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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樹陽光

(2007-05-02 23:03:46) 下一個

 

晨昏聚成時光,歲月凝成大樹。樹上有什麽?樹枝,樹葉,鮮花,小鳥。透過密密層層的樹葉,驀然抬頭,無數個閃亮的斑駁光影。對,還有陽光,一樹陽光!

一個個光影,細碎,但都熠熠發亮。

寫過的題材不算少,卻從來沒有寫過母親。不是心裏沒有她。這種回憶,常常不可避免地要帶上那個時代的印記:社會底層的小知識份子,在那個大時代中哀哀欲絕的淒愴。怎麽說起?

更何況,比我們艱難的家庭,何止上百萬、幾百萬個!(怎麽算的?五十五萬“右派”,他們的家,他們的父母的家。更不提之前的“三反,五反”,“鎮反”和之後的“文革”了。)所以,我不寫家人,也少講。

我姐姐寫過母親。她說:“ 我的媽媽很愛孩子們。我說的不是我們幾姊妹。我說的是他們——她教的四十六個學生!” 她將母親寫在她的作文中。那年,姐姐十三歲。

母親是小學教師。大躍進,大煉鋼鐵,大會戰,工作隊,運動運動運動,好些學生的爸爸媽媽常常都不在家,我的母親總帶一個男孩或是女孩回家,一住就是兩三個星期。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一位長得像後來電視上少兒節目“鞠萍姐姐”的女孩,每天晚上她洗腳時,看著她一雙被熱水暖得紅紅的小腳,那一粒粒早玉米般的好腳趾,看得我神魂飄蕩。唉,那應該就是我少年維特的夢醒時分。

這次回國,母親還拿出一張最近的照片給我看。十位中年婦女來給她辦生日,圍坐在母親的身邊,一個個笑得像祖國的花朵,啊、不,像花朵的媽媽?我母親指著照片驕傲地說“我的學生!她們大多數都是祖母了!”對了,花朵的奶奶了。

母親出生在濟南一個搞化學工業的德文翻譯的人家裏,長在青島。那時的青島,文人匯集。老舍,王統照,沈從文,梁實秋,聞一多,洪深等人都在那兒工作。臧克家當時還是個小字輩。母親在這種文化氛圍中長大,據說也寫過洋車夫一類的散文在報上發表,我想,該不是模仿老舍的祥子吧。

母親在和父親結婚前,曾寫過這樣一幅對子送給父親,父親提起過好幾次,想來對他後來在處理夫妻關係上,曾有過啟發:


己情不可縱,其道在一“忍”字,

人情不可拂,其道在一“恕”字。


對己忍,對人恕,要做好,其實並不容易,尤其是在和父母、配偶以及好友的交道之中。我,我們,做的還可以嗎?捫心自問。

媽,謝謝你的提醒!

魯迅的老弟、知堂老人也說過:“忍過事堪喜。”

在抗日戰爭的兵荒馬亂中,母親單身一人,乘火車,坐汽車,從青島來到重慶找她的小學同學,一位流亡中的戰區大學生,,也就是後來成為我父親的這個人。手裏隻有一張朋友寫的父親的姐姐的很不具體的地址,就冒冒失失地千裏尋人來了。 “真是大膽!” 後來父親說,“好幾年不通消息,要是我不在四川呢,要是我已經和別人結了婚呢。真是天真,可怕的天真!”

對,天真。就是他們這一輩人中好些人的寫照。

天真,對新社會的信仰,使她一輩子都在追隨著時代。離九十歲不遠了,到現在還是個白丁。家中什麽阿狗阿貓都是了,就她不是。她哪兒和這些東西靠譜呀。更何況她耿直的性格,也帶給她許多苦腦,她根本就弄不過我們這些彗黠機敏的“川耗子”。

運動一個接一個。宗教式的激情,不理解也要執行的蒙昧,親戚朋友中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殺雞給猴看的恐懼,使父母們年年難過年年過。記得母親經常焦灼、沮喪地坐在床邊,那種莫可奈何的眼神,深深地印在我幼小的心靈中,對我的人生原苦意識的形成,加進了一滴濃重的催化劑。

