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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索,是時候了(王康)

(2008-08-13 20:20:13) 下一個



這個消息終於來了。

今天在賓夕法尼亞采訪兩位二戰老兵,一位 87 歲,一位 88 歲,都耳聰目明,應答如流,且衣冠規整,一派紳士風采。其間又到一家基督教現代建築,參與有兩千信眾的禮拜祈禱。

 不時想起《紅輪》的字句:

一切都是為了站在上帝麵前的最後一刻。

亞曆山大·索爾仁尼琴撇下他的同時代人,割舍了生死與之近九十年的俄國,走了。

夠意思了。對於時代和祖國,該承受的、該記下的、該說的,他都一一謹辦了。還沒有一位作家,與自己所屬的時空和精神世界,發生過如此緊張而充滿詩意的關係。

陀思妥耶夫斯基親曆了死亡、人性之惡和整個俄羅斯被魔化的虛無主義恐懼,他由此預見到俄國乃至世界在二十世紀的苦難和墮落,同時也從上帝垂降於俄國的性靈中保藏了彌賽亞救世的秘密。托爾斯泰終身追尋他的“綠枝”,要像哥伯尼和哥倫布一樣,企圖在沙皇、教會、貴族、憲兵、戰爭和一切既定秩序之外去追尋他的上帝之道,他在相當程度上接近了自己的理想,近代俄國的不幸內化為他個人的“危機”,人的行為與上帝的目的之間,雖然還隔著一道鴻溝,但托翁以其耄耋高齡出走的犯險,證明了他是二十世紀最早一位清醒的遁世者,從而為自己漫長而不尋常的一生劃上了意味深長句號。

索爾仁尼琴是陀氏和托翁的綜合,正如蘇聯是沙俄在新時代的孽變一樣,他是俄羅斯痛苦靈魂的偉大私生子,他屬於隻有在俄國才能孕育的人物——不是一類,而是獨一無二的一個。如果沒有他,俄國在那個時代的外觀沒有什麽兩樣,但是他發現了它們的秘密。他是活在絞刑架下的先知,憂鬱與絕望具有涅瓦河畔的壯闊和高加索積雪炫目的光芒。他卓越地證明了,自稱負有解放人類使命的蘇俄除了戰爭、殺戮、鎮壓、流放、苦役就是告密、背叛、癌症,他本人耳聞目睹身心遭遇的,除了荒野,就是十字架。他又從俄羅斯兩百年特有的救贖與犧牲中、尤其從扶助苦難俄國前行不止、不絕如縷的聖徒和殉道者那裏,接過荊冠。他由此不能容忍自己沉默,不甘於隻為一個破碎不堪的俄國作證,他要對整個俄羅斯和全世界發出聲音;並且堅信,自己就是應召而來的使者。他一旦發音,世界將為之震駭,因為俄國在正在展開和即將到來的歲月裏所承受的,正是人類命運最沉痛最陰鬱的角落,因為俄國的悲劇一開始就具有啟示錄式的世界意義,因為他很早就明白了那宿命般的責任,俄羅斯全部文學在二十世紀的使命最終將以史詩和《聖經》的規模和氣象,與帝國、暴政、奴役、不義以及一切在俄國土地上蹂躪踐踏滅絕人的現象相對峙抗衡,並最終淩駕其上。

從人類有文學以來,沒有一位作家對人類命運產生過如此有力的影響,並由此永遠擁有荊、桂兩冠的殊榮。《古拉格群島》並不僅僅是一部關於蘇聯共產主義罪行的編年史,也不僅僅是一塊為了摧毀有史以來最龐大的專製帝國而開鑿的曆史 - 道義基石;它是關於一個偉大民族臣服於夢魘和浩劫的終極審判,它為曆史、特別是極權主義曆史重新立法;在二十世紀的特殊環境裏,麵對俄羅斯特有的悲劇命運,一旦有人道出真相,並把一張寫字桌容納不下的所有素材拚鑲為一體,隻要那片既真實又虛構的“群島”從秘密檔案、刑訊室、流放集中營和無數遺骸中脫殼而出,蘇俄帝國被審判被顛覆就隻是一個時間問題了。

他證明了一條很簡單的鐵則,再強盛的帝國,有時就坍塌在一位作家的紙頁上,這看來類似於一個神跡。神說,這種製度不好,這個社會不義;神說,你把它們寫出來,於是一切就結束,一切又重新開始了。

