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地方戲多於看京劇,讀有關京劇的書又多於去劇場看京劇,想起說說梅蘭芳(1894.10.22——1961.8.8)和京劇,是“因為我對京戲是個感到濃厚興趣的外行。”“外行的意見是可珍貴的。”(張愛玲語)
讀了張愛玲關於京劇的文章(見《流言》一書),引起我寫此文,隻是一半原因。另一半是因為我的一份收藏品。在老外的一次拍賣會上,見到這本民國十六年(1927年)四月上海出版的梅蘭芳影集特刊。裏邊有梅蘭芳的生活照、劇照五十六幅,他的字畫照片五幅以及《天女散花》、《洛神》、《太真外傳》、《黛玉葬花》等劇的劇本、唱詞十一個。老外和港台收藏家對這種東西都不感興趣,我就舉手,把它拿下來了。手捧這本影集,心裏湧動一種感傷,些許惆悵。
想到幾十年前,一個廣東人(也許是福建人,上海人,北京人······)向往著未來的金山之夢,懷裏揣著故國的名角、他的偶像的一本照片集,就這樣,飄洋過海,踏上了新大陸。他在海外辛勤勞作一生,寄了好多錢回家鄉,家裏人蓋起大房子,榮耀著他的家族。他一生隔著遙遠的距離,崇拜著神聖的祖籍國和她的文化象征。到他去世的時候,家人們都在懷念他的業績,卻沒有人知道他心中永遠的遺恨:出國後再沒有聽過梅蘭芳的戲了!說著一口英語的兒孫們對這本東西了無興趣,把它放到拍賣會上來。我得到它,緣分兒!
三歲看老,這句話許多時候並不準確。梅蘭芳小時候並未表現出過人的藝術天分,眼睛有些近視,顯著無神的樣子,見了生人也顯口呐。他姑母曾用八個字形容他:“言不出眾,貌不驚人。”開始學戲時他才八歲,請來教戲的是名小生朱素雲的哥哥朱小霞,朱先生按照教青衣傳統的方法,先教他唱《二進宮》。誰想四句極普通的老腔,教了很長時間,他總是不能上口,先生見他進步太慢,就說:“祖師爺沒賞你這口飯吃。”說罷,拂袖而去。梅蘭芳成名後,有一次爺倆又見麵了。朱先生很不好意思地對他說:“我那時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梅蘭芳笑著說:“您快別說了,我受您的益處太大了,要不挨您這一頓罵,我還不懂得發奮苦學呢!”
四大名旦的老師王瑤卿先生對他的弟子們的藝術特征有著這樣的概括:“梅蘭芳的樣兒,程硯秋的唱兒,尚小雲的棒兒,荀慧生的浪。”梅蘭芳年輕時候扮相確是俊。我收藏的特刊裏有一張照片,早年梅初到上海時所攝,分頭,高襯領,領結,白西裝,人清俊瀟灑,好長相,好身段。從早年的《金台殘淚記》時代到爐火純青的《汾河灣》、《貴妃醉酒》、《 天女散花》、《霸王別姬》時代,他曆盡了多少滄桑,承受了多少磨難。
但是,梅蘭芳的成功,又豈止一個“樣兒”,成就他的,還有他善良的為人,藝術上的悟性、磨礪和全麵的文化修養。
先說為人。老木匠畫師齊白石從湖南來到北平,做一個老“北飄”,有一次應朋友之約參加一個北平名人的聚會,齊白石一身老棉長袍,坐在角落上,沒人搭理,他也不會端著紅酒這兒站一會兒,那兒去插一句“嗨”!年近六十歲的人,一個人很感寂寞。可能有一點像今天的人的心理,有時候會湧起一絲後悔,覺得不該答應來參加這個聚會 。正在這時,當紅的名伶梅蘭芳走了進來,徑直走到齊白石麵前,恭謹地施禮,熱情地向齊老打招呼,還把齊白石介紹給別人,令來客們大為驚訝,擺脫了窘境,齊白石心情一下好了起來,受冷落的感覺一掃而光。老人心懷感激,回去畫了一幅《雪中送炭圖》並題寫了一首詩,送給梅蘭芳。