“自然”災害來了。(其實是最不自然的災害!)哀鴻篇野。餓得我常常一晚上喝兩大暖瓶的鹽開水(一瓶水五磅。),我記得很清楚。還好,鹽和水還沒憑票定量供應。鹽、開水,唯一的可以隨便放進嘴裏的食品。一天半夜,十五瓦特的昏黃燈光突然亮了。誰把我從夢中紅燒肉的快樂中驚醒?父親從百裏之外的鄉村回來了,他被“下放”在那兒。隻見他把什麽東西遞進母親的嘴裏。牛肉香氣飄蕩在小屋子裏。馬上聽見母親很小聲但是嚴肅地說:“在什麽地方弄的? 咱可不要犯錯誤啊!”這是什麽時候?沒有吃的,學生沒力氣,學校的體育課都停了。有一點食品,母親馬上想到的竟是政治問題!

咱西南局的書記還在北京充“殼子”,四川糧食吃不完,多支援一點外省吧!一個月父母一個人的糧食定量是十八斤半(一斤500克)。父親帶回來的這八百多克的牛肉(一斤半左右),讓我們幾姊妹高興了半個月。至今我還感謝那夜的風雪夜歸人。

說時遲,那時快。聖上駕崩了!是得感謝這幾位,居然可以突發奇想,把這些破玩藝兒結束掉。我父母更是感激我們這位矮個子四川老鄉,說他發的奇想更大。所以,父母已是耄耋之年,還是用“爺爺”來稱呼他。正規吧,天真吧,這就是那一代人。你有什麽辦法。

渡過了漫長的滄桑歲月之後,母親的天真一如既往。

母親至今,每天早飯後,“晨報”,“參考消息”,“作家文摘”幾份報紙都是必看的。有時候還看看雜誌“炎黃春秋”。每天晚飯的時候,電視的新聞聯播也是得看的。她相信這些東西裏麵寫的播的,相信直到上邊羞羞答答地修正了自己的“失誤”的那一天。(不能說錯誤。)

世界杯期間,和我通電話,一開口:“哎呀,德國隊不行了!”每天看,還作紀錄,看到深夜。

母親記憶力好。姐夫在外邊做生意,忘了他女兒的手機號碼,(女兒老換時髦新手機。)一個電話回來,老人家,誰誰的號碼是多少?139xxxxxxxx,十一個號碼脫口而出。八十九歲的記憶力!教珠算教的吧。

母親是我的文化知音。我這次回國,母親送了我一本書,她自己做的。每天在報上剪下來的連載,十三個國學大師,二十四頁,一天一篇,弄了一張白紙作封麵,她寫下六個大字:國學大師之死,副標題是:百年中國文化的斷裂。然後,一個紅框子框住這兩個正副標題。扉頁上,母親用她漂亮的行草寫著:


X兒:

2007年元宵節回家探親,
老母集訂成書給你作紀念。

時年
89周歲於瑞吉花園


母親心裏也有痛,她不說,她藏在心的深處。

大弟在我出國四年後,第一次回國探親的前一天晚上嚴重工傷,我並不知道,下了飛機才知曉,直奔醫院。大弟於十天後去世。這次回去,我和姐姐去掃墓,高齡父母堅持要同去,到了墓地,我們讓他倆和小保姆等在山下,我和姐姐上去。完了後,下來見到父母。母親說:“大弟的頭發都白了!”是的,燒在碑上的瓷像退了一些色。這次母親沒上去看,她也知道。不知是她前不久去看過,或是誰告訴她的。

我和姐姐隻有沉默,一句話也不敢接。白發人送黑發人的傷痛!

離開中國的時候,母親在電梯門關上的一刹那間,眼淚潸潸而下。我到機場後父親在電話中告訴我的。

前蘇聯作家協會的頭子法捷耶夫,在小說《青年近衛軍》中曾寫道:總有一天,我要把鮮花和眼淚,一 起奉獻在母親的墳前!(大意。)

我小時候看到這句話,真是感傷不已。現在,更是害怕這一天的到來。(法氏於1956年5月13日開槍自殺,女詩人阿赫瑪托娃和作家左琴科都曾被他批判。我們以後有必要再來談談他。)

王國維在“玉樓春”詩中寫道:君看今日樹頭花,不是去年枝上朵。

詩人他沒有錯。母親和她的孩子們(子女和學生們)都在變老。但是,滿樹的一個個斑駁的細碎的光影,還在樹上發光。

媽媽,我的生命之樹的陽光,我永遠的一樹陽光!

