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 我隻敢把“如何成就大師?”反過來問
(2012-12-01 03:55: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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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師範大學藝術學院徐悲鴻藝術研討會發言
這次會議的議題很有意思,也很“惡毒”,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如何成就大師?”答案很簡單,隻有四個字,但我不敢說。我隻敢把議題的意思反過來問問,就是:“如何不能成就大師”。
話說徐(悲鴻)先生的才,徐先生的貌,是先天的事情,是他父母的事情,是上帝的事情,我們無法回答。如果我們公認徐悲鴻是一位大師,就要說到徐先生的天時,地利,人和。
徐先生的“天時”,是少年時代迎來中華民國的誕生,是青年時代遭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洗禮。徐先生1895年誕生,歿於1953年,得年58歲——他要是早生三十年五十年,即便有齊白石黃賓虹的才,但不會是他徐悲鴻。他要是晚生三十年五十年,即便他的才天下第一,也不會成為徐悲鴻。
徐先生的“地利”,是他生在江南。如果他生在吉林、黑龍江、甘肅、寧夏、貴州、雲南……他都不太可能得到後來的機遇,為什麽呢,諸位知道,清末民初,中國的文化中心、文化重鎮、文化集散地,是在江南,是在當年東亞第一大都市上海。他從宜興到上海,從上海到巴黎,從巴黎回南京,一路地利。抗戰爆發,他和許多文藝人的命運一樣,走避南洋、偏安西南,是他一生顛沛流離的時期。戰後回到北京,又一次得到地利,擔任國立北平藝專校長,解放後國立藝專成為大名鼎鼎的中央美術學院——他在民國首都與共和國首都,都成為美術界首屈一指的代表人物。
徐先生的“人和”是什麽?可以重點談。
但是,我們談徐先生的“人和”,與他的“天時”不可分,因為民國初年的文藝精英,都給他遇見了;徐先生的“人和”,也與他的“地利”不可分,因為民國時期的文化藝術中心,前已說及。所以沒有他的“天時”,沒有他的“地利”,他的“人和”便無從談起。
譬如第一個賞識提攜他的有力人物,是康有為。康有為當年住在上海,今天鄉下年輕人到上海,哪裏去找康有為這樣的大人物?
又譬如第一個跟他私奔的女子,是蔣碧薇。今天江蘇宜興的小姑娘再漂亮、再聰明,哪裏挑得出蔣碧薇這樣的大家閨秀?
徐先生出道的時代,是軍閥時代。在北方,委任蔡元培出任北大校長的,是黎元洪執政的軍閥政府;在南方,徐悲鴻留洋,拿得是軍閥政府的名額與官費。據蔣碧薇回憶錄回憶,徐先生在法國,區區留學生,竟然買各種藝術品,錢花光了,就打電話給軍閥時期駐法國公使要學費,公使馬上給他寄過去——今天哪裏去找這樣的事?
順便一提:那時的法國公使自己花錢收藏歐洲油畫。全中國如今唯一一批法國十九世紀油畫真跡,包括庫爾貝的畫,就是那位軍閥政府駐法國公使親自購買收藏的,現在有一部分還藏在中央美術學院。
當年徐先生回國出掌南京中央大學藝術係(即今日南京師範大學藝術學院前身),他不必加入國民黨,不必接受XX部文化部政審,不必通過所謂“國家學位辦”的學曆與資曆審查,不必經過科級處級局級司級等等幹部升遷的過程,不必由國務院討論任命……這一切,民國時代都沒有。他徐悲鴻有才學、有名望、有作品、有抱負,他就能施展。沒有任何人、任何機構、任何規定能夠阻攔他——這種事,今天可能嗎?徐先生招學生,不必通過政治考試和外語考試,他看準了,就能收進來。今天中國畫研究院前院長劉勃舒先生正好在座,他本人的經曆就是徐先生的一樁美談:當年劉先生不過是江西一名小學生,給北京的徐先生寫信請教,徐先生回信鼓勵,後來就被收為弟子——這種事,今天可能嗎?
徐先生的文藝觀是“為人生而藝術”,他有一個論敵,主張“為藝術而藝術”,這個論敵,就是劉海粟——這是徐劉二位的“不和”嗎?不是,這也是徐先生的“人和”。諸位知道,法國有安格爾和德拉克羅瓦相爭,俄國有柴可夫斯基和穆索爾斯基相爭,德國有華格納與勃拉姆斯相爭,美國有海明威與福克納相爭……我們在世界文藝史各個時期,幾乎都能找到一對大人物,主張各異,互不相讓,其實彼此佐證,相得益彰。中國也有:譬如北宋蘇東坡與王安石之爭,譬如清末康梁與楊度之爭,五四時期有魯迅和胡適之爭——今天,我們各個學術和藝術領域,找到得出這樣一對對旗鼓相當的大人物嗎?
徐先生更有提拔人才的眼光、熱情、雅量,尤其是能量。他當年在江西遇見貧寒的傅抱石,直接找江西省軍政界頭目熊式輝資助傅抱石留學日本,人家買他的帳;他當年到廣西與軍政界人物李宗仁、白崇禧結交,人家買他的帳;他回國後親自舉薦吳作人、呂斯百、沙耆這幾位小青年去比利時法國留學,教育部買他的帳;北平被解放軍包圍時期,他在傅作義召開京城賢達名流的會議上率先發言,力勸傅作義認清形勢,順應潮流,保護古城,人家也買他的帳;他接掌北平藝專,親自在全國範圍傑出畫家中點將組班,接聘來京,共享其盛,當時美術界各路英雄好漢全都買他的帳——今天全國各省找得到這樣愛惜人才、慨然作主、親自拍板、從善如流的軍政長官與教育長官嗎?全國各校找得到這樣胸襟開闊、人脈遍在、資望超群的伯樂教授嗎?全國各地找得到這樣一呼百應的精英群體嗎?徐悲鴻給學生俞雲階送一幅大字“勇猛精進”。結果俞先生當了二十年右派,抬不起頭。徐先生一輩子的座右銘是“一意孤行”,今天那位藝術家膽敢“一意孤行”?今天,我們所有藝術家的身家性命“一意孤行”得起嗎?我們不但不敢“孤行”,我們甚至沒有自己的“一意”。在座哪位說得出自己的“一意”是什麽嗎?
徐先生是一位民國人,一位民國時代的文人藝術家,是什麽成就了徐大師?是什麽成就了五四精英成為各個領域的大師?是什麽使這些大師至今無可取代?無法複製?無法超越?
所以我也給在座各位一個命題:為什麽我們的時代沒有大師?為什麽我們的時代休想出現大師?
最後我要替徐先生慶幸: 在我們的時代剛剛開始時,他就去世了。概括徐先生的天時、地利、人和,正可謂生逢其時、死逢其時啊。
對徐悲鴻最後的夫人的水平不敢恭維。聽過她的講演,攻擊蔣碧薇,說自己與徐悲鴻是革命的戰鬥的愛情。瞎扯!那以後,每次過新街口徐悲鴻紀念館時都想起她來,不願帶朋友進去。