詩說:記得先朝享太平,
草衣尊貴動公卿。
如今燕市無人識,
且喜梅郎呼姓名
梅蘭芳為人厚道可見一斑。五年後(1925年),梅蘭芳正式拜齊白石為師學畫。
關於梅的為人,老舍先生也曾講過好多細節。1949年以後,他們一塊出訪前蘇聯和朝鮮,梅蘭芳知道老舍先生腿腳不靈,他總是把下鋪讓給老舍,自己在上麵爬上爬下。他還幫助老舍收拾車廂和賓館的房間。實際上,梅是1894年的人,比毛澤東小一歲,老舍是1899年的人,比梅蘭芳小五歲。1961年梅蘭芳去世後,老舍正在北方大草原,他寫下了“黯然者久之,”“南望悲呼!”這樣動感情的話語。
在我的記憶中,從1949年到1966年,獲得“人民藝術家”稱號的就是老舍和梅蘭芳這兩位。
京劇的發展是以形式美為特征的,這種美以一代代“角兒”的貢獻,逐漸地由形式變成了內容。我們一講京劇,就要談曆代的哪個“角兒”在這出戲中怎麽演,怎麽做,怎麽念白,怎麽唱。和西方歌劇、話劇、音樂劇那種離開了“角兒”講抽象的理論條款完全不同。咱講究的就是捧“角兒”。捧“角兒”,就是戲迷在為自己心中的欣賞快感喝彩,為自己與“角兒”的交流、共鳴而感動!
1921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法國小說家法郎士(Anatole France) 曾說過這樣的話,很能表達中國曆代捧“角兒”的戲迷的心理:關於莎士比亞,關於拉辛(Jean Baptiste Racine 法國劇作家), 我所講的就是我自己。
梅蘭芳這位名“角兒”的成功離不開他的幾位生命中的“貴人”。總結梅大師的藝術成就,不是我這篇小文能承當的,但是,旗杆再高,還要有兩塊大石頭夾著。我得來聊聊這倆“巨石”。
第一位如磐石一般的大師是:齊如山。齊如山(1875—1962),戲曲理論家,出身書香門第,父親是先
後為同治、光緒兩代帝師翁同龢的學生。齊早年留學歐洲,曾涉獵外國戲劇。歸國後致力於戲曲研究工
作。1912年一天,齊如山去看梅蘭芳的《汾河灣》,發現了不少問題。
《汾河灣》本事來自《說唐全傳》,是一出老生和青衣搭檔的折子戲。說的是薛仁貴新婚就別妻東征,
十八年後被封為平遼王,回返舊窯,忽見床下 男鞋(實際上,是薛的兒子的鞋,而兒子又被薛在回家路
上誤傷致死)疑妻不忠的一段故事,故事曲折、生動,戲對演員要求較高,要表演細膩,配合 默契才叫
好。譚鑫培、王瑤卿及馬連良、黃桂秋都有過上佳表演。
戲裏薛仁貴離鄉背井多年返回家來,柳迎春以為是陌生人冒充自己的丈夫,跑回寒窯,頂住窯門不開。
這裏薛仁貴在窯外有一大段唱,回憶當年在寒窯新婚的情景,述說思念之情。可是梅蘭芳按照老先生教
的演法,進窯之後一直臉朝裏,紋絲不動地坐著,薛仁貴說得那麽動情,她卻無動於衷,臉上沒反應。
當薛仁貴一唱完,柳迎春卻立刻去開門相認。這既不符合生活邏輯,也不符合劇情事理。
