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思淺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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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是用來揮霍的

(2007-02-05 18:23:52) 下一個

池莉

文字才是我的鍾情,是我自童年以來唯一屬於自己的玩具,因此,文字對我意義遠遠不隻是表達,更是我自身的一種生命性質。比如,早在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就喜歡上了"揮霍"這個詞語。我以為"揮"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動作,這動作簡直就是灑脫輕盈果斷大方的化身,例如大筆一揮,揮金如土,揮汗如雨,揮淚,揮師,都是這樣的絕頂豪放。而"霍",又是這樣的迅捷,閃電一般,還擲地有聲。我相信,如果與人有緣,許多文字還會是一種神秘的昭示,一旦相逢,你就會如盲人開眼,突然看見你自己的生命狀態。正是一個不知道是什麽時候的某一天,我翻開詞典,劈頭看見"揮霍"一詞,耳朵裏就響了一記金石之音,我便會意地微笑了。我相信,我的生命性質正如我的故鄉和命運一樣,先於我的存在而存在,早就隱藏在文字裏。而我對於它的認識與服從,也一如認同我的故鄉和命運,麵善得無法陌生,亦無法選擇。有一些古人於某些文字的特殊敏感,讓我也覺得這可能就是一種人類經驗的傳承。鄭板橋的文字大約就是"難得糊塗",蘇軾可能就是"一蓑煙雨任平身",而李白也就是一個"酒"字了。

我是怎樣揮霍生命的呢?

最典型的例子要慢慢說起:大約是四年或者五年吧,看過的一部電影。美國片,中文譯名叫做《海上鋼琴師》,英文片名是《1900的傳奇》。故事說的是1900年的某一天,一個新生男嬰,被遺棄在了一艘往返歐美之間的大型客輪上,船上的一個鍋爐工收養了他,並用年份為他取名。在客輪無數次的往返之中,1900慢慢長大並無師自通地成為輪船上的鋼琴師。在三十多年的人生裏,1900從來沒有離開過這艘客輪。僅有一次,因為愛情,他終於決心在紐約下船登陸,去尋找那位年輕姑娘以及尋找屬於一個天才鋼琴師的世俗名利。全體船員集中在甲板上,為1900隆重送行。這個名叫1900的男人,緩緩地走下長長的跳板,然而,他卻緩緩地停留在跳板的中間了。麵對紐約的高樓大廈,他把嶄新的禮帽毅然拋向大海,返身回到了船上,多年之後選擇了與被淘汰的客輪一同炸毀的人生結局。

十分記得,我第一次觀看的時候,影片深深吸引了我。那個夜晚,成為我生命中少有的不眠之夜,我放棄了我一向認為非常重要的睡眠,還放棄了工作。目如寒星的消瘦男子1900,在影片的最後,用這樣一段話奪走了我的理智:"我不是害怕我的所見(紐約的高樓大廈),而是害怕我的所不見!這城市太大了,大得似乎沒有盡頭!我怎麽可以在沒有盡頭的鍵盤上演奏我的音樂呢?"立刻我的淚水奪眶而出。之後,想也不想就把整個夜晚的時間全部消耗在回味、體會與聯想之中。

幾年以後的前日,很偶然地,我女兒在鋼琴上隨手彈奏起《海上鋼琴師》的一支鋼琴曲,驀然勾引起我重溫這部影片的念頭。這一重溫不打緊,我卻發現,看電影的人已經不是曾經的我了。現在的我,麵對影片,根本看不下去。怎麽是這樣做作和矯情的一部電影呢?首先它糾合了太多好看的因素,因此失去了合情合理的生活邏輯,露出了明顯的編造痕跡。曾經讓我潸然淚下的那一段台詞,具有典型的大話哲學的膚淺與煽情,尤其還配上了拙劣的鏡頭:1900毅然拋開禮帽以後,鏡頭以誇張的特寫,將禮帽一次次多角度地拋向大海。這不還是美國好萊塢電影的簡單套路嗎?我是那麽驚訝與慚愧。我自嘲地笑笑,然後連眼睛都不眨地拋棄了這部電影,同時,也把自己被感動的那一個夜晚拋棄了,還把此後的許多生命經曆--推薦,聯想,回味--統統否定並完全拋棄。

就是這樣,我就是這樣無情。我經常否定自己的生命經過,從不尋求任何理由保存往日不再美好的"美好"記憶。我是自己生命裏一個沒有負擔的記憶者。我不相信時間,不相信青春,不相信曆史,不相信傳言,樂於相信的是自己的醒悟與親睹,我是一張連自己都深感淡漠的臉。

