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中國一下子湧出了許多文學作品,人們把它們叫作“傷痕文學”。我們幾個不務正業的學生躺在宿舍床上常常大半宿大半宿地討論看過的小說。在一大堆作品裏邊,讀到了宗璞的《弦上的夢》和《魯魯》。《魯魯》不屬於“傷痕文學”,《弦上的夢》應該算。今天來看,站得住腳的“傷痕文學”還有多少?但是,宗璞寫一條小狗的小說《魯魯》,再擱一百年,還會以它觸動心中那塊最軟的痛處的力量,使人難忘,讀來讓人想哭!
來看《魯魯》的結尾 : “唐家人久聞魯魯的事跡,卻不知他有觀賞瀑布的癖好。他常常跑出城去,坐在大瀑布前,久久地望著那跌宕跳蕩、白帳幔似的落水,發出悲涼的、撞人心弦的哀號。”
在抗日戰爭那個艱苦的年代,一隻小狗因為思念前主人,而常去看瀑布,這不是神來之筆,又是什麽?有這樣寫一條小狗的嗎?
寫的地道的中國的人、中國的事兒。但文中寫人,寫景,隱隱有歐美異域風格,文字老辣,冷靜裏帶一種動人的憂鬱。這位姓宗的是男的或是女的,哪兒來的?孤陋寡聞如我者,當時竟然沒聽說過這個名字。
哪兒來的?北大馮友蘭先生的女公子,姑姑是寫中國文學史的馮沅君教授。是一位家學淵源,學貫中西,發表過好多作品的女作家。——原來如此。
阿城在文化革命後讀到張愛玲的作品時想,這是上海哪個裏弄工廠冒出來這麽一個有滄桑感的小囡? ( 大意 ) 我不知道宗璞,這也怪不得我。宗璞說過,寫作三十年才出一本書,這怪不了她。
《宗璞小說散文選》一出來,馬上去買一本。出國的時候,許多書,放進箱子裏,又取出來。最後,非專業的書,就帶了兩、三本。姐姐來信說,父親麵對幾大紙箱的書,歎口氣:“他怎麽舍得丟下這麽些書啊。” 誰又不是割舍了書和好多別的東西走的呢。宗璞的書,帶出來了。帶它,除了喜歡文字以外,下麵這幾行字,也是原因。
“這本小書,若能為徘徊在十字路口的人增添一點抉擇的力量,或僅隻減少些許抉擇時的痛苦,我便心安。”這段話和這本書,在異鄉的許多個漫漫長夜裏,給了我不少的慰籍。
反觀人們出國的動機,精神和情感的成分,對許多人來說,比重也不算小。但是,人算不如天算,生活嘲弄人。出來後,才認識物質力量之大。慚愧,為生計所累,離宗璞和她的魯魯漸行漸遠。不料有一天,宗璞站在了麵前。
宗璞和她的先生蔡仲德來美國、加拿大講學,主題是馮友蘭先生的哲學思想介紹。她中等個兒,精神很好,厚眼鏡片裏麵的眼睛還是一條眯縫,不象作家象教授。正題之後,宗璞在回答問題時,為父親在一九四九年以後尤其在文化革命中的作為作了一些辯解。記得她談到也是北大哲學家的熊十力先生,因為上麵有人,而在解放後受的衝擊就比馮先生少些。我想,我們後來人並非當事者,在對曆史反思時,宜對這些前輩學者持寬容態度,特別是對馮友蘭、費孝通這些作了許多開創性工作的學人。他們這一代人不容易,當年蔣政權的腐敗,使他們寄希望於新政府,誰知又遇到毛這種更狠毒的整法,全民特務政治式的密不容針。這批老學者在這很難對付的兩個朝代的窄縫裏掙紮,能活下來尚且不易,更不論他們盡力出了活兒,育了人。對他們的評價,和對今天在電視上采訪時動輒就抹眼淚的“名人”、“明星”相比,我們是不是應該更厚道一點?我們想讀懂他們,理解他們一生承載的重負,恐怕難。