齊如山就給梅蘭芳寫了一封長達三千字的信。信的主要內容是以《汾河灣》為例,談了表演與劇情、戲詞如何結合的問題,對柳迎春這個人物的設計提出了建議。齊如山在信中建議柳迎春在聽薛仁貴訴說根由時,要見縫插針地加進身段、表情,表示她在注意側耳細聽。隨著薛仁貴的敘說,要表現出柳迎春心理的變化。聽他唱到“常言道千裏姻緣一線定”的時候,要有十分注意的神態,因為這句話與自己直接相關。薛仁貴唱到“你的父嫌貧心太狠”的時候,柳迎春要顯得很氣憤難過。而唱到“將你我夫妻趕出了門庭”的時候,柳迎春要為之動情,做出以袖拭淚的動作。等到薛仁貴把當年的隱情全部述出,柳迎春就可以明白門外之人並非陌路之人,而是分別十八載的丈夫。如此再開門相見,就水到渠成了。
梅蘭芳根據齊如山的設計,重新編排柳迎春的身段、表情和心理活動。十幾天後,梅蘭芳再次演《汾河灣》,梅已完全按照他的設想作了藝術上的加工、修改,演出獲得了一陣陣喝彩聲。散戲後,演薛仁貴的譚鑫培對人說,他很納悶,他並沒有耍腔,何來眾多喝彩聲,留神一看,原來梅蘭芳在做戲。
齊如山看了這次演出十分激動。想不到這位風頭正健的青年名旦如此虛懷若穀,從善如流,完全按照他的意見對作品作了認真的修改,他想,這樣的青年將來必成大器。就這樣,《汾河灣》到了梅蘭芳手裏,他將戲迷們的“聽青衣”和“看花旦”兩種欣賞習慣同時照應,將旦角這兩種行當融於一爐,使戲達到了新的高度。
齊如山受到鼓舞,對梅蘭芳所演的戲更加關切,看戲也更加認真仔細,經常把自己的看法、建議、設想
寫信給梅蘭芳,在兩年當中居然陸陸續續寫了一百來封。梅蘭芳對齊如山每一封信,都是恭而敬之地拜
讀,細細地領會和揣摩字裏行間的意思,作為自己藝術創造的營養,所以,這兩年的“函授”教育,使
梅蘭芳獲益匪淺。梅蘭芳是聰明人,他能舉一反三,對各出戲都深入揣摸,盡量完美地表達人物的內心
活動。
齊如山看到了梅的藝術表現能力,又想到在歐洲曾看過的歌劇,文雅感人,就編了幾出神話劇,以滿足
觀眾既聽唱又看舞蹈的願望。首先編的是《嫦娥奔月》,齊如山從古畫中為梅設計了古裝打扮,並把古
代各種不同的舞姿,安放到戲中去,每句唱詞都配上身段,成為一出新歌劇,這在京劇中還是創舉。之
後又創作了《天女散花》、《紅線盜盒》、《洛神》、《太真外傳》、《黛玉葬花》、《俊襲人》、
《晴雯撕扇》等,劇目十分豐富。
從此,齊如山與梅蘭芳這一老一少成為莫逆之交,梅蘭芳始終把齊如山尊為長輩。據戲劇家吳祖光回憶,
他少年時,曾親眼看見梅蘭芳把齊如山扶到書房當中的大椅子上坐下,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向他磕頭拜
年的情景。齊如山幫助梅蘭芳在藝術上提高,為他編劇,豐富他的劇目,提高梅在舞台上的表現力,並
幫助他把京劇推向世界。齊如山的貢獻對“梅派”的形成有決定性的意義。
齊如山與梅蘭芳二十餘年的朝夕相處,也算得上是一段藝壇佳話。他於上個世紀四十年代末去了台灣,
在台灣繼續從事寫作和京劇研究,著作頗豐,1962年在台灣去世。有《齊如山全集》10集行世。齊如山
把京劇納入學術之林,對京劇藝術作出了較大的貢獻。這麽多年,我們都沒有聽說過齊如山這個名字,