前一段時間,我在法國,因出版事務要去一趟南方的阿爾勒小鎮。事先的行程計劃,是在阿爾勒停留一天,居住一個夜晚。但是到了法國以後,忽然想起了凡高,想起了凡高著名的油畫"向日葵"以及許多油畫的光和色,於是我決定在阿爾勒多呆一天。真正到達阿爾勒小鎮之後,我立刻背棄了自己的初衷,有了另外的故事。阿爾勒小鎮的陽光就是與眾不同,格外灼亮又光照時間極長,氣候在一日之內,由涼爽至溫暖至寒冷,色色植物因此都格外鮮豔。原來,凡高畫的向日葵就是阿爾勒的向日葵,凡高油畫的光與色,就是阿爾勒的光與色,一個有天賦的畫家怎麽能夠不接受大自然的饋贈和生活的秘授呢?頓時,凡高不再神秘,不再是我的名勝古跡,而是一種切實的理解了。我甚至連大街上的"向日葵"明信片和旅遊T恤衫,都沒有走近看看。我毫不猶豫地走上了古羅馬的斷壁殘牆,在小鎮的最高處久久留連,坐看日出日落之下的阿爾勒。晚飯時候,我去一家北非餐廳,吃一種叫做"酷絲酷絲"的北非飯,慢慢地吃到很晚很晚,一邊觀賞著阿爾勒小鎮的人們,一個姑娘,低胸絲綢連衣裙,外套的卻是皮大衣,長長的,是冷峻的黑色;碩大的耳環在她頸項側畔搖曳不停,與她的多條鑲流蘇的長圍巾交相輝映;腳卻是赤腳,足登豔麗的高跟拖鞋,染葡萄紫的指甲油,這就是難忘的阿爾勒小鎮風情了。

多呆一天的時間,依然與凡高以及其他著名畫家無關。無論是在大街小巷漫步還是靜靜坐在旅館喝咖啡,都是因為阿爾勒本身。原來,阿爾勒小鎮從古羅馬時代就陽光格外燦爛,就顏色格外鮮豔,就人與物都具有格外的風情。我居住的旅館,是阿爾勒最古老最優雅的旅館之一,旅館的好幾段牆壁,依舊還是古羅馬的城牆。約百年前,法國一個著名女歌唱家,退隱來到阿爾勒,創辦了這家旅館,把它變成了全歐洲的藝術博物館和藝術沙龍。度假的藝術家們紛紛下榻這裏,喝酒,歌唱,吟詩,看鬥牛,他們順便帶來了自己的繪畫和攝影作品。而每年,在鬥牛節獲勝的鬥牛士,也把自己五彩斑斕金光耀眼的鬥牛服掛上了旅館咖啡廳的牆壁。阿爾勒明豔的夕陽,一直到晚上10點才變成夜幕,幾乎每一個黃昏,都是縱情的享受。在縱情的享受中,女歌唱家慢慢地衰老了,她丈夫去世了,她再也打理不動生意了,終於有一天她咬牙賣掉了旅館,在賣掉旅館的兩天之後,女歌唱家悄然離世。這不是寫在旅遊指南上的故事,是我下榻旅館的曆史由來以及沿襲到今天的裝飾風格。我老老實實地坐在陳舊的老沙發上,背靠一段古羅馬的牆壁,長久地注視一張上世紀30年代的攝影作品:北非的一個夜晚,一名裸體的非洲女子,伸出她的手臂,喂食一隻生活在他們村莊的長頸鹿。裸女與長頸鹿是如此驚人的和諧與美麗,把我看得無言以對,我的心一刻一刻地變成一個幽深幽深的潭--平靜的水麵其實在顫動密密麻麻的漣漪。

原來阿爾勒最著名的是鬥牛。它是全法國唯一保持了西班牙式鬥牛的小鎮。每年鬥牛節來到的時候,人們從四麵八方湧進阿爾勒,與葡萄酒、咖啡、酷絲酷絲一起,與吟唱一般的聊天和神奇的陽光一起,度過美好的生命。

一切都與中國製造的凡高神話沒有太大關係,可我並不後悔以前花了多少時間在凡高身上,時間並不是我生命的唯一價值,我時時刻刻都樂意成為新生嬰兒,讓世界在我眼中重新誕生。

一再地刪除,一再地重新開始,決不美化和流連於過去的一切,耗費了多少生命時間都無所謂。許多個深夜,有月光,我到戶外散步。我心靜如水,聽得到萬籟的悄吟。每當這種時刻,我幾乎看得見自己對於自己經曆的否定、覆蓋、刪除和拋棄。我反反複複,無法停止,以至於我的生命直到現在為止,都沒有過任何一個完美的故事。連一個完美的人生故事都不曾發生,也許對於一個女人來說,看上去比較殘忍,因為今天女人正在老去,因為明天女人還將老去,因為時間是一個恒定物,它使得老去的生命無法反複。問題的實質在於:那又怎麽樣!

我是這樣欣喜於自己的善變。欣喜於新印象新思想如野草般叢生。我的否定與變化越多,我感覺自己生命的本質越有生機。我的感恩正是在這裏:生命有限但可以無限揮霍。而每一次揮霍都是一次裂變,都可以發生巨大的能量轉換,甚至無事生非到讓你喜極而泣,總之世界上所有的良辰美景,比比皆是你的意思。如此,我的人生還需要什麽完美故事呢?我還需要什麽數字來說明生命的豐富抑或貧瘠呢?曾經讀到過一段吉普賽人的歌謠,真是很好,他們唱道:時間是用來流浪的,肉體是用來享樂的,生命是用來遺忘的,心靈是用來歌唱的。而我的歌謠,隻有一句:生命是用來揮霍的。這一句可以反複詠歎,直到永遠。

初稿於2004年冬

修訂於2005年冬於漢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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