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思淺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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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的力量

(2006-09-28 22:01:13) 下一個

陳染

我親眼目睹自己是如何被現實改造的。

有時,當我回頭閱讀自己從前的書時,便驚詫地看到了那個熟悉的女孩———敏捷、激動、叛逆、憂鬱、才思湧動、心高氣傲,她與我的現在已是那樣的遙遠。

那個女孩是何等幸福啊———她敢孤獨無助特立獨行,她敢與眾不同棱棱角角,她還敢不喜歡錢,敢不要職業,敢要死要活地執著於自己的方式,她居然還敢身體不健康不愛惜自己,敢抑鬱厭世,她甚至敢設想自殺一走了之……一株枯草,一片青瓦,一截幽徑,一聲淒清的吆喝,都使她感懷神傷。

而現在呢,我已經慢慢地一天又一天地失去了這些權利。說“失去了這些權利”實在是美化自己。

心裏的滋味難以言說。

就說每周去上班的路上,原來走在那條喧嘩湧動的早晨的街上,在我的視野裏仿佛是靜寂無人的,能夠進入眼簾的都是那些從庸常的平凡的景物人流中“升華”到形而上層麵的事物———我看到冷冬裏一株沉鬱枯索的禿樹,四季的輪回更迭命運一般罩在它頭上,這株禿樹似乎與人、與我就有了某種糾纏不去的關聯———冬天來了,它的盛勢已去,往日的濃鬱茂密以及它那在暖風中目中無人的歡叫聲,都已成為回憶,來年的再綠也不再是逝去的那個綠了,一切是那樣的無可奈何一逝不返……這時,對於這株皸裂凋敗的禿樹的一帶而過的凝視,便不由自主地進入了人生的問題。

有時,我會看到身邊的一輛嬰兒車上的小孩,他豁著牙朝著與他交錯而過的另一輛嬰兒車上的小孩會心地笑,兩個小孩都揮動起小手咿咿呀呀叫。兩輛車已經交錯而過了,他們便都扭過小腦袋相互不舍地張望、伸手,顯然他們是格外想發展一下這路遇的友情的,但是年輕的爸爸媽媽卻堅毅地把他們向著相反的方向推走了,其中一個孩子一邊哭著一邊使勁回身向遠去的另一個孩子眺望,大人扭過寶寶的頭,說,我們玩去嘍。顯然,大人們是相互戒備不信任的。我看著這個小孩腮邊大顆清純的淚珠和失望的神情,就想起“成長”這個語詞,年輕的爸爸媽媽們肯定是“成長”了,可是“成長”意味著什麽呢?

那時候,其實也就是三五年前,一點小事我就會想一路,而且是決不用什麽自我“提升”或者自我“煽動”的,完全是自然而然的聯想。往往是走出去很遠,眼睛裏依然是那一株處於悲觀季節裏的禿樹,或者是那個小孩子被成年的父母輕易“扼殺”了童真情誼的悲傷。這種專注而密集的聯想往往伴隨我整整一路。直到走進單位大樓,遇到迎麵而來的打招呼的同事,這種“沉浸”方才忽然中斷,猛醒,知道腦子裏的線路該切換頻道了。那時,我在辦公室這一真實的人際空間中,總是呆頭呆腦,看不出任何潛藏在人們風平浪靜的臉孔之下微妙而複雜的人際關係,更不懂得中國的很多問題其實隻是人際的問題。所以,我在單位的處境是可以想像的。

現在,我依然在這條街上走,腦子裏也依然堆滿密集的思維,但想的卻是另外的事情了:到辦公室後要做的一二三四五……抽空得去趟醫院,還是首先得把身體弄好……職業不能丟……一個人沒有足夠的錢就不要想“自由自在”,沒有這個前提而奢望“自由自在”,是要為此付出生活的代價的(這裏的自由和尊嚴當然是相對而言的)。

現在,我經常提醒自己的一句話是:生活本身才是最為重要的。這是多麽堂而皇之的自我安慰啊!給“苟且”的日子找到一條最結實最合理的依據。細想這句話,“生活”指什麽?無非是把日子填滿的那些瑣事,上班、下班、家務、買菜、燒飯、逛街、看電視、盡家庭角色之義務、保持良好社會關係的拉拉扯扯,等等。這些事已經足以把一個人一天的時間占得很滿很滿,倘若把這些都做好,那麽整個人無疑是要被這龐大的現實徹底吞吃掉了。

總是掙紮著要從繁忙的生活浮麵進入一種“精神深度”,我是那樣地懷念過去的那個走在喧嘩湧動的早晨的街上旁若無人、浮想聯翩、沒有現實感的女孩。結果,焦慮的情緒便覆蓋了我的日常生活,這是多麽糟糕的局麵啊。其實,我是知道自己適宜並喜歡的位置的,也不知道要為此付出什麽樣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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