為什麽呢?因為他去了台灣。——又是政治!在政治這個暴虐的君主麵前,藝術是個瑟縮的柔弱少女。
這第二塊撐起梅蘭芳這旗杆的“巨石”就是王瑤卿。王瑤卿(1882——1954),京劇青衣表演藝術家、
教育家,在梨園界被尊奉為“通天教主”。他早年學青衣和刀馬旦,時常進入清宮演出。1906年入同慶
班,為譚鑫培所器重。1909年自己組班演出於丹桂園,改變了以往京劇舞台上以老生領銜的局麵,形成
獨樹一幟的“王派”,時人將他同譚鑫培並稱為“梨園湯武”。
王瑤卿46歲時因“塌中”而離開舞台,(“ 塌中” 指演員在中老年時期,由於生理關係,發生嗓音頹敗及失音現象。)致力於戲曲教育,在戲曲教育方麵堪稱一代宗師,其入室弟子數以百計,主要傳人除四大名旦梅蘭芳、荀慧生、程硯秋、尚小雲之外,還有許多。(1927年北京《順天時報》舉辦中國首屆旦角名伶評選,梅蘭芳因功底深厚、嗓音圓潤、扮相秀美,與程硯秋、尚小雲、荀慧生被推舉為京劇四大名旦。)梅蘭芳曾說自己是“按王瑤卿的路子完成他未竟之功的”。程硯秋揚長避短,創造 “程腔”,也是在王瑤卿直接指導下完成的。
王瑤卿是—位頗具創造精神的藝術大家,他在繼承前人表演藝術的基礎上,將青衣、花旦、武旦融合一體,創造了“花衫”行當。他的念白清晰柔和,獨具特色,把口語化的台詞念得有感情、有韻味,抑揚頓挫,悅耳動聽。他的唱功明麗剛健,能恰如其分地表現人物思想感情的變化。他還善於運用步法和水袖技巧表達人物特性,身手幹淨利落。
除以上兩位大師外,梅蘭芳還師從過陳德霖(1862——1930)人稱“青衣泰鬥”、“老夫子”。陳德霖弟子甚多,包括梅蘭芳、王瑤卿、薑妙香、韓世昌等。梅蘭芳 是“老夫子”最喜歡的一個徒弟,因此學的也多,如《昭君出塞》、《金山寺》、《寶蓮燈》、《遊園驚夢》等戲,陳德霖還曾陪梅蘭芳演出過《金山寺》、《風箏誤》等戲。
梅蘭芳與一般的戲劇演員不同,他除了和藝人交往之外,還置身於一批文化人的圈子裏。在他的以“綴玉軒”為齋名的書房裏,有一股濃濃的文化氣息,一批文化人常在此聚會,或論詩,或談文,或繪畫。常常來這兒的有當時的“海龜”學者、畫家、詩人、音樂家、文物收藏鑒賞家。他們後來大都成為梅蘭芳事業的有力支持者。他全麵的文化修養,和有的老戲劇演員解放後補習文化時問“列寧是唱什麽的?”不可同日而語。
1946 年,抗日戰爭勝利後,梅蘭芳在上海作“告別舞台”的演出,那一年他五十二歲。戲又是《汾河灣》,演出之前的造勢非常轟動。表演當然是爐火純青,柳迎春見薛仁貴說出來意後,“她”道出自己真名,但又羞於衣衫襤褸,不由得幾次拂拭衣襟,整飭頭飾的細節;接過金印後佯作失手而並未墮地的欣喜;戲說“與那人一塊睡覺”的微妙表情;以及聽說薛仁貴還在當“馬頭軍”時的失望、但又作掩飾狀的無奈,梅蘭芳都表現得細膩周到,與觀眾有會心的交流。
但是,到底“紅粉佳人白了頭”,五十多歲的嗓子已無當年的低回宛轉,身段也現臃腫之相,特別是聽到兒子薛丁山的死訊後,“她”哭兒子時,兩袖往薛仁貴身上一拂,觀眾竟致笑了場。喜歡他的戲迷們看在眼裏,有說不出的感慨和滿心的感傷。後來又聽說他在舞台上硬撐著,是為了一班跟他多年的演員和琴師的生活,就更引戲迷們的敬重。
從《汾河灣》到《汾河灣》,戲迷們看到了歲月風霜的無情!
