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蘆笛 :淺議中華“罵道”

(2007-01-08 19:06:56) 下一個

正文:
這次在“大家論壇”上跟曉村先生吵架,說了許多惡言毒語,文章貼出後不久即後悔。
這兩天窮忙,顧不上再去粉墨登壇。今天上網,才見到曉村先生的貼子。我這裏也向他
道歉,請先生原諒我口不擇言,罵了許多難聽話。反省自己為何如此失態,聯想到國人
肝火為什麽這麽旺,覺得還是與我們的文化背景有關。少不更事時傾慕魯迅,醉心於他
那精致的罵人藝術。偶有所悟,就拿到“大批判”中去小試牛刀。後來見多了文革的黑
幕,才漸漸悟出了做人當以忠厚為本。但年輕時候養成的惡習難以盡除,一朝小受刺激,
獠牙就免不得露出來。由此倒想了一個段子,想和網友們聊聊罵人的藝術。

本來,玩票的好處,是作文時不必戰戰兢兢,抖抖索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一心想
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想寫什麽寫什麽,可莊可諧,信馬由□。如今有了個
“讀者的期待”放在那裏,由不得動筆之先就要先想想當從何處入手,以什麽風格取勝。
時時問一聲“畫眉深淺入時無”,最後隻會把自己刷成個“眉間尺”。不管怎樣,說不
得再登一番台。反正大家都是上這兒玩票的,大約不會有人來此進修當文豪。既然談不
上誤人子弟,更不存在騙稿費的問題,那還是我行我素,吹我本色的蘆笛。

以上是過場,下麵開鑼。


莊子曾大談“盜亦有道”,據說做強人也有“智仁勇”的大道理在裏頭。這些大道理敷
演成故事,便成了《水滸傳》。當土匪不僅有著“大碗吃酒肉,大枰分金銀”的快活瀟
灑,有著“月黑殺人夜,風高放火天”的詩情畫意,竟還有著“入先出後”、“替天行
道”的聖賢之道與曆史使命在其中。連做強盜都有名堂,罵人當然更是有道,有術,有
方,有精粗顯隱之分,雅俗高下之別了。

魯迅當年寫了《論“他媽的”》,說如果將此話加上一個動詞和賓語,再改換一下其中
的人稱代詞,就成了“國罵”。據他說這是中國特有的,所以洋人翻譯此話時無從體會
我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隻能譯成神韻盡失的“我使用過你的母親”。少年無知時誤以
為真,與夥伴們鬥嘴時常常為自己天才地、全麵地、創造性地繼承、捍衛和發展了祖國
的文化遺產而無比自豪。等到後來出了國,才懊喪地發現國寶早已讓無惡不作的鬼子們
盜走。好來塢的警匪片,猶如倫敦的大英博物館,琳琅滿目盡是咱們的寶貨,而且連那
個動詞都可以當名詞甚至形容詞使,真乃沐猴而冠,斯文掃地,什麽好東西落到他們手
裏都非得給糟踏了拉倒。

“國罵”雖尊,從《水滸》開始,“賊斯鳥”、“直娘賊”之類,卻一直隻為李逵一類
的市井潑皮偏愛(不久前網上有人說,越是社會低層的人越擁共,想來也是同樣道理)。
稍懂“罵道”的人不至於如此低級趣味。要想精致細膩地罵人,得象林妹妹那樣將市井
俚語撮其要,刪其繁,提煉升華,煉成“攜蝗大嚼圖”式的九轉靈丹。說也奇怪,林妹
妹見了落紅都要黯然泣下,見了貧下中農(破落地主抑或逃亡地主?)的劉老老卻毫無
同情,隻有鄙視,譏之為“母蝗蟲”。其實想想也不奇怪,洋人有幽默,我們有陰損。
不將別人的愚蠢庸俗挖苦一番,又如何顯出自己才高八鬥,風流絕代?《三國演義》中
“武鄉侯罵死王朗”一回,就是設計出來襯脫諸葛亮過人的智慧的。陰損不僅是風趣詼
諧的流露,更是才氣橫溢的表現。在這方麵,祖先們確實為我們留下了取之不盡,用之
不絕的寶藏。為教蒙童,上次回國買了本少年讀物。回來翻翻發現其中竟有首富含中式
幽默的諷刺詩,說是某人被充軍,他的瞎了一隻眼的舅父來送他,乃贈其舅詩一首,曰:
“充軍到嶺南,見舅如見娘,兩人齊下淚,三行。”

“罵道”到了魯迅手上,就真正登堂入室,成了出神入化的藝術。魯迅的小說是諷刺與
幽默的典範,謔而不虐(除了《補天》中那個站在女媧兩股之下的小老兒)。《阿 Q正
傳》膾炙人口,我最喜歡的卻是《肥皂》。四銘那種“色大膽小”、好色不敢淫、死撐
道學家臭麵子的偽君子,此生不知見了多少。當時中國還未“解放”,尼采、佛羅伊德
的汙泥濁水還能隨便流進中國,汙染了一代精英。小說中由“孝女”而“格支格支”,
由“格支格支”而買肥皂給老婆洗,雖是妙不可言的神來之筆,似乎也有精神分析術的
脈絡可尋。魯迅的許多解剖國民性的雜文也鞭辟入裏,字字痛切,如:“見到短袖,立
即想到半裸,立即想到全裸,立即想到性交,立即想到群交,中國人的想象力,惟有在
此一層上才能作如此的躍進。”(非原話)可惜正因為針貶中國的時弊,魯迅的東西不
易為外國人了解。法國文豪羅曼羅蘭讀了《阿Q 正傳》後,浮現在他眼前的卻是阿Q 的
“那張苦臉”。須知阿Q 死前都還想“手持鋼鞭將你打”,如同生活在毛澤東時代的
“領導階級”們,“苦”的感覺與他是從無緣份的。阿Q 與駱駝祥子有什麽區別,大概
漢學家們也難得說清。

