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思淺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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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 -- 詩詞歌賦中的‘伊’

(2007-01-27 06:58:25) 下一個

·簡 楊·

  說起伊,很多人都知道,伊不僅是個女人,還是個美麗的女人。但未必知道,伊住在河畔,南方,和古老的書中。

  我第一次見到伊,是在翻閱《詩經》時。晨霧不時從一片廣闊的水域飄過,蘆葦在秋色中閃著青色的微芒。伊的身影美麗朦朧,散發著動人的風韻,令十五國風所有的吟唱都黯然失色。那是一首秦風中的詩,叫《蒹葭》。它由簡單的四字句構成,用一唱三歎的悠揚,從右到左,如畫卷一般展開: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遊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遊從之,宛在水中沚。

  《蒹葭》描述的是一個深秋的清晨。一位男子站在岸邊,凝望著蒼茫水色中心愛的女子,心頭湧起一陣陣可望而不可即的感慨。全詩感情強烈真摯,盡管句式單一樸素,但經過反複吟詠,有一種穿透紙背的力量。這種力量象清遠的回聲,在幾千年詩歌精藏的上空久久縈繞。從字麵來看,“伊人”的意思隻是“這個人”,“是人”,是詩人執意追求尋找的人。有些經學大師還曾煞有介事地附會,詩中的的“伊人”是“知周禮之賢人”,但就連推崇理學的朱熹也覺得此說牽強,並斥為穿鑿。《蒹葭》的氛圍淒麗纏綿,幾乎所有讀過它的人都會覺得,“伊人”是一個女人。由於這首詩的奠定,“伊”雖然隻留給我們一個恍惚迷離的身影,但風姿傾城傾國,絕麗無比。

  從《蒹葭》開始到後來幾千年的文學發展中,“伊”像生活中的任何一個女人,經曆了青春、中年以及老年,讓我們目睹了其全盛、衰落和遲暮的全部經過。

  “伊”在蒼茫的秋色中消失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隻被文人墨客用來代指第三人稱。在南北朝的《世說新語》裏,“伊”是這樣被使用的:“小庾臨終,自表以子園客為代。朝廷慮其不從命,未知所遣,乃共議用桓溫。劉尹曰:‘使伊去,必能克定西楚,然恐不可複製。’”換言之,“伊”就是“他”的意思。“伊”那時別說和曠世佳人有什麽聯係了,還雄姿英發,肌肉發達,馳騁疆場,是一員了不起的武將。

  也許是因為這個字有一種特殊的魅力,文學家們不忍心讓其消失變異,“伊”的本色很快就複活了。在宋詞婉約的意境裏,伊頻頻露出美麗的倩影。李煜、柳永、史達祖、薑夔、周邦彥……,宋詞大師們熱愛“伊”,在優美的詞句中不斷歌唱著“伊”。可“伊”身兼多職,除了代指女性第三人稱之外,還不得不承擔其它任務。周邦彥的《解連環》描寫了一個癡心男子對一位美麗女子的思念。“怨懷無托,嗟情人斷絕,音信繚邈,雖妙手能解連環,似風散雨收。霧輕雲薄,燕去樓空,暗香鎖一床弦索,想移根換葉,隻是萏時手種紅藥。 汀洲漸生杜若,料舟依岸曲,人在天角,漫記得當日音書,把閑言閑語,待總燒卻,水驛春回,望寄我江南梅萼,拚今生,對花對酒,為伊落淚。”在這裏,“伊”是那個令男子癡情落淚的女子。柳永的《蝶戀花》裏也有一位“伊”,讓作者愁腸百結,思戀無比:“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但並不總是這樣。如在張泌的《蝴蝶兒》中,“蝴蝶兒,晚春時。阿嬌初著淡黃衣。當窗學畫伊。還似花間見,雙雙對對飛。無端和淚拭燕脂,惹教雙翅垂”,“伊”是駕東風、采花粉、鼓動雙翅、上下翻飛的蝴蝶。又如在柳永《定風波》中“悔當初、不把雕鞍鎖。向雞窗、隻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鎮相隨,莫拋躲。針線閑拈伴伊坐”中,“伊”是少婦漂泊在遠方的丈夫,是他。

  時光緩慢移動,有的詞匯消失了,有的發展了,有的被賦予了新的含義,有的失去了起初的用法。“伊”的角色一直很尷尬,沒有誰給過它特殊的定位。它雖然代指女性,但象中國女人那時的生活狀態,家庭之外自己的名字和姓氏成了秘密,之內是男人的影子和附庸。難怪文人們說到女人,後來連“伊”也懶得用了。當指代第三人稱時,無論是男人,動物還是物體,漸漸就隻有一個字了:他。指代女人時也不例外。最為典型的例子是《紅樓夢》。在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中,曹雪芹是這樣寫的:“寶玉隻怕他睡出病來, 便哄他道:‘噯喲! 你們揚州衙門裏有一件大故事, 你可知道?’黛玉見他說的鄭重, 且又正言厲色, 隻當是真事, 因問:‘什麽事?’寶玉見問, 便忍著笑順口謅道……”“他”剛管了寶哥哥,就又去管林妹妹,忙得不亦樂乎。