1930年,三十六歲的梅蘭芳和王少亭搭檔,到美國演出《汾河灣》,劇名譯為《一隻鞋的故事》(另一說是《一隻可疑的拖鞋》),1935年在前蘇聯,譯為《睡鞋的誤會》,三個戲名都很有趣,中外文化的不同清晰可見。聯想到後來毛澤東“指示”將《蘆蕩火種》改名為《沙家浜》的事兒,有把“可疑睡鞋”翻回《汾河灣》的情趣,可以體會到毛的文化修養,感覺到毛的這一個“最高指示”還是很在行的。( 毛還修改過《智取威虎山》的一句唱詞,將“迎來春天換人間”改為“迎來春色換人間”。)在美國演出時,梅蘭芳被美國波莫納大學和南加州大學授予榮譽博士學位,梅老板成了梅博士。
他在1959年創排《穆桂英掛帥》,那一年,梅博士成了中共黨員。1961年五月底,六十七歲的梅先生在中國科學院為科學家們演出《穆桂英掛帥》,這是他一生的最後一場演出。由於疾病和體重增加,一轉身一投足真的已是勉為其難了。他還在那兒堅持,使人敬佩,也讓人心酸。兩個月零一周後,(八月八日)梅蘭芳去世。
事情都有兩麵性。政治上的榮譽也是一把“雙刃劍”。梅蘭芳的頻頻出訪,出席會議,又是委員,又是代表,到處握手、上鏡,深入基層演出,這些社會活動,可能身不由己,在一定程度上,既有違藝術初衷,又損害了藝術家的健康。真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他幼功紮實,身手矯健,卻在六十七歲上因急性冠狀動脈梗塞並發左心衰竭遽然去世,過多的政治、社會活動,不能說沒有影響。
京劇裏的旦角,我們都熟悉,主要就是看做,看麵部表情、身段、舉手投足的表演。旦行大致分青衣、花旦和武旦(還有老旦、刀馬旦等等),花旦表現活潑少女及潑辣少婦,青衣是端莊嫻雅的女性,重點是聽唱。花旦、青衣、武旦都拿得下來的全才叫花衫,(青衣從前的名字也叫青衫),梅蘭芳當然是花衫。醜角主要是聽念白。醜角念白(念的“京白”)的藝術特色,比唱重要。名醜蕭長華,老人家於1967年去世,我們可沒那福氣聽他的念白。《法門寺》中賈桂的念狀,《群英會》中蔣幹的讀信,以及《審頭刺湯》中湯勤的大段念白.都是基本段子。現在武漢的朱世慧,京白念得鏗鏘頓挫,那叫一個好,後起之秀,我看過。老生,就是聽唱,唱得悲涼深沉,使人想到世道的的艱辛、人生的滄桑。老生先有譚鑫培,後有餘叔岩、言菊朋,再後是馬連良、譚富英。本文隻能提到餘叔岩。
餘叔岩是餘派的創始人。他的傳人一是男的楊寶森,一是女的孟小冬。孟小冬人長得好,有興趣的可以在章詒和的《往事並不如煙》一書(香港、英國出的海外版叫《最後的貴族》)中看到孟的照片。(在《君子之交》一文中。)這人漂亮,不是最主要的,她戲唱得好,這才重要。 我們都沒聽過,當然。但是我們可以用齊白石畫幾隻蝌蚪表現“蛙聲十裏出山泉”之法,舉個例子。一九五七年,毛和他的戰友們搞了一個“引蛇出洞”的大鳴大放的“陽謀”,讓別人提意見,然後再打“右派”。有人來找陳寅恪,請他“幫助”黨整風。這位學貫中西,文史兼通的文化先哲不卑不亢地提了一條意見,就一條:“孟小冬戲唱得較好,當今須生第一,應該找她回來唱戲,以廣流傳。”都什麽時候了,陳寅恪先生耿耿於懷的是找孟小冬回來唱戲!可見孟小冬戲唱得好的分量之重。