一部《古拉格群島》,讓歐洲共產主義在精神上瓦解,加繆和薩特的絕交,不啻是法國大革命後歐洲激進主義退潮的標誌性事件。戈爾巴喬夫夫婦和蘇共上層改革人士實施變革並最終拋棄蘇共,他們的精神源頭之一,便來自群島,那裏記錄的,是他們父輩、祖輩以及全體俄國人民的曆史,他們勝過蘇聯帝國全部文獻和所有的讕言。即便斯大林、貝利亞一類暴君和劊子手的子女也無法繞開“群島”而能正常地呼吸。

當斯大林主義幽靈重新在俄國上空遊蕩時,蘇俄人民憑什麽抵禦那由黨的領袖、元帥們、警察首領和全部國家機器推動的複辟浪潮?繼十九世紀之後,經過近五十年的沉寂,苦難俄國再次擁有自己的代言人:作家、詩人、大提琴手、功勳運動員、芭蕾舞演員、劇作家,您站在最前麵,自從自封為“群島”發言人以後,您就沒有從約伯天枰上退下來。盡管包括薩哈洛夫、羅伊·麥德維傑夫在內的俄國靈魂人物並不讚同您那篇“致蘇聯領導人”的公開信,但曆史證明,您比他們更深刻,更了解俄國,您在精神上為俄國作出的診斷,一次又一次被嗣後的事件所證實,您的警告是真正穿透曆史的箴言:建立大帝國的夢想與一個高尚的民族是不相容的,建立大帝國的人民注定會遭殃的;十九世紀從西歐刮來的“黑風”——馬克思主義,最終不能征服巨人般的俄國,俄國有自己一千年的東正教,它是唯一可能治療俄羅斯苦難靈魂的精神秘方;無論如何,俄國理應曆史性地回避與中國的戰爭,因為這場戰爭一旦爆發,將是一場啟示錄式的浩劫,讓中共領袖以馬克思主義正統自居吧,讓他們去拯救人類吧;最重要的是,您以俄羅斯兒子的權利指出,在攸關俄國曆史命運的時刻,無所作為是最大的犯罪。您在簽下自己的名字時說,我對這封信承擔所有責任。

1979 年蘇聯強硬勢力企圖以紀念老暴君 100 周年為名卷土重來的努力,被俄國良心界擊退,乃是世界精神史上罕見的事例。您雖然已被驅逐,但克裏姆林宮內外到處有您的身影。

自伏爾泰、雨果、佐拉被迎進先賢祠後,歐洲流亡時代宣告結束。俄國在二十世紀創下了政治流亡的世界紀錄,眾多顯赫人物托洛斯基、別爾嘉耶夫、梅烈日科夫斯基、斯特拉文斯基、拉赫馬尼諾夫、普寧、茨維塔耶娃……而您是所有蘇俄流亡者中最令世界矚目的人物。作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和蘇聯極權主義不妥協的抗議者,您在伯爾尼的空降,表明俄羅斯不屈不撓反抗專製暴政的英勇傳統獲得了世界性的認同,這一傳統高居於人類道德的頂峰。

二十年流亡生涯,您又創造了數個奇跡。您在美國勞聯 - 產聯的演講,至今回蕩在東西方天空的結合部,美國人民第一次聆聽到來自“古拉格群島”的聲音,第一次從一位蘇聯作家那裏,明白了美國自由的世界責任。

您對西方的失望和批評,無法讓自由主義人士滿意。但您生來不是為了讓某些派別滿意的。大俄羅斯主義肯定一定程度上遮蔽了您對美國的觀察。事實上,近二十年在佛蒙特的隱居式生活,您證明自己無力、也無心進入美國這片年輕的新大陸;美國人民對自由和真理的捍衛,沒有激發您對人類文明更廣闊更深入的思考,沒有激發您對這片收留並提供了自由和安寧的土地的感戴和回報;您也沒有在 1989 年後,對中國的曆史進程和國家命運表達過應有的關切,這都令人遺憾。如果您讀到中國流亡作家鄭義的一係列作品,尤其是一篇關於美國內戰的散文《金棕櫚——葛底斯堡賦》,您也許會重新思索東方……。