 

寫於二OO七年母親節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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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評論 (7)
評論
瑞冬 回複 悄悄話 讀來十分親切,勾起我很多沉重的回憶。您有一位偉大的母親,謹獻上我最良好的祝願!
風中秋葉 回複 悄悄話 再讀,再賞,好文百讀不厭!
問好!
罷了 回複 悄悄話 這真是一篇感人的好文章。好不墩庋?奈謀剩。╖T)

阿堵兄的母親真是一個有著大智慧的高人啊!她的那幅“己情不可縱,其道在一‘忍’字;人情不可拂,其道在一‘恕’字”的對聯,道出了為人處世、修身養心之真諦。

對己忍,對人恕,那是最最不容易做到的。麵對生活中無數的誘惑,麵對人世間種種的不公平,麵對不被理解的無奈,我們要忍,我們要恕,確實不容易啊!但是,我們可以努力,我們可以從小事做起,我們可以試著把我們對孩子的愛和包容,分一點給我們的親人和朋友們。既然,我們可以做到這樣對待我們的孩子,我們為什麽就不能試著這樣去對待別人呢?

阿堵兄是幸福的,至少在他想念母親的時候,可以一個電話掛過去,和母親說說心裏話。阿堵兄是悲哀的,上帝將他的手足奪走了,留給他的是無窮無盡的悲傷和痛楚。。。

一切都會消逝的。一切都應了大衛王指環上的銘語。當我們悲哀的時候,這句話安慰著我們,給予我們麵對未知世界的信心和勇氣;但是,當我們快樂的時候,它又使我們悲哀;它使我們意識到,一切的快樂不過是過眼煙雲,稍縱即逝。

我們都在異鄉度過了一段悠長的歲月,我們對故鄉的記憶也慢慢地變得淡薄了,這些日漸淡薄的記憶,也漸漸地被對異鄉的記憶代替了。我回國探親拜訪我朋友的時候,我的朋友常常會深深地看著我,我不知道他在我這個飄洋過海又回來了的男人眼裏,從我微蹙的眉頭間,讀出了些什麽。故鄉翻天覆地的變化,使我們找不到通往以往的路,但是有時候也會出現一些錯覺。有一次,我回到以前住過的老房子裏,站在院子中央,十分驚異地發現,那棵後院裏的桂花樹,前院架子上那一串串紫藤,那口樹旁的井,那條通往鐵門的小路,一點也沒有變更。我輕輕地推開那扇黑色的鐵門,鐵門發出了我所熟悉的衰老的呻吟;一時間,我十分迷惑,不知道是我闖入了時間的“過去”,還是那裏的一切存在於時間之外?

我喜歡在黃昏的燈光下,安靜地閱讀網友們的文章。我聽見了文章裏麵每一個人的獨語。溫柔的獨語,悲哀的獨語,無奈的獨語,深情的獨語,渴望的獨語,狂暴的獨語。。。在閱讀中,我感到自己變成了那個獨語的人,一時間分不清那個獨語的人究竟是他們還是我。其實,每一個靈魂不都是一個世界嗎?每一個可愛的靈魂不都是一個倔強的獨語者嗎?

我喜歡讓我的思想在荒野上奔馳;我喜歡讓我的靈魂在一所落寞古老的屋子裏安憩;我喜歡在鋪著白蘚的階石上期待著最後的腳步;我喜歡坐在黃昏的夕陽下,期盼著獨自遠去時的神往。。。
阿涓 回複 悄悄話 己情不可縱,其道在一“忍”字,
人情不可拂,其道在一“恕”字。

阿涓對這“忍”深有感觸!
ice3 回複 悄悄話 樸實, 感人.
風中秋葉 回複 悄悄話 感謝阿堵為我們帶來如此精彩的好文!入精了!我有感於你文中“忍”“恕”二字,特意即時寫了一文《閑話忍恕》,也算作對你的謝意吧。希望你有空一讀,並請指教。
握手!
醜女的天空 回複 悄悄話 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的母親象我們的母親那樣忍辱負重經曆過那麽多的精神上的壓力和肉體上的創傷;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的母親象我們的母親那樣含辛茹苦,代兒受難,代兒受責,把我們撫養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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