講孟小冬,避不開她和梅蘭芳的情感這一段。她是和梅蘭芳在1927年拜了天地的“小”或者叫如夫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當時梅有家室,33歲,孟還不到20歲。梅蘭芳並不是一個很隨便的人,和有的武生大家從南到北、一路風流是兩回事。孟小冬曆經曲折與梅相愛同居,為了避開梅家裏人,他們在北平城東內務部街的一條胡同裏租了一間屋子。這種事在舊社會裏本是司空見慣的。
孟小冬和梅蘭芳在一起不久,梅蘭芳的繼母去世,以為已是梅家一員的孟小冬去梅家戴孝,被梅夫人福芝芳羞辱。受了如此冷遇,再加上一位戲迷因愛生恨,竟去刺殺梅蘭芳,別人卻當了替死鬼。這樣,心有餘悸的孟小冬決定和梅蘭芳分手。當梅蘭芳來到她家時,她始終不開門,梅蘭芳撐著傘在雨中等了一夜,悵然離去。這一去,竟成了永別。驚險的凶殺案和與孟小冬的關係破裂,導致了梅蘭芳舉家南遷上海。
孟小冬後來做了一代梟雄、黑道老大杜月笙的小老婆,結束了登台唱戲的生涯。杜月笙作為黑道頭麵人物,有他的另一麵,他不是一個粗人,在京劇上,他也可以說是孟小冬的知音。1950年,病中的杜月笙與孟小冬在香港杜宅補行了婚禮。一年後杜月笙病逝。杜死後,孟小冬先是滯留香港,後來於1967年移居台北,1977年5月在台北寂然去世,享年70歲。
陳寅恪請“黨”找她回來唱戲的時候,孟小冬正在香港,在廣州的陳寅恪是知道的。可是他還這樣說。晚年懷著泣血規啼心境的陳先生,說他自己“著述唯剩頌紅妝”,陳先生這份對文化的執著情懷到今天仍令我們敬仰。有人說,錢鍾書的詩重“理”,陳寅恪的詩重“情”,誠哉斯言。
“隻是一切都過去了罷。”這句當年孟小冬時時掛在嘴邊的話,成了她晚年的慰籍。她繼承了餘派的衣缽,使她的一生有了不可磨滅的傳奇。這一段令人感傷的梅、孟情緣,正如蘇東坡所寫:“事如春夢了無痕。”而對於她的戲迷而言,孟小冬的傳奇身世是人們心中長久的回味。
電影《無極》劇組在雲南自然保護區留下一片汙跡,特別是它本身糊弄人的質量,被觀眾和媒體批得一文不值,導演陳凱歌感到很受挫折,他吸取了《無極》重形式輕內容的教訓,鉚足勁要翻身,他打算拍梅蘭芳來挽回名譽。
陳凱歌這次請了旅美作家嚴歌苓擔任《梅蘭芳》的編劇,(嚴歌苓創作的《天浴》和《少女小魚》都獲過獎。)說是要把戲的重點放在梅蘭芳一生中的傳奇經曆上,其中要突出梅和孟小冬的一段感情戲。梅蘭芳之子梅葆玖說,《梅蘭芳》“電影必須表現出父親一生為藝術執著追求,與人為善的精神。”“但是底線要求是不能太港台化。”他說得好。
我們期待陳凱歌拍出一個戲迷心目中的梅蘭芳。其實,陳凱歌和我們都知道什麽是好東西,什麽是糊弄人的東西。不要再愚弄觀眾了。拜托您哪,陳導!
記得黃宗英曾在一篇回憶趙丹的文章中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國出現了“文革”結束後電影的第一次繁榮,當時很多男女青年或通過關係或直接找到趙丹,請趙丹推薦她們進入電影行業,去拍電影。夜已深了,趙丹還在讀著一封封來信,看著一張張照片。看著看著,他突然動了感情地哭起來,黃宗英問他原因。他隻說,多好的孩子們,這些單純的孩子們!