畢竟是國貨,魯老夫子的幽默有時也免不得流於陰損。例如他罵梅蘭芳,說中國永恒的
藝術是男人扮女人。這是因為從男人那麵看過來是“扮女人”,在女人眼中卻是“男人
扮”。這裏他不著一字,梅蘭芳就變成了泰國的人妖,而京戲藝術也成了下三濫,甚至
連觀眾都成了喜歡“意淫”的色情狂。罵人如此巧妙而又如此陰毒,實為古往今來第一
人。如此“罵聖”,卻也有失手之時。他罵梁實秋是“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不但
犯了直白的毛病,而且開了後世亂扣帽子的濫觴。不僅如此,罵人罵多了,不免時時猜
疑別人是否在罵他。一位精神病患者闖到他家,他竟以為那人是裝瘋來戲侮他,為此發
文揭露。雖然他在得知真相後立即一再發文更正,卻又萬般無奈地說:“自己釀的苦酒,
隻有自己喝下。”(非原話)至於為何釀出苦酒,卻從未見他解剖過自己“不憚以惡意
揣度他人心思(非原話)”的paranoia。

中共奉魯迅為新時代的聖人,把學校變成了“學工,學農,學軍,也要批判資產階級”
的雜耍場,青年們的“階級鬥爭這門主課”學的就是如何“大批判”,臭罵各種各樣的
階級敵人。如曉村先生指出,當時欽定罵道的特點“在於往人身上潑髒水時一定要把人
澆個透濕,必置人死地而後可。”以張春橋、姚文元那點末技,“澆個透濕”倒未必有
此本事,置人死地卻是一定的。當年有個拍馬詩人道:“浪花戳天,為有千丈海;一人
身後,有百萬英雄在。”如果把後兩句改為:“豺狼身後,有吃人天子在”,就道出了
真相。

罵人成了挾九重帝闕之天威,製政敵於死命的遵命文學後,藝術也就談不上或是顧不得
了。先賢們傳下來的罵術於是隻剩下“三子主義”,即抓辮子,打棍子,扣帽子。而且,
理論一經掌握群眾,就是庸俗化的開始。當年席卷神州大地、曆時十年的叫罵運動,表
麵上看來是一場轟轟烈烈的人民戰爭,是我中華“罵道”中興之日,其實是其徹底墮落
之時。罵者不是要“砸爛狗頭”,就是“炮轟火燒油炸”,了無新意。惟一有點創意的
是當年在天安門廣場上見到的大標語,道是:“打倒梅毒將軍某某某!”連在孩子們吵
架時,富於想象力和大無畏精神的“×你先人板板”(注:四川話的祖宗牌位)也被乏
味之極的“語錄戰”取代。甲罵:“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乙答:
“搗亂,失敗,再搗亂,再失敗,直至滅亡!”

往者已矣。自從神州痛失紅太陽,中華罵道一片昏天黑地。“世無英雄,遂使豎子成
名。”如今網上能見到的,多是“狗子”和“SOB”一類佳作。後者是國粹“狗娘養的”
鍍上十足洋金。它的出現,大概也算是中國走向世界的一種收獲,是現代唐僧們不遠萬
裏上西天取回來的三字真經。偶有發前人之所未發,稍微體現出一點想象力的,無非也
是在諧音上玩把戲,來點“李燈灰”、“離等毀”、“江豬媳”等。雖然第一個讓人想
起青燈古佛或“蠟炬成灰”的淒涼境界,第二個讓人想起怕良人拋棄奴家的可憐巴巴的
童養媳,末一個讓人想起揚子江中的豬婆龍娶親,又怎比得上偉大舵把的“牛鬼蛇神”,
如蘇東坡一樣大氣磅薄,如李賀一般波譎雲詭!更等而下之的,是那些自命師承魯迅的
好漢。他們罵,誣宋永毅,或指人拿美元,或責人收台幣。表麵上看來英勇異常,
似乎末世頹波力挽有日,中華罵道複興可期,其實不過是牆倒眾人推,鼓破萬人捶,唇
槍舌劍的豪情與才氣隻敢發泄在倒楣蛋或弱勢集團頭上,正如魯迅所說:“勇者發怒,
向更強者挑戰;弱者發怒,向更弱者施威”(大意)。比起來,阿Q 的“媽媽的”簡直
像幽穀佳人一般清麗絕俗,令人望之忘憂,不知老之將至。

魯迅說:“搗鬼有術,也有效,然而有限,所以以此成大事者,古今無有(大意)。”
套用此話,似乎也可以說罵人有道,有術,有方,也有效,然而有罪(sin)。所以中
國內戰記錄全世界第一,至今仍是東亞病夫。外國從沒出過咱們這麽多的罵聖、罵師、
罵家、罵手、罵棍,然而中國人至今與諾貝爾文學獎無緣。罵道在中華大地上一枝獨秀,
是這個民族墮落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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