最大的奇跡,您竟然在生前回到魂牽夢繞的俄羅斯。您的回歸不僅擁有雨果對巴黎的爛漫壯麗,且卻別具俄國獨具的悲愴風味。五百年來,俄羅斯第一次用分崩離析的大敗局迎接自己最忠誠的遊子,廣闊無垠的西伯利亞將長久留下您的熱吻。您對專製帝國坍塌後的祖國發出的聲音,仍舊充滿先知式的睿智:俄國一再陷入泥潭,隻有從帝國的偏見和專製主義的牢籠中解放出來,俄國才有希望。也許還要等上幾十年、一百年,俄羅斯命運的兩大支柱、兩大遺產、兩大宿命式的負荷:大俄羅斯主義和專製主義,才能被新的民族精神所取代。

俄國在近一千年中衍化的天地境界,俄國三百年來全部雄心壯誌建構的龐大國家,土崩瓦解了。曆史對俄國所開的玩笑,比所有俄羅斯民歌的憂傷、安魂曲和彌撒詞的哀慟還要淒涼苦澀。八十九歲的您,已無力麵對、更無力影響劫後餘生的俄國。俄國的演變,匯聚著太紛繁太龐雜的因緣,您唯一能做的,正如勃洛克、葉賽寧、阿赫瑪托娃……,更遠如普希金、赫爾岑、屠格涅夫……一樣,隻能為這片盛產天才、先知、聖徒和暴君、劊子手的土地,獻上祈禱和祝福。除此之外,您發出的所有聲音都似墓中回響,您已不屬於這個時代,您也隻能聽從至高的主宰。戲演完了,台詞和劇本到了落幕的那一頁。您起身走了,把空間和未來留給年輕的一代,您比誰都明白,您不能代表沒有降生的人們立法。您能做的其實隻有一件事,見證蘇俄帝國,為它送終。

無論如何,這是現代人類命運最沉重的一頁,您在上麵簽下名字,這就夠了:亞曆山大·索爾仁尼琴。

幾次差點啟程,前往俄國拜見您,多少請您發表對東方、對中國的高見。您在美國與劉賓雁們失之交臂,您們有六個年頭生活在一片自由的土地上,擁有相似的背景、命運、話題,您們竟然連招呼都沒有打過。

自您返回,又是 14 個年頭過去,您仍然對中國不置一詞。中國書攤上偶爾有您的消息,都是那麽零碎、無謂。

如今,您終於撒手塵寰,造訪永不可能。會到墓地與您對視,獻上花束。

老索,再見。

2008 年 8 月 4 日 於華盛頓近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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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在阿堵中 回複 悄悄話 獨孤小鶩:

謝謝你的留言!你沒有虛誇。讀他的文字的確痛快。你和王兄聯係吧,他已到美國。常來玩。
獨孤小鶩 回複 悄悄話 王康這個名字,我是從我的一位老大哥那裏聽到的這是老大哥向我介紹的王康,我覺得,應該是同一個人:“在重 慶 我有一位朋友叫王康,耿介拔俗,獨立特行 , 極善文辭,是我中學同學,也是下 鄉的 同 農 。王康自來天 資聰慧 ,國畫、油畫、小提琴、英 語、 體育麵麵出色。但我最想的 還是介紹他的文章。 八九年始,他幾乎在西北流亡了十年。十年 歸來, 其 文章 已如利 劍出鞘 。他有 詩人 般 氣質 , 語言 古拙、秀美、坦率、真 誠、其文章之 勢 ,浩 蕩起伏 ,豪邁激越, 純出自然 , 徜徉如白雲 出岫,奔 騰如 江河下山。卻又如血如淚、如歌如泣、如皓月 蒼涼。以天造地設鬼斧神功褒 之不為過 , 我沒有虛誇 。

我所 讀的幾篇 《山河歲月》、《 蒼黃不易聖賢心 》、《 沉潛磨洗六十年 》、《俄 羅斯的啟示 》、《衣冠西渡》、《重 慶大轟炸 》、《 大統一 》以及《西部大 開發 》 、《 對日索賠 》都是 震撼人心 的 鏗鏘力作。 如《山河歲月》所敘的是 國民黨 的守土抗 戰,三千五百萬中國人傷亡的民族大搏鬥。既是對曆史的釐 清,也是 對 民族精神的 頌讚。 其悲壯的文辭 實勝於鄭浪平的 《 不朽的光榮 》 。我想回到 紐約時,當有機會介紹他的文章。 近期我和麗 君 曾到重慶拜 訪過他 ,深願有機會我 們能在紐約見到 王康 ”
神在阿堵中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娓娓、syndey-boy和酷寶寶的評閱。

我們中國還有比俄羅斯更漫長的路要走,我們多年沒有飯吃,現在吃飽了,才會有功夫來談談普世價值。放你到北大荒或者青海的勞改農場去個十五二十年,人格就剩下討得一口剩飯,還談什麽精神、文化?