演藝是一條充滿艱辛、殘酷的道兒,演藝界也是容易讓人墮落的地方,如果自己把持不住的話。它的殘酷在於,吃青春飯時,形像珠圓玉潤,一片叫好,但藝術上又不成熟,等到藝技和理解都漸臻佳境,人又兩鬢斑白,隻好感歎“良辰美酒奈何天”了。
不管在什麽時代,對大多數演員來說,隻能是端幾年青春的飯碗。像“北京人藝”那幾位演到老的藝術家,是千裏挑一、萬裏挑一的。連梅蘭芳這樣的藝術大師都有“少年子弟江湖老”的無奈,而對那些充滿幻想、以為前麵僅僅是鮮花、掌聲的少男少女們,趙丹的眼淚可以理解。我喜歡京劇的語言,這兒,借用《打漁殺家》中的一句對白,蕭恩對女兒的充滿憐愛的嗔怪,代趙丹,向他們說:“不省事的冤家呀!”
( 本文動鍵於2006年10月22日,星期日,是日為梅蘭芳先生生日。)
我也很喜歡和欣賞您的鼠標畫,同樣也非常喜歡您的文章。
我會常來學習!
http://web.wenxuecity.com/BBSView.php?SubID=culture&MsgID=175859
本來就想在最近讀一些有關梅蘭芳大師的文章,而又見看見你在我那兒留言,一直找來,卻見此文。真是運氣。
我對京劇,隻是愛好,且是邊疆的愛好者,所以不能與你們相提並論,但文中的評價、議論,真是地道的中國文化,比如《汾河灣》的改名;《蘆蕩火種》的改名,非深通國學者不能一言敝之。
我將此文收藏,打算還要細讀幾遍。
再見。
邊城秀才
謝謝到訪。你說的一點不錯,與其拍一部不像樣的故事片,不如用心搞一部紀錄片。我服你呐!還真被你說中了,大陸中央新影用了三年時間拍的文獻紀錄片《又見梅蘭芳》剛剛在京上演。今後一定設法去看。
另外,你說的梅周之不合。我有例證。魯說,男人喜歡梅是因為他
演的女人,女人喜歡梅因為他是男人。(大意),對這話,我一直有腹誹。不太厚道,不尊重他人的藝術。
很高興又見到你,你暫離之前我就留了帖子,請你別走,還在我發第一篇小文之前。好,留下就好。
聽說梅家和周家(樹人)一直有曆史上的疙瘩,堵兄可否抽空寫一寫?畢竟都是我們高山仰止的人物。
齊如山講過梅蘭芳眼睛無神,梅蘭芳便養了許多鴿子,每日注目鴿子飛來飛去以練眼神。今天恐怕無人會這樣做了,故也難有這樣的藝術家了。
希望您有空能再寫一寫老舍先生。他是我最敬重的文學家,當之無愧的人民藝術家。
阿堵兄學識淵博,令人敬仰。
周末愉快~~
你這篇文寫得非常生動、感人,我和侯兄一樣也讀了三遍,或許我比他更有讀的理由。阿堵兄弟的博克倒是經常去,屬潛水族類。兄弟不但文筆了得,文章內容也頗為厚重,真是功底雄厚啊!
不敢領受仁兄的謬讚,小弟我是小打小鬧,仁兄你才是大手筆,是真正的大家。不是吹捧,不是矯情,是大實話也!
承蒙網友對我的厚愛,在城外建了個叫《罷了也好》的倉庫,專門收集我那些七零八碎的字兒,在我漿糊苑的留言板上可以找到連接。
再次謝謝你的這篇文章!
謝謝留言。你提到馮至孝,我至今記得他的一句:月色微黃,映照著紅高粱。我還哼得出,我懷疑是汪曾祺的詞。我也喜歡他的老生唱法。
昨天晚上,我還在聽李維康耿其昌夫婦的《四郎探母》,很有激情,令人陶醉!
我同意程派在腔調上更下功夫的講法,因為他到意大利去汲取了歌劇唱法,動了腦子的。我本來寫了又刪了。他的《荒山淚》,創造了程派悲劇一路,《荒山淚》是代表作,我看過紀錄片。
祝你周末愉快!
謝謝你一天兩度留言。寫博克兩個月,我感到很幸運能結識像你這樣的寫家,文字的文采和思想深度讓我佩服,還有一點我沒法學的,是你們的見識和曆練。你與梅蘭芳先生的後人有交往,一定能寫出好多我們不知道的好東西。
我的東西逃不過你的法眼,你能看出我是在誰誰誰的池子裏或桶裏釣得的魚,不是自己在河裏、江裏釣的。小地方人沒辦法,自己在黑暗裏摸索。請多指教。咱們多交流。
周末愉快!