  在相當長的時間裏,“他”在文字中的作用如同男性在生活裏,不光代表著自己,還控製著女人和他的所有,大包大攬地支撐著門麵。直到新文化運動開始了,女性的蘇醒開始在社會的各處留下影響,像放足、剪發、走出家門、上學、婚姻自主等一係列現象出現了,男人在生活中對女性的影響才有所削弱,“他”在文字中的控製用法也顯得落伍起來。

  文人們那時似乎都在思考,該怎樣反映這種社會變化。“伊”也突然象雨後之花,絢麗地開放在了文字的花園裏。將“伊”用在作品裏的作者,男女都有,但以來自南方的居多。如浙江上虞人川島,在《月夜》裏記錄了他和孫女士一波三折的相愛。“從深藍的雲幕裏,露出殘缺之月的麵來,顏色是朦朧的。不是中秋,我又何敢苛求呢?伊卻說這是伊命運的象征。我一句話也不能答複,而且我知道伊所要的決不是我的眼淚。”孫斐君衝破了家庭和製度的封鎖阻撓,在朦朧的月色下,象征性地代表無數個“伊”們露出了掩藏多時的麵容。多少代遭受禁錮的事實,讓文人們在潛意識裏對女人的宿命充滿了悲觀。所以那時的“伊”,早已沒有了在蒹葭掩映下的婆娑風姿,總是眼裏含著哀怨,腮上閃著淚痕,讓人不由憐惜的。“伊”是在生活中苦苦掙紮的一個弱女子,一次次的重壓,早己將“伊”的身心粉碎了。從支離破碎中怎樣站起,不僅男性作者沒有信心,就連女性作者也是茫然的。“說它做什麽呢?一般都是如此……這些還不是無聊的麽?!”“這種曲曲幽想,乃使得伊仍含著苦笑,走向人間……”這幾乎就是一聲聲歎息了。說這話的也是浙江人,年輕時很有膽識的陳學昭。

  一部分女人雖然從家門裏走出來了,但心中的陰影依然沉重。伊們那時是被稱作新女性的,頭發隨著潮流剪短了,但還留著齊眉的劉海,依稀流露著古典的氣質。伊們中很多人的腳也不再纏著了,但已經為時太晚,後天不足近乎殘疾的雙腳已注定了不可能再行萬裏路。伊們也象男人們一樣去學堂讀書了,但不見得會有什麽特別光燦的前途,隻是新派男人們擇偶的標準提高了,喜歡娶受過教育的女子做他們的太太罷了。伊們憂鬱的時候,雖不像以前那樣坐在閨房裏一邊做著女紅一邊想心事了,但依然是惶惑不安的,不知道自己何時又要回到家裏去。

  天生的軟弱,注定了伊必將在文字的海洋裏沉沒的命運。這種沉沒和一個字的出現有致命的關係。一說起“她”的創新利用,人們都會想起劉半農。據說劉半農以前叫劉半儂。“儂”是很伊化的一個字,是一部分“伊”們在談話時對自己的稱呼。在把“儂”的單人旁去掉之後,劉半農的名字至少從書麵上來說,是豪氣頓增了一千丈。但這種傳聞一直難以考證。也許是因為“她”字具有劃時代的意義,人們把“儂”附會在了劉半農的身上。“她”是個古老的字,盡管有那麽明顯的一個女字旁,人們卻一直都沒有注意到它的特殊性。“她”重生在1920年9月。在倫敦留學的劉半農寫下了一首詩《叫我如何不想她》,第一次把“她”作為女性單數第三人稱代詞,用在了現代漢語中:

  天上飄著些微雲,地上吹著些微風,啊!微風吹動了我的頭發,教我如何不想她?月光戀愛著海洋,海洋戀愛著月光,啊!這蜜也似的銀夜,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麵落花慢慢流,水底魚兒慢慢遊,啊!燕子你說些什麽話?教我如何不想她?枯樹在冷風裏搖,野火在暮色中燒,啊!西天還有些兒殘霞,教我如何不想她?