不比俄羅斯,在很困難的時期,普通民眾和知識分子就在夜晚到街角的地攤買歐洲傳過來的關於世界文化、曆史、藝術、音樂的書籍。

既無溫度,又沒受精雞蛋,小雞從何而來?內外環境都不允許。我們怎麽可能有中國老索?
酷寶寶 回複 悄悄話 “不同意你說的每一個字,但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力”。“一句真話,能比整個世界的份量還重”。讓人說話,說真話,在極權國家,變為一種不可能。
搜集了許多記念索爾仁尼琴的文章,唯獨沒有看過王康的這一篇。謝堵兄分享。
sydney-boy 回複 悄悄話 索爾仁尼琴,中國不可能有,張誌新的結局對於熟悉曆史的人來說是最清楚的。魯迅,在毛澤東的時代也不可能有。不是消失在大眾的眼目,就是送到國外去流放。消失,還說什麽話?流放,就象魚離開水。看看現在的流放的民運人士的生活,就可以想像得到。為生活,脖子和腰,直不起來。藝術和思想,都是要有錢,然後發揮才能,瀟灑地評擊。縱使才高,但是憂鬱,不息放才能,也是浪費。生活圈子也是重要,就象高山流水覓知音那樣。要有文人的互捧,宣傳。內因和外因一大堆,等等。
娓娓 回複 悄悄話 謝謝阿堵兄,很久沒有看到這麽好的文章了,痛快!

問好。
神在阿堵中 回複 悄悄話 以上文章轉自朱嘉明的文章:中國為什麽沒有索爾仁尼琴?
神在阿堵中 回複 悄悄話 中國現在有一股批判和反對普世價值的思潮,把人道主義、自由、平等、博愛,都冠之以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標簽,甚至是西方敵對勢力顛覆中國的工具。其實,普世價值的本質就是說,他是人類奉行的最基本的價值準則,它是超民族的、超階級的,超文化的。正是由於普世價值的存在,才維係了人類文明的存續。中國知識分子缺少足夠的覺悟和勇氣捍衛普世價值,是一個非常值得重視的曆史現象。因為很多普世價值本身就是中國傳統的組成部分,本身就是“國粹”的一部分。講民族主義,講愛國主義,也應該承認普世價值。

□作為中國人,作為經過毛澤東時代,對斯大林和前蘇聯曆史有過種種記憶的中國人,對索爾仁尼琴的死,不免會有很多感慨。為什麽中國沒有索爾仁尼琴式的作家?為什麽中國沒有成就中國的索爾仁尼琴?

回顧新中國文學史,那些因為寫小說,寫詩歌,寫戲劇,寫電影被打成右派、右傾分子、敵對分子的人們,少有自覺挑戰毛澤東者,他們絕大多數的“反動”作品其實本質上都是頌揚毛澤東及其所領導的革命的,是要表現“第二種忠誠”的。在中國,不僅沒有出現過類似《古拉格群島》、《日瓦格醫生》、《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這樣的作品,就連清末民初那樣的具有批判態度的政治諷刺小說也從來沒有。“文化大革命”後,那些受過批判的作品和作家,絕大多數是被“平反”的,他們中的不少人為得以“平反”而感恩戴德。而我們所看到的索爾仁尼琴,從來不期望也不需要他反對的製度對他的作品和本人的“平反”。這不是個人的尊嚴問題,是曆史的信念問題。

索爾仁尼琴生於1917年,按中國的老話說,“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理應與十月革命有著天然的情感。索爾仁尼琴不是這樣。他繼承了以托爾斯泰為代表的俄國知識分子的人道主義精神。凡是對俄國文學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十九世紀以來,俄國文學的最大貢獻還不是批判所謂的農奴製度,而是讚同人性的解放,對人的價值的肯定,對人的熱愛。托爾斯泰是集大成者。索爾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島》的座標係就是人道主義。為什麽要批判極權製度,就是因為它反人性、反人道。

在中國,不要說與共和國同齡的知識分子,即使前朝的知識分子,前前朝的知識分子,甚至皇帝,都放棄了自身獨立價值。在毛時代,我們看到老舍,趙樹理,鄧拓還有眾多知識分子之死,即使死,也是要證明自己對毛澤東和黨的熱愛,證明他們並沒有想反對這個製度。他們和索爾仁尼琴的這種本質差別,是中國知識分子真正的悲哀和悲劇所在。

