢!”(參見陳星《豐子愷傳》)
當然,兩個人的生命存在方式有很大差別。一個以出世的平靜接受一切,一個以入世的曠達麵對一切。在那樣的曆史環境中,麵對磨難的文人當然不會都成為鬥士,更不會都像老舍、傅雷、鄧拓那樣,選擇那種令人痛切的告別生命的方式。更多的人,以他們各自不同的方式生存著。或冷靜,或從容,或惶惑,或苟且……不同的個體,便是這樣構成生命恢宏的交響。
去世前不久,聶紺弩在人們看望他並祝福他健康長壽時,卻反唇相譏:“長壽,長壽幹什麽?大家要我長壽,我就得活嗎?”走近生命的終點,麵對死亡,還是那樣獨立不羈。他還是他。
大家要我怎樣我就得怎樣嗎?
我甚至覺得,伴隨這孤傲聲音的,是翱翔於雲空的鶴。
在我聽來,這是聶紺弩生命中從未停息過的回響。斯人已去,現在或者將來,還能聽到同樣的聲音嗎?
我傾聽著。
李輝初稿於一九九四年二月十八日
謝轉貼。
正好我也過來看看你的新文章,嗬嗬,坐在沙發上慢慢讀著、想著。。。
也祝福你快樂,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