真謝謝你提出許姬傳兄弟的貢獻一事。我常在這兒那兒看到他們的名字,由於沒讀過他們的著作,所以沒提到,遺撼不已。兩家小孩排序之事,說明梅先生是以兄弟待之的。
你有梅先生的畫作,令人羨慕。我隻有照片,但是,也有梅蘭芳和他朋友的詩文,也不錯。
喜歡你的文字,文中真情和大度開豁的文氣使我仰慕已久。
建議你每次寫了後,copy一份放在你自己博克上,方便大家看。有興趣的人,再循你的提示去看你跟的那位網友的原文。
謝謝你半夜連讀三遍,讓我不忍。你是一個真性情中人,從你寫的北大荒紀實中,展露無餘。我讀後感慨不已,我至今沒有你那樣的勇氣來回顧那段曆史!希望讀到你的更多的東西。周末愉快!
梅蘭芳大師蓄須明誌,傳為世紀佳話。大師乃一代風流人物,前些日子在電視上看到葆玖先生在新聞發布會上,講到與凱歌先生合作拍片事,心頭不覺一緊。凱歌先生的執導水平有目共睹。他要重拍《紅樓夢》時,我已發了一通議論,如今要拍《梅蘭芳》,能否拍出水準,實在是個大大的問號。同樣千萬拜托,希望不負國人厚望。
我自己學過幾段戲,最喜歡《醉酒》。那雍容華貴婉轉曲折的詞句韻律真是此曲隻應天上有。聽著這麽美的東西,會覺得做一個中國人是幸福的事情。
程硯秋也很好。比起梅派,在腔調上程派更下功夫。《六月雪》那些苦戲真是感天動地。
抗戰中這梅程兩位“戲子”都表現得很有氣節。世人敬重他們是因為他們實在是名副其實的“德藝雙馨”。程死得早,不然會有更大的成就。他和梅一樣,身邊都有一個“智囊團”為他出謀劃策。這人無論做什麽,哪怕是平頭百姓也要做個有見識的人,和有見識的朋友交往。
當年梅的騾車去戲院演出的路上市民爭睹其風采的狂熱一點也不亞於今日之於偶像明星。隻是今日的明星們有幾人耐煩苦苦修煉最終成就傳奇就隻有天知道了。或許傳奇的時代已隨風而逝,隻供後人憑吊而已。
因此梅蘭芳也就成了永遠的傳奇。
陳凱歌老師,拜托擺脫,千萬萬千別再來個《和你在一起》那樣的三流煽情故事。
嚴歌苓是個有才氣的人,不過她做《梅蘭芳》的編劇?就不知道會怎樣了。
我生也晚,沒有見過大師,但與葆玖先生有過數麵之教,又與他的兩位後人過從甚密。 這世界很大,有時也很小啊。
在此遇到罷了小弟,幸會。你好幸運,
他一生中還有兩個人對他的幫助和影響也不小,那就是他後來的秘書,《梅蘭芳舞台生活四十年》的作者許姬傳和許源來兄弟。聽說許姬傳、許源來所生的孩子和梅家的孩子們是根據出生先後來排名次的,例如許姬傳第三個兒子排名為五。
梅蘭芳的為人沒得說,當年胡琴好手楊寶忠和其他一些朋友常去他家蹭飯吃,他還時常接濟有困難的朋友們,所以他身後並沒有留下多少遺產。梅蘭芳去世後,許姬傳還一直住在梅家,直到去世;聽說是梅蘭芳在世時特意關照的。還聽說梅蘭芳的修養也非常之好,從不和人大聲說話、紅臉,即使在教育孩子時也如此。
我手裏有一些梅蘭芳的生活照,還有一幅他畫的《雀上梅花枝》,看來阿堵前輩手裏也有不少寶,或許我們可以作些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