索爾仁尼琴的覺悟,他的自覺挑戰,應該成為中國知識分子反省的一麵鏡子。

□索爾仁尼琴還具有深刻的曆史批判精神。他是少有的一個人:不僅敢於否定斯大林,還敢於否定列寧,否定布爾什維克,否定十月革命。他清楚地看到俄國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初的民主化之路被所謂十月革命打斷,俄羅斯人民從此走向被奴役之路。索爾仁尼琴預感到,俄國終究要回歸到十月革命前的軌道。也許在當時,他的卓識遠見並不那麽清晰。但是,具有這樣曆史感的人,且不講二十世紀的俄國沒有幾個人,在世界範圍也沒有幾個人。曆史證明,索爾仁尼琴對了。蘇聯終究解體,在新的曆史層麵上,蘇聯重新回歸到那個被中斷的曆史過程。這個過程從葉列欽開始到普京,在二十年的時間裏,大體成形。

我不禁想到,中國二十世紀的曆史,從清末民初,中國已經開始向市民社會和民主社會過渡。憲政體係雖經曲曲折折,到抗日戰爭前,已經開始走向成熟。結束一黨專政,在抗日戰爭以後,已經成為全國共識。然而,這個曆史趨勢,在1949年以後徹底被打斷,如同中國的市場經濟、現代化進程被中斷一樣。中國不僅有一個對市場經濟回歸的問題,也有一個早在百年前形成的現代政治製度的回歸問題。中國經濟改革以後,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這種被深藏的曆史要求,幾經複蘇,但都沒有成功。俄國走向現代社會之路被中斷了八十餘年,而中國勢必走向憲政民主,這是曆史的宿命,根本不能阻擋。

正是因為索爾仁尼琴的曆史洞察力,使得他是一個在曆史進程中極有耐心和毅力的人。索爾仁尼琴是諾貝爾文學獎的獲得者,也經曆過漫長的流亡歲月。他麵臨著許多曆史的誘惑,也有很多機會運用他的影響力。但是,他在整個海外生涯過程中,一直按照自己的方式思考和生活。在葉列欽請他回國之後,他依然維持這樣的風格,樹立了一個與名利場保持距離的楷模。我敢說,這種類型的知識分子在現在的中國是少而又少。

當然,索爾仁尼琴真的幸運,他活到了九十年代,又活到了二十一世紀,看到了大大小小的古拉格在俄國的消失,他看到了俄羅斯走向複興之路,他看到了他所堅持的精神如何成為俄羅斯的主流價值,真的為他高興。俄羅斯因為有了索爾仁尼琴而驕傲,也讓世界對他們刮目相看。

生物學有一套成熟的“基因”,以及“遺傳”和“變異”的理論。社會,經濟和政治製度也存在“基因”,“遺傳”和“變異”問題。

中國作為一個深受十月革命影響,今天在官方理論上還在接受馬克思列寧主義,被稱之為和古巴、朝鮮繼續堅持“社會主義”道路的國家,但是,來自十月革命的,來自布爾什維克的遺傳基因,在中國卻發生了巨大的變異。在一個社會中,常常是知識分子的精神氣質決定了這個民族的精神氣質。最顯著的一點是,中國缺乏真正獨立的公共知識分子。在科學界,中國沒有薩哈洛夫;在文學界,中國沒有像索爾仁尼琴這樣的大師;在政治領域,中國沒有像赫魯曉夫那樣的“修正主義”者,更沒有像葉列欽那樣來自共產黨而結束共產主義的人物。在專製體製下,趨炎附勢者有之,苟且偷生者有之;在轉型期,受利益趨使放棄原則者有之,被各種勢力收買專事權貴者有之。這一切就如同在中國1911年共和之前,隻有紈絝的八旗子弟,而俄國的貴族子弟卻敢於成為走向絞刑架、走向西伯利亞流放之路的十二月黨人。

如今講民族精神,講愛國主義,其實,都必須建立在每一個個人的尊嚴和信心的基礎之上。索爾仁尼琴的曆史貢獻不僅僅是一種良心和良知的體現,堅持良心和良知。索爾仁尼琴代表的是一種民族精神,他和赫魯曉夫、戈爾巴喬夫、葉列欽在精神氣質上有一脈相承之處。(zt, zhu jiaming 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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