宗璞談到她的寫作時,說在中國的曆史上,由於異族入侵,政權和文化曾經有過 三次大的南渡,叫衣冠南渡。第一次 是東晉晉元帝,大批中原士族也隨之南遷。第二次是北宋末年宋高宗,第三次是明王福王,這三次人民和政權都沒能夠北歸。日本侵華造成了第四次南渡。而八年抗日戰爭勝利後,我們卻做到了衣冠北歸。在中國的曆史上,這是很了不起的。她要在有生之年,把這次南渡和北歸寫出來。看到宗璞的視力已經很弱,很擔心她是否有足夠的時間。但是,從她的言談中,我們能感受到她的激情。
南渡衣冠少王導,北來消息欠劉琨。(李清照詞)透過宗璞音調低緩而並不平靜的講述,我好似看到東晉王丞相愀然變色,克複神州的氣概,我們相信宗璞的精神和意誌。
宗璞講到在書中她要寫寫當年在雲南的西南聯大的人和事。不禁使人想到抗戰時的著名“三壩”:昆明的巫家壩,成都的華西壩,重慶的沙坪壩。當年,這些地方的人民,以他們寬廣、善良的胸懷,接納和庇護了多所南渡和西遷的大學。中國的文化、教育和科學的薪火才得以延續。(當然,“三壩”是代表說法,還有貴州、湖南、安徽、廣西、四川“中國李莊”、、重慶興隆場等許多地方。)後來,宗璞在《東藏記》的“間曲”“東尾”中,留下了很好的寫照:怎般折磨,打不斷荒丘絳帳傳弦歌,改不了簞食瓢飲顏回樂。將一代代英才育就,好打點平戎興國策!
當演講結束時,我拿出《宗璞小說散文選》請她簽名,她抬頭看了看我,大概沒想到在大洋彼岸看到十幾年前大陸出的她的書。她正要下筆,突然停下,抬頭說,這是你帶來的書,不是我送給你的,這樣寫吧:“ XX 先生存正 宗璞 一九九五年九月二十五日 加拿大 X 市”
她說是你帶來的書,她指當贈書與人時通常要用“惠存”一類的詞語,而這本書卻不是她送的,所以 她 用了“存正”。我哪有這個水平來“正”宗先生的大作,隻能是拜讀了。無論在國內國外,現在,少能見到這樣講究禮數的讀書人了,說寥若晨星並不為過。想到這兒,我心湧感動。
她把書遞還給我,說以後《南渡記》和《北歸記》出版以後,給你寄一本 。直到我們分手,我也沒忍心把我的地址給她。快七十的人,眼睛又這麽不好,算了吧,書出版後自己去買。
現在,《野葫蘆引》的第一卷《南渡記》、第二卷《東藏記》都借到手了,準備慢慢欣賞。也不知道《西征記》和《北歸記》寫完沒有。先翻了一下,深深地被她書中的自度曲所吸引(序曲,間曲“南尾”和間曲“東尾”)。如有有心的戲曲和曲藝作曲家將它們譜上曲,將是和“重整河山待後生”(《四世同堂》主題曲)一樣動人的好作品。這裏引幾句:說什麽拋了文書,灑了香墨,別了琴館,碎了玉箏。珠淚傾!又何歎點點流螢?還有:恨深深一年時光改,淒惶惶割舍了舊樓台。問秋風何事吹痛離人淚滿腮。
她在《東藏記》的後記裏說:“目疾逐漸加重 , …… 寫作全憑口授。”“路還長著呢,隻不知命有多長。”想到宗璞正在用她的生命和血肉寫這個記那個記,這些話使人心酸。她的丈夫蔡先生已經去世,一個人更不容易。願她保重,健康長壽,日子象她的文思一樣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