  其實在此之前,如何指代女性第三人稱已經成了一個很令人頭痛的問題。文學家們對此極其惶惑,有人甚至建議在寫作時依然用“他”,但要用小字在旁注出這個“他”是女人。“伊”如前所說,本來就是個柔弱的女子,根本沒有力氣和來勢強勁的“她”較量任何回合,就把所有人的注目都讓給了“她”。在劉半農將“她”推向世界的兩個月前,伊從另一位作家的筆下愴然步出,留下了一個讓人難忘的形象。伊那時已經全無《蒹葭》裏的絕世美麗,時光的滄桑在伊的臉上刻下了一道道皺紋。在北平一條僻靜的街上,伊花白頭發,步履踉蹌,好象已經知道自己正在向末日走著。“伊從馬路上突然向車前橫截過來;車夫已經讓開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沒有上扣,微風吹著,向外展開,所以終於兜著車把。幸而車夫早有點停步,否則伊定要栽一個大斤鬥,跌到頭破血出了。”魯迅先生碰巧見證了這場悄無聲息的事變,便將伊衰老的形象記錄在《一件小事》裏。這一倒,伊傷筋動骨,再也沒有恢複元氣,漸漸從文字的舞台上淡出了。

  但伊是否應該消失,還要由文字法案來決定。朱自清在一篇叫作《旅行雜記》的文章中對此做了記載。在中華教育改進社第三屆年會上,有人提出了“第三人稱”的草案。朱自清詼諧地寫道:“在現在大家已經采用‘他,她,牠’的時候,他才從容不迫地提出了這件議案,真可算得老成持重,‘不敢為天下先’,確遵老子遺訓的了。在我們禮義之邦,無論何處,時間先生總是要先請一步的;所以這件議案不因為他的從容而被忽視,反因為他的從容而被尊崇,這就是所謂‘讓德’。且看當日之情形,誰不興高而采烈?便可見該議案的號召之力了。本來呢,‘新文學’裏的第三人稱代名詞也太紛歧了!既‘她’‘伊’之互用,又‘她’‘它’之不同,更有‘佢’‘彼’之流,竄跳其間;於是乎烏煙瘴氣,一塌糊塗!提案人有如彼的力量,如此的見解,怎不教人佩服?”

  自那以後,文學作品裏就有了無數個“她”。49年之前,是文學的橙紅時代,至今,影響我們的文學女性,都是那個時代被大師們精心塑造出來的“她”們。象蕭紅在《呼蘭河傳》中塑造的那些奄奄一息的掙紮的母親,巴金在《激流三部曲》裏記下的那些苦難的姐妹,沈從文在《邊城》中寫下的純情倔強的翠翠,柔石筆下仿徨苦惱的陶嵐,丁玲塑造的內心充滿矛盾和騷亂的沙菲……她們用不同的個性體現了文字變幻莫測的美麗。

  經過了這樣的曲折,我總覺得文學家們會繼續愛惜“她”的,會不遺餘墨地塑造她謳歌她的。但誰都知道,49年之後近五十年的曆史,無論是文學還是生活,都相當沉悶、黑暗,令人倍感悲哀和憤怒。沒有一個“她”可以說是在文學的長廊裏留下了光彩奪目的形象。“她”在生活裏非常壓抑,被各種各樣的清規戒律約束著,不能輕易流露自己的天性,體現在文學裏,“她”的形象也便總是十分機械虛偽。這段時間相對於中國幾千年的曆史雖然很短暫,但因為美好和傳統被人有意識地進行了圍剿和粉碎,對文學和生活的負麵影響相當深重漫長。以至又一個幾十年過去了,當代文學的長廊中依然鮮有光彩奪目的“她”們。

  當今的文學和生活中,有無數“伊人”、“麗人”。但在中國曆史上,還沒有任何一個時代象今天這樣複雜和變異的,也沒有任何一個時代的文學,象今天這樣正自覺自願地朝著乖張和平庸走去的。在一片喧囂和躁動的文字海洋裏,很多作者寫字隻為稻粱謀,創作出了形形色色的女人們。作家們和自己塑造的形象們一起招搖過市,推推搡搡,喊叫裸露,將文學的美麗當街踐踏,已經全然忘記了“她”走過的路和“她”特有的意義。

  但“她”不是一個懦弱的女子,仍然在捍衛自己來之不易的完整。“她”在發黃的冊卷裏,像老照片那樣,留下了一張張風姿卓豔的形象。“她”那因時代造就的憂鬱之美,今天看來似乎有了新的含意。“她”用憂鬱的目光看著一切,用孱弱之驅和很多“她”們對峙著。她有時無比堅強,有時形容憔悴。但“她”總是巍然屹立,也許是數千年的醞釀,無數大師的精心愛護和普通人的聲聲呼喚,還有那些倒下的脆弱的“伊”們,給了“她”勇氣和堅強。

  我像很多人一樣,在每一次對現今的“她們”失望之後,都會懷舊地將文學的卷冊翻到四十多年前,重溫“她”青春年少時的美麗曼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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